Deus Ex Machina

“我们歌写的问题，最终都会连向差不多的原因，就是强势群体和父权的压迫。”双人乐队珂拉琪 Collage 的成员夏子 · 拉里又斯告诉 Apple Music。在第 33 届金曲奖上，珂拉琪凭借首张专辑《MEmento·MORI》别具一格的音乐和极富深意的多语表达，一举斩获“最佳新人奖”。蛰伏期过后的新专辑《Deus Ex Machina》，则充分探索了“阴性书写”这一创作理念：夏子延展自身经验与心理状态的切片，王家权则跳出“顺性别男性”的身份，通过让他深度共情的文艺作品中的虚构女性角色，串联写作的脉络。他们在奇特的想象和自成一派的强劲笔力中，以小见大地推及性别歧视、种族歧视等更深层次的社会问题。

专辑标题“Deus Ex Machina”（机械降神）一词，常见于文艺评论中，起源于古希腊戏剧，每当悲剧过于胶着无法以正向结局收场，就会出现一个神明般的角色，强行收拾无法解决的困境。对于这张“抛出一大堆支线跟提问”的专辑，珂拉琪觉得：“我们好像不应该让电影在没有收束的状态下结束。”因此，他们让每首歌曲中“受苦的角色获得一种神力，去推翻目前的困境”，即便这是创作者心中也明确知道的“不可能成真”的绝望反扑。

珂拉琪创作多用闽南语，这点常被贴为“标签”，但你若是从音乐的角度仔细发掘，就知道他们从来都是一支包罗万象的另类摇滚乐队。相较于前作，《Deus Ex Machina》显示出更浓烈的电子色彩，充满疾走感的日式摇滚。富有辨识度的 Lo-Fi band sound 争相登场，看似困顿和绝望的主题下，却闪耀着旺盛的生命力。以下，珂拉琪的两位成员为我们逐曲介绍了这张专辑的创作历程，展开了他们眼中的现实关怀。

<b>《徒花水月》</b>
夏子：“《徒花水月》就是我们以前发布过的《TIC》，是我们很 pure、很接近初期状态的一首歌。我小时候很喜欢听 Vocaloid，素人的创作非常 rough，很有生命力。在这种影响下，我刚开始做出来的音乐都是长那个样子，喜欢用日文写一些青少年惆怅感的、emo 的词。小时候喜欢耍酷，就写了一个像末日预言的场景，适合当专辑的开场，也有承上启下的意味，因为我们上一张是在写‘人终将一死’。今年重制这些旧歌，我们的 band sound reference 是我们都很喜欢的乐队 MUTEMATH。虽然我们不是偏向那样的曲风，也不会特意想学习他们音乐一种很不刻意的、很酷的 Lo-Fi 感，但我们很喜欢他们各个乐器包含人声都刻意做到很对齐、一致的相同染色，那样的创作 mindset 影响了我们之后整张制作方式。”

<b>《莲花空行》</b>
家权：“《莲花空行》重制的过程蛮波折的，修了快一年，算是我自己创作的一个超关键的过渡期，因为我是在告别过去自己的做法。直到它真的长回我们想要的样子，并且再往前进那一步，我才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这首歌的故事源头启发自我自己很喜欢的角色，《神雕侠侣》的郭襄。虽然这首歌的角色叫莲花而不是郭襄，但我觉得她们，或是我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在某件事情上超脱’这件事还蛮吸引我的。她没有把自己的爱情写死，这个过程很像藏传佛教的莲花空行母，它是爱情的象征：在这个世俗，你需要去超脱，到天上自由自在地飞行跟行走。‘空行’这两个字，某种程度上也给我一个感觉，好像这是个徒劳无功的旅程。”

<b>《红弁庆》</b>
夏子：“《红弁庆》是我请节奏组的乐手老师直接照他们觉得 OK 的律动去改的，参考乐队有椎名林檎，还有家权推荐的双人团体 GLIM SPANKY。我们想要做很日摇，很 sexy、bouncy 的音乐。这首歌是我大学时期的一个小小的感想。那时候我在租处养了一盆长寿花，它是沙漠植物，不应该浇太多水，我把它放在阳台上，春天下了一场大雨，它就死掉了。我写了一句词，‘之于沙漠的你，宛如毒物的灌溉’，这跟那时候自己的状况有呼应：很多人会一直跟我提供一些像毒鸡汤的东西，那个东西有一天会把我淹死。这首歌里面有描述一个看不到的怪物形象，一直在追着人跑，音乐就是在描述那种不舒服感，用狂欢的曲风去表达那种小小的冲突。”

<b>《血母荫身》</b>
家权：“我大概在两年前写了一个类似 backing track 的东西，#MeToo 近年在台湾再次引起关注后，我对每一篇揭露的受害分享文有很深的共感与难过，决定回头重新整理这首歌。就想到了小说《大逃杀》里面一个角色叫千草贵子，这个故事是一个生存游戏，逼迫一群国中生（初中生）自相残杀。千草贵子遇到了一个比她健壮很多的同学，他想对她施行性暴力。她身为一个女性站起来反抗，用一些方式迎向这场战斗，自己却也因为这场战斗而必须付出极高代价。作者高见广春对千草贵子感情故事的处理促使我思考，对性暴力受害者更重要的不是整理事件的情况，它某种程度上是二度伤害，而是怎样去恢复跟重生。然后我在歌中有特别强调的一点，就是女性在社会中常常必须额外付出努力，甚至是自己一切的人生去抵抗所谓的外来侵犯跟压迫。”

