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者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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剩者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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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SBN: 9789869234801
作者: 落落
發行時間: 2015 -11
裝訂: 平装
頁數: 5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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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落   

簡介

谨以此书 献给我和我未来的爱人
Oh it seemed forever stopped today
All the lonely hearts in London
Caught a plane and flew away
And all the best women are married
All the handsome men are gay
You feel deprived
Yeah are you questioning your size
Is there a tumour in your humour
Are there bags under your eyes
Do you leave dents where you sit
Are you getting on a bit
Will you survive
You must survive
When there's no love in town
This new century keeps bringing you down
All the places you have been
Trying to find a love supreme
A love supreme
〖可就在那个瞬间,
城墙那边的天空升起两簇烟火,
有些零星,更有些勉强,
好像它们是从往日欢庆时光中被排除的小瑕疵,
流放到这个空旷的广场。
我站住脚定定地看了一会儿,
用了异常大的力气阻止自己像个失败者那样,
无法克制与回忆苦苦纠缠的企图。〗
履历书用短短十几行就公平公正地涵盖了我的几十年。“1980年出生”“女”“未婚”。
“就读于A高中”“毕业于A大学”“某年某月起在A公司就职”“某年某月进入B公司”“某年某月后在C公司出任某职位”。
完。
而我的人生只在第二段变着各种花样,第一段则如同墓志铭,恒久远,永流长。
“1980年出生”“女”“未婚”,我显然是与它们许下了不离不弃白头到老的誓言。新郎新娘入场,上花圈,奏哀乐。
我的父母自然也发现了某些相似的共同点,他们在我面前打开户口本,努力用调侃的姿态掩盖自己的司马昭之心,“上个礼拜去派出所作更新,你外婆那栏都改成‘丧偶’了”,暗示我应该继承这个好消息,与时俱进作一下有关“婚姻状态”的改变。
他们的确将户口本看成镇宅之宝,诚挚地期待有天它会突然失踪——“你表哥当年遭到反对,就是偷了户口本去登记结婚的,多好啊。”老妈露出陶醉之情,“诶前天他带着儿子来玩过了,囝囝现在可爱得不像话,已经会走路啦。”
“你这么想抱孙子,我可以给你买几只仓鼠先玩起来,”我慢条斯理地舀着碗里的冬笋汤,“还是你想要盆栽?”
“死丫头。你还不急,你不看看——”她又老调重弹,上百次布道的结果令她可以做到复读机似的一字不差。
如果有另一版的履历书,公平公正地记录我家餐桌上的会议变迁史。那么前三行还是大同小异的“好好读中学(高中、大学),不要急着早恋”,变化在第四行开始,“你要好好工作”“你要好好挣钱”地拉扯了四五年后,突然中央指示发生历史性转折,“抓紧谈恋爱”“促生产,谈恋爱”“大干快上谈恋爱”,用词逐步升级,语气日渐强烈,而最近几个月,老妈神色哀怨沉痛,大作自我检讨,“当年应该劝你早恋才对,诶,我真是糊涂了。”
我知道她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内心有多么骄傲,但历史无法修正,我依然不能在欢乐喜庆的节日带给她更多欢乐喜庆的理由。元旦前夜我们结束晚餐离开饭馆,她默默地看着驾驶座上的我,目光中用下的力气大概已经让我两百个头皮毛囊关门歇业。我接受她在每一次呼吸中留出的长长间隔,让它们盘结一种势必的魔咒,又用失望堵住了锁眼。
“你看看,又一年过去了啊,时间过得多快啊……”她转头看窗外。她真的知道怎样营造留白,让所有一切都因为这份不言自明而显得愈加萧索。
我从后视镜里心怀不甘地打量她,又瞄一眼与她同个阵营的父亲,把已经跳到喉咙口的自嘲咽了回去。车内终究沉默下来,像个掉进深海的玻璃瓶。我打着方向盘拐上高架入口,在这个交会点上,四根车道填得满满当当,留给我的就是河流般红色的车尾灯。
继续前文,假设还有第三版履历书,抬头写以“恋爱”两字,我相信自己可以将它写满五页A4纸,没准儿还在封面上做个剪纸搞个苏绣啥的,总之精心对待。确实从小学开始我便在情海上扬帆,和同桌男生靠每天早上的袋装牛奶恩爱地划了几年舢板后,连分手也闹得很轰轰烈烈,“你这个陈世美!”然后初中也维持阳线走势,一举收复同班体育委员、邻班体育委员、高年级体育委员等多个整数关口,但或许是我们建立在跑道上的感情基础没有超过八百米的未来,他们终究是像几只苍蝇般点缀了我年少的夏天。
高中那会儿真正地早恋了一次——所以母亲的自我检讨大可不必,她应当预见白色恐怖无法扑灭地下党的革命烈火——但也还是如期夭折了。故而整个大学我都处于慰疗情伤与埋头苦干的状态。直到踏上工作岗位,虽然有过很短暂的交往经历,可它的剧情还不及一则三十秒广告来得跌宕起伏。
于是我的“恋爱”履历最终用一个虎头蛇尾的模样宣告停止,而更合适的表达也许是被迫尘封。毕竟几年下来,它身上早已红土三层,黑土三层,芳草萋萋,牛羊成群了。我几乎得用上刨人祖坟的力气,才能让我那深藏不露的爱情重见天日。
老妈没有预料到女儿的人生在此出现渗漏,每个周末我回家吃饭,总是惯例地带些礼物过去,这次给她买了件外套,下次给老爸买了条皮带。他们一番口头感谢,却总能拥有神奇的方向感,好像被丢到江苏省境内照样会原路返回的咪咪流浪记,每次必将话题引向那句“我们不需要这些,我们需要女婿”上去。
虽然我偶尔觉得他们太不知足,好歹眼下我经过多年打拼,在世界五百强里站稳,手下管着十几个天南海北包括印度国的新人。每年还能带着两老出境旅游一次,让老妈翻着花样变化她镜框里的合影——不过,没错,她那神奇的方向感,使我掏出数万块花费的旅行最终还是逃不过一个结局,“下次的合影里有个女婿就好了。”
“这个不是吗?”我指着她背后英俊又庄严的狮身人面像。
每个周日夜晚我探望父母结束,驾车离开之前,老妈还是会到楼下来送我,即便我握着这把方向盘已经有两年多,她还是虔诚地相信自己身为一个母亲的祈愿力量。所以那是一次次被我在脑海中反复温习的轮廓。她抱着手臂又掖紧领子,在冬日的路灯下被削去了一半的精神,站得像尊荒山中逐渐败落的神。
说我忽视她的感受也不尽然。哪怕她常常气急败坏,“别人都说女儿是妈妈的贴心小棉袄,你呢?你这个钢丝球!”但我很清楚在她内心还是为传统的舐犊之情保留了完整的空间,她仍旧习惯性地为我骄傲,她对人炫耀起我的优点时声音都会不自觉挑高,仿佛一根从食指上弹射出去的雀跃的皮筋,她从中感受最可靠的幸福感,之前我又撞见她倚着邻居的房门,将手颇为刻意地举起,让手腕上那块新表用登台的方式露脸,“我女儿去日本出差时给我买的,还有她爸爸,两人一人一块诶,你说说,这个小孩夸不夸张,这么大手大脚。”可“大手大脚”是应该用这副口吻说的吗,眼角皱出一朵惬意的花。
然而老妈终究不满足只能对他人炫耀那些昂贵的礼物,她会毫不犹豫披个面粉袋,只要有天可以向别人介绍说“这是我女婿”。
可惜上帝是公平的。他给你一个能干的女儿,就给你一个气态的女婿——想和他共进晚餐?拿个气球来装吧。我慢慢踩着刹车停在斑马线,想起这句属于章聿的名言。我承认尽管当时章聿用几近刻薄的语气在自嘲,她咬在嘴边的那块半生牛排则用模糊的血丝进一步烘托了句意,但当我缓慢行进在市中心最繁华的街道,两侧的霓虹灯如同神话里那片为摩西而分开的红海,却是要把我送到空旷的绝路,那时我仍然忍不住侧过脸去打量那个空空良久的副座。
似乎之前已经提起“履历书”这个词很多次,等我回到自己的家,才意识到原来是最近正忙着过滤招聘会后的几十份简历,当中自然不乏锋芒毕露之人,用“一匹孤狼”形容自己。章聿在电话那头被我的复述逗得像煤气中毒,笑声完美地诠释什么叫严重缺氧。
“灰太狼吗?是灰太狼吗?”章聿说话带有非常可爱的鼻音,好像含着一枚半融的硬糖,和大学时代一模一样,除了当年那个铁人三项式的短发眼下经过染烫吹,在一系列化学污染中它们圣斗士一辉般彻底重生了。她脱胎换骨地愈加美丽,却同样迟迟没有安定下来。
“不提了。”当我在电话中转而问她新年安排时,她又恢复慵懒的语气。
“你姨妈不是给你介绍了一个高级工程师么,怎么样?见过了?”
“不提了。”第二遍听来更显消极,“他脖子上长的不是脸,是个被水泥搅拌车搅拌过的电饭锅。我真不应该跟他约在饭馆,应该约在五金店。”
我忍不住地笑,“人家好歹事业有成。”
“盛如羲!水泥搅拌车诶!”她提醒我不要忘记核心问题。
“瞧你这肤浅的,就不会穿过他的表象去挖掘他的内心哦?”
“我两只眼睛是冲击钻吗?我打得穿他那么坚厚的表象吗?”她像个小学生似的对我使起性子,惹来我一阵大笑。
“行啦行啦,知道内心有多悲苦。对了,我换了新的电视,加了机顶盒后高清得能治愈人心——每天只要和那些节目主持人脸上的毛孔打个招呼,就能神清气爽地出门了。上次网购到假冒的香水后,还是那个一线女演员牙缝中的芝麻抚慰了我的创伤诶。”
不仅如此,托高清的福,我流连于电视的时间也显著增加了,并借此知道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诸如房产新政、绿豆涨价,或者白领相亲、男女比例达到一比八之类的消息。“出现了五名女性同时争夺一名男性的场景”,我端着一块不知存放了多久的芝士蛋糕蹲坐在电视前,将那些经由特写后分外清楚的神情看进眼底,她们那不管不顾的勇气,将或许封存了几十年的收藏狠狠撕下它的包装胶带般,端出自己不再重要的心。我唯有祈祷是这块濒临过期的芝士营造了包围五感的腐朽味。
然而就如同公司即将结束的招聘,筛选结果依然大部分保留了男性那样。这绝非我的一己私欲,它来自上级管理层暗示的潜规则。从来公司在选拔时便惯例地优先男人们,眼下哪怕是以女性为主的传统行业,例如教师或护士,但凡有个站着撒尿的玩意儿前来应征,即便与他同台竞争的女生通晓十六国外语包括松鼠话,照样会有惊无险地胜出。社会不是公平的,它哪怕层层掩饰,依然有颗随时会在窨井盖被盗后暴露的心。大众遵循千古教条,骨子里始终认为女的应当持家,男的应当建业,但眼下讽刺的是女的越来越无家可持,而男的越来越无业可建。
依照我老妈的总结,她大笔一挥,“社会走样了。”每次逮着我回家吃饭的时机,累积了一个星期后的新闻需要听众。王家的女儿离婚了,还没摆酒就闹翻,“社会走样了”。张家的儿子结婚了,女方带车带房前来迎“娶”,“社会走样了”。在许多文人骚客网络游民将这个总结安排在腐败内幕、钱权交易之后,我亲爱的母亲眼光却始终盯着婚介板块。有段时间她干脆钻起牛角尖,直接怪罪到我的姓氏上,“偏偏姓个‘盛’,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最后却给‘剩’了下来。”
这逼得父亲也不得不出面维护,“说什么呢?你怎么不提丰‘盛’也是这个字?”
“她要能丰盛起来倒好了,现在就是个清汤白水锅。每天公司到家两点跑。干脆你下次坐地铁吧,别开什么车了,没准儿地铁上还能多认识几个人呢。”
“我以前坐了多少年,最后认识几个卖地图的和要饭的,有用么?买地图可以打八八折。”
“你又和我抬杠。”她沉着脸,“……公司里呢,没有单身的男人么?”
“基本上都结婚了吧。印度人都生了七个孩子了。一串葫芦娃。”
“诶,社会走样了……”老妈愤愤地往我碗里添饭。
公司如同小社会,许多特征微缩之后如实照搬。女性职员里未婚的有六成,除却其中正打算和男友携手朝民政局迈进的,还剩着一半面临和我同样的处境。或许正因为这个大环境的“宽容”和“萧条”,我得以浸泡在其中继续保持心态的轻松。即便在迈入新年后,不出一个礼拜我就收到两份请柬。新娘尽是跨了几个部门,平时甚至没有机会在厕所凭水流声沟通的陌生人。我还在苦恼该怎么办,那天走进汪岚的办公室,看见她的碎纸机里一把红色的兰州拉面,对比我只敢把请柬用来垫瓜子壳的小心翼翼,汪岚确实拥有月收入翻我两番的权利。
“如曦,下个礼拜在西安的会议你去出席吧。停留一个夜晚就行,不会太忙的。”汪岚递来一份邀请函。
“论坛?我要准备发言稿吗?”
“发言倒不用,但有几个接洽需要你去联络一下。”汪岚大我四岁,进公司则早了六年,算是我的顶头上司,尽管远离了少女时代,汪岚却驻颜有术,摩擦系数等于零的光滑皮肤可以活活将我俩的年龄颠倒过来,她是董洁张韶涵,我是蔡明宋丹丹。我进公司后第二年,汪岚那个原本应当和她探讨“新房该用什么地板”的未婚夫弃婚了,我算得上全程目睹它是如何被拔下生命维持仪的插头。汪岚请了两个礼拜假,最后累积太多工作使我不得不硬着头皮寻上门去。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便应了门,衣着神态一切正常,并没有同事们揣测的嘴唇染着鸡血,嘴角粘着鸡毛。听我简单说明来意后,她将我请进了客厅。房间里拉了小半幅窗帘,相对暗淡的日照带来别致的宁静,屋角居然还有一盆顺利生长的绿萝,我始终紧绷的神经至此总算稍稍放松,直到汪岚随后握着一只软趴趴的一次性塑料杯走到我面前,“小心,很烫。”她朝茶水面吹了吹气,“不好意思,家里的玻璃杯都坏了。一个也没有。”我将嘴唇凑上去的刹那,才突然听懂,随后意识到正面对着我的橱柜,只有下半扇还嵌着玻璃的门。原来自己终究踏入的是一个经历过毁灭性创伤的战场,这里的一切都是伤员,此刻的静谧也无非那些在自暴自弃中随波逐流的心伤。
几天后汪岚回到公司,她剪了新发型,下摆稍微吹卷的短发,上了定型水后非常好看。灰色系的服装配几个漂亮的耳环,并很快把我的注意从她失败的恋爱转移到那款最新的卡地亚手表上。“退了酒席后到手不少钱,干脆换个手表戴戴。”她发现我的语塞,“老总明天到?我去接吧,黄师傅昨天刚从桂林回来,我让他这两天休息了。”
她从花雕五年陈迅速进化到皇家礼炮二十一年。品质上的,年份上的。
我对西安并不陌生,大学时代曾经冲着兵马俑专程来此吃过羊肉泡馍,背着包当驴友的四天三晚,同行的还有两个邻校的男生,在喝到微醺后三个人嚷嚷着要比赛谁尿得更远,回程时又花得身无分文,只能坐最便宜的绿色铁皮车厢,看窗外的小径上一辆拖拉机风驰电掣地把我们甩在身后。等到入夜,坐在右手旁,总爱垮着肩膀站的男生之一像往昏暗的屋子里随手点亮灯光那样自然又飞快地亲了我。
只不过时至今日,我习惯了被塞在飞机机舱里,我的耳膜已经能做到蚌壳状开闭自如,偶尔一次涉足火车站也习惯性提前四十分钟抵达检票口以防“柜台关闭”。而邻座上轮番交换着情侣、夫妻,或者用鞋底节拍器一般踢着我手肘的小孩子。想起老妈在最近几年爱心爆发,渴望儿孙的心情使她总在饭桌上绘声绘色地和我描述表哥家的囝囝,“走起路来半个小屁股露在尿布外,可爱哟。”我不明白是什么使得这个描述可以推出这个结论,又觉得小孩子总是可以莫名其妙地蛮不讲理,“如果他长到十六岁还是这样‘可爱’,那表哥的麻烦就大了。”这样的言论却总令老妈伤心,“诶,你这丫头,我什么时候能指望上你呢……”
所以往事有什么好提的呢,从来只有失败的人会对过往的美好念念不忘,像抱紧悬崖上那根脆弱的树枝,恰恰让自己的坠落在这番徒劳中显得更加悲情。我怎么肯承认自己的失败。
走出宾馆的刹那就觉得冷,我凭毫无根据的第六感在街上寻找尚未打烊的杂货小店。宾馆所处的地理位置绝佳,一百米外就是长城墙,但提供的洗发水却糟糕得让我怀疑是前任住客留下的鼻涕。我咬着嘴唇满大街寻找飘柔和力士,已近深夜的街头,连一片被晚风卷起的落叶也几乎是罕见的,可就在那个瞬间,城墙那边的天空升起两簇烟火,有些零星,更有些勉强,好像它们是从往日欢庆时光中被排除的小瑕疵,流放到这个空旷的广场。我站住脚定定地看了一会儿,用了异常大的力气阻止自己像个失败者那样,无法克制与回忆苦苦纠缠的企图。
“什么‘要获得幸福啊’‘要找到真爱啊’这类念头,你们不觉得很傻吗,很莫名吗?有这个必要吗?怎么寻找?怎么获得?我还真的很想听听看呀。倒是说给我听听呀。”将第三瓶啤酒安置进肚子后,借着微醺的呼吸,我的手指像上了发条的指针,在同行的男生面前欲罢不能地摇个不停,“哪,你说,我讲得对不对?”我透支着可以在二十岁时尽兴的疯言疯语,将脚下的凉鞋甩得老远,再攀出同伴的一条胳膊,让自己像条歪歪扭扭的毛巾那样挂上去。
所以了,那时的我会如此傲慢地一口咬定,正如我从没有动用“穷极一生去追寻”这类破釜沉舟、要把生命赔尽的决心,只为了去“寻获爱情”。我总以为需要付出自己百倍千倍努力的,应该是事业,是对疾病的抗争,是对家族存亡的维护,而“爱情”这种东西,原本也不应当通过努力的途径来获得,它应该早就在那儿了,它也势必会在那儿。在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时的第一秒,或者更早在月亮仍然没有被抛出地球身体,宇宙还在安排各种内部的运行轨迹时,便已经等在那里了,只看我什么时候遇见、什么时候领它走。它是唯一被“命中注定”的东西,所以,我急什么?我怕什么呢?我有什么可害怕的,有什么可担忧的?
“昨天把你的照片发给介绍人了,听说男方看后觉得你还不错,认为可以和你先见个面谈一谈。怎么样,你几时回来?”在我鼻尖发红地躲进宾馆电梯后,老妈的短信抓住最后一线微弱的信号顽强地挤了进来。我感受着离地瞬间那须臾的失重感,从我身体中扯走的那个阴冷的部分到底是什么呢?
在这个世界上,我可以靠自身的努力横渡长江——你别笑,我说真的,八岁就开始参加游泳队的资深,曾为我赢得绰号“人肉鱼雷”。我还可以靠自身的努力把名字写满大街小巷,直到被警察带走。我可以努力晋升,赚钱,出国深造,买房买车。这些我都可以努力做到。但我要怎么努力才能找到一个合适的人呢?这个不是我独自靠努力就能实现的呀。父母的这份希望,我要怎么靠努力来实现呢?他们想要送我出门,给我穿上婚鞋,端两碗汤圆出来表示和和美美,在小区门前放鞭炮,想改变我户口簿上的内容,想为了春节我无法回来过年而伤心——他们居然向往这种伤心。这些是我努力就可以实现的么?我能怎么努力呢?去普陀山烧香时往贡箱里多扔些铜板?看星座运程决定自己今天穿黑色还是白色?
就像一个自由落体的皮球,是无法靠什么“自身的努力”来改变下坠趋势的,唯有等待外力的出现,那冥冥中的、欣欣然的一双掌心。
只不过我等了三十年,命中注定的人也许是在哪里迷路了吧,或者他被路边小吃的美味耽搁了行程吗,还是被一次风暴一片芦苇的海拖延了脚步?他来得着实有些晚,他来得姗姗又姗姗,让我不得不怀疑——我像被无数泡沫哄抬着的船头,高高地在波涛中扬起最后重重摔下那样不得不怀疑,也许他根本就不会出现,他根本就不存在。
〖列车在楼房中间奔跑,
中途经过我的高中校园。
它看起来有些荒芜了,
但它看起来又是俏皮的,好像一个不懂装扮,
只凭本质在倦怠的十六岁的少年。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栋灰色的建筑会让我产生这样唐突的想象。〗
大学时代读王小波的情书集,他多么不害臊地喊着“爱”啊“爱”。高中时是日剧告诉了我真命天子并非一个形容词,他们甚至比楼下那个对着面粉打喷嚏的早点小贩离我更近。再早一点儿,对了,那年全城都在观看《泰坦尼克号》,罗丝和杰克,是的,他们躲在那辆冒着热气的轿车里,像两个正在发酵的馒头,依然单纯的我,不敢正视不敢声张——只留在心里细细回味那枚映在玻璃上的汗手印罢了。
那么最早最早的时候,作为划开整个混沌世界的第一板斧,是我揣着刚刚从幼儿园毕业的学识在河边桥下撞见有对情侣正在热吻途中。我恍惚记得自己身边还有个小伙伴,于是我们就像两只聒噪亢奋又大惊小怪的鸭子,我扒着她的肩膀,她扒着一堆杂草,化身正在守候伏击的战士,不时互相交换一个越王够贱的微笑。
我怀念那段无忧无虑杂草丛生的桥下时光,因为目前围绕在我身边的气氛是,老妈翻两页报纸便蹦出一句“夏雨和袁泉也结婚啦”。此话一出,我必须躲开她的视线,带着空无一物的膀胱和大肠去厕所避避风头。想当年她多么反感夏雨那脸猢狲长相,但眼下却沿用那套比宪法还要铁的戒律,但凡结婚的便都是清白好人无罪释放,只要单身的便划入社会败类,理当直接送上电椅,世界在烤香阵阵中恢复了清净和有序。
我对着镜子左顾右盼自己的眼角,检验时光是否在哪里已经留下了危险的端倪,只等日后用皱褶在此落地生根。与此同时门外的电视里传来杨千嬅派发囍字传单的消息。
“初一暑假那会儿吧,放学后常常和邻居小孩玩过家家,就是那种找条毛毯系在腰上扮演希茜公主,然后幻想这个也爱我,那个也爱我,为了我江山社稷都可抛,杀人放火也甘愿,第三次世界大战的起因就是我的回眸一笑,”当章聿温习她的童年时,她脸上那沉醉的表情却绝不是源于公主王子的传说,“直到有天傍晚,我们不小心翻到她父母藏在衣柜角落里的几本黄色小说。”
“……后来呢?”
“没什么后来呀,我们吓个半死,扔回去后还哇哇乱叫了半天。诶,那时候才多小嘛,天真烂漫。”章聿莞尔一笑。虽然她现在尺度全开,所有成人网站应该把她作为吉祥物对待。我和她每次的聊天聚会最后都会在生理卫生的教室中道别。打开她的开心网主页页面,前几条转帖分别是两性经典和杜蕾斯广告。
她漫不经心地在柜台前试着一双打折皮鞋,“我们小时候又谈不上网络时代信息社会,多半还是靠这些淳朴的民间手抄本开窍的吧。虽然眼下想想文笔真够烂的,整本有一半全是‘啊——’呀‘啊——’呀的叫唤。”
我沉默片刻,余光掠过一旁不知脸上是喜是悲的柜台服务员,用手指碰碰她的袖管,“这双鞋子是我的?”
“噢……”她活了过来,“对,小姐你的,37码,你试试看。”
“你妈找你呢。”章聿从我递交给她的提包里拿出正在震个不停的手机。
“你在家?还是你不在家?”老妈的声音听起来很焦虑。
“在外面呢。说什么?”
“周六的事,还记得吗?不记得?我和你说过呀,你这个人——”
我不耐烦地打断她,“你直说是什么事吧。”
“周六有客人要过来吃饭,我一个插队下乡时的朋友,还有她的家人一块儿来。所以你记得穿好一点儿,上次有件白色大衣我看不错,把你衬得挺有味道。”她语气里故作镇定,好像真是站在时尚立场对我进行关心,但我当即便识破了,所谓朋友的家人,必然是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儿子。等饭菜上齐,就开始两方擂台上的真人博弈,“你儿子在哪儿工作”“你女儿打哪儿毕业”“我儿子最擅长琴棋书画”“我女儿最擅长吃喝嫖赌”……总之,我会看到如同黄道婆一样精通纺织的母亲,把我当成棉线似的往死里搓。
“怎么?又要接客?”章聿问我。
“唔,嗯。”
“就当增长见识呗。对了,我跟你说过上次去南京,我妈原来是拖着我去相亲的么?”
“没啊。”
“哦,说是当地一个颇有家底的小开,还留过洋什么的,让我还颇怀几分期待。结果你知道么,在那次饭局上,我就坐在他旁边,冷眼看他啃了四十分钟的一只鸭屁股。是真的,我发誓。我虽然不清楚他在留洋期间到底遭遇过什么,但最后我差点儿吼出来,‘你放过它吧!它只是一只鸭屁股啊!’吃完那顿饭回来,我三天没有勇气上厕所,一解裤带就感觉阴风阵阵。”
“这种事不要跟我分享……留给你的十八禁回忆录吧。”我迫不得已打断她,顺便扫了一眼身边的落地镜。站在一身蜜糖色的章聿身边,我就像城市里那座紧挨着植物园的火葬场。出于公司的明文规定,像我这类女性职员往往穿着保守,夏天时一件无袖背心都会招致上级的批评,好像公司的品质仅仅维系在我们的腋下,即便我们生产的绝非除毛产品。而身为领导阶层的汪岚时常充当红脸,一度招致许多新进女职员的暗中咒骂,她们用最刻薄的词语,妄图折损她一直高高在上的气势。可连我也听不过耳的字眼儿,汪岚仍能做到心平气和,她像爬过锯齿的那朵顶端的花,“我本来就是老女人了么,她们说得没错”,她打着电脑,抬头看我一眼,“既然我没有在二十岁前被车撞死而永葆青春,那么年龄增长也是必然的事。”——我真的景仰她,她能轻描淡写地吞下涩口的果实,仿佛它们进入体内就不会带来抽搐的阵痛。倘若我有天当了国家领导人,一定会发行印有汪岚头像的纸币。
周末时分,在老妈的短信轰炸下——你必须相信母亲们与生俱来的统治者权威,哪怕我偶尔厌烦抗拒,但母爱这种东西就像一条温暖的围巾,它们随时可以搅在车轮底下把你勒得往生极乐——于是我仍然回家挑选了一套稍微暖色系,不会令对方每每回想起我时便忍不住面对遗体三鞠躬的米黄风衣,包括在跳进驾驶座前朝嘴上抹了点儿唇膏。
老妈欢喜地开了房门,她的声调愉悦极了,笑容百分之两百地尽力,没有一丝一毫出于应酬的僵硬或刻意。她毫不掩饰内心正在沸腾的希望是如何令自己看来积极得可怕,一把拉着我的手对落座的客人介绍,“我女儿回来了,”她接着转向我,“这位,薛阿姨,以前和我一个大队里的,好不容易我们联系上了,十几年没聚了啊。”然后话头一折直奔主题,“这是薛阿姨的表弟,是位注册会计师,上个月刚刚回国。”她果然在手上无意识地施力,是个“推”的动作,明晰地把所有暗示交到我的掌心。
可惜我只和对方一来一回作个微笑的拉锯,随即火速地闪进了厕所。
章聿的短信恰巧追踪而至,“怎样?是‘oh my God^0^’,还是‘oh my God=_=’?”
“是Drop dead。对,让我被马桶冲走吧。”我飞快地回复,心情如同字面,“去死吧。”我需要三尺白绫或是鹤顶红,工业酒精也凑合,“我妈疯了,介绍给我一个没几年就可以享受公交免票的‘长者’!”或许事实没有那么夸张,但面对那位“弟弟”先生,我甚至不敢把他的年龄四舍五入,怕一不小心就害他面临退休。
“哈哈哈,那你也别继续占着厕所了,长者们肾衰,膀胱很忙。”我完全能够想象章聿笑得前仰后合的模样。但我没法像她那样欢快地作壁上观,门外还有一顿跨越时光的午餐在等着我,那位爸爸级别的弟弟先生在等着我。
我只能姑且希望他骨质疏松导致落座时折了腰椎被送医。
当然那是我所不知道的因果。我并不知道老妈有天回家把门关得那么重,她气呼呼的,像个渴望火星的炸药包。在老爸还没出现时,她只能发狠似的削着厨房里的几颗土豆,她把土豆刨成了一个个赤裸的瘦子,那些脱落的厚厚的表皮如数地坦白了她下刀时的心情多么愤怒。总算等到丈夫露面,等不及他换完拖鞋,老妈已经迫不及待要讲:“你说街道办的老胡奇不奇怪,你也清楚我平日里和她没什么纠葛的,没想到她却时时刻刻把我看成竞争对手一样。你知道吗,她那天居然和七楼的小张打听起如曦的事来。”老妈撑着灶台的瓷砖,伪装的冷静终究跟不上语气里大踏步升级的怒火,她决心公示自己的不满,“小张还帮着我夸了如曦几句,说她很能干,买了房和车,对父母又孝顺。可你知道老胡怎么说吗?”倘若我在现场,也许会耸耸肩表示无所谓,但老妈却被大大戳中死穴了吧,她铁青着脸,她真的生气了,“‘快三十岁的人还没结婚,说出来总归不好听的’,还说‘听说她女儿的性格脾气很古怪诶’,你说说,关她什么事了?用得着她瞎猜?她是听谁说的?奇怪了,她讲得出来吗?谁谁谁会这么告诉她?算她女儿嫁得早,就了不起了?她就得意了?莫名其妙!我的女儿用得着她来指手画脚?我女儿比她家那个优秀不知道几倍,她凭什么用这种口气说三道四?”
可惜我并不知道还有这段家常的小风波,没准儿也是和父母分居的优点,我可以尽情过“都市女性”的生活,我吃茶餐厅喝星巴克,与朋友们谈论好莱坞明星最新添置的行头,而将那些从传统世俗中诞生的话头统统扔给父母去承受,让他们在一桌由豆浆和馒头组成的早餐上,想起某些词句就沉默。
所以也难怪,老妈坐在桌子一角,对我冷淡的态度不满到了极点。我的脸色几乎是坐跳楼机下坠,到最后连视线也不打那位“表弟”身上经过,我将眼睛指向酒柜的玻璃门,从摇曳的鬼影上分辨新闻主播究竟是男是女。起初老妈还试图用各种威吓与指责的眼神点醒我,直到看清我无法接受她的托付,她雀跃的希望是扎扎实实撞上墙的纸飞机,它一头栽倒在那里,不给任何转机。
客人与我们道别,房门刚刚合拢的刹那,老妈像终于从演出中结束的一面鼓那样,整个儿阴沉下来,她不对我说话,径直去收拾碗筷,但熬不过半分钟,她被失望折磨的心让她必须申诉什么。
“你这个人——我真的再也不想管了。随便你。你以后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管。你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好了,我以后绝不插手。我也想通了,有什么大不了,我和你爸爸相依为命就是,你也没什么可指望的,你本来就指望不上,好歹我和你爸爸还能互相扶持,而你就自生自灭吧。”
我站在凳子旁边,甚至要动点儿脑筋去阅读她几近诅咒的控诉,“……你还说我?你也不看看自己介绍来什么人。到底是我搞不清楚状况还是你搞不清楚状况?”
“什么人?谁搞不清楚状况?对方好不容易上门一次,你那副脸色摆给谁看?你是不懂什么叫待人处世么?你不考虑别人也考虑一下我的面子好吗!”
“那你考虑过我吗?到底是你相亲还是我相亲啊?凭什么我反而该把你放到首位?你自私不自私?再说我就摆脸色给人看怎么了?就他那年纪,你知道还能看他几次?”
“你就信口开河好了,他不过四十六罢了!有很老吗?”
我的血压直线上升,它们快要发出火车出站时尖锐的鸣笛声了,“四十六还不能嫌老?我尿床的时候他没准儿都跟人上床了!你把我当什么?一副假牙?只能塞给那些掉光了牙齿的家伙?”
“我当你是个快三十了还没有对象的老姑娘!”老妈终于失控了,她将手里的抹布绞得像杀父仇人,“你还在这里挑得起劲?好不容易有个人能够乐意来见你一面,起码是个注册会计师,年薪六十多万,你还不满?你还看不上他?他能不能看上你还是个问题呢!”
“……你在说什么呀!”我浑身发抖。
“我说错了吗?人会老的!人会老的你明白吗?一过三十就更困难了你明白吗?”
“过三十又怎么了?这个社会上多少人过了三十照样过得好好的!”
“你就嘴硬吧,你就剩着好了!”
“这不用你操心!”
“我才不想操心!”
“那你别管我!”
“谁想要管你!”
“你说的!”
“我说的!”
我的手指在桌子上激烈地找着什么,抓到离自己最近的一盒牙签,干脆利落地把它砸向地面。它们在大理石上洋洋地撒出一片花瓣的形状,拙劣却也恰当地渲染了场面中的自暴自弃,“不结婚会死吗?不结婚会被判刑吗?也只有你这种人,不歧视会死是吧?我让你觉得难堪是吧?我让你浑身不自在是吧?那你放心好了,我会保证你将来一定断子绝孙的!你放心啊,交给我好了!”
老妈不由分说就从厨房冲出来,她扬起手臂要将下一幕直接扇进高潮。我自然不会傻傻地坐以待毙,迅速地抓过提包和外套,用甩门的动作负责地震下了一些石灰,并在下楼时苦于没有背景音乐响起来完成自己的电视剧女主角状态,一口气扯掉两枚风衣纽扣。
情绪在那时得到转折,代替怒火的是突如其来的压抑,它们仿佛已经候场多时,早已酝酿了充沛的感染力,所以在登台的瞬间,几乎让我头晕目眩起来。我被气哭了,下楼的缓慢脚步如同在探索一种有毒的植物。
我无法原谅老妈的说法,觉得她的话语冷酷而残忍,那是怒火的来源,但事实证明她所说的内容有我无法反驳的顽固性,这带来了随后久久退之不去的抑郁。尽管根据报道,在城市的人均寿命已经达到了七十六岁的今天,三十放在其中还赶不上肚脐眼儿的位置,顶多算条露股低腰裤,但始终有个画在此处的终点线,宣告了原来随后四十几年不过是一项无足轻重却漫长的收尾工作。这种畸形的比例虽然被我坚定否决,却正如老妈所代表的社会常识,我难以驳倒它们,唯有不断鼓吹自己的信心。可悲的是我那些自信在别人看来无非是仰仗于“嘴硬”的负隅顽抗,仿佛我其实心虚,我其实非常担忧和害怕。我的“不信东风唤不回”最终仍会在他们的“零丁洋里叹零丁”里沉没冻结。
我人生头一次相亲发生在二十六岁。在那之前我和章聿是同一阵线的情侣去死团团员,忠于团章的行为之一就是在各大相亲网站上寻找充满造物主失误的应征照片,将它们存成数十枚QQ表情,传达语言所不能表述的惊人笑点。我们的娱乐当然是恶毒的,有时也无所顾忌地直接拆穿,“这样的人也能找到对象吗?”因为无关痛痒,我们的恶毒才来得更加真切。
“所以他们才上相亲网啊。”
“真够励志的,‘感动中国’居然没有提名吗?”我和章聿投入地聊,笑得没有半点儿心虚,也是因为我们真切地认为这些励志的举动不可能与自己有瓜葛,我们是不会把自己像商品那样陈列在网络上,让无数人在背后指摘的。
“有时候还真羡慕他们那么坚强呀。”
“你得了吧,你嘴边的假笑没有掉下来砸断你的脚趾吗?”章聿虽然在电脑那头,但她说得一点儿没错。
我们的爱情应该新鲜得多,应该出现在书上,那些描写着既脆弱又荒谬的爱情的文字,写一个又高又瘦的少年,在隔着海的岛屿那边,不害臊地扯着嗓子喊“我爱你”。
而第一次相亲随后就来了,并且来得异常平和,像走在路上,两个绿灯后我就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这里。老妈说旧同事里有人想要为我牵线,对方是个挺优秀的男生,“认识下没有关系吧”,她那会儿用这种口吻,似乎是当真没有那么急迫,失去了她的压力,我的逆角没有出现的理由。我去了,一张桌子,上下左右,加上老妈和介绍人构成的麻将组合,当然她们只在最初稍坐了十分钟便起身离开,将随后的时间交给了我们。
我喝掉了一杯橙汁,和对方走到商场底层的大门前道别,他用手挠着头顶不比古琴更多几根的头发,说“下次联系,到家给我发个短信”。
我说“好”,转身把手机关了。
那时我还没有买车,就坐地铁回家——准确地说是轻轨。车里人不多,位置还有空余。列车在楼房中间奔跑,中途经过我的高中校园。它看起来有些荒芜了,但它看起来又是俏皮的,好像一个不懂装扮,只凭本质在倦怠的十六岁的少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栋灰色的建筑会让我产生这样唐突的想象。
……其实是知道的吧。其实我很清楚才对。我很清楚自己用实则关了一扇门的姿态开了一扇窗,迎着我的眼睛吹来的风,很干净,没有沙尘,但它充满了放弃与失望的气味,已经足够在眼角熏出一些懊悔的潮湿来。
那次大吵之后,我和老妈陷入冷战,幸好加长护翼立体凹槽的工作总是以天使的形象出来救人于侧漏渗漏。远在资本主义世界的集团老总即将来到前线慰问我们这些敢死队队员,导致公司里人人都忙得肝火上升,混乱状况如同城管来袭前的地铁出口,连年近五十的副总经理也在下巴上爆出两三颗年轻真好的青春痘。
“我快死了,我刚才坐在会议室里,听见的每个字都是被拆分成声母和韵母。我已经两天没睡啦。咖啡对我来说就是白开水,下次只能试着冲煤灰了。”我疯狂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桌对面的汪岚将我的开腔忽略成自言自语,她握着几页文档纸,不时拿笔涂涂画画。
“今天要交的吗?”我稍稍提高嗓门儿。
“嗯?啊,是。”她抬起头,果然带着两枚确凿的黑眼圈。
“你又要加班么?”
“不会了,得去医院看望我姐。”
“她怎么了吗?”
“哦,不是生病,她刚生完孩子,我还没去看过呢。”
“男孩女孩?”
“是女孩……等下……嗯,应该是女孩吧。”她朝我挤了个有些尴尬的笑,补充解释道,“最近实在有些忙晕头了。不过这话不能让我姐听见,她一定会骂我。”
“你姐比你大几岁?”
“九岁。我妈去世得早,所以我姐就跟我妈一样了。虽然她属兔子,但她是‘兔子急了也咬人’里的那只兔子,又狠又准,”汪岚伸着两臂向上举,在身体里拽出不堪其扰的“咔嚓”一声,“所以麻烦也在这里。因为是姐,所以她的话我总不肯听,总以为‘你凭什么管我’。我们简直从没停过争吵。”
“但我这种独生子女还羡慕你呢,如果我家也有个姐姐,我妈的火力也不会全部集中在我一人身上了,我的日子会好过很多。”
汪岚带着她了熟于心的某种微笑朝我看了几秒,使我看出她就在那几秒里轻快地否决了我。她当然也有与家人相处的摩擦、与我大同小异的束缚或压力,表达方式不同但本质上她也会被那种势必的言论划伤。而她只挑选了一件事讲给我听。
“我取消结婚那阵子,最初是瞒着她的。我姐那时候还怀着第一胎,四个半月的样子,但她在随后的体检里查出孩子有缺陷,生下来的话有三成可能会先天失聪。我姐那时就打电话把我找去,她也想听取我的意见。结果我没有一丝犹豫,直接回答她‘没有必要生’‘引产拿掉吧’。后来是从姐夫那里知道,当时在场的姐夫和其他人,都觉得,他们愿赌一赌,只有我最‘无情’——‘无情’是我姐日后评价的,而她当时握着电话就哭了,她哭得几乎晕过去。”
我简直要羞愧起来,为自己先前还在擅自揣度的汪岚过的是与我大同小异的生活而羞愧起来,“……那她是怎么决定的?”我小心翼翼地问。
“他们没有听取我的意见,可孩子还是因为我姐一次跌跤而流产了。但我明白我姐早就不会原谅我了吧。她永远记着我当时说的话,记得非常非常深——尤其后来她得知那是我被退婚的时候,当然这件事上她是安慰我的,她也去找那个人对质过,陪我哭,来给我煮饭喂水。不过有天我和她为了去不去相亲的事争吵起来,那个瞬间她突然扔出一句‘你现在已经心理变态了,你要去治病’,”汪岚将脸上的表情维持在淡然的框架里,好像它们就不会液体般溢出她所能控制的范围,“她说我早就心理变态了,‘所以你那时要我杀死自己的孩子’‘你见不得我什么都有了’。我突然意识到,有些孽真是永远也消不掉的。”
在大部分人的印象里,汪岚是如同《C程序设计语言》或者《对冲基金风云录》,顶不济也是部《2002版交通法规》之类的著作,倘若想从中找到半个“尔康”或“紫薇”,“疼痛”或“凛冽”的多情字词,只会被羞辱得很难堪。但她在我面前低下了眼睛,将自己像一艘抛了锚的船那样停留在灰色的海中央。
“这个你别放在心上啦,我妈还说过更难听的……”我干巴巴地想要唤回什么。
“可不是放不放在心上的问题。因为我觉得自己是有些心理变态诶。”
“哈……别搞笑啦。”
“你上一次谈恋爱是多久前?”汪岚冷不丁地问我。
“诶?……大概四五年了。”
“还不算远。”
“……会么……”我可是被章聿称为连接吻都忘了该用嘴唇的人。
“我都快记不得恋爱是怎么回事了。你了解么?我的意思是,哪怕我看见不错的人、优秀的人,但已经没有以前的冲动了,我会欣赏敬佩,但没有心动,或许最初的确怀有好感,但它生长不下去,它就停留在那儿,那个一丁点儿的地方。什么是恋爱呢?这个问题是不是很傻?或许我能问出这个问题,便早已说明我确实完蛋了?”汪岚举起桌上的钢笔握在手里,只露出顶端一弯金色的盖顶,“那个功能像是消失了一样。像一个电波频率,接收不到了就是接收不到了,发送它的外星人坐着飞船走了。你说,这是不是说明,也许我确实出问题了?”
我身体很僵硬,汪岚手上那抹微小的金色令我无法愉快起来,“……也许你只是还没碰到真正合适的人。”
“可能吧,”她垂下肩膀,做了一个与无谓的声调背道而驰的动作,“我姐以前也这么说过,还有我父母,包括像你这样的朋友,很多人都这么说,所以听的次数多了,这话就不像事实,更像走投无路式的安慰了。我很明白,别人是找不到更有说服力、更有证据的言论,才把这最后一张牌反复地打。”
“……”我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却还是找不到可以扭转局势的回答。
早在《泰坦尼克号》问世的时候,大众纷纷被剧中跨越了阶级和身材差异的爱情所打动。历经半年的持续上映,大约有几亿人都记住了凯特·温丝雷特的胸形,而十年过去,所有曾经哭红了眼的年轻人走出浪漫的黑暗大厅,迎接他们的是现实社会的七月烈日,毒花花晒得人一身食用盐。
我理解汪岚所说的那番陌生,我必须承认自己也感受着那份日渐可怕的健忘症正像病毒一样吞噬着温热的细胞,它们要被变质成硬的、黑色的部分,我会失去每一次被打动时的蠢样,上身汽化,下身液化,像根遭遇事故实验失败的不幸的香蕉,我会失去过往所有那些日剧也好电影也好,或者小说漫画等,它们在我内心引起连锁反应,最后让我在饭桌上地铁里旁若无人地突然乐着,一脸“咱们老百姓,真呀么真高兴”的病入膏肓,我会失去曾经被它深深打动的文字,好比一度滚瓜烂熟的王小波的名篇,他描写恋爱中的自己,是个傻乎乎的却无限可爱的少年,“我喜欢你爱我又喜欢我呢”。
“你要多出去走动走动呀,”章聿的世界里,男人们都是会从天而落的馅饼,“琐男们都知道去网上下载毛片,自寻出路。”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用你比喻了!……”没错,我也强不到哪儿去,我和汪岚压根儿属于同一级别的凄惨:两只老虎,跑得快,跑得快,一只没有尾巴,一只没有耳朵,真奇怪,真奇怪。
“诶对啦,说到这个,我交了个男友。”话筒那头突然蹦出一句。
“是么?”可我并不吃惊。
“之前在QQ群里认识的,搭了几句感觉还不错。”
“见过面了吗?”
“刚吃完饭回来,除了他喝啤酒时呛了一口让我稍感反胃之外,别的还行吧。”
“好啦,祝你成功。”我习惯性看眼墙上的挂历。
如果说常人的恋爱是马拉松,怎样也要折腾个百八十里,那么章聿的恋爱就是游泳,并且为蝶式,并且五十米,世界纪录保持在二十三秒之内,比“不要离开,马上回来”的广告插播更加简短。经常我登机前她还是个快乐的单身女,飞机降落后便收到她的短信汇报刚刚认领了新一任男友,而两个星期过去,灿烂在机场迎接通道尽头的,仍旧是章聿单身女的快乐笑容,正和身旁操着毛主席口音的大叔热络地聊天。
她一边帮我将行李扔进后备箱,一边诉说自己是如何遭遇前男友的背叛:“他居然有脚臭。”
“……你以为你的脚有多香?”
“但不妨碍我嫌弃别人的臭啊。”
我被她的逻辑折服。事实上,这绝非章聿历史上最莫名的分手理由,“他居然两次约会都穿同一条牛仔裤”“他原来是金牛座,我最讨厌金牛”“他的聊天字体颜色太娘”“他脖子上有个黑肉球,你说倘若大一点儿就算了,偏偏那么丁点儿小,就跟不知谁弹了坨鼻屎在那儿一样”。
“可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有一次我实在按捺不住。
“说不上来,感觉对了就行。”
“能和你对上感觉的人种,大概早在白鳍豚之前就灭绝了。”
“你不觉得白鳍豚光溜溜的也挺恶心的么?就跟全身裹着个避孕套似的。”
“……我说你呀!快向国家保护动物道歉!”
然而章聿相信“广播种,精收粮”的方针,她拥有不屈不挠的意志,永远不会被那些花样百出的敌人击退。她宛如全副武装的斗士,誓将企图瓦解她、折损她的病毒全数摧毁。时常我陪伴章聿穿梭于各个服装专柜前,看她津津有味地挑选着新款的皮包或外套,转过头来征询“这个怎样,下次约会时穿”。那一刻,她在我眼里像只只能生活在卡通世界里的猫那样,快乐毛躁,能不知疲倦地在一百集、两百集、三百集里追逐那个怎么也抓不住的老鼠——我愿意认可那仍然是部让人愉快和轻松的动画。
到了下一个周末,我面临该不该回家拜见父母的难题。八成老妈也同我一样,怨气虽然消了,但治标不治本,我们就像是家奄奄一息的鞭炮厂,再也承受不起零星火花来做客。有鉴于此,我给老爸打去电话说明由于上级前来视察,这周便不回家吃饭了。
“一点儿时间也抽不出了么?”
“嗯,忙得都快失忆了。”
“我还特地买了你爱吃的螃蟹呢。”
“算了,没什么,你和妈吃了就行。”
“好吧。哦,我听她说了,你和她大吵一架。”因为与朋友出门,那次老爸并不在场,“我在这里偷偷跟你讲哦,其实这回我也不那么赞同她的做法。”
我得到大力支持,来了劲,“就是啊!你说她是不是疯了?她开什么玩笑?我没见过其他做妈的这么残忍,我到底是不是她亲生的?你是不是以前在插队落户的时候和当地某个傣族姑娘好过?你告诉我真相吧,我能承受住!”
老爸哈哈笑一阵,“是吗?那我回头查一查去。不过反过来,你也要理解你老妈。她真的病急乱投医,是为了你考虑。”
“……我不需要!”
“呵,你说归说,但心里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吧。你的婚姻是家里眼下最大的事,我和你妈可能真的说不管就不管了?”
“那也用不着什么人都往我身上扯啊!我就是气她那副恨不得拿我打个三折,放在菜市场去叫卖的样子。她把我当什么了?”
老爸在那头轻轻笑起来,“你们娘儿俩啊。”随后他变换了口气,话语间满是怜惜,“可是你听我说,也许一天天过去后,你会觉得自己越来越没法谈恋爱了。想要和以前那样——年轻人式的浪漫的恋爱——会变得越来越难。”
大学时代我并没有结交男友,偶尔有一两个也只在暧昧过后迅速完结。但大学校园里数量最多的不是梧桐树,而是随处可见的恋人们。
有一天我坐在操场旁的台阶上,这个看起来跟微缩版罗马竞技场似的地方,台阶有三层楼那么高,一圈椭圆形的红色跑道在我脚下,聚集了不少人在踢足球或嬉戏玩耍。很快,我的视线里,一个人影从跑道上飞奔而出,几秒后他撞上站在草地那头的一个姑娘——我几乎能听到从那个拥抱中发出的“嘭”一声。我几乎能听到这个温情而动人的声音。
大概有几分钟,我凝视着他们,并拢的膝盖中间夹着那本王小波的书,他写的每字每句宛如从印刷中站出了身体,一个个发着刺眼却鲜美的光,它们宛如天使,可以只管说令人害羞的话:“你不在我眼前时,我面前就好像是一个雾沉沉、阴暗的海,我知道你在前边的一个岛上,我就喊:‘爱!爱呵!’好像听见了你的回答:‘爱。’ 以前骑士们在交战之前要呼喊自己的战号。我既然是愁容骑士,哪能没有战号呢?我就傻气地喊一声:‘爱,爱呵。’你喜欢傻气的人吗?我喜欢你爱我又喜欢我呢。 ”
那也不过是十年前的事——可那竟然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后,时间已经无可争议地把关键字一个个抹去,留在我脑海里的,满是空白的横线,一条条,一条条,蚕食了我曾经百般迷恋的世界里,最丰盛的那一些:“我____你____我又_____我呢。”
〖因为她似乎是战胜我的,
她在一场并不显眼的战争中打败了我,
这番胜利即便谈不上振聋发聩,
可依然不影响它的温柔效力。
毕竟他们没有在十五岁时过早地相遇,
也没有等到三十岁还迟迟地陌生。
他们的恰到好处就是被世人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吧。〗
我居然接到舅舅的电话。“舅舅”毋庸置疑是个应当熟悉的词语,但在此刻的社会里,他的名字出现在我手机上的几率还不及顺丰快递员来得高。因而我错愕了几秒,不惜从肃穆的会议里有些难堪地退到门外。
“喂?舅舅?”
“如曦啊,是我呀。”
“诶!……找我有事?”
“哦,刚刚打电话给你爸爸他没接,我想问下你们五一节来吃饭的事,最后定是午饭还是晚饭?”
“午饭吧……”我有些好笑,就为这个?
“是吗,好的,行,那让你舅妈去订餐馆了,对了,这两天见过你弟弟没?那家伙之前说有空要去看你,让你请他吃饭。”
“诶?没呀,他也没有打过我的电话。”
“哦……这样啊……行,好,那没别的事了。”舅舅利落地掐了线,但他留下太过明显的问号,悬而未决地飘在空气里。
直到四月三十号晚上,老妈在我踏进房门的当口便像喇叭似的开始广播:“你弟弟了不得了,前两天闹了一桩大事!”她俨然不再计较我们先前的口角,既然眼下遇见了更加重要的新闻。
“大事?”我也顺着她给的台阶走回相安无事的往日,“说起来,舅舅前几天给我打了个电话,问起过弟弟的事。”
“他都找到你那里去啦?”
“什么事,怎么了?”
“说出来你不会信——你弟弟打算和班里的女生私奔!”
“……搞笑么?”我的鼻子往外代送了被荒谬撞出的一声嗤笑。
“你觉得搞笑是吧?两个人被一起从火车站抓了回来!你舅妈抓住他的手腕,就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了,站都站不起来,她说她当时都快脑中风了。想想也实在悬,万一真让他们坐上车跑了,你舅舅舅妈肯定会疯掉,他们原本就老来得子不容易,再闹这一出——”
“干吗要私奔?”我打断老妈。
“还能干吗?早恋呗!说是中考也不打算考了,两个人干脆一起逃了吧。”
我很清楚在弟弟嘴里的用语不会是逃跑,他还未成年,他脑袋里根本不存在消极的词语,他一定认为自己在追逐,追逐一个别的什么,够得上“不顾一切”做定语,“这小子,很厉害啊。明明还被我骗吃过好几次肥皂和海绵呢。”弟弟和我年纪差得大,过去我压根儿是把他当玩具蹂躏,就差停电时拿根火柴把他当蜡烛点了。
“你舅妈后怕极了,又担心他会不会和那女孩已经……”老妈竟然有些羞于启齿,“但她出面,肯定问不出什么,你弟弟如果肯对她坦白啊,这事打一开始就不会发生了。”
她暗示得太明显了,我立刻猛摇头,“怎么能让我去?我比他大一轮多!”
“你舅舅舅妈托你帮忙啊,我们这种长辈去问总归不合适,你好歹以前和他玩得熟点儿。又没要你去拷问他,旁敲侧击两句就行了呗。这不是什么开玩笑的事,万一女孩子真的有什么了,早点儿知道不会错的。对吧?”
我说不过她,虽然仅凭此刻的胜负,老妈才是那个资深说客,“……国家怎么不把你请去静E呢?没准儿世界和平都实现了。”我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弟弟今年几岁来着?”
“十五。”老妈说。从她嘴里,这个数字宛如是被捧出来的,因为它听着那么弱小、那么青涩,我仿佛能看到它在光照下清晰的脉,里面光合着无数愚蠢却伟大的梦想。
十五岁——我走神了。就在那天接到舅舅的电话后不出五分钟,手机再度响了起来,从会议室另一端扫来的目光判断,我就像块被投进狮子笼的红烧大排,必须尽早越狱。
电话那端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声,以至于在询问我“是盛如曦小姐吗”的同时,我飞快推算他是“卖商铺的”“卖基金的”“卖保险的”,和“卖精子的”。但在得到我踌躇的肯定后,男人的声音倏地兴奋起来,“如曦啊?是我呀!”我那无法心算两位数以上加减法的大脑,直到听到对方的名字,才进入状况——十五岁时的同窗,初中那会儿拉过手的某体育委员。
“我刚才打到你家,从你妈妈那里问到了你的电话。”
换作平常,我一定会惯例地埋怨,事实上老妈的确酷爱派发我的手机号,与满大街的“办证”有同根同源的执著,但此刻我难免被旧友重逢的惊喜所占领,“你现在在哪儿呢?在忙什么?怎么啦?突然想到要联系我了。”
“听班主任说起你进了这个公司,所以我就厚着脸皮来了,会麻烦到你么?”
“哪有的事,跟我客气什么。”
他呵呵笑,“毕竟十几年没见了啊。说起来,你的声音倒是一点儿没变呢。”
“你也一样嘛。怎么,现在还踢球吗?”余光瞥到一旁的镜予,倒映出的画面上我居然不寻常的表情灿烂。
“顶多公司里比赛时玩两场,平时肯定没空了。”他又笑两声,开始引入正题,“是这样,我老婆上个月自己去创业,但现在碰到点儿困难……”
章聿事后便在这里跳出维护正义,“他提到‘老婆’的时候你就该挂电话了,还跟着唠叨下去做什么?毛主席说‘分手了,就别来找我’,不懂吗?”
我懒得跟她纠缠伟人语录的真伪性,更不会告诉她非但如此,我同时答应和这位已婚男士见面碰头叙旧,因为就章聿的口味来看,她一定会豪放地进言我做个勇敢的第三者,穿件低领上装,再用眉笔画条假乳沟之类,直奔最后遭遇天谴活活被汤圆噎死的结局。她的世界里男女之间只有无情或奸情两项选择,绝无友情的存在。
但我又能断言自己是单纯怀抱瞻仰友情的心站在商场门前的么?这是城市的中心地标,也自然成了恋人会面最热门的地点,衣着时尚的年轻情侣们各自揣着S和N的磁极,在我身边反复上演靠近、配对、死死相吸的戏码。而我作为这个完美世界里的唯一一块不锈钢,坚持自己置之度外的扫兴原则。说实话,这情形多少令人怅然。
而大约二十分钟过去后,我发现他了。
其实我不能肯定。我依靠的是徼弱的残留记忆,而这些比蛛丝更缥缈的遗存,在他走下天桥的时候,便被完完全全地耗尽了。
不是十五岁的我们在三十岁重逢。任何氤氲的文字游戏不过是挣扎罢了。
三十岁的我们在三十岁重逢。就是如此。现实像刻在路碑上的数字那样不容辩驳。
我在前一晚,借助舅妈给的借口去了表弟家。舅妈从厨房拿出一盒药酒,“还麻烦你跑一趟,这是上次去云南的时候给你爸爸带的。”这话不是说给我听的,“他在房间里。”这才是说给我听的,舅妈朝走廊那头努嘴。
我走去,喊着弟弟的名字。他在里面应了一声,随后打开了门。
表弟的屋子依然整洁。正如他平日在亲眷面前那样,站得乖巧,小心地收拾着自己的神色,像个装死的贝壳,紧紧闭合着自己,所以舅舅舅妈丝毫也没有料到,有朝一目他会突然失踪,清晨的床单用平直的四条线画出一个让长辈诧异不已的盲区,上面只有表弟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其实他一夜没睡。
我和他没头没尾地扯着闲话,好容易从动画、游戏、电影跳到正题。
“给我看下嘛,你肯定有那女孩子的照片吧?”
“说了没有啊。”弟弟把手机攥在掌心。手指骨节犹如烽火台般严防死守地凸起着,打消了我明抢的念头。
“什么类型的?你妈说很漂亮呢。说个最像的明星来听听。徐若瑄?小S?”
“不是,没有什么像的明星。”
“难道是斯琴高娃呀?”我使坏。
“谁啊?”
“……”我无力起来,很显然我们的交谈进行得不顺利,不难想象,他要怎么对年近三十的人诉说自己壮烈又苍白的情感,他八成觉得我身上那条西装窄裙难看得不可思议,永远不可能与女朋友从运动服袖管里露出的半截手指相比。
“你这家伙可以啊,脑子里原来藏了那么多。吓我一跳诶。跟我说说,预谋多久了?在火车站的时候紧张吧?想跑去哪儿?别告诉我是北方,你打算靠这条牛仔裤去和它的冬天较量?到时候别把自己女朋友当柴劈了来烤火。”
“……”他不说话,眼睛里骤然升起了厌恶感,把脸转向电脑屏幕。
我立刻有些挫败,“干什么?姐姐其实很佩服你哦,姐姐才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有什么可责备的?我觉得很牛逼很拉风诶。我跟你说,等到日后你也一定惊讶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帅,那么了不起,简直太拼了。”
“不是的。你不懂。”他忽然就开口,用着还不适合自己的否定句,为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上了一层冷淡而漂亮的浆,瞬间在我们之间留出了传说中名叫“代沟”的空白。我很难得离它这样近,因而前所未有地火冒三丈。
“死小孩你说什么?”我一把揪住他的耳朵,仿佛认真生气,“你个十五岁的小屁孩给我装什么装?”
我在十五岁时也必然是个小屁孩,但具体追忆有怎样值得记入史册的愚蠢行径,回忆盒子的锁眼却锈住了,“那就锈住吧”,我无动于衷,毕竟从里面翻出一些发黄的纸片和狗爬似的字迹、吃剩的糖果包装或两盘磁带,不见得会带来多么感动的泪水。
可再度与往日时光里的朋友相见时,犹如香槟酒瓶忽然射出软塞般,我竟然慌张起来,我的肾上腺素带来身体里一部分率先的叛变。
“诶,啊,啊啊……”我终于喊出前体育委员的名字。
十几年之后,我们得以在现实社会中再度重逢。和许多结了婚的男性一样,他发福不少,早年的模样已经被完全稀释,浓度参考“忘记往水里掺奶”的典故。所以比照常理,此刻我的心情应该像隆胸手术失败后的硅胶那样,不断下滑,可事实上我只觉得亲切和激动。
“真是认不出了。”在临街的茶馆坐下,前体育委员开始连连摇头。
“你变化更大,”我嘲笑他,“现在站直了还能看见自己的脚尖么?”
“看那东西做什么,知道没缺一个少一个不就行了?”他呵呵地乐。
“说起来,你怎么找到我家电话的?”
“诶?哦,之前老班长提起的——同学里我只和他还保持着联系,前阵子他刚搬完家,听说在小区里遇见了那谁,就是班主任的女儿……”他絮絮地讲述来龙去脉,而我时不时插嘴打断询问他人的境况,整个话题变得像条贪食蛇那样歪歪扭扭地延长。
“你呢,现在在哪儿忙呢?”我问。
“一个模具公司里做销售。”他习惯性地掏出名片。
“模具?”
“对,有些车床上要用到的模具,我们来开发和销售。”
“呵,是啊?”我读着他的名片抬头,“区域经理,不错呀,负责华南还是华北?”
“你还真信呵。公司办公桌东南西北各四张,区域经理就有四个人,我是负责饮水机那片的。”他半开玩笑,表情玩世不恭。于是曾经的熟悉感迅速拂过我的心脏,像颗随跑动而松脱的纽扣。
“结婚了呀。”我折过话题。
“是啊。”
“几年啦?”
“快五年了。”
“这么久了?!”
“还行吧。大学时和她一个社团。”
“啊啊,是么……”
“嗯。”他反问道,“你呢?”
我晃晃空荡荡的右手。
“不会吧?”他说得吃惊,语气听着倒并不十分配合。
“会的。”我故作洒脱地耸耸肩,“没办法。”
“女强人都如出一辙嘛,想当初你连音乐课考试也要争第一。”
“你怎么不提……”我突然停顿住,“行了,说说你老婆那新公司,到底什么问题,我看看怎么帮。”叙旧是一回事,恋旧则是另一回事了吧。有些内容可以随意地提,无所顾忌地、畅快地提起。有些内容则双方都明白还是放着不动比较好。“现实”这个词有强大的氧化作用,会很轻易让某些稚嫩过往变得面目全非。
网络上总把“同学聚会”这件事形容得很丑陋,导致我第一次参加时神经高度紧张,准备好随时接受来自“香奈儿皮包”“卡地亚手表”或“我老公拥有三个煤窑”的刺激。但也许是大家同为名校出身,眼下普遍过着买肯德基不用优惠券的奢华生活,也就没了心理失衡的阴暗土壤。话题仍以回忆为主,唱歌吃饭、拌嘴逗趣、喊着当时的绰号,陈年烂谷子煮成珍珠白玉汤,气氛始终愉快。
“我可以说‘都没变’,但不消多久就能察觉,其实‘都变了’,男生们的肚子变大了,女生们的眼皮变双了,名片一交换后,能当场谈出几桩意向合同来,”有天午休时间,我指着开心网上的几张照片对汪岚说,“你一定想不到,这个胖子原来有多帅。高中时他只是对我说一句‘又不吃午饭啊’,我都能在晚上,拉被子盖住头,神经质地哭。当年好像为他死也是可以的啊,他要是被歹徒抢了我愿意挺身而出啊,他要是被河流冲了我也当仁不让跳下岸啊,他要是被熊吃了,我也能在苦苦搏杀后剖开熊肚子,把他整个儿救出来,他满脸胆汁胃液照样捧着一通猛亲——是不是很感人?”