<b>《３月桃花》</b>
夏子：“《３月桃花》的歌词、口气或者是曲风听起来很凶。那个时候我大学快毕业，开始挖掘身份认同，看到他们描述现代原住民碰到的困境，我完全可以感同身受，我在愤青的状态下写了这首歌。这首歌有一个蛮直接的潜台词，很多人只有在运动赛事、国庆日或者表演场合的时候，才会想到原住民。如果原住民碰到土地正义、转型正义，或者是为了族民、族语复兴的时候，大家都假装没有看到。好像原住民文化在台湾的主流视角里面，都是用来映照多元文化的假象的借口。所以我写到《骇客任务》（《黑客帝国》）的红蓝药丸，很多人活在蓝色药丸的和平假象里，没有人去 care 真正发生什么事情。我希望它听起来与其说厌世，不如说是有点无情地、很冰冷地在讲这件事，所以它的情绪听起来很机械。”

<b>《空华乱坠》</b>
家权：“这首最初我们想写外界舆论常常误解我们而造成的困惑，他们用刻板印象去定义男性女性在音乐产业的定位，你的自我认同会模糊。这些处境跟共感让我想到《未麻的部屋》里未麻的状况，被凝视、被误解的困境使人怀疑或是扭曲自己的身份，今敏导演用精神人格分裂去处理这样的议题非常有感觉。我们把这样的困境跟心境，写进这首歌里面。曲子的部分引用了很多跟日本能面有关的拟声，其中一个表现形式是怨灵，当怨恨在心中积累到一个程度，便会具现在你的脸上，成为一个般若像，这很适合去形容某种程度上的降神，也就是无法对外排解的时候，内心自然而然会产生新的人格，让自己所向无敌。”

<b>《谋杀石莲》</b>
夏子：“我想从少数族群出发想象未来。这个故事是说未来出现了一个原住民科学家，发明了一把强大的镭射枪，象征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免过所有的压迫歧视，这就是整张专辑最中心点的‘降神’故事。科学家获得了降神的力量，但出现降神就表示作家也不相信这件事情会成真，间接显示现实多么难以突破、多么绝望。编曲很有赛博朋克感，机械性重复的节奏，使用东洋风格的五声音阶。前半段描述困境、呐喊、没有办法突破的墙，中间直接啪地出现拉丁文，这就是机械降神！之后 breakdown 是非常冷静的电子，描述革命过后，已经被炸掉的了无生气的风景。”

<b>《錾头长命》</b>
家权：“专辑后半段，我想尝试新的曲风。这首歌的角色长命的原型来自《旧约圣经》的女英雄友弟德，为了人民去暗杀敌方的将军，最终成功用色诱的方式砍下将军的头。但我们不太想写典型的女性复仇，现实困境不会因为消费完一个类似的剥削作品就解决，我们最后暗喻，长命在过程中也不小心把自己给杀掉。我用轻盈的曲风，让 BPM 慢慢下降。整首歌原本好像很坚定，但随着‘这样子就能解决’的信念开始晃动，听感上就给人一种的冲突跟不确定感。”

夏子：“女性复仇主题很容易变成贩卖血腥的剥削电影，不是在真的帮女性解决什么问题，这些作品对观众唤起性别意识的效果有限，所以这首歌里女英雄最后杀到的是自己，意在讲血腥的复仇对自己的人生没有帮助。歌词是整张专辑里最露骨的一首，我们喜欢玩这种歌词跟曲子的冲突感。”

<b>《千屈菜》</b>
夏子：“这是我这串故事的 ending，接着《谋杀石莲》的剧情。前面科学家发起的革命结束后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只好搭太空船飞到外太空的另一个星球。他跟那边的人讲人类发生了什么事情，传授自己的语言和科技智慧。这首歌的视角是外星人，讲述好几百年后一个很久以前从天而降的人的故事。中间出现了一段阿美语版本的《马太福音》主祷文，主角在准备逃离地球的慌张过程中，在没有办法依赖任何事情的时候，嘴边就会突然地、很自然地就念出祈祷文，因为这是他的小时候熏陶过的文化的一部分。我故意将《谋杀石莲》跟《千屈菜》都安插在未来的时间线，因为如果这真的发生类似的事情，我想要相信未来的人可以做更好的选择。所以才有歌词：‘这个人教我们说话/不是为了要教我们听话/而是要我们开口说话’。”

<b>《极乐金花》</b>
家权：“这首歌的歌名是我阿嬷的本名，我近几年才知道阿嬷从出生起从未有过家的概念。她出生在一个贫困家庭，被当成物品般卖到了阿公这边。阿嬷一生都在为他人付出，没有机会学习和自由恋爱。阿嬷去世那一年的守丧仪式中，我遇到了影响我很深的一本经书《佛说阿弥陀经》。它详细描述了死后西方极乐世界的景象，天上音乐不断，铺满黄金的道路上，曼陀罗花日夜纷飞。这首歌的降神，就是我投射了一个希望：阿嬷前往极乐世界的时候，得到了重新活一次的机会，就像从土中重新长出来的一朵金花。中间我也引用了《大慈菩萨发愿偈》的经文，原文是’一念顷，生极乐国’，一个菩萨手持金牌把亡魂接走，这也是我思念阿嬷的方式。”

<b>《机械降神》</b>
夏子：“我们前面列举了很多困境和很科幻的故事走向，我们也晓得这些社会问题不是唱两三首歌就可以解决的事情。所以整张专辑的‘降神’，也许是给受苦绝望的人一些可能性，一些跳脱现实的想象空间。所以 ending 的这首歌会强调，大家不可以寄望在一个救世主身上，一个‘降神’突然出现，一下解决所有问题，通常这件事情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家权：“我们不太会去仰赖一个领袖或者救世主带领我们到一个再也没有歧视的世界。更重要的应该是希望所有人都多 care 别人一点，让这个社会努力朝越来越好的方向前进，它像是一个巨大的齿轮，是要大家一起推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