“太感人,快赶上唐僧和孙晤空了。”汪岚一下笑了。
“唐僧和孙悟空的关系本来就很暖昧!”
汪岚弹我的额头,“后来见到他,什么感觉?”
“虽然很对不住,但真的一丝半点儿的冲动也没有了。那次聚会在海滩旁,摆了几个架子玩烧烤。天气又热,每个人都穿得少。而我看见他扛一袋食材走下台阶,几个玉米掉了出来,他又去捡,沾了沙子后再用嘴吹,诶诶诶诶,他是胖了不少,鼓起腮帮的时候整个脸像个皮球,我看着他的一系列动作,不是讨厌哦,也没有嫌恶感,只是很强烈地明白,年轻时把自己纠缠得快要窒息的念头,连影子也不剩了。”十几年后我对自己的价值给予了足够的肯定,它不再是可以随便放上天平的东西,尤其不可能去轻易地交换一个异性的垂青,“生命可宝贵呢,起码也该去交换两吨金子之类的——对了,最近国际金价涨得不错,我爸还怂恿我跟着他投资两把。”
“我曾经在同学聚会之后,有过去暗恋很久的男生,他反过来追求了我一阵。”汪岚的口气不像炫耀,可我仍旧艳羡了起来。
“诶?那不是很好吗?赶得上复仇成功的级别了。”
“我开始也高兴坏了,确实有一了夙愿的感受。但后来就发觉不行。我读书时,多么希望和他一起去上自习课,等他打完篮球给他递可乐,他身上有汗味但一点儿也不难闻,趁老师不注意在他的课本上乱涂自己的名字——那时的幻想都是这种级别的吧,单纯得要命,又美好得要命。”汪岚将头发拨向耳后,“但当我们在多年后尝试走到一起,完全不是一回事。你能明白吧?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个欧洲文艺片中的女主角,迫于生计去演小成本的本土肥皂剧。有些话我根本不愿意去赔笑,有些道具我根本不愿意去接,有些场地我根本不愿意涉足——他带我去过一次珠宝展。东西都很漂亮,换作其他任何异性,很好啊,像这样的约会安排,在结束后参加品牌商举办的派对,听着也挺梦幻吧?但他却不行。他带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十六岁时为什么暗恋他那么久?因为他有天突然转过来说‘我一直认为你像某个人,昨天总算想起来了,你像那个拍飘柔广告的模特’,我起初以为他是恶作剧,自己找台阶下地反问他‘你说那个男人吗’,但他一本正经地否决了,说‘当然不是,是广告女主角,那个很漂亮的女生。你们长发飘飘的样子很像’——他把‘长发飘飘’四个字说得傻气得要命,可这才是我认识的、认可的他,”汪岚突然有些神伤似的,她的食指掠过不知已经保持了多久的短发,“所以我没有办法继续下去。我拒绝了。也不对……谈不上我拒绝,是现实把我们给拒绝了。”
“要不,下周六晚方便么?”老同学问我。
“周六?我看看,”我打开手机,“行。”
“那好,我带我老婆过来。”
“嗯。确实有些事我问她更清楚。”
“对的,对的。哦——这次我来买单,我来。”
前体育委员喝完杯子里的咖啡,象征这场故友重逢的戏码即将结束。于是我突然回想起记忆里那段汪岚的故事,她在最后文绉绉地总结——当时我认为她“文绉绉”,她说“被现实拒绝”,而直到此刻,和早年的朋友坐在咖啡馆,我穿着黑色羊毛外套,他的手机摆在桌面上,有一两条短信点亮了桌面,我看见上面夫妻俩的合影照。我与他谈着市场份额,谈政府批文——是到了此刻,我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情正在缓慢地下滑,像块黄油抓不住瓷碗的内壁。
从某处伸来不可抗拒的手,它清楚地、无声地把我们推开。
大家都离过去太远了,很难想象曾经的情愫在今时今日还能捕获我们。它的力量原本就单薄,仅能黏附年轻时天真而荡漾的物质,比如心,比如肩膀、断发或剪影,但在面对凹凸不平、复杂情况下的局面时,就如同超市出售的3M牌墙上挂钩,印在背面的说明书上坦白地写着它起不了作用。
我记得那个夜晚,坐在弟弟的房间,我清楚自己是一辆驶入沼泽的车,怎样也回旋不出有效的余地。我为什么不能徒步地用脚趾前进,用荷叶前进,用一只蜻蜒的翅膀前进呢?我想着也明白自己是打比方,可在很早以前,它们会被当真,然后得以实现。
我端详弟弟的脸,他采摘了舅舅舅妈的优点,上帝把那份宠爱展示得很明显。我尝试揣摩他考取大学,踏上社会,结婚生子的模样,但只是那个模样、那个外壳罢了,他在日后逐渐离开青春的灵魂,我根本想象不出。
“痛吗?”我指着他的手腕。
“什么?”弟弟看我一眼,露在长袖卫衣外的手腕上文身般包裹着一圈淤青,“现在没什么了。”他似乎不由自主地延续了话题,于是我察觉他的愧疚之心,他果然没有那么彻底的逆骨,和童年时被我骗吃肥皂的弟弟保持大部分的重叠,“当时很痛。妈妈很可怕,她力气大得要命,我觉得大祸临头了。”
我似乎看见舅妈追赶在火车站里的模样,她仿佛要为他上刑,如果可以,舅妈不惜使用能折断它的力气吧。而今时今日,我假想舅妈的心情比假想表弟的熟练太多了。我能完全设身处地地,知晓她发自内心的恐惧,那些上了社会新闻版面的内容,没准儿几天后就出现自己孩子的姓名,她甚至幻想过自己深夜接到电话,说警方刚刚解救了一批黑窑厂里的孩子。而十五岁的弟弟在想些什么昵?他沼泽一般的世界,不舍得飞过一丝来自机械的声响。
“他后悔吗?大概是有些后悔吧?可他只是觉得自己伤害了家人,却不认为行为本身有错。我问他‘去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想怎么办呢?你能怎么维生呢?’他说‘那就找个工作吧’。我问他‘你能找什么工作?你连初中都还没有毕业’。你猜他说什么?不会找不到的,他看过我们楼下饭店里做跑堂的小工,‘他比我也大不了多少’——你说我还能讲什么?他认为自己会顺利,他就一门心思咬定了没有问题,他觉得自己去给人蹬三轮都可以,站在马路上送小广告来维生也可以——他该不会还以为这样很浪漫吧?天真成这样,你说多可怕。”
舅妈一边送我下楼,最后站在底层拉着我又絮絮地说了很久。
“他和那个女孩子,成绩都不错,但两个人却一拍即合,居然想做神仙眷侣了,想比翼双飞了。你说,这事我能怎么劝?问他什么打算,还是‘没有打算’,我的头都要炸了。”
“您也别担心了,眼下总归回来了就好。他现在肯定意识不到,现在无论我们怎么说,也是不会听的。”等到以后吧,等到假以时日——我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是阴险的。因为我不敢对舅妈说,其实我“羡慕”并“钦佩”着,对十五岁的弟弟,对他的世界充满了褒义的向往。所以也格外期待,未来当它变得面目全非的那一天。它被一只来自现实的手紧紧钳着,卡着,拖着,拽着,像上了刑那样,留在真正的世界。
老妈手里握着一条光溜溜的青鱼走到厨房门口,“你要出门?晚饭你不吃啦?你们老板的视察还没结束?”
“不是这个。我约了别人吃饭。”
“约了谁啊?”
“以前的初中同学。”
“哦?男的女的?”
“男的。”刚说完我便懊恼自己的轻敌。
果然老妈听见“老同学”和“男”两个标签叠加,语气热烈起来,像一丛发现了目标的蜜蜂,“找你有什么事哦?约会吗?”
她说得憧憬,我心里却暗暗冷笑。难不成还是翻然醒悟,一猛子吃起十五岁时的回头草?这得是被怎样强烈的雷劈了之后才能有的病入膏肓,“他托我给他老婆帮个忙。”
我完全是享受着老妈眼里那截拗断的树枝在空气里弹出泄气的“咔”一声,它折得宛如相声中抖出的一个包袱,我笑了,老妈不知道自己女儿的运气早在小学班会上抽中一盒香橡皮的那刻便被彻底耗尽,至少最近几年,我邂逅的都是“此人已死”,邂逅我的都是“此人已婚”。
“是他老婆?那你帮这个忙做什么?”老妈和章聿属于同一国,并且她俩确实一见如故,每次碰面都聊得十分投机,导致老妈也时不时操心章聿酌终身大事,有时她甚至自作主张,将我相亲失败的对象伺机推销给章聿,“对了,上次那个注册会计师——”她拉下脸,“也别浪费在你身上了,你这个不识货的——介绍给小章怎么样?”
“得了吧。你不放过章聿,也当是放过那会计师行么?”就章聿的。毒性,我一直怀疑她今世作的孽足够下辈子投胎做个沙袋,人民群众将连夜排队等着揍它。
“人家小章不见得和你一样短视。”老妈孜孜不倦,“就你那一根筋的脑子,有小章灵活?你不知道变通,也许人家小章知道。到时候你看着小章出嫁,别来埋怨我为什么没先照顾你!”
“……行了,她刚谈了个新男友!”我火气上升。
老妈立刻受到打击,“……你看看别人,你看看别人,诶……有时候我真搞不懂了,究竟出了什么问题呢,你到底有什么要求呢,怎么会一个也相不中?”
我皱着眉,“早说了,我没什么特别要求,看缘分吧。”
老妈长叹一口气,她手里的青鱼开始死而复生地活动起来,朝我张着控诉状的O形嘴,“最糟糕的就是你这种。问其他人,你想找个什么样的,‘有钱的’‘有貌的’,哪怕说‘资产两千万’‘帅得像金城武’,人家至少还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标尺,而你呢,连标尺也没有,‘缘分’‘缘分’,怎样才算和你有缘分?你倒是买两斤来给我看看让我也好有个数啊。好比走进餐厅,店员问客人想吃什么,你张口‘随便’,一点儿诚意也没有!”要不是那条鱼从她手里轻快滑出,在地板上作了两个飘移后躲进了沙发底,我真不知道何时才有机会脱身。
换作十五年前,我坐在体育委员的自行车后座上,仰视他那个剃成短茸茸的发型下露出的白色头皮,绝不会想到未来有一天,他会带着妻子站在我面前,我们形成了一个状似三角,可实际一条横线分作两边的图样。
“回去被她说了好一通。”做丈夫的干笑两声。
“还是做销售的呢,回来经我问一遍,这个也不清楚那个也不记得,你说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呆头呆脑?”做妻子的勾着丈夫的手肘,歪着脑袋嗔骂着。
于是我旋即明白了,老同学是个厚道人,八成把我和他过去那点儿芝麻绿豆的事在洗衣板和电脑键盘登场前都交代清楚了,故而做妻子的亲自上门,既为公事,也为监视。我有些不齿,但转念想想那也是人之常情,停了几秒后换上笑容,“店在B1层,先下去吧?”我们踏上电梯,一旁的落地玻璃投出倒影,他们是两只黄鹂呜翠柳,我是一只孜然烤鸡翅。
老同学的妻子长得不错,面容甜美皮肤白皙,耳朵稍稍招风也不显得扣分。只不过她既然身兼二职,铁定要在各种时机向我普及和丈夫间的感情有多么坚固,言辞就像防盗门的电视广告,恨不得拿手榴弹出来证明什么叫一妇当关,万妇莫开。我心里虽然无奈,但没有其他办法,只能托着一点点干涸的笑容,同时猛灌矿泉水,宰相膀胱能撑船。
“我有个姨妈原先推荐我干别的。她说自己经营影楼快十年了,现在每个月生意接不完,尤其今年开始,手下六个摄影师天天连轴转。”好不容易回到主线上,她的目光在我无名指上绕了两圈后说,“盛小姐知道么,每年全市有五万对新人结婚,市场居然那么大诶。”
我动动嘴角,不知怎样才能把“应酬”两个字传达得更明确一些,“唔是吗?不怎么了解。”
“是啊,起初我还挺心动的,可后来是他不同意。”
“太累了,也顾不上家,况且我们年内还计划要个孩子。”老同学后知后觉不少,和我掏心。“啊——那是不能太操劳了。”我随口应。
“所以咯。”做妻子的终于等到时机,“不过日后盛小姐这方面有什么要帮忙的,其他不说,婚纱摄影我肯定能替你打六折。”
“呵,谢谢,”我动动嘴角,“可惜我还早着呢。八字没一撇的事。”
“哦是么……”
奇妙极了,那个瞬间,我在她脸上看见的竟然是远远压倒了警惕性的优越感。她眼里悬着明亮的胜利的喜悦,照明弹般冉冉升起,将一条怜悯的信息居高临下投在我身上,这激起我瞬间的不快,“怎么?”
“啊没。”也许是想到日后还难免有求于我,她把话放软,“盛小姐肯定是为了事业,平日实在太忙碌了。”我心里挂上包拯亲笔的“关你屁事”四字牌匾,随便点个头打算将话题带过,却被对方视为一种退让,她依向老同学的肩膀,“其实两人世界远不及你那样潇洒啊,前天我们为了该看哪部电影而吵架。鸡毛蒜皮也能搞得不开心。”
“对哦,”我眯起眼睛,来人,拖下去铡成饺子馅,“我也不觉得结婚有什么值得喜庆的。不就是找了个合法的上床对象么。”
“这气平时我妈给我受就罢了,凭什么让个外人蹬鼻子上脸?你说,她都把枪口塞进自己的食道了,我不扣动扳机的话还算人吗?”
章聿在电话那边哈哈大笑, “你快被我附身了!”
“可别,我相信你出手会更狠,你一出门都会引来蚊子百鸟朝凤,我还差得远。”
章聿不计较我那杆正在胡乱走火的枪,“别说你了,连我那小表妹,每次见了面都要跟我得瑟她的丑老公。区区电信局里的小处长而已。脸上那痘坑大得哟,不说清楚还以为是颧骨凹陷,她还真是抗冲击。偏偏前两天对我放话,‘再这么下去就没人要了’,好大的架子,到底是哪儿来的逻辑,她觉得自己‘有人要’就比我高一等?因为她驾驭了一匹神兽?”
这次换我哈哈大笑,“我真是服了你。”
“本来嘛。有些亲戚一听我还没有结婚,那眼神瞬间好像在看菜场卖剩下的死鱼。都什么年代了,还一副有对象才算成功,没对象就是失败的标准。我挺正常一介大好青年,都快被他们折腾成独身主义者了。”章聿在最后也不忘警告我,“和你老同学那一对尽早划清界限吧,向雷锋同志学习的后果没准儿就是同他一样被电线杆砸死。”
“又鬼扯,劝你雷雨天不要上街。”我抿着嘴,“况且我知道怎么做,不用你教。”
“才不信,你这个人,心肠比我开封后忘在抽屉里三十天的饼干还软,再软下去就快发霉了,懂吗!”章聿说得斩钉截铁,宛如当初我是由她接生到这个世界上的,她熟知我的生辰八字和脐带长度。而将来总有一天我要猛吃泻药,把这条该死的蛔虫从我肚子里拉走。谁让她判断得太准确,我的确只敢在事后打一通长长的抱怨电话,当面却把自己维持得像个有求必应的劳模。
“放心,我会尽力的。”
“真的太麻烦你了,我老婆么,你别看她表面上乐天派的样子,其实心里也挺着急的,所以……晤,我不是强求什么,总之这次能找到你已经很开心了。”老同学声音温和,彻底的好好先生。留给我的选择俨然是唯一的:
“没什么,没关系的。能帮我尽量帮。前面谈的,我去问下我上司,然后电话联系你吧。”
“好的。谢谢,谢谢。”
我目送两人走到街面上,他们挽着手,以及被大众潮流早早不屑的,老同学拿着妻子的小背包,赭色的挎包甩到肩后,他不出意料地看着滑稽和庸俗。可那个画面让我突然神伤,并非因为老同学本人,而是另一种,更广泛的,说不清道不明的事物。我好像有些明白了,他的妻子骄傲在哪儿,将她推向高处可以俯视我的台阶是什么。
因为她似乎是战胜我的,她在一场并不显眼的战争中打败了我,这番胜利即便谈不上振聋发聩,可依然不影响它的温柔效力。毕竟他们没有在十五岁时过早地相遇,也没有等到三十岁还迟迟地陌生。他们的恰到好处就是被世人称之为“缘分”的东西吧。
必须承认,在这个字眼儿面前,我内心蔓延着一份类似绝望的渴望。
外籍总boss挥舞着体毛终于向我们告别后,新员工的培训又紧锣密鼓地展开。汪岚是主要负责人之一,下属之二就是我。我们组成—加一等于二百五的强势组合,尽管自己疲倦至极连进门密码也不记得,却依然能维持着精神奕奕的躯壳在会议室里正坐,台下是普遍出生于八五或八六年的新生代,即便身穿正装但有人明显是管自己父亲借的西服。
“你简直想不到我刚才还听见一个问另一个‘你QQ几级了’……要了命啊……拜托千万不要把这群小学生分到咱的部门。”我捧着一次性塑料饭盒,往嘴里扒了一口。
“别那么苛刻,小学生也有小学生的好处。”
“可他们太常捅娄子了,让人一次次替他擦屁股——当然,我刚进公司时你也替我擦过不少次屁股,但我成长得很快啊,很快我就能自己擦自己屁股了。”
“嗯——”汪岚朝我使了个眼色。我扭过头,有个人带着愉快的微笑停在那里。他用姿势传达着不经意,两手中平端的手机看得出是条没有发完的短信,他歪一些脖子,因而愉快的微笑好像从自动贩卖机里掉下的饮料瓶一般,使人仿佛能清楚地听见坠落的声音。
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这个人我不认识。他看起来很年轻,可有种介于狡黠和沉稳间的气息又令我无法当即判断他的真实身份。
“……你是?”
“哦,没,”他礼貌地笑,“不好意思。我打断了你们吗?继续,请继续。”
我刹那之间红了脸,它们很传统地“火辣辣”着。不遗余力地在某个位置上拼命地拖起我的后腿。像要把我留在一个不见了末班车的荒郊野外,却迟迟不揭露之后是日出还是黑夜。
他在第二批员工培训会上出现了。
我朝后排右侧那张始终处变不惊的脸看几秒,比对手里的表格找出他的身份。照片上的人看着反而老成,现实中的那位更稚嫩一些。
1986年出生。二十四岁。马赛。——不是出生地而是姓名。这令我又忍不住看去一眼。
会议室的蓝色背景衬得他头发染了似的发亮,像个刚刚出炉、被冷水定形后的瓷器瓶。他兴致勃勃地听着,即便我看不清他的五官,可仍能感觉到他微笑里某种了熟于心的自信,从始至终,他用这副自信直率地看着汪岚。
好像踏空了一级台阶。我在心理上狼狈地踉跄。
我能感觉自己的双手在桌面上不自觉地抚摩,仿佛在复算一道数学题。正确答案倘若是正数100,我给出的结果就是负数1000,差得太远,我不能相信。
再确认一次。
汪岚站在话筒前,她用英语解说着投影的背板。她有时走动,三步四步,匀速地,着实像一幅在电子游戏中移动的标靶。于是马赛的眼睛聚精会神。
他看着汪岚。而在字典上能够找到更多贴切的语汇吧,注视,凝视……将他的目光敛成一个点,投在汪岚身上。
正数100。是汪岚。
〖于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欢的场所,
我不喜欢这里脏兮兮的前台,
不喜欢这里的尿检窗,
不喜欢这里的病床总是不知悔改地泛黄,
可我居然挺喜欢面前的马赛。
他带给我已久违的感觉,
好像踩着梦境里的云,
或者从手指间漏走的蓝色的河水。〗
说说我第一次买房时的事情。
手续远比想象中复杂得多,我不仅要准备户口簿、收入明细、纳税凭证,银行的工作人员还提出,“盛小姐是未婚对么?”见我点头,“那你得去民政局开张未婚证明来。”
“未婚还有证明?”我真觉得不解。从来只听说要对别人证明自己是什么,原来连自己不是什么,同样有被盖章认可的必要。
那个傍晚,我从公司请假提前出发,赶在民政局下班前匆匆抵达。我将车停靠在路边,走进从来只有耳闻的地方。这里最普遍的功用是为人办理结婚和离婚手续,当它们都离自己遥遥无期时——居然为了验证自己的“遥遥无期”,我也会出现在这里。
或许不是一个吉日,大厅里冷清得很,两三个人影,配上秋日里萧飒的暮色,室内俨然是一个灰蓝色的空墨水瓶。接待处有工作人员,听我说明来意便抽出一份表格,“这些地方,填完,别忘了最后签名。”她在空白的横线上草草地指,断句里有很强烈的指挥语气,把我引向一旁的空座。我在胶皮折凳上叠着腿,拿提包垫在下面小心地避免笔尖把纸张戳破。直到感受到右侧的人影,等我抬头,一对年轻男女把脸上的神色收拾得很可亲,他们征询我:
“可以往旁边让一个吗?”
我环视四周,自己正坐在三张空座中间那张,“哦。”我抬起身体。
“谢谢。”他们落座了,在我耳边响起细碎的说话声,很家常,女方问“我得补个唇膏,等会儿要照相吧”,她又抱怨“早知道昨天晚上去理个头啦”,男的说了什么我没注意,八成是劝慰吧,他惹来未婚妻的一阵不满,“怎么不要紧了?好歹是一辈子的一张照片。”
未婚证明的办理流程出乎意料地简单。甚至不用走动到其他楼层,只在接待的前台便结束了一切。工作人员把一页单纸递给我。上面用官方口吻寥寥地概括,“兹证明根据婚姻档案记录,未查到盛如曦女士与他人登记结婚的记录”“但不排除其在本辖区以外的其他地方登记的可能性”。
倘若仔细研究其中每字每句的关联,是会被它包含的荒诞意味逗笑的吧,很久很久以后的某天,当我挽着丈夫的手臂路过这里,继续用唧唧喳喳的声音对他亢奋地说:“这里,就是这里,你知道它怎么说我的吗?”这事放到多年后必然是句功效卓越的玩笑话,“你说滑稽不滑稽?是不是很滑稽?”我可以掐他一把,逼迫他说出附和的语言来,“是啊是啊,现在你算荣归故里报仇雪恨啦?”——我可以假想出一整个故事来,但在那个傍晚,我裹紧外套回到驾驶座里,定定地望着远处犹如战败的太阳,在每一个发动自己的念头之前,又一个阻止自己的念头打断了它们。胶着的状态在我的身上持续拉锯,即便当时还不足以启用“难过”之类的词语——我不难过,也自然没有悲哀,只是茫然着,茫然像晨雾般伪装了有限的意识,让某些暂时按兵不动的要素开始了酝酿,那么它迟早要在未来成为毁灭性的武器,它会狠狠地握住我的心脏,在里面攥出溃败的恨和痛来。
我已经快被章聿气晕了。而她居然还在宜家的取货柜台旁一脸阳光地冲我挥动胳膊,“曦曦,曦曦我在这里——”
我加快脚程,三步并作两步堵住她的肉麻,“你有人性吗?你是姓人名渣吗?”
此时她背后宛如被吊起的城门一般,四个黄色的纸箱从柜台后高高地矗立起来。我惊恐的目光犹如在瞻仰四大天王,而章聿自如地替我挽起袖管,“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和两个书架罢了。”
“谁允许你在这里用‘罢了’?谁允许的?”
“没关系啦,我特地挑选在下午一点半,就是为了让你吃饱了有力气。”
“……我才不会帮你搬!你让商场送货吧!”我的车里如果有一天真要塞进那么长的柜子,也只可能是她的棺材。
“最近假期呢,送货都排到十天后了。这十天我怎么办?十天里我不能总是在床上过日子吧?”章聿家赶上先前的暴雨,进水深及小腿,养几条鱼它们能在里面繁衍出下一代,而等水一退,不少家具干脆长出了金针菇,“我们只要想办法把它们塞进你车里就行啦。”
“你这鬼东西——”我人都到了现场,无功而返的话难免心疼油钱,只能和她两人合力推着沉重的家具,一路下到车库。我一边掏着车钥匙一边骂骂咧咧,“怎么不找你的男朋友来帮忙呢?男人这个时候不出力,还等什么时候?喝完酒打你的时候吗?”
“男朋友当然没有女朋友好了。”章聿扔给我又一个谬论,同时把身体垫在一个纸箱下面,她朝我拼命挥手,“女朋友就是脚底的口香糖,永远和你不分开。”
我真想给绿箭公司写封言辞激烈的批评信,控诉他们管教不严,污染环境。
“刚才电话里,你说你在医院,怎么跑去医院了?”章聿坐在副驾驶上,我们中间是贯穿了整个车厢,三八线似的家具纸箱,所以我原本有足够的理由,可以像朝鲜对待韩国那样忽略她说的每个字。
“这两天老是腿疼,膝盖里,”可我仍旧遏制不住地开口,“去检查了一下居然告诉我要作深度分析,让我过几天再去拿报告。”
“是吗?好啦,肯定没事的。”章聿将脸从所剩无几的空间里挤出来,眼睛像玩具上的纽扣那样漆黑,“你才不会有事呢。”这就是我喜欢她的地方。她是台风天里也会因为反折的雨伞而哈哈大笑的人,随手就能摘到闪光的树枝,从上面,一只只白色的雀鸟赠予优待的歌声。
“对了,你可别漏给我妈听。你这个大嘴巴。”我想起来。
“那当然,所有你妈从我那里听说的事情,都不是我无意泄露的,是我故意告诉她的。”
“……你系保险带了没?你千万别系。”
“啊?”
“因为我要急刹车了,我要让你从挡风玻璃中间穿出去。”
难怪没等我回过神,老妈已经听闻公司里来了一批新人,她在沙发上替我一片片地剥着橘子,姿势里充满了招安的引诱气息,同时仔细地询问我“有不错的人才吗”“年龄大概几岁”“身高如何”,一如当年的传统,“只要把名单交给皇军,保你往后日子大大地舒服”。我庆幸自己没有对章聿提及太多,故而她只来得及传播皮毛。可仅仅是皮毛也让人够呛,最后我不得不用“他们都是同性恋”来堵住老妈追问的口舌。
“别胡说了!”她快把手里的橘皮握出水来,“你又乱扯,我就不信没一个好的。”
“奇怪,谁说一定要有一个好的?我们公司的招聘,又不是给你女儿的比武招亲。你也太自我了吧。”
“你这小孩,就数伤害你爹妈最有一套!”
在我展开回击前,居然被她的用语转移了注意力。直到今天老妈依然习惯用“小孩”来称呼我。哪怕连我本身也早已接受了现实,公司里的同事们称我为“盛姐”,马路上的小孩叫着我“阿姨”,但老妈离奇地在某个关键点上脱了节,她像是一片陈旧的地板,却仍有拇指宽的地方,因为久久浸泡在日光里而松软地突起了。
“盛姐。盛姐?”
“哦……你好。”我回过头。那个人跨走最后两级台阶,让他的步调看来带着跳跃感,而这份轻松又在上升的过程中被他身上的正装给吸收了,他用一副端正的神情停在我面前。
“我叫马赛。这次的新进员工——”
“嗯,”我当然记得他的名字,“怎么还穿西装?下午不是有野外拓展训练么?”
“啊,我去不了。”他朝我挥挥手,“就是这事,他们让我来向你报备一声。下午要带我妈去看病,所以想请假半天。”
“哦?要紧吗?”
“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她腰不好,定期要去检查和换药罢了。”
“那行。”我打量他,突然难免唐突地问,“不是骗我的?”
“绝对不是,”他在最初一秒内恍了恍神,却很快打点好自己的神情,“真要骗人的话我会用要去解救掉进井口的小猫这种借口。”
我笑了。我的笑几乎不是由自己发动的,它们像来自外界的一捧水那样泼在脸上,“那就更要批准了诶。”
“我知道。”三个音节,他礼貌地点头,却依旧讲得驾轻就熟。
早在使用第一瓶冠名“美白面霜”的护肤品时,我便明白了什么叫理想与现实的差距——半个月后,我成功长出两枚灰指甲。
所以即便激动地敲击着键盘,对屏幕那端的章聿汇报“上门修空调的是个‘王力宏’”,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虚拟世界中推动着剧本,直到我往身上泼着水同时呻吟“好热……”但在现实世界中,我啃着充当午饭的鸭梨,一边用熬夜后壮硕的毛孔和他对话:“120?太贵了!80行不行啊!”
又或者,我也曾经为横道线上经过的美少年走神片刻,趁着红灯的几分钟在脑海内模拟怎么把他一脚油门撞飞,免得落到其他女人手里的计划。而当绿灯亮起,理性回归后,唯一该做的便是用自己的丰田车将美少年的耐克鞋甩在身后,用尾气和他永别。
理想是理想,不能与现实混为一谈。
那些没事就抱着书本在走廊上被校树校草撞倒的女人,早年我羡慕她们的超级好运,眼下我纯粹认为她们只是缺钙。
所以我是作好了心理准备的吧,当马赛对我提问“盛姐的上司是汪经理吗”。
“对。”我莫名地站直了些,“怎么?”
“不,没什么。”
“你和汪岚认识?”
“谈不上的。啊,真的没什么。”很显然他拒绝了我的打听。马赛走到尽头的电梯口,站定了,脸上写出告别的字眼儿,“盛姐再见。”
我和汪岚的同事关系没用多久便进化成朋友。这个过程走得很平淡,有些顺理成章的味道。如果硬要说什么,硬要勾画出某件事、某个时间点,犹如一只从树枝上掉下的成熟的柿子,我只能回想起有年夏天,我和汪岚南下出差,那是一场非常消耗体力的展会,随后更是雪上加霜地请到了台风来帮忙。马路上打不到出租车,有人追着一去不返的帽子奔跑。汪岚把袖子卷起老高,公司寄来的要件在邮局躺了两天,再拖就糟了。最后她借了辆脚踏车决定亲自跑一次,可顶风骑了半分钟,反而离我越来越近。
“要不……我带你吧。”我实在看不下去了。
“行……”她气喘吁吁地回头。
也许有十年没有踩过自行车了,好在身体没有忘记这项技能,尽管狂风大作,可我还是出了一身的汗。汪岚很轻,有好多瞬间我会突然感觉不到她的重量,这让我神经质地以为她真的被吹走了吗,扭过头的时候,她迎上脸:
“累吗?”
“哦……不,没。”我连忙否定。
“真是……”
“什么?”风吹得我听不清。
“真够不顺啊——什么都赶上了。”汪岚不得已扯开嗓子,虽然仍被削去了大半,可听着与以往还是不同。她平日很少用语气助词,那些“啊”呀“诶”的,汪岚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活泼了起来。
“就是——而且,这台风也不起个厉害点儿的名字——”我动用了全部肺活量,“你说,要是叫‘龙王’啊、‘海神’啊还好点儿,却偏偏叫‘娜娜’——你想想,回去后,同事问‘情况怎么样’——回答‘我们让龙王袭击了’还像点儿样吧?——可‘我们让娜娜袭击了’——这叫什么事嘛!——”
“亏你想得出!”汪岚在笑,她抓着车座的手依然传递出一些身体上的颤抖来,这让我顿时精神了不少。
“我想好啦,以后就要做个像台风那样强大的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
“你说的是台风还是蝗虫啊?”
“啊?啊?是吗?——其实,像蝗虫也不错啊——”
“还有白蚁吧?”
“也对!真的呢!”
这是几年前的事了?或许也没有多么遥远,我们还是两身职业装,只不过她的领子吹反了,我的裙子吹歪了,却照样一心一意计划着“做个像台风般强大的人”,而且要像“龙王”那样的,“娜娜”不行。我们把话越说越远,越说越轻松,仿佛要闯出一条逆行时间的虫洞,在那里找回两张青春期的面孔。
汪岚从后座上下来的时候,用手替我打理完全乱成一团的头发,她问:“是中分?”
“哦,不是,三七分来的。”我像个小学生那样对她笑。
大概就是这样,平淡又顺理成章的过程里,那就是从树上掉到我手里的柿子,可以和成为朋友的人均分。我和她在随后变得熟稔起来,周末碰面逛个商场,午餐相约去公司对面的小弄堂,它狭窄的程度就像是诞生于一次墙体开裂,那儿蘑菇似的布满小吃店,附近几幢公司内的白领和出租车司机构成了它的消费群体。我们常常光顾的粥面馆,它的店堂更加紧凑,身材娇小的汪岚坐在其中也像女篮五号。四张桌子,二十把椅子,筷子伸长点儿没准儿就夹到别人碗里的姜片。
聊起工作、假期的打算、对某个娱乐新闻的看法,交换一下商场打折的信息,或者某位新进的职员。
“马赛?”汪岚一脸茫然,“谁?”
“新分到企划部的,你不认识?个儿挺高,娃娃脸的那个。”
“不认识。企划部离我们那么远。”隔江相望,传说中只有空气质量达到二级以上才能看见的地方,“他干什么了吗?”
“没,”我开始撒谎,“看他面试时的分数很高。以为你会有点儿印象。”
“不记得了。面试到最后,只剩些匪夷所思的怪人,会怎么都忘不掉。记得我和你说过,自我介绍到一半就开始唱歌的么?”
“嗯。也是啊。”话题到此完全中止了,像个从胖子口中夺过的薯片包装,怎么也摇不出半点儿剩渣。我有浑身的力气却无处使,成了从前线退下的老军医,眼下却只能负责挖鸡眼。一边将碗里的海鲜粥匆匆喝完,蜷缩在桌面下的膝盖却也与时俱进地抽疼了起来。
老妈眼最尖,只是倒坐在沙发上这么一个动作,却引来她机场安检般的眼睛,“你腿怎么了?”
“什么?”我挺起身体,“没啊……”
“电视上说了,老开车对腰啊腿啊都不好,你周末也抽空去作作运动,别老坐坐坐,你也不年轻了,对自己的身体要多照顾——”
“行了,”我不耐烦着,“电视上还说被子不叠更有益健康呢,你听吗?”
“你说你这小孩,有意思么?”她一边在围裙上擦手一边看向挂钟,“章聿几点到?”
章聿在我家的蹭饭史可以追溯到我们的大学时期。那会儿她加入了田径队,平时便把大半时间耗费在操场上。记得有天我去找她,当时已经入夜了,我只能借着微弱的灯光分辨跑道上的人影,终于她从黑暗中脱胎而来,离我越来越近的同时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喂,”我喊她,“明天还去我家吃饭么?我妈要提前准备呢。”章聿一副不受打扰的样子,冲我点点头便又往前去。她的头发正在长长,梳成一个小小的马尾,有节奏地甩,四肢在月光下像只刚刚从动物园里脱逃的小鹿。当我正愣在原地酝酿一肚子的不满,章聿突然倒退回来:
“第三圈了!”她的声音仿佛被玫瑰刺破后从皮肤上渗出的血珠。
“什么?”
“跑完十圈就去告白。”
“……什么?”
可她把我扔在身后,又一次向前跑进了那么温暖的黑暗里。
“后来呢,诶,说起来我都忘记了,后来你表白没有?”我回想这段陈年旧事。
“阿姨烧的带鱼最好吃了——”章聿插播一段对我妈的造作的赞美,随后才停了筷子,她仿佛认真地回想,“去了呀。”
“跑完了?十圈?八千米呢!怎么可能?!”换作是我,一定直接跑进太平间。
“当然没跑完,就撑到第五圈,”章聿耸耸肩,她此刻的长发像撞在山腰的云层那样流动起来,“所以表白才失败了吧。”
“诶?失败了?”
“你不记得了?我还抱着你哭呢,你安慰我说没事,你说会让阿姨做很多很多带鱼给我吃——什么和什么呀,哦,”章聿灵敏地转向老妈,“可阿姨的带鱼实在太好吃了。我才不舍得一次吃那么多呢。”
似乎是有这样零星的片段。她挤在我颈窝里的脑袋,像初生的家禽一样,头发被眼泪粘连着,带来毛茸茸的可爱的悲剧感,我宛如身负呵护她的义务,要陪同她走过破碎的蛋壳,完全不似今时今日,我们老练地在晚饭后围观某部大热的偶像剧,欢天喜地地庆祝女主角即将病故。
“在他们国家大概不得个白血病就没脸出门和人打招呼,顶不济也要咳出半块肺挂在嘴边才敢上街。”
“男二号绝对是有性功能障碍,不然怎么可能除了‘按兵不动’外什么都不会?天涯何处无牛粪?何必单恋一坨屎?”
“这头女主角就应该卖到深山老林,洗两年猪圈就没这么多毛病了。就她这副没心没肺的样子还打算得到幸福?我整个人生观都快被颠覆了。”
从导演编剧到演员所拼命表现的爱与痛、哭与喊、垂死与挣扎、红肿与瘙痒,统统无法打动我们。我们铸就钢铁般的意志,有能力把所有飞扑而来的昆虫撞出肉汁。
“山盟海誓个什么劲呀?把日后的问题一个个摆开,问问男女主人公酒席打算摆几桌,红包怎么分配,新房装修的钱谁出,小孩打算送什么幼儿园,私立公立,赞助费准备多少……男主角一定脱逃得比肇事司机还要快吧?”我冲章聿几近得意地笑。
“嘿嘿嘿。”她坐在沙发上,一边伸手拨弄自己的五只脚趾,上面仍然涂着醒目的红色,“我们很坏。”
“不是坏。是现实。”
“不对。就是坏。现实就是坏。”她嘻嘻哈哈地又说一遍,不当真的认真,让我如同撞上玻璃的呼吸,有些被迫现形的忐忑。
“上次那个会计师其实对你挺有好感的。”老妈逮着我去厨房洗手的间隙老调重弹,反过来想想她也是硬着头皮,已经很久她找不到可以为我介绍的对象,包括她去参加社区腰鼓队也与强身健体没有半点儿干系,完完全全是为了扩大人脉,以求可以找到谁家的弟弟的儿子的邻居,她如同孜孜不倦的警犬,为了在茫茫人海嗅到一个半个仍然单身的大好男士。
我想象她系着腰鼓,在“金蛇狂舞”的背景乐前与人打听“诶,你们谁有合适的人选可以介绍给我女儿”,想笑又笑不出来,“所以呢?”
“你啊,听妈妈好好跟你说,先别那么急地拒绝,别那么抵抗,老妈难道会是出于恶意吗?我是经过考虑的,对方年龄虽然是大了些,但眼下这种少见么?你没见那个得了诺贝尔奖的,那个谁?搞水稻还是搞飞机的?他娶的老婆才多小……”她警觉地意识到我脸色变冷,“我的意思是,有些情况下年龄真的不是问题,你别那么反感,抽个空去喝杯咖啡,聊聊再说,像上次,你和对方话也没说上几句,一门心思就想着否决,那肯定,对方哪怕优点再多,你也不会发现的。”
“可我真的对他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我只想让你试试,聊个天又不会少你块肉,等聊了几次,发现实在不合适,再否决也不迟。”
她的态度异常诚恳,以至于流露出哀求的意味,我一咬牙,“行行行,就约个时间再见个面好了。”
“真的?哦,太好了!”老妈立刻撂下抹布,“我这就去给介绍人电话。”她难掩雀跃,走过我身边时甚至忍不住揪了一把我的脸,好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又恢复作宠爱的心情,虽然仔细想想是不无讽刺的。
既然韩剧里的肝肠寸断说服不了我,我的脑海里布局着酒席摆几桌、红包怎么分、新房装修钱谁出……这些问题像拼图,证明了我原来是个那么现实的人,那我就应该面对现实。
看看现实究竟会带来什么吧。
经过老妈热络地联系,第二天我便和辛德勒在商场三层的餐厅里见了面。称他为辛德勒,因为在第一面的刻意疏远下,当时我压根儿没有把那位注册会计师的名字放在心上,只隐约记得他之前穿件风衣,有些胡子拉碴,无论从外形还是年纪都接近那位黑白色的“辛德勒”。
显然我内心持续着最后的挣扎,如同想从旋风式吸水马桶里生存下来的一页卫生纸。这是我精心挑选的场所、精心挑选的座位,我希望借助光线、角度等多项辅助,能够让辛德勒先生看起来比早前年轻一些。
“抱歉抱歉,我来晚了。”“辛德勒”一入座便直道歉。他脱下外套,在对我客套颔首的时候纹路便淡淡地刻了出来。
我漫不经心地摆手,“没事。我也才到。”
“昨天刚回国,所以睡得晚,闹钟上了也没用。”他继续解释。
“哦,辛苦了……”我避免与他目光的直接接触,在咖啡杯的杯沿上打圈。然而很快那里倒映出他半个影子,我又坐直身体,“做这行很累吧?”
“倒是真的,一年下来没几天能好好地休息。钱虽然是赚得不少,可每一分都是辛苦钱,”他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你好像也瘦了,最近很忙么?”
“啊……嗯……前不久总经理刚来视察过。”
“一剥就是一层皮呀。”辛德勒做出深有感触的样子。
我礼貌地笑笑,拿勺子在咖啡杯里胡乱搅两下。
“那周末一般做什么?睡觉?还是有别的休闲活动?”他拿着最传统的相亲谈话路线。
“睡觉吧,上上网,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我也懒得扮演淑女,用经常反穿衣服的能耐对人吹嘘是如何擅长手工女红。
“看来还是很忙呀。”
“嗯,事业拼几年,一眨眼就老了。”
“我也是同感啊。两者根本没办法兼顾,”他注意到一旁路过的服务生,喊住对方后又转向我,“不好意思,刚才出门得太急,没有吃饭,叫两份蛋糕。你要添点儿什么吗?”
其他人是怎么回事呢,怎么做到的呢?其他那些相亲成功的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呢?而所谓的生情,具体的界限又在什么地方呢?到了什么地步,你可以对自己坦然地说,对方是想与之共度余生的人,是发自内心地希望与他组建家庭,没有什么结婚的压力,没有逼迫?
我回想自己过去三不五时的相亲经历,即便没有碰到特别惊悚的例子,但也常常是在短暂接触后,只希望手边能有根甘蔗能让我把对方揍出糖尿病。
话不投机的。——“没有这个智商就别跟我开玩笑!那些网络段子我早在八百年前就看过了!”
兴趣不合的。——“就他那体重还爱好‘骑马’,我完全可以控告他虐待动物!”
性格差异的。——“前三十分钟听他滔滔不绝怎么在酱菜市场挖到第一桶金,后三十分钟我就专注于他嘴角边忽大忽小的白沫了。”
纯粹讨厌的。——“你确定他不是太监?真不是?”
然而,偏偏老妈从来不理会我的各种判断,她一口一句咬定是我太挑剔,似乎认为没有什么不能克服,“谁是完人?”
“那我就能和所有这些不是完人的物种结婚了?包括太监?”
“话也不是这么说……”她又开始王顾左右,“总之,你要学会接纳别人。”是的,她把我的爱情状况作出单方面解释,一切原因都只在我身上。
我抽出压在一侧身体下的手掌,看辛德勒在对面解决替代午饭的蛋糕,他完全没有在意我刚才彻底的走神,“怎么样?有时间吗?”
“啊?什么?”
“去塘镇玩一圈,下个周末,你有时间吗?”
“这个……可能不一定,现在还不好说。”
“希望你来,放松下,那边桃花开得正好。”
“那到时候我联系你吧,可以去的话。”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算是推托还是应允。
“呵,好。”
临到结束,他抢在我要均分账单前先付了钱,随后将我送到直达车库的电梯。大概是直到此时,当电梯门为我缓缓守护出一面愈加狭窄的视界,我如同躲进了战壕的伤兵,才有了抬起眼睛的底气,和他对视了两秒钟。
其实我不能解释,什么叫现实。少年等候的巷子站久了,那里被水果小贩占据,又来一辆甩卖瓷器的黄鱼车,“两只五块”地喊了十天二十天,居委会阿姨的脚步随后一尺一尺清算“你家有人待业吗?街道举办招聘会了”,最后失婚的夫妇扭打着出来,刨祖坟似的咒骂对方,少年站过的地方迟早被一场茫茫大雨洗刷成灰。这是现实吗?这依然是被电影镜头美化过的,失了真的画面吧?我只知道日后大家都有更多必然要低头的事,藏着一肚子怨言也不能言说,在长长的蛇形队伍里等着前进。
根据老爸的描述,我是从小就不喜爱医院的人。小时候打针,必须出动所有家人左右伺候,老妈在一旁给我擦眼泪,老爸则乖乖送出他的手掌让我又咬又抓。那时候他们是真心祈愿女儿身体健康,免得每上一次医院都要大伤元气。而时至今日,我对金属制仪器的抗拒没有减少,也继续反感护士们用喊牲口的语气念起每个人的名字,我对那排摆在候诊室外的长椅提不起落座的意愿却又无可奈何。但我终究在各种无可奈何里安之若素了起来吧。我靠着凉飕飕的椅子,一阵倦意袭来的时候,听见耳旁响起的争执,有人要求“你们干吗不排队”,有人反驳“我们只是去上个厕所”,当然他们的用词比“要求”和“反驳”这种书面语要贴近生活得多,和空气中不明就里的酸味一拍即合,彼此活灵活现起来,可我发觉自己吸食它们每个字眼儿,已经如同进餐那样自如。
终于拿到诊断报告的这天,只是走向大门的几步路里,我遇见了马赛。
不费吹灰之力就发现了站在队伍里的他。听见自己的名字,马赛朝我所在的方向扭过脸。他戴着口罩,在认出我以前眼睛保持冷漠的涣散,直到它们聚焦起来,“诶?”
“好巧啊。”
“盛姐?你怎么也来了?身体不舒服?”
“没,来检查你上礼拜说的是不是真话。”
他在口罩下笑,布料拱起一层,却依旧认真解释:“我妈在楼上。我来替她交费。”
“每周都来?”
“也就这个月的事,她复发得挺厉害。”
“那你挺辛苦啊。看不出,原来还是孝子嘛!”
“啊……我险些想说‘没有的事’,”他扯下口罩,于是整个轮廓完整地雕刻起来,“但似乎不行吧?”马赛看我一眼,“盛姐那你呢?感冒了?”
“不,来取个报告。”我抬手看时间。
“嗯?”他终究是追问一句,关怀的语气写明在疑惑里。
但我却在这里停住了。我原来在仔细端详他的脸。马赛算是长得好看的,而年轻是洒在他那片树林上的日光,它们让风一吹却翻涌得更耀眼,于是即便站在我最不喜欢的场所,我不喜欢这里脏兮兮的前台,不喜欢这里的尿检窗,不喜欢这里的病床总是不知悔改地泛黄,可我居然挺喜欢面前的马赛。他带给我已久违的感觉,好像踩着梦境里的云,或者从手指间漏走的蓝色的河水。
那种感觉名叫不现实。
我站在医院大门前的站台上——考虑到膝盖的关系今天没有开车,而医院附近的出租车总是最受欢迎,等了半个小时也没有结果,最后只能转战公交车。
最后一排还有空位。我在当中那个位置上坐了下来,等汽车发动便抽出了体检报告。
问题不大。医生说膝盖里只是生了骨刺。可他用超乎我预料的直接的说法,“但这是上了年纪的人才会有的病啊?你妈妈这种年纪的,五十几岁的人最常发。怎么你已经得了?你也太不照顾自己的身体了。快三十的人,身体说老化就老化的,别不当一回事了。”
与医生的用语相比,老妈简直温情多了,老妈只在情绪激动的时候才恨铁不成钢地问过我:“你打算怎么样呢?接下来的日子,就这么一直独身下去?你现在家里的桶装水谁来换?没有送水工搭手你行么?你生病的时候呢?你一个人穿衣服裤子,找钥匙关门上锁?你做得了吗?你就算在浴室滑倒,还得等趴到自然清醒后再扶着腰爬起来吧?你不觉得自己太可怜吗?不觉得可怜吗?”她用大段大段的排比,文采赶得上“华丽”二字,情绪饱满又哀伤。
公交车送来下一站的乘客。有两个人停在我的面前。女孩子戴副眼镜,她拉着男友的手。
“能往里面坐一个么?”将我拉锯似的扫了几个来回后,她问。
我朝四周瞄一眼,确实三个空位里自己在最中间。
怎么了,我怎么又破坏了恋人们卿卿我我的可能?
我接着女孩的视线——接着,或者是顶着。我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我用端坐的姿势盯着她。莫名的气氛在一秒两秒的空间里迅速生长。
“我不想。”我拒绝了她,“不好意思。”
说不上为什么。女孩子长得不太讨喜?她的语气不那么客气?末排座位的空间狭窄真的很不方便移动?
但我只是想拒绝她。真的,我只是想实施这个拒绝的行为。原因已经不在肉眼可及的地方,就如同饥饿时需要食物,从远处飞来的网球让人闭上眼睛那样,是身体直接的反应——我不想答应她。至于她瞬间挂在脸上的尴尬和不满,对我来说根本无关紧要,我有足够的心理建设,让自己看来又古怪又无情,继续低头回到手里的诊断书。
抬头上的两行分别写着名字、性别、出生日期,以及“未婚”。
口袋里传来手机短信的震动。我换过手后找到它。来信人“辛德勒”。看来我彻底拿绰号当他本名了。
辛德勒在短信里征求我的意见,“上次说到去塘镇,你决定了么?”
我回忆起之前那次碰面中,只在最后捡拾了他一眼,那一眼已经完全模糊,却仍然像警告的蜂鸣声,告诉我说“不能通过”“不能通过”。
如果在早些年间——我指那些“年轻”岁月——自己一定是不予放行的吧。
早些年间,我看那些白烂的爱情故事,可以哭到连放屁的力气也没有。男女主角的爱情可以那么美,那么毁灭又万劫不复。我认为爱情必然是美的、毁灭的、万劫不复的。
早些年间,我可以揣着满满一盒红烧带鱼去治疗情伤的朋友。我在马路上悲情地跑,俨然自己是某个重要的历史标杆,将被用来论证某些辉煌又疯狂的物质,所以染了一身鱼腥味也没有关系,怎样都没有关系。
早些年间,什么“理想”,什么“现实”,它们是什么?它们有差别吗?它们与我何关?我浑浑噩噩又洋洋洒洒地过日子,梦想是“一座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但眼下,很可能只是因为害怕以后没有人为自己换上桶装水,我可以跟一个陌生人,以结婚为前提,做些我过去从不可能做的事。
因为现实指着我说“你是剩女啊”。
〖我的问题在她看来是难以理解的,
我的一切问题在她看来都不成为问题。
不能解释,没有办法解释,
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
需要动用到“灵魂”“精神”“感觉”
这类词语的追求,它们纠缠在内心深处,
宛如一株寄宿了神灵的槐树,
将在满月的时候召唤来荧火——但对别人来说,
它只是棵平常无奇的木头。〗
这几年,我听到最多的两句话便是“你要求太高了”和“你别要求太高了”,包括七十九岁的姥姥,都能张口就来一句“小曦啊,是不是你要求太高了呀”。我看着她那已经连续九年吃苹果得先打成泥的牙齿:
“我要求怎么高啦?”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肯定是因为你要求太高。”
假期里大家族的聚会,饭店里订了两桌,一年里也许只在此刻碰面,犹如彗星接近地球却远不及它美好的交际活动。许多亲戚我连该如何称呼都不知晓,依靠对方的样貌来判断是伯伯还是叔叔。可即便如此,最后免不了,亲戚们接力着血脉中那一线微薄的使命感,将我放置在话题中心,传达一个主题思想。
“别挑啦。”
三姑姑六婆婆凑齐了花色,轮番打着牌,语气好像一块湿抹布那样反复打着我的脸:
“年纪不小了,再挑下去真麻烦了。”
“要求那么高,最后受罪的是自己啊。”
“你妈妈等着抱孙子呢。她多着急。”
我溜出一眼逮住老妈,她那完全是支撑起来的笑容,勉强得像一把坏雨伞。
局面很热闹,而饭店的水准很高,如果发飙摔碎几只碗,最后还得自己掏腰包赔偿,所以我只能改天拉着章聿在阳台上对着明月狼嚎“我要求高个屁啊?!”“高你娘亲啊?!”“高你舅母啊?!”“高你三叔啊?!”但这两句话是所有剩女必定逃不掉的宿命,岳飞背上是“精忠报国”,剩女背上就是“我要求高”,诸葛亮泪洒《出师表》,剩女泪洒“要求高”,荆轲刺秦王,剩女要求高,郑和下西洋,剩女要求高,林则徐销烟,剩女要求高,改革开放好,剩女要求高。
“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逻辑?!讲不讲天理?我怎么就要求高了?我不过希望对方和我条件旗鼓相当而已!合着我找个三等残废,然后小学毕业在马路牙子上修自行车胎的才叫要求不高了?!”我气得可以靠自己的双腿跳到小区水池里的荷叶上去,“敢情我拼命考上大学,在公司加班加到能靠老茧增高两公分,就是为了将来被人指责‘要求高’?有些人自己不知道好好修炼,提高水准,反而把赶超他们的女生都贬为‘要求高’?”
没错,“满腔悲愤”也不足以形容我的气结。眼看自己被无端端放大,好像一座坟头突然被插上了登山队的旗帜,围观群众纷纷发出“好高啊,好高啊”的欢呼——我体内的怨恨经年累月,足够发动一辆汽车开出十公里,余下的还可以煮熟两锅芋头汤。
章聿不知是第几杯酒了,她的手指半截凉又半截发烫,“很多人死命地赖在平均工资水平线下,有空咒骂却没空好好靠自己的本事赚钱。怎么?难道我们的收入都是彩票中来的、烧香烧来的?而眼下他们似乎终于逮到了发泄和攻击的机会——‘你们不是拽么能干么?那你们就剩着吧!’这么一想,我倒也坦然了:宁可开私车背名牌地继续孤家寡人,也不会委屈自己嫁给几年只舍得买水果罐头的猥琐男们!”
我和章聿默契点头,又干掉几斤顶级的糯米糍荔枝,在那个宁死不屈的夜晚,流着鼻血拈花微笑。
或许这个世界上,把自己训练得太能干也是一种损失。就好比老妈曾经连我报名学习游泳都持反对意见,“小姑娘要学那么多做什么?”许多年后我在游泳池里看见许多男性借“教授”之名把两手乘机托在女伴的双峰之间,欢声笑语,水波荡漾,而我不得不跟随一群平均年龄五十八岁的大叔大婶继续下一个来回,老妈的先见之明终于显现。
章聿同样,她在读书时代便是体育标兵,据说当年光靠体育加分,她即使在高考考场上吃热干面也照样能被名校录取。可进入大学没多久,眼看周围一个个弱不禁风样的女友都被人用玫瑰花和吉他接走,而章聿只能在这幅浪漫画面中,继续扔铁饼和推铅球。“那时我常常想,我前世的恋人到底得有多蠢多二,导致今生转世成一个铅球?”
“眼下不是有男友吗?”我猛然回想起来,至少半个月前,章聿已经走出了单身一族才对。
“什么?谁?哦,你说那个,之前就结束啦——”章聿将头发拢到胸前又妩媚地一甩,“你怎么想得到,一个胸肌硬到可以拿来打乒乓的人,他的爱好居然是‘十字绣’——我真的很怕再过几天发现他的上臂有只喜羊羊的刺青。”
和章聿在一起后,我常常能发现世界如此缤纷多彩。例如她曾经收到追求者送的生日礼物是一只传说中的迷你兔,但不出一个月它就长到了十五斤,庞大到总让人错觉角落里还有张单人沙发。这份爱的口粮要放到旧社会,足够救济一家子五口人撑过半个月。
“可就这样,让我老妈知道了,她一如既往怪我太苛刻。‘说明他内心很细腻体贴啊’。”章聿一个劲儿摇头,“那还有什么话好说?”
“是啊,没什么好说。”
“要求放低点儿。”
“我要求怎么高了?”
“别挑啦。”
“我为什么不能挑?”
“年纪也不小了。”
“关你屁事。”
连我自己也觉得这是一种抬杠式的争吵,像冲镜子挥舞爪子的小猫,永远也等不到胜负分明的那一天。可还是,时不时地,时不时地,当某种再熟悉不过的语气,用看似劝慰,实则瓦解你、攻击你的力道,它们上前握住你的手掌,仿佛那些肤浅的温度便能掩盖住内心龌龊的意图:
我只想告诉他们我刚刚上完大号还没洗手。
从汪岚的办公室里突然传出的哭声让我背上国庆阅兵般站直了一片鸡皮疙瘩。我探出脑袋,却是汪岚安慰着别人走出门。女孩用手托着脸,两侧头发严实地垂落下来,但哭声无法掩盖,仅仅是指缝中交代的情绪也足够激动了。而她一个强硬的甩肩将汪岚拒绝在容许的范围外,汪岚用颇为尴尬的眼神和我对视一眼。
“怎么了?……”我和她一同目送女孩远去的身影,对方急切逃跑的脚步像颗从坡顶掉落的杏果,“那是小米吧?”
“去吃饭么?”汪岚抬手看看时间,“正好午休到了。”
“好。”
第一股冷空气带来的降温,让马路上积起浅浅的落叶,汪岚一张脸被吹得像捧淡水,她边走边对我说:
“派她去印尼常驻三年。”
“去印尼三年……”我鹦鹉般重复一遍,在关键字上下了重音。毕竟连保洁阿姨也知道,什么地方迎接你的是芝士和香槟,什么地方迎接你的是地震和海啸,“小米结婚了么?”
“还没,她刚刚和男友谈及婚嫁,分开的话会很辛苦……”汪岚交握着双手搓一搓,表情里的一丝无奈如同现形了一般在她手指上缠绕起来。
“那是挺麻烦。”我想起类似的日剧或电影,这年头,唯一能够战胜“远距离”这件事的应该只有洲际导弹,“你说她会答应吗?”
“只能说服她答应。”汪岚却朝我摇着头。
“也是,辞职的话代价太大了,如果在印尼挺过三年,回来后必定被晋升吧。男朋友这种,大不了再找一个。自己的前途不能放弃。”我说的每句话都是真心的,可汪岚忽然停下看着我,我的脸上划过不知是北风还是其他的细微撕扯感,“怎么了?”我问。
“想起那年你来面试时的事了。记得么?”
“……哦……”我当然记得。
六年前,二十四岁,简历投到第二家便有了回音,经过两轮笔试后,最终回的面试安排在周一。同时等候在厅外的三个人里,有个男生从最初便坐在我旁边,眼下我还能大致回忆他的模样,而在当时,我以为他像匹刚刚蹚过水的漂亮的烈马,那层濡湿的忧郁感便来自他在聊天过程里对我流露出家境的艰难。他说自己的父亲很早去世了,母亲是靠摆早点摊把他拉扯大的,“所以一直等到我读小学前,我都以为全世界的人早餐都吃葱油饼诶,还是那种四周烤成焦黑色的饼,其实只是我妈技术不好吧,难怪她的生意一直好不起来……所以,如果能领到第一份工资,会先给我妈买个烤箱吧——不过烤箱能做葱油饼这种东西吗?应该不行吧?”他看着我笑,像一层结在牛奶上的膜,所以我当时就晕头转向了吧?我像个被刺破包装的果冻一样,开始允许自己的不可收拾,我就是揣着满怀的不可收拾的柔情,被喊进面试室的时候,前十五秒都在扭捏着自己的手指,并在汪岚从桌子那头又一次喊出我的名字时,简直毫无悔改地说“我想放弃这个机会”,我沉浸在把自己美好的寓意恩惠给竞争者的悲情中。
“那个时候才二十四岁嘛。喝一瓶啤酒就会吐,被超市大妈插队还会哭呢。”我冲汪岚抬抬眉毛。
“我可是吓了一跳。”那时汪岚见我说不出理由,她好心将我的面试又往后推了一天,让我回去再考虑一下,“还以为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毕竟我当时很看中你的简历,如果放弃是很可惜的。”
“嗯……”我在家将这份天真的情感炙烤了两天后终于冷静了下来,却仍旧坚持自己那时的冲动是唯美的,仿佛橱窗中的灯光,我即便是枚再普通不过的石子,沐浴着它便会发亮,“所以你说……小米会为了男友而辞职?”
“可能吧,爱情和面包,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们一样选择面包的。”汪岚拉着我在桌子旁坐定。
“面包多好吃啊,口味丰富还有营养。”我开始无趣地和她打岔,接着被口袋里的手机喊到一旁。“喂,哦,章聿?怎么?嗯?汶绣路?新建的国际展览中心附近吧。你还真去?不怕受刺激?……行了够了。”挂了电话,接过汪岚递来的视线,我叹口气,“朋友要去参加个婚礼。她也一样,单身很久了,所以问她怕不怕受刺激,你猜她怎么答的?”
“什么?”
章聿一定是边收拾自己耀眼的妆容边对我抱以不屑的吧,她长长的睫毛傲气地翘着,对我说:“怎么会怕?我最近都听《金刚经》开车上路。小宇宙淡定得像用妇炎洁洗过。”
但婚宴这事对我来说还是有些杀伤力过大——便秘的话吃些香蕉酸奶就行,何必动用耗子药呢?况且很多时候我受到的间接伤害也有不可小觑的力量。常常每次一开房门,我的毛囊便会准确收到空气中弥漫的悲剧因子,随后摆放在桌面上的两盒喜庆巧克力便挑明了真相:父母刚刚从一场婚宴中返回。我看着那几颗巧克力,就跟看樟脑丸没什么区别。
而老妈显然不像章聿那样受到《金刚经》或《大悲咒》的指点,她脑海中依然回荡着《结婚进行曲》,让她食不下咽。
“许叔叔的女儿比你还小六岁呢,怎么那么早就结婚了呢?”
“你管人家几岁结。”
“他们原来是高中同学诶。高中时候就好上了。”
“是啊,我读高中时你说要是早恋你就拿扫帚打断我的腿。”那把扫帚现在还尚方宝剑似的挂在厕所,为我的剩女之路保驾护航。
“哦,难不成你现在都怪到我头上了?”她转念想起来,“对了,你和那个会计师之后还碰过面吗?”
“哦……”我沉默了几秒,“他挺忙,我也挺忙,凑不出时间来。眼下无非短信联系。”那个安排在周末的一日游是万万不能对老妈提起的,不然她八成会连夜沐浴更衣后去寺院烧香——若不是签证问题,让她立刻收拾行李去耶路撒冷朝圣也没什么难度。
“是吗,是吗?反正先别拒绝掉,先处着看吧。算是我拜托你了,这次不要那么挑剔,再多适应一阵。”
她仿佛在解说一丸中药的配方,“忍一忍,忍一忍吧,虽然苦,可它能治疗你的病,所以忍一忍吧,别嫌它不甜,它是药而已,你有什么可挑剔的呢?能治你的病就行了呀。忍过去了以后,便没有那些伤痛了,康复了,完全了,不好吗?”
——可难道剩女是种病吗?我不完全吗?
和汪岚走在返回的路上。一起等待着红灯结束的时候,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之前你问过我,那个叫马赛的?我昨天才反应过来,之前还真见过他。”
“啊……对,”我像被孩子捣蛋的皮筋弹到,忽然用力地在脸上某个部位紧张起一片,“是吗?”
“招聘会面试那次。那天下大雨,你记得么?”
“嗯……有印象。”
漆黑的早晨,汪岚一步一个脚印地跑进公司,连她的半膝裙也湿漉出一条深色的缀边,更别提那双翻毛的高跟鞋了。我捧出所有库存的纸巾给她,又找了块手帕替她擦头发。
“怎么也打不到车,差点儿就迟到了。”无须她对我解释,我也能想象,汪岚一直没有拿到驾驶执照,据传她接连五次挂在倒车考试中,最后守在门外观看直播的教练想到家里八十岁的老母亲和八岁的儿子开始掩面抽泣。“我也不可能面面俱到”,汪岚承认自己在方向感上的欠缺,她或许就是那种被上帝选中注定要在森林里遇难的人选。听说起初汪岚是由未婚夫接送的,但自打婚事告吹后,汪岚的未婚夫人选便一下扩大到整个城市的所有出租车司机。只是他们照样会有薄情时刻,在大雨天载着别的女性堂堂驰过,顺带溅人一身泥水。
“等了多久?”我绞干手帕。
“都谈不上‘等’了,最后眼看来不及,我实在没办法,跑去抓住刚刚拦到车的一个人,我本想不管怎样,哪怕和他完全相反方向也不管了,总之让我先坐上车,我宁可先跑远点儿再绕回来,可他居然真的和我顺路。”她当时做出安抚胸口动作的手,到今天举在眉前挡着日光,“——昨天我发觉,好像就是那个人吧。”
“马赛么?”不知怎么,她用的代称让我有些别扭,“怎么发觉的?”
“之前搭车时他坐后排,我在前排,时间又仓促,所以根本没有看清他的脸,顶多从车内的后照镜里扫见他。”她不紧不慢地说,“但昨天去和企划部开会,在电梯里,我才感觉怎么有个东西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什么?”我对“东西”这个词汇很感兴趣。
“嗯,他站在我身后,电梯门上有反射,所以我才注意到,好像是有点儿熟悉的,这个人的眼睛。”汪岚放下手,“真奇怪,面对面反而察觉不了,非得间接地看。啊,绿灯了。”
“哦……”眼睛。我在绿灯前却没有动。
问一下,二十四岁那年的我,仅仅三言两语,手臂上红了一片,它们像疾病又迅速传染给脖子和脸,而内心的潮湿可以送走一条灰蓝的鲸——日后在书上看到各种雷同或不雷同的描写,它们用九九八十一种变化,也不能表现一个女性在她畅想的恋爱前失神的瞬间——问一下,当时泛滥在我心里的那些,是分解了,是过期了,还是迁徙了?
落得个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在想什么呀?”
“啊?哦……没什么……”我回过头,对上正捧着两杯红豆冰沙的辛德勒。
我是答应了的,周日这天来到这个名叫“塘镇”的地方和他一起看桃花。虽然我眼光肤浅素质低下,迄今为止,对于“欣赏大自然”这类伟大情操所作的唯一实践,无非把自己的电脑桌面换成了系统自带的草原照片。
从来不是什么旅游爱好者。不喜欢拍照片也讨厌晒太阳。酷爱的休息方式就是在家一边吃小龙虾一边看《超级女声》——但这些都没有对辛德勒提起一字半句。我答应了他的邀请,跟他站在太阳底下,捧着甜点,看远处红霞摇曳。
“不错啊……很有春天的气息。”我对辛德勒说,同时低头给章聿发短信,“又矮又僵又稀稀拉拉,我好像在参观一群癌症晚期病人!原来桃花长得这么不励志!”
“是吗,你喜欢吗?”辛德勒语气颇为欣喜。
“嗯,呵……我们走么?去前面那个古镇看看?”
“诶?不再逛一逛吗?”
“差不多了,”我笑着,同时打开章聿刚刚发来的回复,上面颇有同感地写着:“比起桃花林,我宁可游览敬老院。”
一路走到镇上,和预料中保持一致的,所有开发过度的旅游景点中能出现的东西这里都有,糖葫芦、捏面人、旗袍、熊猫玩偶,同时卖咖啡和芝士蛋糕的茶馆,服务员在我们入座后,大概是嫌桌子太干净,又拿出抹布给它上了一层油。辛德勒征询我的意见,点了壶普洱茶,并颇为细心地先为我斟上一杯。等待他开启话题的同时,我将视线投向远处,从河道上摇着小船而来的一对情侣像首歌般翩翩地接近,到了跟前就看得更清楚,女孩子被揽在恋人的怀里,她笑得很开心,即便这是个被过度宣传、不副盛名的景点,可她喜欢这里。桃花也不怎么美,河水也不怎么清,商店里卖的批量纪念品粗糙极了,可她觉得开心。
“不舒服吗?”
“……哦,不是。”我咬住嘴唇。
辛德勒神色关切,“是累了么?”
“没,不,我没事。”转念想想,“刚才的太阳有些厉害而已。”
“等下我去买把伞吧。”
“呵,不用的。没必要。”
他停止继续和我拉锯。当我们离开茶馆后,辛德勒说去上个洗手间,回来时手里多了件东西,举到我面前撑开。
“女孩子都怕晒,是我之前没有考虑到。”
“……谢谢……”有一瞬间我当真被安抚到,内心燃起微妙的暖意。
老妈也曾拿这点来劝解我。当时我指着电视里播放的历史纪录片,“那个不就是他么?刚才在角落里一闪而过的!我早说他铁定参加过辛亥革命,没准儿黄花岗起义的前三枪还是他放的”。
“年纪大又不是死刑,你至于那么激动么?!”老妈努力按捺自己的情绪,“别动不动就逆反心理。冷静想一想,其实年纪大些也有好处。首先,他一定比你成熟得多。这是毫无疑问的。过去也有人介绍和你年纪相当的啊,结果怎么样呢?你每次不是嫌对方‘幼稚’就是嫌对方‘轻浮’,说‘话不投机’。可我保证,这个会计师的历练绝对丰富,绝不可能有让你看不上的地方,上回来家里吃饭的时候就能感受到了,做事得体,说话又有腔调。倒是你,好好担心自己会不会在他面前显得幼稚。”
不愧是用子宫将我喂了十个月的女人,还真让她言中了。我用余光蹭着身旁的辛德勒。撇开年龄,挑剔不出明显的缺点了,甚至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着装,比起过往那些曾经出现在我相亲历史中,一件写满了“fuck”字样的T恤,一件苹果绿的衬衫,一件黑色半透明紧身背心(确实不到一年我就收到对方出柜的消息),辛德勒完全算是相亲界的时尚先生。
所以呢?然后呢?他对我来说,还是什么特殊的身份也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意义也没有啊。我们沿着马路走,辛德勒谈论他的职场经历。这个话题是我开启的,所以谈不上是他自吹自擂,更何况也确实听不出过分自恋的部分,他语调平和地讲述奋斗历史,有些段落听来很了不起,值得钦佩,如果有个出色的作家也许能将它写得荡气回肠赚人热泪也未可知——然后呢?所以呢?我只知道,自己和他之间,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什么也没有。我听他的声音,看他的面容,他在离我近在咫尺的地方,一切一切却像走廊里的灯光,白色、平板而形式化。从来没有什么爱情故事是在这样的光泽下发生的吧,它们理当只能属于夕阳、霓虹、星光,或者烛火吧,一点儿呼吸的变动也将带动气流影响它的闪动,飘忽的灯焰象征女主角那个瞬间的动了心。
可我这样的希望,是“要求太高”了么?
我提到“爱情”两个字,就已经是“要求太高”了么?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有一段往日的对话,发生在我和老妈之间,当时我向她解释着为何不愿和先前的某位相亲对象继续下去。
“老远我就听见猫叫了,越走近越确定它就躲在那辆灰色的轿车下面,于是我对他说——其实我也是闲谈,根本没有考察他的意思,我说‘最近突然降温,小猫好可怜啊,会不会被冻死’,结果你猜他说什么?‘我小时候被它们抓过,所以我不喜欢猫。’”我对老妈摊着手,像个相声演员在揭完最后的包袱后等待群众给予他期待的反应。
可老妈瞪着我,她真的瞪着我,“什么意思,他不喜欢猫?就因为这个?就因为这么?他喜不喜欢猫也要你管?你傻了吗?你是不是太苛刻了?你还不喜欢吃豆制品呢,有人因为这个嫌弃过你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啊!他不喜欢猫,没所谓,这是他的自由——我是说,他这个人太杀风景,和他聊天,经常会没有话可讲,讲不下去啊。我们的思维完全不在同一个世界里。”
“什么‘同一个世界’?申奥口号吗?他不喜欢猫,这就不能讲了么?说明对方很诚实啊。你到底在反感什么?我弄不懂啊。”老妈露出忧心忡忡的神色,她当真把我视为病患一般看待。我才明白自己找错了战友,我的问题在她看来是难以理解的,我的一切问题在她看来都不成为问题。不能解释,没有办法解释,我渴望的、我追求的那些,需要动用到“灵魂”“精神”“感觉”这类词语的追求,它们纠缠在内心深处,宛如一株寄宿了神灵的槐树,将在满月的时候召唤来萤火——但对别人来说,它只是棵平常无奇的木头,遇到了严苛的冬天就要不容分说地砍伐了取火。
而她最后恨恨地甩下一句话,告诫我:“眼下你已经没有恋爱可谈了,你只有走相亲这条路,你明白相亲的意思吗?说难听就是买卖,就是交易——你别怪我讲得太狠,其实你心里也这样想吧,所以你就别抱什么不实际的期望了,对方人好,条件好,愿意对你好,就行了,你要什么?你不能太贪婪,指望了硬件又指望软件——再过几年,你连挑选硬件的本钱也没有了。”
其实老妈有一点没说错。最近这两年,的确许多人都在劝我,他们认为我对硬件的要求也太高了,年收入砍掉一半好了,一定要本科毕业吗?没车没房也行吧,眼下房价那么高,男方负担得起吗?身高能凑合就行,外貌什么,外貌又不能当饭吃,没有少个鼻子少个嘴就行了。
“要求放低点儿。”
“别挑啦。”
“年纪也不小了。”
“就是。”
“别挑啦。”
“要求放低点儿。”
反复地,反复地,反复来反复去,真的宛如那个伐木的动作,锯条渐渐从我的胸口割离那片绿荫。
好吧。
好吧。
好吧。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我坐在底层广场的台阶上,玻璃门避向两侧,先送出汪岚,跟在她身后的是马赛。见我挥着手臂,汪岚走近两步。
“怎么坐在这儿?”汪岚问。
“约了人谈点儿事,还没到点,先不想进去。”我指指一旁的咖啡馆,“你们去哪儿?”
“会展中心有个发布会。他是企划部派来的苦力。”汪岚简短地说。
“新人就是这种命啊。”我冲马赛捧在手里的纸箱开玩笑。
“等着熬成婆呢。”马赛朝我动动眉毛。
“等等,”汪岚摸着口袋,又打开手包翻了一轮,“U盘忘在楼上了。等我去拿。”
“好。”马赛嗯一声,接得很顺。
“别摇啦,一阵灰。”我举起双手象征性地捂嘴。
“什么?”他低头看我。
“这里,这里,看你这条尾巴摇成什么样了。”
“……哈……”他定了一秒,倏地笑了,“糟糕。忘了要夹紧尾巴做人啊。”
“嗯……”我拍拍身边的空位,“捧着个箱子不重么?”
“还好。”但马赛还是坐了下来。
“妈妈身体怎样了?”
“啊,你还记得——虽然谈不上痊愈,但也没有大碍了。说到这个,之前医生检查时也这么对她说,她突然很慌张地问我:‘大爱?’‘怎么就没有大爱了?’‘以后妈妈要变成小气鬼?’……要命,跟小孩一样,”他落落地说着,语调颠倒了与话中人的地位,“不过听我爸讲,她倒是从以前就一直这样傻乎乎的。”
于是我有些发呆,等回过神才接走话题,“你妈一定不乐意你用个‘傻乎乎’形容她。”
“真被你说中了,以前念书时,写了篇作文关于她的,老师认为我写得好,家长会上当众读了一遍——我是真心赞美她,结果没想到她坐在下面眼圈就红起来,起初我还以为她是感动了,正得意呢,回家就被她一顿数落,仅仅是,仅仅因为我用了一个‘傻乎乎’——可还说呢,光顾着数落我,结果煤气上烧着菜又忘了看,我爸回来后还问,‘我吃的是蟹壳吗?’那明明是鱼诶。”
我顺着他的笑容,“你的家人都很可爱。”
“是吗?好像是吧。”他回到一贯的聪敏和淡然,用眼神对我表示了感谢,“只是我妈总嫌我不可爱,尤其是一谈恋爱就忘了她。”在我开始措辞前马赛站了起来,他朝走来的人喊一声:“汪经理,找到了?”
结束了与客户的商谈后,我回公司打卡下班,电梯坐到停车场,三十分钟的路程,上楼,掏钥匙开门,换衣服,开电视,沙发上休息二十分钟,起身去开冰箱,只有半盒饺子。吃完饺子,开电脑,收完邮件,浏览完几个固定网站,洗澡——每天的固定流程进行到这儿时,章聿从MSN上叫住了我。
“在干吗?”
“……什么在干吗,准备洗澡。”
“哦。”
“怎么了?”
“没什么。”
“……才怪,找我什么事?”
“一定要有事才找你吗?我们不是愿为对方两肋插刀的死党吗?”
“我可以在你两肋插刀没有问题啊。”
“哼。”她今天果然奇怪,连最擅长的拌嘴也没有下文,“那你去洗澡吧。”
我抱着手臂等了两分钟后,屏幕上多出一行字。
“我遇见了小狄。”章聿终于在MSN上对我坦白,“就在婚礼上。”
“他也去了?”我对章聿那位记入史册的前男友也算得上记忆犹新。小狄是章聿在大学毕业之后交的正式第一任男友,他们也是我见过的最戏剧化的恋人。
“嗯,我和他,都是新娘的同学,所以……”料是百毒不侵如章聿,也难免在结婚典礼上受到不小的震动。其实我能够想象她是如何被一首《今天我要嫁给你》瓦解了武装,默默摘下套在头上的丝袜由一代劫匪从了良,我能够想象她如何强作镇定地一杯接一杯喝着红酒,并努力避免在气氛的煽动下红了眼眶。
“是么……”我终究敲出下句,“他眼下怎么样?”
“我没问。”
“没问?”
“我压根儿没和他谈什么。”
“他结婚没?有对象没?你都没打听?”
“没。我们不过客套几句,‘你也来了呀’,‘嗯是啊’,就这样。旁人看着我们好像已经冰释前嫌了似的。”
“就这样?就这样?你们好歹折腾了两年诶。”
“嗯。总之什么也没发生,”显示屏上的聊天窗口在这里适时地静止住,过一会儿才复苏,“我坐的那桌还空了两个座,他也始终没有挪位过来。到了宴会结束时,他站得挺远,我几乎不确定他有没有对我点头道别。”
我听出章聿始终在追踪对方的点滴,“可是……就算不方便问本人,找其他人了解一下他目前的情况也行啊。”
“我不想打听。”对话框显示章聿正在反复打了字又删,反复地打了又删除,“没必要知道了吧。知道又如何呢?”我刚要惯性使然地提问她,下半段接着冒了出来,“几年前我就见过他女友了。这会儿,已婚的可能性还是最大的吧——我不想听到这个答案。”
“……嗯。”
“转念想想,好吧,起码我和他也算是踏进过同一个婚礼会场了。”章聿对我说,“要命……我怎么会有这么矫情的念头?打哪儿来的?太可怕了……不过,”她反复地否定自己,“差不多就是见到他的那个瞬间,我突然觉得——过去我一直认为,结婚什么的,只是还没找到那个人而已,哪怕时间等久一点儿,我也能够坚持到对方出现。但就在见到他的那个瞬间,我一下子明白了,其实上天给过我机会了,是我自己没有成功。”
“好了,好了,不要胡言乱语了。”
“不是胡言乱语。”章聿敲击键盘的声音几乎能传进我的脑海,她手指下突然强劲起来、激动起来又愤怒起来的声音,“现在,我只要一想到他,就会奇怪我怎么变成这样了呢?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呢?今时今日的我算什么东西呢?一次次跑去和陌生人相亲的我算什么东西呢?和奇形怪状的无聊人看电影吃饭,浪费大把时间,就为了在茫茫人海里筛出个真爱的我,究竟算什么东西呢?”
我一瞬间被她打败,眼睛红了一圈。
辛德勒递给我爆米花,自己拿着两杯饮料。我们走进了电影院。
这是我与他第五次碰面,选择了刚刚上档的好莱坞大片。平日里,我可以一个人玩转跷跷板,但电影院依然是我无法鼓起勇气独自涉足的地方,常常坐在布满了情侣的屋顶下,我感觉自己就像失足掉进猪笼草的一只昆虫,两个小时后下腹部已经彻底融化成了脓水,看一次电影就得拨打一次120。
所以乐观地想,跟着辛德勒,起码能挺起腰板回归正常的娱乐生活。就当是普通异性朋友,一起看个电影还是很寻常的吧。
我伸手抓一把爆米花,喝一口饮料,七八个广告之后总算等来了正片。
紧接着,有什么抓住了我的右手,它来得突然,像一片趁人不备泼洒上的热水,让我几乎有些打颤,旋即我明白过来,是辛德勒握住了我的手。
那短短两秒钟,我就像所有勇拦惊马、勇斗歹徒、勇救落水儿童的英雄儿女一样,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了无数无数的句子。它们几乎都以问号结尾,连番轰炸之下根本不给我思考和回答的机会。
所以,尽管本能地——我应该抽出,尽管本能地——我应该甩开,尽管本能地——我应该拒绝,尽管本能地——我在抵触。
我在抵触。我非常抵触。
可我没有抽出手,没有甩开,没有拒绝。
真干净。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这时我便觉得醉了。
我依然坐在地上,靠着一侧的墙,
眼睛在台面上无谓地掠过一只空碗,
一瓶洗洁精,两块3M洗碗布,
一个新买的不粘锅却一直没有用过。
我就在这个不见丝毫浪漫气息、
比生活更生活的窄小的地方,
糊涂地毫无意义地醉了。〗
有一个关于无脸怪的故事。第一次是从日本电影里认识的。它有些恐怖,又或许没有那么恐怖。比起在山林里拐跑迷失的小孩,以人类脑髓为食,潜伏在河流中将渡客拖下水的怪物们来说,它弱小得多,以至于那份弱小给它带来一些悲剧的意味。
我面对着天花板睁眼,只是清晨,日光在窗帘下掀出一个安抚的眼神。
刚才的梦里,也是清晨,同样地,窗帘缝隙泄漏着橘色的阳光,它找到一片脊背,引导我用手指爬上去。走了不到两步,把他弄醒了。他在梦里醒,迷糊的声音和迷糊的头发一起乱在我的感官里。而在过去的梦里,他趴在我身后的课桌上,用脚使坏地踢我的凳子,当我走在路上,他便走在路上,头顶是丛夹竹桃,我在梦里连魔方也玩得很差,他很不耐烦地夺过去,似乎连一个字也不愿讲地不屑,皱着眉头找到一面白,一面红,一面绿和一面黄。
好像在梦里,我们连沙漠也去过,骆驼也骑过,梦里沙漠是凉的。
我面对着天花板睁开眼睛,身体还带着仿佛刚刚从游泳池爬起来似的涣散感,稍微动下眼睛转向一旁,刚才梦里,他就睡在这个位置,他的脊背橘黄色,一头乱草似的头发动了动,随即就要朝我翻过身体。可我在看清他的脸之前结束了这个梦。
明明是周日却起个大早,买早饭时公园里的老头老太还没有结束“一个西瓜,一分为二”的太极。我喝着豆奶,右手捧副蛋饼,脚下的拖鞋则破了绒面,因而忽然发现自己也未必有他们过得精彩。许多个周末里,我习惯了把自己穿得像根双汇火腿肠,窝在沙发上看掉全部《康熙来了》,只在昏昏欲睡时被章聿的电话吵醒,她站在商场、书店、卡啦OK,或小吃一条街对我兴奋地嚷嚷:“这里的豆饼咬起来好像脚皮啊!”语调一如既往地高昂,栩栩如生地从听觉影响到我的味觉,并不在乎背后的老板娘也许正磨刀霍霍向猪羊。她仿佛是颗微波炉里的鸡蛋,在家待得太久就会爆炸,所以画展也去,车展也去,那些短暂的男友们被她使唤到东或西,他们用自己疲惫而心甘隋愿的脚程呵护着章聿高岭之花般的美。
可眼下——我叼着豆奶包装,一边打开手机短信,章聿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还停留在好几天前,她从婚宴上发来的感慨“连甲鱼也没有,500块红包肯定吃不回来啦”,继续以往的奔放,直到遇见了前男友,她像所有普通人一样瞬间变得岌岌可危,昏冥不定。
“晚上来我家吃饭吧,最近必胜客的外卖小哥换了人,新的那个帅得像吴彦祖强暴了周渝民后生的孩——”给章聿的短信按到末尾,一条新消息打断了我。我皱起眉,是在看见发件人的名字上跳出“辛德勒”三个字后。
“起床了吗?有什么安排不?今天天气不错哦,想不想出门走走?”他问。
“我十六岁的时候,同班俩男生为我决斗得昏天黑地——行,行,就算不是用板砖和折凳,但你不能否认街霸是个好游戏;我十九岁的时候,邻居家的大哥哥每天都会偷偷送盒酸奶到我窗前——尽管随后我拉了两个月稀;我二十一岁的时候,男友会坐十四个小时的火车只为亲亲我的脸颊就走——当然,厦门与深圳之间没有那么遥远,可那次正好赶上前方山体滑坡,他的火车结果被迫在半路等候十一个小时;我二十三岁的时候,和人手牵手从城东一直走到城西,我们迎来旭日东升,被警察喊住检查身份证;我二十五岁的时候,到了我二十五岁的时候……说来也奇怪,从二十五岁开始,好像是突然之间的,‘嗖’一声,一切都消失了,那些说着要和你共度一辈子的人,比马路上抢了你手机的小偷跑得还要快,压根儿是健步如飞地消失在地平线上,夸父追日也未必有这般感人的速度。当年所有的甜言蜜语,到今天都化成开心网上他们一张张婚后发福的照片,也真是见了鬼,好像感染了集体病毒,个个都走形到……这么说吧,你就是往河里扔一头死猪。,泡个五天五夜后再打捞上来,都未必有他们肿胀。我总怀疑他们是将‘发福’当成一项非常重大的事业去投入着,不达目的誓不休地投入着,好像他们的腰围关系着海湾局势或者金融危机——不过,倒也让我心情稍许平静了些,毕竟,没有什么比十年之后,发现以往的恋人依然‘玉树临风’却‘不属于你’来得更加恼人吧。”
最近几年,关于“婚姻”和“恋爱”的话题在大脑里呈现大面积丰收的态势,邻居王大婶的语录与莎士比亚的名言排列在一起,所以这段话是打哪儿来的已经无关紧要,因为此刻急需解决的问题是,好友正巧遭遇了这个打击,“以往的恋人”“玉树临风”但已经“不属于你”。
傍晚时分章聿来敲我的房门,她背光站在走廊上,神色看得出落寞,强打精神的样子像件没有干爽便被迫穿上的微湿的衣裳。她把电视遥控按了几圈,最后停在某个正推销99块笔记本电脑的电视购物频道上。
“新买的?之前没见过。”我注意到她扔在沙发上的手袋。
“哦,没错,前天刷的。”
“你不是月初才发工资么?”按理说,眼下应该是章聿频繁出现在挂着“无限量续杯”标牌的地方。
“信用卡呗。”
“这可不是个好办法啊。”依我一贯的观点,信用卡才是比黄赌毒更应该取缔的东西。和它们的危害性及诱惑力相比,袒胸露乳坐在“理发店”中等待“客人”的小姐们简直是道德楷模和社会典范。
“忍不住。就是想发泄……倒霉,这样下去真的会把卡刷爆。”
看来章聿的心情确实很糟,因为她的信用卡就不叫信用卡,在我眼中那算半个国库——不知是幸还是不幸,章聿有个银行工作的远房表哥,动用私权给她批复了一个庞大的可用额度。具体多庞大?在我使出浑身解数也无非透支到一台笔记本电脑的时候,章聿的信用卡可以帮她直接刷出一套商品房的首付款。“你的表哥到底有多恨你?要给你下这样的套?你小时候是不是把他推下河过?还是骗他吃过洗衣粉?”我一度百思不得其解。
“没那么恶劣,只不过对他同学开了个玩笑,说我表哥其实是变性人。”
“……”
“我举了不少例子,好比他一直使用双肩包是源自对胸罩带的怀念。”那不过一个月前的章聿,她抚掌大笑,气焰嚣张如往常,完全不似现在低落,以往她是神经病,眼下她只是病。
章聿倒在沙发上,半天后摸出自己的数码相机,“喏。”朝我展示先前婚宴上的合影,“他把头发剪得多傻。”
“哦……其实,还不错了。至少人模人样,没什么大变化。我以前就说小狄长得像谁来着……嗯,香港歌手,高音唱得比女人还牛逼,名字又很下流的谁来着,”我真心地夸奖,随后寻找,“你呢?在哪儿?”
章聿似笑非笑,像支断了灯芯的生日蜡烛,徒有外观看似寻常,“我在另一头呢……我离他很远,”她不断按着某个按钮,一下一下一下,“看,这里。”
投射在我眼中的,是被模糊的像素营造出少女气味的脸。
我无力地安慰她:“算了,起码他只是到场来宾,起码你不是出席他的婚礼。”
假设我必须走进前男友的婚礼现场,且拿在手中的是红包袋而不是水果刀,红包袋里装的也的确是水灵灵的百元大钞而非一叠洒着乙肝病毒的卫生棉,假设我必须以释然和祝贺的姿态出现——不如一枪崩了我,也算给个痛快。
“那些给前女友发请柬的人都揣着什么心?事到如今依然不忘在对方脸上甩个耳光,好像写下对方名字的那个瞬间自己就莫名地赢了?结婚邀请算什么?有种离婚时来请啊,换我肯定包个特大的红包,大到足够支付他和前妻打官司的庭审费。”
“真有趣。”
“……汪经理……”这是多年前,我刚入公司时与同事在午间闲聊的对话。当时汪岚对我来说只是“被弃婚”的“女上司”,两者相加等于“熊出没注意”,所以当她突然站在背后,我本能地闭气装死希望她放我一条生路。
“这家现在也能外送咖啡了?”汪岚用目光示意着我手里的纸杯。
我忙不迭地点头,“是的是的。你要吗?”
“今天不了。”她笑笑,莫名让我觉得自己脚下的地面下倾了30度。
汪岚就留给我和其他人一个看客似的位置,七嘴八舌交换她的八卦
成了我们的职责,然而无论怎样言之凿凿,最后总在“我不知道,我也是听别人说的”中削落了气焰,只有前台的女孩想起什么,“那天我经过她的办公室时,不知是和谁在通话,但我很清楚地听见她说了一句‘想要我和前男友出现在同一个场地,除非是去殡仪馆瞻仰他的遗容’。”
室内的空气被按了暂停键似的静止下来,让我们品味心头一抹酒精棉花擦拭过后的味道。
最后仓促地,大家各自打扫手边的餐具,并如同纷纷走出影院的观众,从黑暗中被解放后发表第一句肺腑感言:“剩女真可怕。”
“剩女真可怕。”
差不多随后几年,我都在一层层剥食体会它的多个意义,好像嘴里含一颗话梅,与己无关时能够消遣它的甜,但含久一些,牙齿终究撞到一个无力驾驭的话题,那阵酸楚完全是冲击性的、剧烈的,牵扯人的五官张皇地蜷缩到一块儿。
章聿两手盖着脸用力地揉,她起初还试图用轻松的口吻,把内心的真相衬得轻松一些、洒脱一些,可越说那些句子越像沾了露水的昆虫翅膀,前前后后落在地上,“他这个发型真是够傻的,对吧?幸好边上站了个受过核辐射一样的胖子衬托了他——其实不瞒你说,我原本真的希望他发福了、秃顶了,或者白癜风一块块像世界地图,总之越糟越好,糟到让我心情能愉快起来的程度。结果没想到,这几年来,他唯一的失败只是找了个不怎么样的理发师。”
我把章聿的相机收到一旁,揽过她的脑袋让她依在肩膀上。于是这个场景俨然是熟悉的,像很久之前的那个深夜一样。我们全家被突如其来的门铃惊醒,老爸用右手握住门把的时候,左手还按着电话上“110”的第一个键。而门打开,章聿就站在我眼前。我完全无法忘记她的模样,她像是刚刚从海里走出两腿的美人鱼,浑身湿透,头发紧紧贴着一张在发光的脸。她冲过来用力地抱住我,“他答应了!他拉了我的手!曦曦!今天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天!是最好的一天!最好的一天!”反复着同一句话,但每次语气都在几何级地递进。
“外面还在下雨吗?你没带伞吗?”我还疑惑她那落水鬼似的状态从何而来。
“嗯!还在下!下得好大啊,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伞?……诶,我忘哪儿了?我不记得了诶!我想不起来啦!不过没关系!”她用手抹一把脸,又抹出那燃烧似的光亮来,“我快高兴疯了。我真的快疯了!今天是最好的一天,最最最好的一天!”
她连我的睡衣也染出了一层仙境般的湿润,她一定觉得自己是在仙境里、天堂中。她甚至能独自完成一整个嘉年华,可章聿依然紧紧抱着我,迫切地要分享,连同自己跳跃的脚步,希望移植到我身上。
我当然能理解,对方是章聿从高中时便一直暗恋的男生。哪怕章聿往后也曾被其他人转移了注意——她总是轻易地动心然后又草草收场,可小狄始终兼任了她的死穴和解药二职,他对章聿来说简直成了某种象征,需要祭献上她的信仰。即便大学时代两人分开了,但托网络的福,章聿始终没有放弃,我曾说她这份长达数年的潜伏工作实在太感人,英雄纪念碑上应该多个她的头像。
“所以他牵住我的手时,我真的在发抖,我也不明白怎么了,就是身体一直在发抖,导致他也困惑了几秒,还以为我是在害怕。”坐在马桶上,乖乖地听凭我用毛巾包裹住她的头发时,章聿带着哭腔对我说,“或许我真的是有些在害怕。你知道的,我喜欢他近七年,后来我干脆认命了,我对自己说,就一直这么继续下去吧,让他做个即便我以后结了婚,有了子孙,最后在病床上等着大限时,依然是最喜欢的那个人——缺撼着的但却特别温暖……我明明已经作好这个心理准备了,但今天却,要命……他握住我的手时,我在他的食指上掐了一下,那个时候我真的好想吃了他,也不是真的‘吃’了他,而是……总之……我是想……总之,我快高兴疯了……”
当时我几乎要被从章聿身上散发出的窒息性的喜悦完全吞没,她像个正处在最鼎盛期的旋涡,捣毁整个世界也仅仅是时间问题。只可惜随后两年,他们俩把我所知的一切言情戏码都演绎完毕,还是黯然分道扬镳。
“我的家,我房间的门,现在还留着他最后踹坏的痕迹,”章聿从我的肩膀上抬起脸,“记得吗?当时你拉着我,你也被吓坏了,还说‘我们要被他杀了’,一个劲儿地劝我别分手。哈哈哈哈——”她仅仅用声音在笑,“多疯狂啊。”
“我那会儿就说,你们应该去演《天生杀人狂》,你们比里面那对神经的情侣还要可怕,要是继续折腾下去,第三次世界大战也是指日可待的。”
“所以为了世界和平,我们分手了呀。”覃聿的声音软下去,两手不停地撕扯着一张纸巾,“……其实,上次的婚礼,我原本就猜测,小狄没准儿也会去,既然新娘是我们共同的朋友,那受邀参加也不是没有可能的。所以最初,我是期待他出现的,我想见见他。毕竟好几年没有联系,我第一个念头就是想见见他。我只有这个念头,随后会发生什么,会怎样,完全不在考虑范围内。我只需要他在我的面前,站个几分钟,哪怕几秒,让我看看他。我真的很期望。以至于只是假想万一他没有现身,我都觉得异常地失落——可结果呢……我果真见到了他,他还很好,很不错,没有什么变化……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应付,我做不了什么,也说不了什么,只能默默地重温一次——他看着挺好的,但他已经和我没有关系了。”
她说得那么动情,然而我却近乎无耻地走神了,我只顾关注章聿的脸,回想这中间隔了多少年?到底多少年了?那个时候,二十岁出头的她像个刚刚被切开的橙子,散尽了鲜美的汁液和夸张的香,在深夜赶来告诉我,她被那个牵手的动作下了咒。二十岁出头的时候,“真爱至上”不是笑话而是神谕。它就应该被纯粹而有力的火光燃烧,反复出现夸张的画面,雨中相拥,雪中哭泣——都自然得很,都没有问题,谁也不会责备,哪怕奉献上生命,最后都能被理解。
但让我们谈一谈那些久远的古老的经典的童话,有哪个公主是三十岁的吗?三十岁不是公主家的马夫的妻子吗?不是森林里的巫婆吗?她们配谈爱吗?她们知道怎么谈爱吗?她们更擅长的不应该是麻木和诅咒吗?当神圣的光泽从天堂落到她们脸上,她们还能够表现出什么叫幸福吗?
章聿在我的梦里回到了那个童话般的夜晚。她穿一条水淋淋的裙子,将我的梦境整个儿化得波光粼粼。她站在门外,抱着我又叫又跳,和当初没有两样,而她随后坐在卫生间里垂着头任凭我用毛巾揉着脑袋,和当初也没有差别。但梦里的她突然捂着嘴朝我笑,眼睛里写满了揶揄,使我顺着转过头去——
“哦,”我在梦里发出恍然大悟的声音,又对那个人说,“看看吹风机在哪儿。”
他在门外回答:“不在里面吗?”
“没呢。昨天你不是替我吹过头发吗,放哪儿了?”
“就放搁架上了呀。你再看看?”传来脚步声,他已经站在那里了,他就要探出脑袋了,我却在这时醒了过来。
手机在一旁的床头柜上唱着用以闹铃的歌。
“如曦,小米要走了,预备明天晚上开个欢送会。除了我们部门之外,小米之前一直在企划部,和他们很熟,所以一起叫上吧。正好积累了很久的公共娱乐金没有用。大家也确实需要好好放松一次了,省得再被我看到有人反穿着裤子就来上班这种事。”汪岚在我经过她的办公室时嘁住我。
“她接受了?去印尼?三年?……和男友分开吗?那结婚怎么办?先搁着?不怕出问题?”我心里好像装着一个摇奖机,几百颗珠子想从一个出口挤出来。
“你可以明天晚上直接去问她。”汪岚看着我笑。
她让我语塞了,半天我才白问自答地点头,“也是,这年头工作不好找……”
“那这事交给你负责吧。定了场所和人数后告诉我一声。”
“好。反正我也刚想找机会喝几杯。”我举起两手压着汪岚的肩膀,“真的,我要好好喝几杯。不然迟早有一天,我会从窗户上纵身一跃的。”
“行,你经过八楼时,帮我转达一下让他们赶快把这个月的发票报销了,拖了好久呢。”汪岚开着玩笑,同时从我脸上摘走一根线头,“怎么了?心情又不好么?又跟你妈吵架了?”
“啊……你不提还好。我几乎都忘了。”
距离上次和辛德勒看电影仅仅过去了三天。这三天我尽一切可能让自己充分地忙碌起来,连带下属们被使唤得团团转,印度人看我的目光已经透着恒河般源远流长的恨意了,然而我必须让自己有效地分散一下精力,以至于开车等红灯时也忙不迭地背诵《百家姓》。
因为我不想,不愿意去回忆发生在电影院里的那个动作。我更不能去推敲和琢磨,我知道那对我来说犹如潘多拉之盒般,打开便是不能挽回的。所以只要有任何可以阻止大脑去联想的事物——《百家姓》背完我还有《千字文》,还有九九乘法表。
但老妈或许从对方那里获得了消息,她激动地打来电话,“听说你们俩处得不错?是吗?真的吗?”
我好像挣扎在激流中的溺水者,抬头看见老妈在岸上又倒了一盆洗脚水进来,“你别那么激动。碰了几次面而已,是不是我没有拿刀捅穿他两个肾脏你就觉得那叫处得不错?”
可惜她完全不听我的解释,一个劲儿地赞扬我如何进步,“很好了很好了,你这次的表现比之前好多了。我还跟你爸说,看来你这次是真心想谈恋爱了。”这或许是三年来我听过的最恶毒的话,况且她用上嘉奖的态度,“这个周末我们不在家吃了,去外面吃饭,你想去哪个饭店?”
是啊,我参加电视台财经节目拍摄,家里没有外出庆祝过,我拿到公司业绩大奖,家里没有外出庆祝过,而我和一个相亲对象看了几场电影,家人就忙不迭要张罗欢庆,“好啊,也行,你去订饭店吧,让他们扒我的皮,抽我的筋,最后把我的肉切成一块一块,你要吃红烧还是清炖?!”那仍然是个被我“摔”断的电话,我的气势如同被砸向墙壁的一只棒球,于是它急速变形后在我猝不及防之间反弹回来——辛德勒的电话不等我喘息,紧随其后地响了。
“在忙吗?”他问。
“嗯……”
“打搅到你了?”
“……没。”
“呵呵。”
“有事么?”
“想问问你晚饭有安排吗?”
“怎么?”
“我知道有家不错的印度餐厅,你有没有兴趣?”
“哦,今天晚上大概不行。”
“那你什么时候有空?明天呢?”
“明天吗?现在还不好说。”
“要不,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记得告诉我,我先去订位。”
“嗯,好的。”
“好。那就这样?”
“嗯,那我挂了。”
“嗯,拜拜。”
如果写进小说这一定是最乏味的对白,我想没有作家愿意进行这样瓦解她自尊的描写,可我却成为它的组成部分。我只能形容这好像是被装进盒子的声音,还是个很小的木头盒子,用几枚长铁钉钉死了。声波在里面狭窄又机械地重复。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嗡。传不出去,透不出去。嗡嗡嗡,嗡嗡嗡。——我的脑子要炸开了。
KTV包房的一角有人率先倒塌下去,如同溅起一阵咸味的海,传来昏暗的哭声。徼弱的灯光下我看见汪岚走去拉住瘫坐在地上的小米,却被对方抓得一个踉跄。她蹲在小米面前,用手背擦着女孩的脸颊。
“早说了,什么《我要的幸福》《可惜不是你》,都不准她点才是。放着好好的《狐狸精》和《王妃》不唱。”我扭头对身旁的人讲。
“呵,下一首还是《十年》呢,推波助澜啊。”马赛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他又从点歌台转向我,“啊——盛姐你的酒量不错么?”
我放下手里的高脚杯,“一般吧,不算好,也就勉强能靠自己的力量爬进厕所。”
他莞尔,“已经很体贴了,像受伤的小狗自己找地方疗伤一样——”
“小狗?谁是小狗?”我竟然已经有了醉意,“至少我的酒量比汪岚还强些呢。”
“是吗?”
“你们都以为汪经理即便牛饮鹤顶红也能瞬间把它分解成原子和离子吧,可实际上,”我摇起一根手指,“她就像《新白娘子传奇》里,一杯雄黄酒就能彻底现原形的白素贞——明白吗?当我们这些人的克星是‘贫穷’‘疾病’‘孤独’‘时间’的时候,汪岚的克星很可能是——诶,我先不告诉你,你猜得出是什么吗?你猜猜看。”
“是什么?我不知道诶。”
“猜一猜呗。”我没有意识到自己完全是无理取闹的。
“真的想不出呵。”
“笨蛋,告诉你,是‘酒、酿、圆、子’。”
马赛当即笑了,“真想不到啊。”
“是吧,你原本也觉得汪岚很厉害吧?”
“没哦,我是没有想到盛姐你这么有趣,”马赛乖巧地弯着嘴角,他轻微的醉意反倒一下子曝了光——眼神真软,像从枕头边角里漏出的一团棉絮,“至于汪经理,我从来就觉得她平易近人呢。”
“不就是在你面试那天和你坐了同一辆车嘛,看你得瑟的。你是小孩子吗?还没结束青春期?喉结长大了没?”我用手指戳他的额头,于是他又笑了,是喝了酒的关系吗?他今天笑得真多,虽然身体不自觉地往后躲,可他笑成了此刻射灯一般温柔的蓝紫色。而我不清楚在这整个过程中——光线投射在他身上,折射进我的瞳孔,神经传达图像,使我的大脑“看见”了他——这个过程里,究竟是哪个环节被迷离了的,哪个环节被酒精感染,它们忽然用背叛我的路线降伏了我。直到角落一把玻璃破碎的声音暂停了我的失魂落魄。
从汪岚手里挣脱的小米,用脚边的那堆玻璃碎片说明了一切。
她平视着汪岚,嘴角哆嗉着,眼里仿佛是怒火,提示着戏码即将进入冲突性的最高潮,却在下一秒突然大声痛哭。
“我不想走了。汪经理,你让我辞职吧,我真的愿意辞职啊。”小米用手捂着眼睛,啜泣声里每个字都被拗成了委屈的长音,“我觉得,心里好恨啊……三年,为什么要让我去?我没有信心啊。三年后我就二十七岁了,变成老姑娘了啊,我不要变成老姑娘再回来结婚……万一那时没有婚可结了呢……你赔我吗?你能赔我吗?你赔得了吗?”她的语序开始在哭声中混乱起来,“我不要……刚进公司时,我觉得像你这样很棒,我很羡慕你……可现在,我不要啊……我不想变成这样,好凄惨,我不要,我受不了……汪经理,你让我辞职吧——”即使被我拽到走廊上,她仍然像跳帧的唱片那般反复着几句话,“我不要……我不想变成那样……我受不了……我不要……”每个每个都用否定式。
“好了,好了,不就三年吗?一眨眼的事。”我撑着她的身体,讲着连自己也不相信的说辞。
“不可能……”她从眼泪中认出了我,“盛姐,其实我最气自己,我真的气自己,为什么就不能干脆点儿拒绝呢?为什么要答应?事业有那么了不起吗?事业比爱情还重要吗……可我竟然会认同这一点,这让我觉得真可怕啊……我二十四岁就这么想了,到二十七岁不就变成像你们那样了吗?”
上一次喝醉是在什么时候?想一想。我是个不胜酒力的人,所以更加知道自省。况且平日窝居在家观看《康熙来了》或《超级女声》,这两者又不具备让人买醉的欲望。“借酒消愁”是个美丽的词汇,可美丽也是个需要多种条件的字眼儿,需要前因,需要后果,需要一首恰到好处的歌曲,用几个关键字在节日过后的午夜像开始生效的咒语那样找到你的房门。
我想起上一次喝醉,并非朋友的生日,也谈不上遭遇感情挫败事业瓶颈,只是因为没有开瓶器。听着好笑,却是真的,当时贪图红酒的美容效果从网上购买了一瓶,临睡前准备开动了才发现自己没有开瓶器。接近深夜十二点,附近的超市早已打烊,便利店只有牙签出售,我坐在厨房的地板上,用尽了钻、挖、掏各种方法对付软木塞,内心最后燃烧着无名火,誓不罢休地把酒瓶口朝台面上砸。它当然碎了,碎得还算厚道,保留了四分之三的完整,却还是让我为难。我和残破的酒瓶面面相觑,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理,厨房里弥漫着微醺的香味,宛如一个嘲笑的问号,迫使我心一横,我从碗柜里找出最大号的玻璃杯,斟满,喝掉,斟满,喝掉,再斟满,这时我便觉得醉了。我依然坐在地上,靠着一侧的墙,眼睛在台面上无谓地掠过一只空碗,一瓶洗洁精,两块3M洗碗布,一个新买的不粘锅却一直没有用过。我就在这个不见丝毫浪漫气息、比生活更生活的窄小的地方,糊涂地毫无意义地醉了。如果他人还能借着这个麻痹的机会,畅快地哭诉恋人、家庭、这个不公的社会,可我只是睁着眼睛,索然寡昧地回想着那只空碗放了几天了?吃什么后剩下的?
我连借酒浇愁也做不到。它们进入身体,却撞到铜墙铁壁般的一颗铅核似的心。就好像,很久很久以来,我睡着,做各种梦——我可以做各种与恋爱有关的梦,恋爱的场景,恋爱的桥段,我和梦里的人牵手,走同一条路,睡同一张床,隔着卫生问的门询问对方“电吹风在你那儿么”,可一直以来,他永远没有固定的形象。他从没有真正出现过。他是谁,我不知道。
我连在梦里进行的恋爱也不完整,恋人是虚构的无。他不存在。
而这“是很可怕的”。原来。
是很可怕的。
汪岚的面前有三只空酒杯。
我原本有些委靡的眼睛几乎是被隐形的手扯开,“别告诉我这些是你喝的。”
“唔,这个不是。”她移开第三只杯子。
“……你不要命啦?!”
“不至于的……”她拉扯着裙子站起来,“没事。”右腿的膝盖却晚了足足一拍才打直。
赶在我之前搂住她的是马赛。他的确用“搂”这个动作,从汪岚的右手下穿过,扣住她的背。他在音乐声中凑近汪岚的耳朵,“汪经理,你没事么?你醉了。”又对我重复一遍,“她醉了。”我很清楚他在征求一个许可,“你要送她先回家么?”
他没有退缩,眼睛里透出某种昂贵石材的光亮,朝我微笑着,“盛姐,其实今天原本他们说我可以不来的,我刚进公司没多久,和米小姐也谈不上认识,但我想了想,认为自己还是应该参加,我有些厚脸皮地说‘很久没唱歌了,所以非常想去’——或许你也知道了吧?我等了一个晚上,就是在等这个。”他将汪岚揽在胸前,像件衣服般盖着她。并将句子就断在了这里,如同一根食指,在弧线后抚去其中最关键的词汇。
出租车将我送到了家。
“小姐?小姐?是这里吗?你没事吗?”我是被司机从梦中叫醒的。
“嗯……”我瞄着不远处便利店的灯光,拍拍司机的座椅,“师傅你再往前点儿,停在‘全家’门口吧。”
“哦,好。”
等我摇摇摆摆下了车,夜风多少让人清醒了一点儿,我走进店门,在冷柜区抓了两罐啤酒。付完钱后等不及回家,在门前的花坛边就打开了。
胃里一阵冷后逐步回温起来。趁着两者交替的空隙,我彻底清醒了。原来刚才在出租车上我也做了梦。我梦见自己坐在厨房里与红酒较劲的那天,“没有开瓶器啊?”我对身后的人嚷嚷,“我忘了买诶。”
“摇一摇,瓶塞就会喷出来呀。”他接过酒瓶看了一圈。
“笨蛋,那是香槟,这个便宜货才没那个功能啦。”
“诶?不就是香槟吗?”他缓慢将标签转向我,怪不得是梦,它真的变成了香槟。只不过,和以往所有的梦不同,和那些半段式的、虚构的内容完全不同。他站在我面前,老样子,带着一点儿自满、一点儿自信、一点儿会让女生半夜突然从床上坐起来然后怎么也睡不着的帅气、一点儿说什么情话也不会突兀的洒脱——他是马赛。
我第一次看清了他的脸。
〖而竟然是这个时候,
艳阳高照,荒郊,满嘴偏成的土豆丝,
眼角里勤奋得几近可怜的手臂,
水泥地上一只白色的小鸭子,
这些松散又寻常的碎片让我觉得有些寂寞,
它们相加得出一个仿佛矫情的词语,
但我无法用更好的方法来形容,
当凡庸的世界用温和的侵蚀同化了我,那一刻我
会希望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够见证我的碌碌无为。〗
开门声像一双手,拔掉了水缸的塞子让屋内的时间朝前流动起来。我努力睁开眼睛,看见老妈提着大包小包站在玄关,那些塑料袋们用丰富的寒塞率率声簇拥着她,于是她仿佛加入了这场对话:“我就知道……”
老妈将东西运进厨房,冰箱门开了又关,随后传来水流声,自来水哗啦啦地不知洗着她带来的什么,她开柜门,玻璃发出欢迎的动静,它们是被拿出摆在台面上吗,这么吵吵嚷嚷?最后响起微波炉笃定的蜂鸣,像一个被无限拉长的“咪”的音。厨房就在老妈的运作下活了起来,宛如更换了电池的机器人,它在转动关节时发出复苏的声音,传进我耳朵,笃定,地缓慢地挠。
“你爸去钓了鱼,一条三斤多一条十八斤,重得抱也抱不动。他在现场找当地的师傅杀了以后,但回家还是光鱼鳞就刮了—个多小时,大得根本不知道怎么下手。后来决定做红烧熏鱼吧,结果烧了三大盆,吓死人。我给你舅舅一袋,再给外婆送一袋去,这些给你,下饭也简单,哪怕当零食吃也不错。还有给你带了点儿桃子,桃子你要抓紧时间吃,放个几天就会烂,记得一个要六块多呢,烂掉就太可惜了。”老妈回到客厅,从地上捡起我的皮包和外套挂在门背后,她袖着手,又自言自语地问“怎么鞋子也少一只啦”。
我从沙发上缓慢地坐起身,想对她说点儿什么,张嘴的瞬间身体沸腾出汹涌的戾气,我慌张地冲进卫生间抱住马桶,等一通胃酸以起义领袖的姿态,带着鼻涕眼泪一起叛变出身体。是第五次了吗?那些绿色的是什么,胆汁吗?而我一呼吸便闻到来自身体的酸臭,它就像一捧在酷暑中久久未售出的梅子,自暴自弃地与飞虫为伍。
我抬起头,从墙上的镜子中看见守在门边的老妈,我看不清她的脸,她只是个披着草草色块的图案。
“你烫了头?”我撑着马桶边沿,坐在地上对她用懒洋洋的语调,“不适合你啊。”
“噢——是啊!给我烫坏啦,就是小区对面的那家,气死我了,你爸说我可以去给钢丝球厂家做代言了,我看真的可以。”她递来一杯温水和药片。
我仰起脖子喝,同时在腿上找力气希望可以支持自己站起来,“我以前就说小区对面那家很差了吧,你不相信。”
“他们说搞什么周年庆嘛,打四折,原来七百多现在只要三百块,我是被骗进去的诶。”她伸着手希望扶我一把,但就在我起身的那一刻,好像不停摇晃的碳酸饮料被旋开了瓶盖,隔夜的猖狂再度从我嘴边涌了出来。
“……你到底怎么搞的……为什么要喝成这样?”老妈一边拍着我的背,而她终于松了口,我知道她必然忍耐得很辛苦,她努力希望自己扮演出不闻不问的样子,猜测那才是我最需要的关怀,她明白没有追究的必要,这年头,工作事业感情,压力竞争挫折,想烂醉如泥最是不会缺少原因。但她毕竟没有那么坚强,她还是普通得如同所有父母一样,被无从下手的担忧煎熬得充满了伤感。
客厅里响起电铃声,老妈在我的授意下接通了它。我听见她与对方的交谈,称对方为“汪经理”,并且替我解释“如曦今天要请一天假吧”“哦,她身体不舒服,好像昨天喝——”我在此刻几乎手脚并用地爬出去,对老妈拼命摆手,终于将她的后半句扭转回来,老妈踌躇地看着我,“她身体不舒服,嗯,别的没什么……”
购自便利店的两罐百威只是个开端,我坐在花坛边,白天它属于卖发饰的小贩和乞讨的妇女,但现在它好似充电器,使我原本跑得筋疲力尽的思维终于又安稳下来——它安稳下来,或者说它以貌似安稳下来的伪装,像淹没我的此刻的夜色一样,用两边的街灯,引诱我一盏一盏延伸下去,计算一个趋近无限暗淡的数字。
这条马路,一家麦当劳,一家味干拉面,一家眼镜店,一家火锅城,过去是邮局和银行,对面有百货公司,而挤在中间的零散便利店,它享受着入夜后反客为主的骄傲。我想起刚刚搬到这里的前一个月,在网上听说那家火锅城颇具名气,有天实在受够了盒饭和冷冻饺子,我决定去尝一尝。
我一个人去。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好处。当情侣们排成长长的等候队伍时,我成为了唯一一个受惠于单座空位的人。领位员将我引到角落的某张餐桌上,递来菜单又倒上茶水。我垂涎地看着整整一页“本店推荐”,可惜一个人终究点不了太多,除了锅底,两盘羊肉加两盘蔬菜就足够了。等待的时间里,我用手机打游戏,偶尔抬起头漫无目的地环顾四周,果然,三三或两两,他们的面孔在火锅的蒸汽中看来毋庸置疑是热闹的,他们聊天,交谈,开同事的玩笑,讲述自己今天的遭遇,讨论来月的计划。于是,那些话题,那些人与人之间其实无足轻重的琐碎的沟通,它们开始盘根错节地组合。我感觉有什么在自己周围顺其自然地流动起来,充满了压迫性的推进力却始终回避了我,在它眼中我仿佛是一块涂了蜡的皮肤,因而它充盈了每个角落却独独排斥了我——似乎直到当时,我才发现,许多一度空泛和难以亲近的词语,好比“社会常理”,好比“大众”“价值观”,从来只在报章杂志上堂皇地出现,离自己无限遥远,可在那一刻,它们就在我身边,以不可抗拒的存在感,将我从这个世界上划分出去。
搬家后的两年里,我一个人去麦当劳、味千拉面,眼镜店里对着镜子挑选眼镜,询问店员“你觉得哪个好”,而他当然选择价钱更高的那副。我一个人去邮局寄信,提取邮包,银行更是如此。
两年里的每一天,我仿佛在此安之若素地居住了下来。我过得凑合,在很多人看来能算得上很好。可每次我从人群中匆匆穿行而过的时候,都会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那包围了我又回避着我的词语,它一直用冷淡的视线盯着我的脊背,宛如从一把豆子里检视发黑的那颗。在它们的眼里,我身上那是个名叫“异类”的标签。
这个世界把排挤和非议隐藏得很深,却时时刻刻作好了铺垫。
可是,现在,我捏瘪手里的啤酒罐,仿佛是忽然之间,没有任何起承转合的过程,我从背包里找到手机,查了一页又一页,翻到马赛的手机,谢天谢地,我不知什么时候还存了他的号码,我看一眼屏幕右上角的“01:01”,没有丝毫迟疑——不如说,这个时间反而更好,只有类似这样的时间,马车变回南瓜后,夜幕下还能呼应它的荒诞——我按通了马赛的电话。
有人曾说,随着科技的进步,现代人对于感情的交流变得机械了、无味了,他们还在迷恋古老时代里,穿越干山万水去牵一牵爱人的手。可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看来,当电话、手机、电脑、网络能够实现那件名叫“立竿见影”的事,让一切可以在瞬间内得到回应,只因为这个“能够”,这个“可以”,我们受到的折磨又乘上了几倍。我当然记得,往日面对一个没有回复的QQ头像,我盯着它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能眨眼,又最大限度地释放全部联想,为对方寻找各种借口和说辞,他可以暂时不在,可以电脑故障,甚至可以被台风掀掉了屋顶吧,但他不可以视若无睹,他不可以坐在电脑前,架着二郎腿,读完我的留言后将鼠标移到了关闭窗口上,他不可以。但用不了多久,我的眼睛里涨满了泪水,明白其实没什么不可以。
从手机里传出的拨号音,一声接一声地持续着,仿佛比这沿路的街灯还要没有尽头。
没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后,宛如测试一个无底洞的深度,告诉着我,哪怕投进整个生命的长度,也唤不到半点儿声息。
没有接通。
我在花坛边站了一会儿,折回到便利店,家里没有开瓶器,因而可供我选择的只剩下尊尼获加这类威士忌。但有什么关系呢?我喉咙干得厉害,厚厚的一层好像龟裂的地面,用透明的水根本起不了作用,必须是烧灼的河流,它们可以瓦解、蒙蔽、搅浑各种因素,将自己填进每条裂痕,好像上帝当初在人体内创造出血管那样。
仿佛逃离什么一般,我迅速地,甚至是不失壮烈地醉了。
虽然习惯了在相亲时表现得刻薄,但事实上,我也没有自己想象得那么了不起。不止一次,介绍人在随后传来婉转的消息,“男方最近比较忙,可能没时间继续下去”,老妈立刻意会,在电话中她还能表现出轻松,配合地点头,“好啊好啊,反正我家如曦也挺忙的”,她挂了电话,把自己放进厨房,我听着那一排整齐到不合理的切菜声,内心无奈地低落起来。而这只是她愿意让我获悉的部分吧,其实老妈听过更直接的理由,“对方觉得,你女儿年龄有点儿大,他也才二十九岁,找同年的,有点儿不合适”,而她能说什么呢?“不会呀,如曦不是还小他两个礼拜吗”,她说这话的时候自己好受吗?自己能接受吗?也未必吧,所以渐渐老妈也放弃了,无论理由是什么,“他觉得你家如曦不适合”“那个男生——真的不好意思——他说自己喜欢美女,确实很肤浅啊,可没办法,不好意思”“他说没感觉”,老妈把这些话都进行了自我过滤,她只能对老爸讲:“我真的不明白,如曦虽说快三十岁了,可也绝对谈不上‘老’吧,她长得也不错——不是我瘌痢头儿子自家好,这是事实吧?而她品位也不错,其实心地也蛮善良的,在家里虽然糟糕一点儿,但外出时我看得出她谈吐什么都很大方——我的女儿明明是个不错的人啊,为什么还有人会嫌弃她呢?”
哪怕三天两头地吵,可她依然要命地认为我是她不错、优秀的女儿,我应该受到他人的喜爱,我不会被拒绝,我发出的每条留言都能得到回音,拨出的电话都能被接通。
旅馆的门缝下漏出一丝动静,我从床上坐起来,穿着拖鞋走近后,水泥地上躺着一张名片。画面上的女人正在进行不穿衣服的扩胸运动,并在纸片背面亲切地问我“这个夜晚,您寂寞了吗”。
寂寞?因为酒精中毒而请了一天假后,次日一早我就起程来到了邻市。或许是上天难得展露关照我的倾向,下半年有新的收购任务,于是我被派往对方工厂视察,可以有整整七天无须涉足公司。所以,不论被动主动,我都得以从那个夜晚摆脱出来,白天跟着工厂负责人跑东跑西,晚上泡了一脚盆的热水,坐在招待所的电视前看新闻,一边拆着从楼下小超市买的泡椒鸡翅——于是乎,我觉得挺好的。泡椒鸡翅加豆腐干,哦,还有炸花生,外面撒上海苔末的口味非常适合打发时间,人生仿佛因为无目的和无意图而舒畅了许多,即便真觉得寂寞,也多半是这里能收到的电视台实在太少了。
我将那张小型春宫图夹在门把手上,回到床边,手机在此刻响了,送进一条短信。汪岚的,询问完工作进度后她又问我“身体好点儿没”。
好像得了失语症的手指,一行字被我斟酌地修改了十遍,怨恨自己没有足够的智慧和文采,能将内心的念头梳理出一个能在短短几行内展露的切入点。我相信流言早就坐着电梯传播了几层,它们落在女厕所的水龙头上,落在茶水间的咖啡机上,当落在外卖餐盒上时,连送外卖的小姑娘也知道有个汪姓的女经理被自己年轻的部下送回了家,这会否给她带来生活的希望,成为继公交车优惠换乘后又一桩励志的信息还不得而知,但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她那样积极向上地面对人生,好比我,我甚至希望自己能在这个时时断水的小旅馆里一直住下去。
可我终于极不甘心地在最后加上一句:“倒是你,那晚还好吗?顺利回家了?”在按出每个字的时刻,我都对自己的不能自制充满了厌恶,但它还是完成了,看着工整又随意,“那晚还好吗?”送来了回答,和预想中的一模一样,她说“总的来说我还好”。
我把自己埋进枕头,五分钟后才翻过身。天花板的角落里有没了主人的蜘蛛网,它无动于衷地看着我。
工厂有个水库在山里,因而一大早,我驱车四十分钟赶着山路,等到了坝上,面对一摊宛若外婆眼球般混浊的死水,这副景象我以往只在挤破自己身上的囊肿时见过,而陪同我前来的工作人员似乎清楚自己无法解释,匆匆找了个借口就像忍者那样消失得干干净净。日头渐渐升到正中,我将车停在附近的小饭馆,找了条路边的长凳坐了下来。
据说沿着这条山路一直往下开,也是有名的风景区了,难怪沿路上时不时出现旅游巴士,而饭店老板——用“老板”这样的字眼也无法让他既黑又瘦的身形看来富足一些——拉着自己两个孩子,每每见到靠近的大巴,他们便赶到路口冲对方招手,希望能够招揽到一笔生意。在我入座的半个小时里,虽然没有一辆客车停下,可他们那三双挥舞的胳膊始终没有放弃。说真的,即便被称为招牌菜的“当地土家鱼”,味道也谈不上多么可口,实惠却是没错,点了三盘菜,端来的容器或许用“缸”更合适些,于是这便是我,被正午的太阳晒出头顶的细汗,其中却有大部分是来源于为这三缸菜肴而发愁。
“小姐来旅游的不?”老板娘在围裙上擦着手,一边问我。
“不是诶。有工作。”
“前面的山谷不去看?水很漂亮咯。”
“是吗,但我没时间呵。”
“小姐工作很忙的吧?看你的样子就知道,”她将一直躲在身后,看样子是家里最小的女孩揽到胸前,“就是不去看很可惜咯。”
“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吧。”
“那下次还到我们店里来吃饭啊。菜还合你口味不?”看得出她实在有些无所事事,因而拉着店里唯一的客人进行问卷调查,“都是我闺女帮忙的。”
我朝那个脸黑黑的小丫头递一眼,她抚着一条辫子的尾巴梢紧张地搓了又搓。“还好,挺好的。”
“哦,对吧,”老板娘打心里高兴吧,脸上某些代表年纪的线条开始沧桑地被放大,向外突出着她细小的心愿,“她挺机灵嚯?帮手了一年,熟练着咯。”
“可是这个菜我盐加多了。”小姑娘憋了半天后对我说。
她让我猝不及防地笑出了声,“的确有点儿咸诶。”
我一筷子一筷子解决面前的土豆丝,农家自己养的小土狗一直躺在水沟边,它想站起来活动也难,脖子上的铁链太短了。路的对面就是山,趁着好天气它绿得简直发蓝。有车,自然扬起疏狂的尘土,可从缝隙里长出的野花还是精神熠熠地扬着一张淡色的脸,好像一个坚信自己会走红的三流演员。长辫子的小女孩坐在角落用粉笔在地上涂涂画画。
而竟然是这个时候,艳阳高照,荒郊,满嘴偏咸的土豆丝,眼角里勤奋得几近可怜的手臂,水泥地上一只白色的小鸭子,这些松散又寻常的碎片让我觉得有些寂寞,它们相加得出一个仿佛矫情的词语,但我无法用更好的方法来形容,当凡庸的世界用温和的侵蚀同化了我,那一刻我会希望至少身边有个人能够见证我的碌碌无为。
这样想想,果然是有点儿寂寞的。
回到公司的第一天,我遇见了马赛。
当然我遇见的不仅是他。
在外折腾了一个礼拜后,自己的灰头土脸完全掩饰不住,每个毛孔都恋恋不舍地抱着一颗黑头回家留念。照着车内的镜子时,甚至有些}光神地忍不住留出袖子去擦,等反应过来才懊恼不已,发誓今天要去美容院,喝人血植金箔也在所不惜了。
就在我即将下车的时候,远处电梯门打开,有个人影用我所熟悉的走姿慢漫剥开我的意识。几秒后,这句话变成复数,是两个人影。两个人影,汪岚在前,马赛走在她身后。感谢我的身体远比大脑反应快许多,它将我的四肢都暂停了,剩余的药效想要进驻大脑却终究捉襟见肘起来,只能盲目地拉长了眨眼的频率。
他们仅仅一前一后走着,迟迟没有出现值得音乐突然大作的内容。但我有着最万恶的想象力啊,它们像几何分裂的细胞,能够在短短数秒内将车厢里塞满我的全部猜测,它们简直要生出碧绿色的藤条,把我当成某种宿主一样吞没了。这不是发生在漫画或偶像剧里的起承转合,对于成人社会来说,当酒醉遇上男女关系,就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将得到一个类似铁律般的答案。
我几乎恼怒起来,徒劳地恼怒着到底要过多久?七天不够吗?躲进遥远的小宾馆不够吗?天天看《新闻联播》不够吗?可它还残留着足够动摇我的力量,它意犹未尽。
终于汪岚停下了脚步,她使马赛也站住了脚,他们俩面对面站,说着什么我一定听不见,只是他们保持着完全刻意的距离。然后马赛抬起右手,他抽过汪岚手里的外卖咖啡,放到嘴边喝了一口,他站得非常遥远,我却依旧非常确认在他脸上的表情是笑容。一定是笑容。偏偏是笑容。
瞬间的事,之前将我挤到窒息的、塞满在车厢内的那些密密麻麻的喧嚣的聒噪的声音,它们消失在一瞬之间。整个突然安静的空气,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我。
我站在汪岚的办公室门前,眼神肆无忌惮地掠过这里的每一寸空间。
她有一双常备的平跟鞋,放在角落,黑色麂皮,意大利产的,价格不菲。那年我们一起杀去香港血拼,在酒吧里,汪岚也曾经被陌生人送过饮料。她并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力,即便她眼下谈不上年轻少女。
和她保持了同样品质的房间,规整中仍有两三盆绿植,而书桌上摆着欧式的小相框,里面放着和她姐姐的照片,那是我以前就见过的,汪岚与她姐姐长得不太相像,她有一双更冷艳的眼睛。
“如曦?”
“唔。”我没有立刻回身,于是汪岚绕到我面前。
“回来了?”
“对。是啊。”
“明天要作汇报吧?要不你今天先回家好了。出去一个礼拜也挺累的,看你脸色都差了。”
“嗯?没事,好多资料还在公司,回家做不了。”我对她摇头。
“也对。”她将手里的咖啡杯放到桌子上,大约是过了几秒,意识到我还守在门前没动,汪岚抬头,“还有事?”
“没了。没事。”我替她带上房门,最后在她的房间里环视一圈。
根本不用否认,我的某些变化几乎是赤裸裸的。过去,我称汪岚是“即便谈不上年轻少女,可她从不缺乏对异性的吸引”,我称汪岚是“和姐姐长得不太像,但她有双更冷艳的眼睛”。
我的变化是赤裸裸的,它们交换语序,更改词汇,将我在这短短几天内生成的所有妒意完成了收割的过程。我现在是站在一整条空旷的地平线上,朝哪儿都可以无限地走下去。
高中时参加的绘画兴趣班,其实从四岁时我便被父母塞进各种课外小组,经过大浪淘沙,唯一存活下来的是绘画。我还果真把自己看成天赋异禀的那种人,读小学时便壮志满怀地打算将来用卖画来养活全家。那时候书房有我涂的几百张牡丹,以至于直到今天我一见牡丹便闻到扑鼻而来的墨水味。
可是进了高中后,班上还有一名同样擅长绘画的女孩子,同样四岁起便接受培养,同样家里也有几百幅牡丹。我视她为棋逢对手的劲敌,可周围人并没有接受这套理论,她获得夸张的溢美之词,获得推荐去国外参加比赛,获得电视台的采访,路途之坦荡,我即使光捡她吃剩下的,也能把自己喂个半饱。所以我不明白,美术老师曾经不止一次对我说“她就是比你多那么些”“她的画,她的意境”,我回家对着她的牡丹快要瞪出三维立体图,却怎么也领悟不了,究竟是哪一些,她究竟比我多哪一些,请给我明确的说法,不要拿些称不出重量的虚无字眼把我打发了。
“我究竟比她差了什么?少了什么?”
不都是牡丹吗?叶子,茎,花瓣,染一层再染一层,笔锋转一转。扑面的墨水味。
差在哪里?
可好多人说:“有,她和你的不一样。”
我仿佛又嗅到了,那么早时,举着两幅画追问父母的自己,浑身的不甘和委屈。
商场门前的章聿一见到我便开始尖叫:“我的天,那是什么?”等我走近,她在大庭广众下摩挲我的大腿,“这是什么?这是什么?我还以为你没有这个部分才对啊!”
我打落她的手,“多嘴,天热了,穿短些不行么?”
“你几时露出过这些玩意儿了?你不是一直把它们藏得像传家宝一样深吗?你那民国年代的思想终于得到解放啦?”
“多嘴!”我忍不住揪她的耳朵,“不用你这个一弯腰就用内裤边和人打招呼的女人教育我什么叫开放。”
“说真的,怎么啦?”章聿一边提着自己的低腰牛仔裤一边问我。
“没什么,想开了。”
“美国朝日本投原子弹才叫‘想开了’好吧?”她凑近了端详我的脸,“今天居然还粘了假睫毛!到底发生什么了?你告诉我吧,我很担心啊!”
我在最初几秒还尝试着用玩笑搪塞过去,毕竟像章聿这样的人,下一秒她就会被商场前某个时尚男士转移了注意,拉着我说对方就像在脖子上围着刚刚晒干的拖把就出门来夺人眼球。可我赶在她发觉下一个受害者前,告诉她:“最近有个人,我觉得他挺不错的。”
“你可要小心。别像之前一样。再等几天看看吧。”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章聿脸上没有半点儿我想象中的惊讶或兴致高昂,仿佛我在对她进行的不是恋爱报告,而是一份死亡解剖书,“怎么了?难道我还不了解你吗?别看平时比我镇定多了,但一旦失控,经常连我也望尘莫及。冲着一条群发短信,半夜开车去告白的事我是绝对不会做的。”她堂堂地揭开我的伤疤——前年年关,被繁重的工作压迫到极限时,我突然收到一条来自大学同学的短信,内容写得非常温情而具文采,大意为不要累了自己,要好好照顾自己,朋友永远关怀你的幸福是否,而非成功与否。那条短信被我加班三十六小时后,堆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到,刹那我便遭殃了,我不顾一切跳上车,一边重拾对发件人的点滴记忆,大学时他和我同班,哦,虽然没说过几句话但他看来还算是个有趣的人,相貌也颇为端正,可更没想到原来他有颗一直在关怀我的心啊,原来“雪中送炭”是确有其事的温暖,使我即便在冬天也会燃烧。可最终,也令人稍感欣慰的是我在路上打了一个泫然欲泣的电话给章聿,报告她我要去接受他人的爱了,“虽然跟他不熟,可知道他是这么好的一个人后——”“等等,”章聿在电话里打断了我,“你说的短信怎么我听着这么耳熟?二十分钟前,他也发了一条给我呀?!”后来经过证实,这还真是一条广受好评的转发短信,由中国移动免费提供。
“所以——我的意思是,等你能想清楚之后,再说吧。”她上前环住我的肩膀,仿佛我有多么不堪一击。
“……我明白的……”我从她的手臂中避让出来。
那天老妈上门,她被我的醉态吓了一跳,却还是留下为我做了顿晚饭,席I可不停地说胃里都被我吐光了,全身上下这是个比阑尾还辛苦的器官。
“你一点儿都不会照顾自己。”
我对这话已经免疫了,“唔,是啊。”
“我刚看见,冰箱里那几瓶酸奶都过期了,你也根本没有注意过吧?我要是不替你扔掉,你肯定就当没事的喝了啊。还有阳台上的锁也坏了,门关不拢,厨房地板灰吹得满地都是,我刚才一走都吓了一跳,怎么一个一个脚印那么清楚。”
“知道了,我会找物业来修的。”
“你每次都嘴上说得快,有用吗?实际上呢,我下个礼拜再来,你信不信还是一串脚印?”
“那你知道没用还说。”
“你这样子,将来结婚后怎么办?”
“等有婚可结再说吧。”
我们之间立刻便安静了,作用效果比毒药更快捷。我嚼到空气里那紧绷的线,转眼看桌对面。老妈没有怒火冲天地把碗一摔,开始她那套滚瓜烂熟“你这个不孝女”的演讲。她扭头看着电视,仅仅眼睛下蜷起一团疲倦的灰色,“你明知道这么说我会伤心,但你还要这么说。”
她轻轻松松地就击溃了我。她讲得没有错,我是典型的将气撤在她身上。家人在这个时候起的作用比任何情况下都频繁。以往我总坚持将她看成自己的敌人,可事实上,我们都不过是那个真正的对手太遥远,才被迫内讧不断的吧。我说我不想再战斗下去了,我一点儿也没有头绪,就随它去吧,就让它把我打垮把我粉碎,我甘愿认领这段人生的失败,这失败也没什么致命的,一段孤魂野鬼的终结罢了,可怕吗,有那么可怕吗,真那么可怕吗?可老妈不能允许,她不能接受我的放弃。她从来也没有想过要看自己的女儿一个人的背影消失在路口,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到最后。她觉得很可怕。她一定是一浮现这样的设想便觉得心急如焚,甚至想哭吧。
“你是觉得我还有希望,是吗?”我从旁边取出一张纸巾按在脸上。
“那当然。那还用说。”她的声音和很早以前,言辞凿凿地回答我说“没有不同啊,你和她没有任何不同嘛”的声音一模一样,她甚至咬定我的画更好看一些。
“你还加了只小蜜蜂哪!”
站在公司门前的台阶上,入夏的阳光很快把脚底的皮鞋都烤得滚烫,我等待公司的专车,今天有个展会在国际会览中心举办,我作好了全程瞌睡的准备,但为了顾及公司脸面,包里还是塞了一大瓶提神醒脑的清凉油。
总算等到司机迤逦地来,副驾驶上的马赛朝我招手。
“……你也去?”我打开后座的车门。
“正好有个合作的传媒公司出席,上头让我再跟他们多聊一聊。”
“哟,已经能出来挑大梁了?”
“呵呵,借盛姐吉言。”
我端详他的后脑,好像学龄前的小女孩隔着橱窗看一个她尚不会用“英俊”,只会用“好看”来称呼的玩具。我几乎没有多想便开门见山地问:“最近怎么样?”
“什么?”我不能判断他是否听懂,因为他的回答可谓放之四海皆准的模板,“唔……还行吧……马马虎虎。”
“是么?”
“嗯。”他侧过小半张脸,却足够让笑容在上面伸缩自如地写多写少。于是我内心某些不应见光的角落又明亮起来,同时相应地在明亮的角落上覆了一层青苔,站也站不住的滑腻。
“马赛以前谈过女朋友吧?”
“嗯,有过,怎么了?”他没有预备会被我直接打听私生活,语调当即拘谨了。
“同学?”
“对。大学有过。”
“哟,听这意思,挺丰富啊。”
“哪能呢。”
“不错啊,猜你也应该挺受欢迎的,很有‘骑士精神’。”
马赛这时完完全全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又瞥向身旁的司机,“盛姐糟蹋这个词语啦。”
“会吗?”
我们俩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有些他抗拒的问题直接敷衍了事,我也装作没有注意,一直到了展览中心,马赛下了车后走来拉开我的后车门,他或许是还把“骑士护驾”那句话放在心上,让我不禁笑起来,“哎,我脚抽筋了。”我又转对司机说,“我脚抽筋了呢。”
“什么?”他们俩一起问。
“大概是冷气太足了,小腿僵住了,看,硬得像石头。”我用手压着推两把,表示举步维艰。
“那,要去医院吗?”马赛看不出程度深浅,探进半个身子到车内。
“哪用得着,出去晒晒太阳就行了。”我很自然地把手伸向他,宛如的确是在寻求一副拐棍似的,将上身的重量倾斜过去。
尽管在跨出车厢时不可避免地痛出汗来,但我还是很满意马赛的可靠,他的手牢牢固定在我的腰上,并且仔细地替我扫了一眼车后座,“啊,你的手机。”马赛把它捡在手里,“看,差点儿忘了。”
“谢谢。”我用单腿跳了两步,促使他再度扶了过来。
诸如“我究竟在做什么”的念头,到此刻依然平静得很,丝毫没有掀起狂风巨浪,拷问人性的打算。
我只是尝试证明自己也可以。我从小就是个竞争心态激烈的人吗?我不过对这一次格外在意啊。
总该在意个什么了吧。有那么多时候,那么长的日子里,犹如固定的姿态般表现得无谓,不屑,我没有放在心上,那些都是无足轻重的,那些伤不了我——却只是为了等候一个迟到的关键词而长久地养精蓄锐啊,扫清一切障碍般为它让路,要把那个与自尊有关的词汇堂堂地请上台面,要让它变成一桩郑重的大事,说我放不下它。
既然和汪岚,我和她,我们两人一直属于同一个词汇,被冠之以“剩女”头衔地搭档了多年,那么她能够的或许我也可以,不应该存在巨大的差异,使得一个披着海藻似的绿,一个披着绿的海藻。或者换一篇可爱点儿的、能够粉饰太平的童话故事,我听说过那只跌跌撞撞的鸭子,哪怕摔破头也想要飞上天去,因为它迟迟无法接受,从小和自己一块儿长大的同伴,突然伸出美丽和纤长的脖子,以天鹅的身份,翅膀震动两下就飞上了天。
——我从小就觉得这个故事残酷透了,黑暗透了,愚蠢透了。
展会结束后的晚宴设在二楼自助餐厅,马赛和我一块儿出席,看得出他很好地掩饰了面对类似大场面时的不安,与客户寒暄时的神态也十分自若,顶多在困难时朝我送一两个眼神,便换我上阵。
“盛姐在公司几年了?”好容易等到交际部分完结,我和他一人端个盘子站在角落,“好厉害。”
“忘了。但我没有汪经理厉害。”我执意给他难堪。
“是吗?”
“你比我清楚吧。”我对他扯谎,“汪岚告诉我啦。”
“诶?”他起初并没有相信,但架不住我把眼神填得太真实,他像一把在目光下缓慢软化的植物,抓了抓后脑,“……我很傻吧?”
“傻么?其实也还好……”我继续用暖昧不明的指代套他的话。
“是啊,好不容易送她回家,结果弄丢了她的钥匙,两个人在咖啡店里坐到白天物业上班为止。”
我的惊呼几乎已经跳到喉咙口,可感谢手边的迷你榛仁蛋糕,我慌不择食地抓过两块塞进嘴里,又用手势暗示他,“继续,你继续。”
“被她数落了整整五个小时。我都对自己的前途绝望了。”他心无城府地笑了,“汪经理还说以后见了我就喝不下咖啡了。”
我顿时联想到今天早上那一幕,“哦,是这样——”
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我要怎么控制脸上的神经?它们真的支撑不了了,它们想要狠狠地,放肆地,安心地,死而复生般,万花筒般地旋转起来。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上帝啊。
我用手盲目地抓住餐盘,同时忙不迭地给自己继续喂送食物,“亏我那晚还给你打过电话,想问问你有没有安全把她送到家呢。”
“诶?那是盛姐打的么?当时忙着找钥匙,半夜里还以为是谁,所以没有接。”他轻描淡写地把一切抚平了,之前的自若又开始游刃有余地走在五官上。可是我好像一台濒临死机的电脑,我的神志在艰苦地旋转,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消化他说的每个字。
“……那就存起来呗,省得以后又把我过滤掉了。虽然我的号码也派不了什么用处。”
“不会的。盛姐的厉害我今天已经领教了。况且盛姐你有你的气质诶。”他语气里是介于当真和不当真问的淡然,脸上也留着可以同时展示给同事、前辈或陌生人的笑容,让我瞬间没了方向。
“……有吗?我的气质也无非油炸臭豆腐、孜然烤地瓜,或者六神清凉油这种吧……”
“你闻到啦?”
“什么?还用闻,我自己还不知……”我从五感中捕捉到一丝奇特的信号,惊慌地翻开随身挎包,“……啊呀,该死。”
“真的是清凉油?”马赛凑上前来,立刻被冲得一闭眼。
“糟糕……”我懊恼地用两根手指把手机抓出来,它那满面油光的样子我只在弄堂口的油条师傅那儿见过。刚要重新开机,马赛阻止了我,“还是直接送修吧,这种状况下开机,反而会促进它完蛋的”,他找来纸巾,把我交给他的钥匙、笔袋、记事本一件件擦干净。他的确很懂人情世故,没有半点儿大惊小怪的,哪怕被我突然夺过刚刚递给他的一只塑料小包,多半猜到里面是女性用品,他动动肩膀,那笑容几乎是有安慰性的,“慢慢来好了。”
“知道……”我的声音也扁了起来,好像卡在两面墙壁中间。
“不过戏票还能用吗?”他将两张纸片在我面前动了动,它们被浸了半透,贴在窗户上都能保证室内一夜无蚊虫骚扰。
我认出那是老妈上次来送的各种雪里炭之一,虽然我摆明了对红烧熏鱼更感兴趣,可她不忘本行,坚持留下两张话剧票,让我邀请辛德勒一同前往。
“我听说你和他又有一阵没见面了?”老妈自然不知道那是我刻意回避的结果,“周末抽个时间去放松一下吧。这是你阿姨拿来的,她单位这次承包的场子,你拿两张去。”
“是什么剧?”
“不知道。”
“你也不问一下,万一是个讲离婚的呢?吉利吗?”
“你这丫头。”老妈拧了一把我的脸,“让你去你就去。”
我问马赛:“你想去么?一张给你。”我问他之前,有任何脑海里的挣扎或羞涩么?好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见他摆弄两张戏票,我就顺水推舟,船桨下去左右各两划,极其顺畅地便抵达了终点。
“啊?啊。啊——”他在三个音节里尽情转换心情的诧异、困惑和恍然——这按理不是个好兆头,但随后马赛的脑袋往下一沉,“我俩一起去?”
“嗯。怎么?”
“‘周六晚上七点十五’‘安抚路戏剧中心’……好啊。谢谢盛姐了。”
“嗯。”或许我是可以的,我做得到,没准儿都不用过分用力挣扎翅膀,也能顺利地飞起来呢。或许,那些差异从来也不曾存在过,我和汪岚,和其他所有能够有着落的剩女之间,我们都是同样的人,能有怎样巨大的差别呢?
马赛把那张戏票放进皮夹时,他的动作是被我截成无数幅单独的图画留存在脑海里的。因而那个时候,我真心这样以为。
我也可以。那些都不难。情愫,暖昧,冲动,什么对我来说,还没有变得钝感,我还能用得上力,将它们武装在身体,连影子也温柔。
那时我简直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它们有力地捶着我的胸口,有力得好像它们才是心脏本身。使我日后每次想起当时被安抚得柔弱又膨胀的自己,都觉得羞愤难当。
周六,晚上八点三十分。
剧场灯光骤暗的时候,我已经把一盒巧克力打开在膝盖上,用瞎子阿炳搓麻将的精神,拿指腹一颗颗摩挲着它们的包装。脑海里不可避免地跳出那段电影台词,“人生就像……你永远不知道下一颗……”可惜今时今日的零食产业多半不会在一个盒子里提供太多种丰富的内容,第一颗是苦的,那随后十几颗也必然是苦的。人生更像从三十楼上纵身而下的那个黑影,直到最后都没有好心的晾衣架在半路出手相救。
我在一个话剧中心里,没准儿就是它助长了我此刻肆无忌惮的悲剧倾向,尤其是身边那个空座椅,简直如同广岛之于日本,是很长时间内不能靠近的死亡区域。我想它吸收了剧场内的大部分黑暗,产生了宛如某种生命的形态,它对我转过头。黑暗就在那个空位上对我微笑。
如果仔细回忆的话,它上一次露出同样的表情,或许是早在我十岁那年,用拖鞋底一条条碾着公园小径上,因为下雨而纷纷钻出泥土的蚯蚓。我用年少时特有的专注的残忍,把它们完整地毁灭成一小摊灰色汁液。
那样也就说得通了,只不过这场报应来得稍晚,在内环高架上堵了近二十年依然坚韧不拔地赶来看我此刻的热闹。当我一口气往嘴里扔了三块巧克力——没有辜负流水线生产的敬业,一块比一块更恪守“苦涩”的业界标准——它观察我忍在眉心的煎熬,几乎要欢呼鼓掌。
我没准儿是第十次拿出手机,如果说前几次还会用另一只手护住话筒部位,为了防止通话后在观众席上成为不受欢迎的一员,可眼下已经完全不用这类考虑了,因为我很明白,不论第十次,第十一次,我听见的内容不会变。
没有人接通,久久地等待后,宛如测试一个无底洞的深度。
〖没准儿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经历着这样的婚姻呢,
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吗?
为什么就你不行,
哪里特殊了?〗
我们把脑袋围绕在一起,好像蛋糕上那圈过甜的草莓。
虽然屁股下已经坐出了条形码似的竹席印,蚊子们也战胜了雷达,在耳边异常活跃。
暑假刚刚进展过半的夜晚,地板上落了一层冰激凌吃剩后的纸碗。
“十九岁就结婚,二十岁生小孩,二十一岁再生一个,然后带着两个小孩和老公一起去坐云霄飞车。”
一边把脑袋凑着膝盖的朋友很害羞地笑着骂我不要脸,“什么‘老公’哦,盛如曦你真下流。”好在还有另一侧的支援,“很好嘛,我也要早点儿结婚,因为听说,早点儿生小孩,身材恢复得好,生得太晚的话肚子会很大,我妈就是,她二十九岁才生我,现在肚子上至少有三层肉,而且早生的孩子聪明。”她一边用力地从竹席上抽出一根长长的草茎,叼在嘴上又迅速地啐掉。“诶?不是晚生的聪明吗?”我很困惑。“才不是呢,你觉得我聪明吗?聪明我会每次数学都考30分啊?”最后一个女朋友上完厕所,把腿重新插回已经搭建完成的肢体框架中,让画面也完整了,“我就不想结婚,结婚有什么意思?结婚到底算什么啦?”我手往她的腰里一掐,“得了吧,你和‘吴奇隆’的事,还以为我们不知道吗?他很早就叫你‘老婆’了吧!”她立刻涨红的脸倒像是被我打了一巴掌似的,“呸呸呸!谁要跟他好!谁是他老婆!再乱说咒你二十九岁也嫁不出去!”见我把另一边的手也追加上去用力揪住她一块,她声音忽然欢乐地吊高了几度,“盛如曦你这个疯子!你放手啦!”直到引来睡在隔壁的家长们,他们努力地挤出一点儿客气,把不满压短了几寸,催促我们早早休息。
到底是十几年前的事了,当时的四个人,一个结了婚,把宝宝的满月照当成MSN头像,包括签名也总是休戚相关的,每天不用和她沟通也能知道她的儿子是怎样长了奶癣或摔了一跤,她柔情怎样满怀肝肠怎样寸断。另一个已经离了婚,消息透露得很少,十几年后得到的只是一个“离异”的标签,其余一切都是空白。剩下那个,我至今依然能够神经反射般在任何出现高声尖笑的地方回想起她,但初中毕业便彻底失散,使得与她有关的一切都停留在十四岁的夏天。因而只有她,是仍旧保留了当时的样貌和姿态,保留了当时的青涩和紧张,她在我心目中是没有改变的,是没有成长成熟这回事的,她说她是个数学笨蛋,妈妈腰上有三层游泳圈。也只有想起她的时候,我才不是眼下端坐在电脑前,被各种婚姻教条或育儿经验所包围的我,我完全能借助她而叛逃逆行,回到过往,做一个对《婚姻法》一无所知,更多兴趣放在三色冰激凌究竟应当先吃草莓还是香草口味上,顺带着决心要在十九岁结婚的笨蛋。
我很想,不对,我只是很想念那个夜晚而已。
专柜小姐又抽出一支精华液,介绍它是如何能“唤回青春”,她当真使用这四个字,“这是今年我们王牌产品推出的升级版,抗衰老效果更好,细纹啦、毛孔啦、暗沉啦,都能解决,小姐你也知道,皮肤好就能让你看起来年轻几岁”,她熟练地将一些试用装倒在我的手背上,一边打圈一边流程式地介绍,“看,是不是很好吸收,皮肤马上变柔滑了?所以用在全脸的话,不出一个月,就能看见效果。这瓶精华标榜的就是‘唤回青春’啊。”我将手举到眼前,希望从那几根汗毛几条纹路上和几年前的自己打招呼,“这瓶多少钱?”我问她,“969——但现在买满1000我们就送超值小样套装加个化妆包,”见我没有说话,她直觉一桩买卖就要泡汤,立刻加强了攻势,“其实还好的,这样一瓶能用五六个月呢。况且,小姐您想,赚那么多钱有什么用?女人赚钱么,就是要给自己花的呀。青春才是无价的,对皮肤进行投资最值得了,谁也不想自己把年龄写在脸上吧。”
想想也挺有趣,读书时每次经过化妆品柜台,总有店员招揽着“小姐,我们这里治疗青春痘的面霜很有效的”,她们忧心忡忡地看着我,仿佛发自内心地想替我解决青春期带来的烦恼,而到了今天,她们的声音还保持着一致的关切,表达的主题却大相径庭,并且她们不说“把握”,不说“抓紧”,她们用一个接近魔法世界的词语,说“唤回”,唤回青春。
走出商场大门,路牌下站着辛德勒,随着我的逐步走进,他也发现了我。
“早到了?”我问他。
“十分钟前吧。你呢?”
“哦,我看错时间,结果到得早了点儿。刚才在里面转了一下。”
他瞄向我手里的纸袋,“买了东西?”
“对。”我将纸袋绕着手指甩了甩,“地下超市里买了两盒芝士。”
“做菜吗?”
“拿来涂面包罢了。”
“很居家啊,还以为你一定买的是化妆品呢。”
我动动肩膀,“嫌贵,没买。我一个朋友曾说,她每次进商场前,都要在内心默念‘矿工们还在地下受难,山区的小朋友入冬了还没有棉衣穿’。”结果章聿回回都一边流泪一边疯狂刷卡。
穿过商场便是市体育馆。我们走进会场,已然是满座。从美国抵达’的篮球队,即便是带有表演性质的比赛,却足够引爆一定程度的热潮。于是我非常吃惊,“这票子不好搞吧?”辛德勒在前方带领我走到第二排,“有个老客户是比赛的赞助商,所以,”他说得很平常,并没有特别沾沾自喜,却引得我多少惊讶,毕竟在我制定的手册里,四十六岁的辛德勒会出现在体育馆,除非这里在举办老年运动会,可我必然是偏激且夸张的吧,当我连最基本的规则也不明白的时候,辛德勒还能充当起讲解员,告诉我什么是死球。
“死囚?监狱那个囚?哪个是死囚?”嘈杂的背景让我提高了音量。
“不是,皮球的球。”
他的表情证睨我的提问是属于白痴级别的,可我不觉得窘迫和丢脸。安置了我的场所太欢腾了,人群在四周随时爆发出喝彩声,好像一场节庆的烟火。当一切介质都在传递着猛烈的欢呼,它传到我的脚底,将一把掌声塞在我的手里,随即它们开始温热地扩散,让我意识到自己有一部分已经被同化,我被鼓动着,像在狂风中不能站稳的双脚,而它们站在快乐的波涛上。
我的声音到最后几乎声嘶力竭起来,对辛德勒说:“太有趣了!比电视里转播的有趣多了!电视完全没有现场带劲,完全没有!”
“你喜欢是吗?”
“当然呀!”我用力地在脸上每一寸地方施展着欢喻。
“我开始还担心,怕你不喜欢。”走在路上,辛德勒不无宽慰地说。
“什么?球赛吗?”我在人行道上宛如童年时挑起格子走,“自己也没想到诶。确实很好玩。球员看现场还真是高啊,真的好高啊,他们家的床都是定制的吧?估计平时吃饭胃口也很大哦。听说姚明家的房门真的是定制的诶,感觉今天这些球员也差不多了吧?真厉害啊,那么高的篮筐真是跳起来随手就能抓,也许普通人只能骑着长颈鹿去和他们比赛了——他们和长颈鹿谁高点儿?啊……因为我也没有亲眼见过,很小的时候好像有吧,但也没有一点儿印象了。”
“呵呵。”辛德勒点点头,“太好了。”他用几近自言自语的口气说。
“谢谢你。今天真的超级开心。”
“太好了。”他看着我,确凿地重复了一次,随后问,“去喝点儿东西么?”
“行吧。”我下意识地靠近他。
“还好没听我那些同事的,他们原先建议我请你去看音乐会,或者话剧什么的,”他领着我往路边的餐厅走,“是不是烂主意?”
呵。
我点头,“是挺烂的。”
“嗯。”他继续高兴着,“今天很好。好久没见你了。”
“不好意思……前两天太忙了……”我拉扯着自己的食指。
“我知道,我猜也是。”
“嗯。不好意思啊。”
我们走进餐厅,位置靠窗,台面上是微弱的蜡烛,而窗外就是河。在夜晚它浓稠得险些是可怕的——我总觉得黑夜中的水是可怕的。它们的每一点每一滴都是黑暗。它们是最纯粹的黑暗。
那一天,马赛直到演员谢幕也没有出现,更别提那些泛滥的电视剧桥段——整个剧院被一扇突然推开的门泄漏了幸福的光芒,他站在那里,太男主角了,太化腐朽为神奇了,太适合此刻插入广告让震惊的观众抓紧去厕所释放压力了——这个念头让我在剧场中笑出了声,随后才意识到,我其实一直挂着笑容,它们像枚被刺穿进皮肉的徽章,牢牢地抓起我两端的嘴角,放下反而是剧痛。
我确实,谈不上愤怒,甚至没有伤感,我的身体正在投入全部生产力制造唯一的物质,它的需求量太大,以至于根本无法匀出多余的感官去分泌其他。我看见自己是座不堪一击的沙堡,悄悄一片涨潮便能用不费吹灰之力把我连窝端一般摧毁了,剩下我暴露着残缺的根基,在里面留守着半块破损的贝壳或是一只飞虫的尸体,让人此刻已经无力去争执反驳,只有在嘴角挂上自嘲的标志承认自己的无能是多么可笑。
我是真的,真的,真的,多么可笑啊。我内心究竟想证明什么?在自信些什么,在向往什么,在期待什么?那些东西,被我拔掉的翅膀原来还留有不甘的妄图,哪怕靠着残存的边缘也想震动起来吗?为什么仅仅是想象了它们挣扎的样子我都觉得透着愚不可及的蠢笨呢?为什么要把它们召唤复苏?痒了,破土了,小荷才露尖尖角了,再目睹它被开水浇灌——确实好笑对么?那些所有的自以为是、想象力、一点儿端倪也要臆想出长篇剧情的多情,真的,真的,太可笑了。
我理应埋怨自己,我必须埋怨自己,如此也能安抚内心垒球表面似的坑洞,令它们不至于在一个未知的问号前反复折磨,好像等待出场的衣服,天天被拿出来精心熨烫一番,最后又落寞地回到柜子里,到最后我俨然能摸到内心在一次次炙烤后烧焦的卷边——该满意了吗,该死心了吗?
而即便在为自己频频摇头的同时,我依然紧紧握着手机,害怕错过它的半点儿动静。一边全力地嘲笑自己放不下,一边仍然可笑地坚持不放下。我身体里有过分顽固,或者彻底傻逼的部分,还在等待能有一个完全平复自己的因果。“他丢了手机吗?其实他一直在尝试联络我?”“在赶来的路上出车祸了?”“遇见了迷路的老太太或者临盆的孕妇?”“马赛对我产生了好感因而退缩?”
可笑吗?但还有更可笑的,哪怕身边的观众都纷纷离席,我在走出剧场的沿路继续拖拖拉拉,左顾右盼,是啊,我还在死不放弃地等待马赛出现。甚至于,我最后下了出租车,仍然有一部分脑细胞咬定他会等在楼下。只不过,现实自然要给它们一个狠狠的冷冷的耳光。
为什么我还要保留这些思春期少女才会有的弱智病毒?我不是应该早就百毒不侵,没事就把眼镜王蛇盘在腰上当靠垫了么?我不是已经冷漠了很久了吗?意念犹如银河,能够活活把牛郎织女拆散吗?那为什么还会不断地产生让自己无地自容的可笑的幻想呢?我怎么就无法根除它们呢?该死的它们到底在哪里,居然可以强大到完全不能压制的地步?只是,它们越表现得顽强,越显出我的可怜。
我觉得,此刻可笑而愚蠢的自己,非常可怜。
那个不断滋生着臆想的自己,那个仍然不能接受现实非要在砧板上再跳几下的自己,那个被自身反复背叛着却又执著一心的自己,我觉得只有“可怜”两字。
可笑和可怜,就没有第三种选择了。
我从剧院回到家,撑着上身在卫生间镜子前卸掉一半的妆,它们被我画得太成功,以至于棉片盖上去的瞬间还有些不舍,所以被打回原形的半张脸,和仍然在眼角喜悦着亮晶晶光泽的另半张脸,好像一场失败的谈判,双方的握手言和除了透露共有的疲软,更是不见丝毫欣喜。
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确确实实,再过两个月便荣升三十岁的脸,如果说几年前还会和长辈们作固执的纠缠,他们习惯使用虚岁计算法,把我抬了那么一两岁,如果说以前还会迅速地驳斥说“才没有,干吗用虚岁,我生日还有半年呢”,可逐渐地,连我也逐渐接受了四舍五入法,对别人说“快三十了”,后来干脆连“快”字也省略,何必再作鱼死网破的挣扎呢?那些激动的否定只会徒显我的慌张吧。但现在我不但不慌张,完全可以说是心死的。它总会死的。
我回到客厅的沙发上,抱住一双膝盖。电视虽然开着,遥控却不见了,或者我根本无意去找,画面就维持在一片没有意义的黑屏上。棒极了,简直百分百明白什么叫衬托心境。更棒的是我接到老妈的电话。
她的声音里全是不满,拥有牛角尖的精神,瞄准我精神上最薄弱的环节,把它顶出恐怖又苍白的长长的锥形,将原本坚硬的皮层完全破坏。她质问我为什么没有继续和辛德勒见面,“对方介绍人态度都变了,刚才一个电话打来问我‘你女儿是什么意思’。我都被问蒙了,说上次还拿两张票让你们去看话剧了啊,介绍人一口否决说没有的事,还告诉我你们已经半个月没见面了?”
我连回嘴的意图也没有,木然地看着倒映在电视屏上的自己,宛如和镜中的我在对话,可以互相观察每一点滴的表情。
紧接着她的慷慨陈词里突然掺进了另外的“哔哔”声,当我明白过来,那是手机提醒有另一个电话进入,我从沙发上,弹出一个“噌”的拟声词,用脚步在房间里无神地寻找出路,“……妈,等一下……我等一下打给你。”我不顾她仍然滔滔不绝的说教,切换了电话,“喂?哪位?”
“是盛小姐么?这里是招商银行信用卡中心。”一个温柔的女声对我说。
“哦。我是。”
哦——明白了。嗯……明白了。我之前所有可笑又可怜的行为倘若不经受最后一击,就会持续滋生,它们将不惜一切代价地企图腐蚀我,要我重新对毫无根据的“情绪”“情愫”“情感”臣服,并完全对结局是如何惨烈凄凉撒手不管,它们只贪图初期被蒙蔽时的激动,从未考虑终点上毁灭性的肃杀。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从头到尾我就没有对过。我错了,是我错了。
“你也太离谱了吧?你到底怎么搞的?有忙成这样吗?你是国家领导人啊?日理万机啊?你未免太不把别人当回事了吧?先不说其他,你的表现就是连最起码的待人之道也没有,这样我以后怎么还敢找人给你介绍?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堪吗?”老妈不受中场休息的困扰,自如地衔接上之前的话题,“你给我赶紧联系对方!我不管你是要跟他分还是要跟他谈,你好歹给个说法。”
“好。好。我知道了。”
好。好。我知道了。
“以前你相过亲吗?”我一边拨弄着餐盘上的勺子,一边问对面的辛德勒。
“有过一次,但那女孩觉得我年纪太大,拒绝了。”
“嚯,”我笑得很勉强,“其实……”
“哦,这个没什么,我开始也以为盛小姐你会抗拒这一点。毕竟,我们之间相差得不少。”
“也还好啦……”我空泛地辩解着。
“但我挺认真的,我很认真地看待这件事。盛小姐你觉得呢?”辛德勒态度很和气,连试探的口气也很和气。
于是我不愿和他过多地扯谎,“我不清楚……我不是……很清楚。”
“呵呵,那也没关系,还可以继续看看吧。”他循循善诱。
“嗯……”
“对了,下礼拜我要去德国几天。”辛德勒一边用叉子卷起碟子里的意面一边说,“之后我姐可能会跟我一起回国。”
“亲姐姐?”
“嗯。”
要命,我还在揣测辛德勒的姐姐该有多么高龄,他又扔下一个炸弹,“之前我和她提起过你,下次约你出来和她碰个面怎么样?”
我噎在喉咙里的那口茶水在触发一个危险机关前被我迅速制伏了,可脸还是涨得通红,我不停拿纸巾压着额角,“……这样好吗?不合适吧?”
“我也和她表示过不太方便,况且你一直很忙,”他并没有把话断得刻意,但在我听来还是顿时尴尬,“不过这次也许是她最后一次回国了,所以她很坚持,你也知道老年人,不听劝的,我也挺为难。”
他说得满是诚恳,况且动用“最后”“老年”这些词汇,让人无论怎样地不情愿也难以释放了,我沉默几秒,“……大概什么时候?”
“下月初吧。”
“嗯……但说实在的,我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目前还不适合见彼此的长辈。”
“‘我们之间的关系’,呵……”他旋即笑了起来,分寸拿捏得足够好,在发自内心和故意为之中1司停留得异常均衡,“其实我最近也一直想找机会和你聊一聊,盛小姐你认为我们之间会怎么发展呢?我也想听听你的看法。这种事毕竟不是单方面就能决定的。”
他放下叉子的手垂到桌沿,可仅仅一个再简单不过的动作,就使我迅速把自己的左手收回,浑身不自在地用它又抓头发又揉肩。
“不过是拉你一次手,照你这副德行,要是上了床的话岂不是得和他绑上炸药同归于尽?”章聿最近发现一副不错的自制卷发装置,眼下把自己折腾得好像一棵圣诞树,头上挂满红红绿绿的塑料卷。
“你说得轻巧,让你和个半生不熟的人去摇床板你就肯了?”
“那就干脆拜拜,别再搞这些有的没的,把别人也拴死,就为了吃饭看电影有人陪吗?你也不是这么缺德的人嘛。”
“可我妈不会答应的……”
“你什么时候听从过你妈的话了?你要听她的话四年前不就和那个供销社社长结婚了?现在好歹是农肥世家了。”
“只是……我……”我语塞半晌。
“食之无味,但弃之可惜,对吧?”她朝我深深地笑着,那满头的卷子把她摇晃得好像在灯光下向我抒情的女主演,“有时候就真想不如算了,如果那个人,各方面没什么缺陷,会过日子,人也可靠老实,有发展前途,对你足够好,想想跟他做夫妻没准儿不是煎熬,如果放弃的话,反而很可能再也找不到比他对自己更好的了——是这样吧?眼下的社会,能够找个四肢健全、性取向正常的已经不容易了,错过这个村,永远没有下个店,你就牵着自己的马一起在沙尘暴里饿死渴死吧,让你懊恼没有在前面投靠了那个陌生人,好歹有个屋檐挡风。世界上也不是没有这种婚姻吧?没准儿世界上有一半的人都经历着这样的婚姻呢,他们不都过得好好的吗?为什么就你不行,哪里特殊了?”
她说得利落流畅,语序问含混了调侃或真心的差别,每字每句把我的眼皮往两边生生扯,我知道自己是一脸震惊地瞪着她,于是章聿转眼笑垮了肩,“怎么了怎么了,这么明显的反话诶!看来我真的不能太显摆自己的智商呀。我得考虑下像你这样的普通人吧。”她在我用肢体表达不满前续上话题,“难道你还怀疑我吗?我绝对是哪怕一个人走到最后只剩两条白骨在沙漠里划,也不会为了结婚而结婚的人呀。什么‘能凑合就凑合’的日子,我出生到这个世界上不是为了迎接这些的呀。我跟谁凑合?我为什么要去凑合?”她干脆跳起来,手里挥舞着一根随手抓来的衣架,倒扣在胸前,于是章聿就成了手挽弓箭的丘比特,“那些偶像剧虽然愚蠢得要命,可我还觉得羡慕呢。真的,像他们那样,吻起来还是死死地吻,纠缠地吻,到最后连鼻涕都出来啦,然后要为对方付出生命啦、肝脏啦、腰子啦,不还是很带劲的吗?这样的恋爱,才是我渴望的啊。两个人无聊地在那里交流彼此的家庭、父母的职业、自己的年薪、过去的学业,有意思吗?什么玩意儿啊?如果不是我真正相爱的人,我绝对不会和他结婚,哪怕一个人孤老到死,哪怕墓碑上只有我一个人的名字,也都没所谓。”
“真把自己当演员了,看这夸张劲儿,就你那细胳膊细腿,给我抓紧补充钙质吧,还射箭呢,你拉得开吗……”可我语气柔软,她就是一掬时间中酿下的醋,我再坚固的壳经常也会在几分钟内投降。我观察章聿脸上那突然几乎不知属于哪个宇宙的光芒,不知她最近发生了什么好事,整个人释放别样的磁场,五官中写满跃跃欲试。也令我更难在随后对她坦白,我没有自己想象中那般,能跟章聿匹敌的坚强决心,我还是很容易在世俗和常理面前被它们所征服,我太容易放弃,太容易随波逐流。陌生人的屋檐在沙暴中,对我仍旧存在必然的吸引力,跋涉与寻找都是太过没有希望的活动,它们所带来的折磨比疼痛要深远得多。
比被陌生人的握手触感更可怕的,应该是在寻找真爱的路上却被反复验证自己是个怎样可笑的傻逼吧。
所以那天我握紧了左手,但把两面派的从容贴得比什么都牢固,再添加了一些装傻的做作,我这样对辛德勒说:“‘看法’?我压根儿没有看法。两个人之间的发展是说不清的,谁知道将来会怎样呢?”
毕竟我是迎着笑的,且不管那张伪装的脸皮下真正的神态是怎样的,但挂上笑容就和挂上白旗没有两样,我对辛德勒许诺了一个可见的未来,让他在结账离开餐厅后险些又上来牵我的手,幸亏恰好有路人在中间穿插而过打破了他的计划,可辛德勒的眼睛里到底是安稳了下去,好像被我按了一枚拇指印,他将这认领成诺言,先前的疑惑喜悦地烟消云散。
这些话倘若对章聿说,八成又被她嘲讽讥笑。我不需要他人再来强调一番我是怎样放弃原则和底线,怎样连累他人。我无非是觉得,比起那些会让人变傻变二变得可笑不堪的少女心情,我宁愿捡起一个平庸的“可凑合”就足够。那份百无聊赖或许漫长和空虚,但愚蠢带来的辛酸则是百倍地超出。
倘若那是一架天平,它曾经陈列着一个最困难的选择,但眼下,我选择让一方胜出,不是没有可以增加的砝码,“稳定的,为他人、为社会所接受的生活”“有家庭”“有人为你更换保险丝”“有人送你去医院”,还有还有,“搬家时不用已经不再壮年的父亲跑前跑后”,他当时不无埋怨地对我说“你知道吗,我回家后连站都站不直,还是找你老妈帮忙推拿了几天,可你知道她的手艺,放到市面上绝对是会被客人投诉,然后让工商局抓进去的那种——我是说,什么帮你搬家啊,帮你修电视啊,帮你补墙粉啊,这种事不应该是老爸来做了,应该是让老公来做的”,是了是了,“有人帮我修电视”“有人帮我补墙粉”,还有还有,“可以正大光明地去电影院,去餐厅”“可以有球赛看”。
而天平另一端有什么呢?只有“爱情”这个空洞的字眼儿。
我凭什么要选它呢?
在车库通往办公楼的B2层电梯前,站在那扇门前的——是马赛。真是他。自从一个星期前,我被他放了一个史无前例的鸽子后,我还是第一次见他。而他在发现我下车的瞬间站直了身体,立刻透露了是在等待我出现的意图。我虽然努力维持住表面的寻常无二,可每一下敲在地面的脚步声仍然在空气里透露了真实的底气。
“盛姐……”他罕见地垂着眼睛。
“怎么了?”我还得装出吃惊,“诶?你是在等我?”
“真的很不好意思——”他举出一只手扬了扬,那枚好不容易被我强行释怀的戏剧票又跳了出来。
“……哦,那天你是怎么了吗?但不管怎样给我打个电话通知一声会更好。”
“真的,太抱歉了……我是看错日子了。我误以为是明天,是这个周末的演出……直到今天早上检查票面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几乎在愧疚和不安中间说出了委屈,立刻打消了我的质疑,我接过他的戏票。
先前清凉油的痕迹还完完整整地摆在上面,因而油印的日期确确实实被悄然篡改了一个数字。
我觉得啼笑皆非,匪夷所思,我愣愣地一遍遍扫着那张纸,好像自己已经无法理解那个打着圈的笔画代表了什么,说明了什么。
“最近几天为了赶新店开幕的企划,所以智商下滑得厉害,今天早上衣服穿反了,还是到了公司才发现,刚刚躲在这门后面换的,还好今天早饭没来得及吃,不然很可能花一百块都忘了要找零头,”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絮絮地说,看得出睡意未消,嗓音像两首乐曲中间暂息的钢琴,却还在空气里撩着细细的震动,有些几乎钻进了我的呼吸,“真的很抱歉……”
“可是……我给你打了那么多电话,你都没有接啊……”
“说到这个就更抱歉……那天跟朋友去游泳了,手机锁在更衣室里……所以,等我离开的时候已经没电,关机了。”马赛抵住电梯的内墙,他佝偻一些,肩膀斜出疲倦的性感,“希望你不要生气。”
可我生气了。我甚至是愤怒了。用不了一秒,我整张脸变得通红。
我看见那个夜晚坐在剧场中的自己,宛如荒野中的猎人,走向一片象骨的坟场。那天所有乱七八糟、连篇累牍的心理——我多么憎恶自己,可怜自己,唾弃自己,它们已经寄宿了我的皮肤和血液,要拔走就是连根。我憎恶自己太过当真,可怜自己太过当真,唾弃自己太过当真。可原来,我的这些憎恶、可怜、唾弃,也是一样的自我意识过剩。对马赛来说,它真的不是一件多么重要的大事啊。他看错了戏票,和朋友出去玩耍,手机不在身边,仅仅如此,不过是这样,可以理解,很顺理成章,他觉得抱歉,也是合理又合适的抱歉,所以,我有必要那么大费周章地拷问自己吗?我有必要看得那么重吗?我原来还是不死心对吗?我嘴上说着要看淡,看淡,“快”字也别加了,“三十岁”的人了,有什么值得放在心上?在他眼里不过是一次不凑巧的错过罢了,但是我,像即将过冬的动物那样,储存所有可能的粮食,把它们一件一件丢上天平。
我连“有球赛可看”都许可了啊。
我觉得“有球赛可看”都比“爱情”这个词语要可靠了啊。
“你……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你,记得吗?”我的食指像锁扣一样紧缩起来,“要打你的电话,原来那么难啊?有那么难?”
“真的不好意思……”
“不是……这个……”我记得那个化学或是物理现象,在充满了尘屑的密闭空间里,一点儿火星照样引发巨大的爆炸,“你不能上一点儿心吗?还是说,你觉得根本也没有上心的必要,没有认真的必要是吗?”
他有些察觉我的反应超出他的意料,“……不是认真不认真的问题……”
“很难吗?在你看来?”我打断了他,“你是根本没有这种念头,你没有这根神经吧?你觉得,只是这个女人多了一张戏票,她浪费也是浪费,所以找你去看,可终究只是一场话剧罢了,又怎样呢?哪怕是错过,也只是错过罢了,你觉得对不起,我相信你是真的在抱歉,可是——我觉得我真是十足的傻逼。”
“盛姐……”
“我真的……怎么会那么蠢?”有东西从我的眼睛里冒了出来,一路滑到下巴,停一停,才掉下去,“我没救了。”
不能哭,我知道,太丢脸,太丢脸。但我始终无法完全地控制身体的每个部分吧,我控制不了自己胡思乱想的大脑,控制不了自己为所欲为的心,也控制不了自己的泪腺。我捂着脸,眼泪不断地从每条缝隙中渗出来。
“不会……不是的。盛姐,我真的没想到……”马赛迟疑着,但他还是将双手搭上我的肩膀,“……很抱歉……”
永远不可能彻底根除它们了,不论多少次撕碎它们的翅膀,它们是落在盐晶上也能生根的种子——我自己心里,对爱情的向往,是它点燃了,它是见到火就要扑的,它是能够直接穿越我的身体的,我根本无从阻栏。
〖割腕是痛断臂也是痛,
但后者就被人称为壮士呢。
失败一定是可怕的,糟糕的,
让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到地球另一面的——不过,又怎样呢,
它的效力仅止于此了吧,要是仔细想想。
也不过如此的水平啊。〗
这个人,脸圆圆的,两条辫子,一排齐刘海——她总说自己额头太高,每次大风天就有露馅的忐忑,可她还是漂亮的姑娘,她在这条弄堂里被人叫做“3号楼里那个‘黑里俏’”。她的皮肤咖啡色,一双小鹿似的眼睛,尽管她的脾气比这种动物犟得多,但外人不知道,他们还排着队地想着要给她说个对象哪,原来有那么多人一直偷偷地喜欢她。他们中的一个,起初只是顺路来领一袋黄糖而已,可他站在门前却有些六神无主了。他想这个姑娘真漂亮,或许他的用语更朴实,这个女同志挺好看。这时他刚刚回到城里,他原先是个伐木工,眼下走进了纺织厂。纺织厂里80%都是女工。有长得好看的么?当然有,鹅蛋脸,双眼皮,白皮肤的一个两个没准儿还有第三个,可她们的“好看”都是形容词,不像她的“好看”是动词,一直在他胸口莽撞地跳。他辗转打听那个姑娘有对象吗,好像有?啊?真的吗?什么?不确定?好像又没有?倒是给个准头呀。终于他得到一个欢喜的答案,他回家便给对方写信了,而用“同志”做抬头的信,后面的内容像涤纶长裤上熨出的两条线一样正派又拘谨,可尽管是这样僵硬的开场,他收到了回信,同样以“同志”相称,一通就是两年。他们谈论自己所爱的文学作品,她摘录了艾略特的诗,他给她寄自己最爱的《牛虻》,原来即便始终顶着“同志”的称呼,他们也能谈论那么纯真的内容啊。最后那姑娘在春节前糊了整整3000个信封,赚了190元外快,自己再贴了90块,280块给他买了件皮夹克,送给了他。
“在那个年代,买件皮夹克是多么不容易,那个时候一根糖也只要两分钱,我每个月的工资才40块,你老妈只有三十几。”老爸夹起碟子里最后一块卤味。
“所以,就因为一件皮夹克吗?”
“你说得简单。3000个信封,数数都要数半天,你老妈眼睛都要瞎了,换你试试看?对了,你知道她去哪儿买皮夹克吗?你这就不懂了吧?那个时候,南京路上的华侨商店,三楼,只开给那些外国人的,但当时全市能有多少外国人?别说全市了,全国也没多少,所以肯定一个客人也没有,那件皮夹克估计也在那里挂了半年,甚至一年了。”
结果她去了,她不仅去了,还头一回坐了电梯,她站在那个黑黑的铁笼子里,想起那天,有人叫门,她去开,吓了一跳,一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还剃了个大光头,“刚释放的劳改犯?……还是,越狱的劳改犯?”她还没来得及将恐慌用声音表现出来,那个小伙子叫出她的名字,“请问你是某某某吗?我是之前说过,来替那谁领糖的。”他的声音是把善良的、年轻又阳光的声音,像晒在院子里的那一整面稻谷,于是她定了定神,转身进了厨房,居然大大地咽了一下喉咙。
“怎么,原来你们还是一见钟情的呀。”老妈出去与朋友聚会的时候,那个周末晚餐只剩了我们父女俩。
“嘿——这叫一见钟情啊?是吗?这就叫一见钟情啊?”老爸把眼睛都挤在一起,他笑得像一颗最先浮出水面的饺子般,竟然有些害羞。
“不然咧?”
“我哪知道,我又不像你们这些年轻人。”
“好啦,越描越黑。”
这两个人结婚刚满三十年,当然不是没有吵架,有时候爆发严重的争执,持续一两天的冷战也不罕见,他们和许多普通的夫妇一样,依然会遭遇许多不能顺从和妥协的事情——好比“今天是我洗的碗,所以该由你去晾衣服啊”“你说要买饺子我才去买的,你还嫌我买的馅儿不对”,能不能再幼稚一点儿?就不能吵点儿国家大事吗?中东和平进程或者低碳经济之类的?可他们结婚三十年了,一万多天,她每次出门还是习惯性报告每个阶段的进程,“我现在跟她们去吃粥面馆啦”“吃完了”“等下坐地铁回来”。
“我来接你吧。”老爸回复老妈的短信。
“不用了,你来接我就不能喝啤酒了,我自己回来好了。”
“今天周末,地铁肯定挤,还是来接你吧。”
“够了诶。”我用筷子当当敲着碗,把那个夜晚嘲笑得像首大俗的民歌。
下车后,我拿着包一步一步上楼,敲了半天父母家的门,久久没有人应。
楼道里的声控灯在我懊恼的半分钟里熄灭了,一片漆黑地在我眼前为对面那幢楼腾出几扇亮灯的窗。客厅都是落地玻璃,两家暖灯两家白灯,电视机都朝着一个方向,花花绿绿地闪,人影看得不真切,但不妨碍它们像几个逗号那样完整了一首彷徨的诗。
我找一层转角台阶坐下来,又担心着它的洁净程度,不敢完全把身体重量交出去。于是那阵酸楚首先是从身体上开始发力的,可它们居然一直扩散到心里。我用手背蹭了蹭脸,它紧紧地张着,好似有人从左右拉扯着它一般。但这不是什么护肤品带来的神奇效果,原来想要一张紧绷的脸是这么简单,哭一下,再被风吹干就行了,让你的皮肤像一条被相扑手穿在身上的铅笔裤那样充满了极限的爆裂感。
到这时,我应该是有些笑意了吧?就像每过半分钟就在台阶上拍拍手,跺跺脚,于是楼道里的壁灯仿佛是在和我对话一般,它亮起来,又暗下去,一个话题结束,我便用新的话题召回它。
“你知道贤伉俪去哪儿了吗?”
终于楼梯下方传来的脚步声,前前后后一路迎上来,老妈冷不防对上我,吓一跳,“诶?你今天怎么来了?今天是周四吧?”
“想过来就过来了,”我站起身,“你们去哪儿啦?我还想过来吃晚饭呢,结果可好。”
“你还没吃吗?”老爸跟上来,他掏着房门钥匙,“怎么也不打个电话来?”
“手机没电了嘛。”我跟在他们身后,进了屋,“去哪儿啦?”
“去看电影了。”
“这么时髦?”
“哪里啊,你妈打扫屋子的时候找到你的两张电影兑换券,肯定是你忘在这里了,明天就过期了呢,所以我说不如我们俩去看掉吧。”老爸抓紧时间系围裙,“你要吃什么?家里也没有多余的菜,昨天我烧了鸭子汤,给你热一碗配饭吧?要不要再炒个卷心莱?”
“汤就够了。”我摆摆手,“看的什么电影?”
“美国的,说是马上就要下档的,”他报出一个名字,“好像很受欢迎啊,影院里依旧坐满了。你看过吗?”
“嗯,看过。”和辛德勒一起看的,“但你们能懂?我是说老妈她能懂?”
“前半段还行,”老妈换了衣服后坐到一边,“后面半场说的什么啊?我不明白诶?男主角跟她老婆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杀了她老婆?还是救了她?还有那个小姑娘算是做什么的?脑子都看糊涂了——不过男主角气质很灵的,很有男、人、味。”她擅自把最后三个字加上顿号,吟得情深意长。
“明明睡了大概有一个钟头吧。”老爸朝我抬抬肩膀。
“看不懂么肯定要打瞌睡呀。”她颇为不服地反驳,看着我,如同在征求意见,但她一如既往地敏锐,“诶?你的眼睛怎么肿啦?”
“没啦,昨天没睡好罢了。”
“是吗?看着还以为你哭过了。”
“不要乱猜。什么也没有。”我起身去卫生间,打湿了毛巾兜住脸。
总要收场的。
那一刻,我屈下膝盖,把自己从马赛的手下扯出来,退后两步,用与其说是利落不如说是仓促的动作抹了一把脸——我竟然哭出鼻涕了,还得若无其事地把手插进口袋里,在脸上拼凑着也许是最破绽百出的平静,对视他眼里的不安,“没事了……没什么,你别在意,我只是最近工作压力太大而已,情绪起伏得厉害。所以,不好意思,你别在意。”果然,不论何时,“工作压力”都是最万能的借口,它们总能不离不弃地挽回一些你掩耳盗铃的自尊。
“可是,不是的,盛姐……”他赶在我离开电梯前,终于流出一句没准儿自己也不那么确定含义的话头来。
我希望自己是成功地在脸上展开一副无谓,一副释怀,甚至是一副逆转性的戏谑,我像面对上千片错乱的拼图,慌乱地企图完成一个笑容,让它如同一滴墨水也要将整条河流染黑那样,在自欺欺人的意图里再度摇头,“真的没什么。拜拜。”
一路走进办公室,五十米或四十米,我拖出椅子落座,点开两个文件,还没看完,收到消息,去楼上开会。二十层,窗外就是半个城市。远处灰色,近一些的还能看出原始的端倪,好像一张显影过半的照片。主持会议的是汪岚,她的声音在封闭的室内稳稳地走,时不时传来笔记本电脑的敲击声。可我完全没有聆听,我望着天边最远处,那犹如鹿角似的越江大桥,矗立在灰色的阴霾里,那个瞬间,我突然很想回家看看。
一定是有什么从我身上皲裂,剥落了,让我感到遥远却真实的赤裸的羞愧,我是折了一条腿的凳子么,还是缺了一个角的瓷碗,或者一张失去了黏性的贴纸,右上角顽固地卷曲起来,图画上的小女孩于是失去了月亮——而我只是突然很想回家,被老爸老妈左右夹击着,吃一顿晚饭。
他们今天做什么菜呢?
我盘起右腿,接过老妈刚刚收下的晾晒衣物,虽然她觉得我连袜子也叠不好,总要拆了返工,因而我们的流水线变得多么缺乏效率,却奇怪地没有改进的打算。老妈仍然将衣服交给我,等我乱糟糟地把它们拼出视觉上的方形,再由她重来一次。她一边责怪我,一边又认同了被浪费的这些时间,她像扯出了一张长长的纸,于是可以在上面写更多的字。
“你今天回来倒也好,你爸爸这次烧的鸭子又酥又软吧?你吃点儿。开始还说要不要给你装了盒子送过去,毕竟等到周末的话就怕坏了。这两天有好好吃饭么,最近胃好点儿没?不要再乱喝酒了,让我们也少操点儿心啊。反正,今天多喝点儿汤吧,味道真的很好,”她又转向厨房,“我新买的高压锅不错吧?”
“不错。”老爸多少有些啤酒肚,穿上围裙后像个贴了邦迪的大拇指。
“早说要换新的,你又不肯,旧的那只已经连绿豆都烧不酥了。上次那锅,要命哦,倒出来的时候还乓乓响!绿豆诶!”
“哪有这么夸张。”
“怎么没有,你又不吃,如曦又不吃,最后还是我一个人吃掉的,我没胃穿孔真叫奇迹。”
“好啦。知道了。”
连章聿也曾说“阿姨和叔叔感情很好诶”,是哪一天呢?她在沙发上,用一张刷了川贝枇杷膏的嘴充当起“乖巧小女儿”的角色,“叔叔和阿姨是真正的‘贤伉俪’呀。”从老爸老妈如同地场卫和月野兔般的表情来看,我知道他们已经完全被降伏了,也许将来会给章聿送饭,为她办生日派对,包括接送她的孩子上下学。我显然是不满的,“这话说的,你爸妈的感情难道就差了吗?”
“不一样啦,我爸妈感觉就跟同事似的,但阿姨和叔叔却让我觉得是更像‘爱人’哦。”
“啊哈哈,什么呀。”老爸的脸是因为电视反射而变红的么?“这小丫头真会讲哦。”
“要死了,老夫老妻了还‘爱人’呢。”老妈笑得报纸也拿不住,可她确实像一枚放在磁铁身旁的钟表那样,有些控制不住自己地兴奋起来,给章聿剥了一颗橘子,又给老爸剥了一颗,最后看着我时她呵呵地笑着,“吃醋啦?”
而现在,她用同样的语调,对厨房里的老爸抬杠,“之前一直觉得没必要的是谁啊?”
“谁啊?”老爸有一应没一应地答。
“还能有谁?”
“知道啦。”
“那是我说得没错?是早该换个高压锅了吧?”
“对啦,你对。”
老妈转向我来,她抬着眼皮,嘴角往下用力一撇,送出一个鬼脸,她自然没有意识到那一刻自己看来不仅是顽劣的,她还非常甜蜜。她的眼睛或鼻子、嘴角,高高的额头上还是一片刘海,它们中间总有谁,复习了过往的影子,像骑车、游泳那样,一旦学会后再不忘记。
“有一句话,是我和他们吵架时说得最多的,知道是哪一句吗?——嗨,其实也没有那么固定,但意思是一样的,我觉得结婚是我的事,他们不该干涉太多,我不可能为了他们而结婚,他们觉得怎样的男性好,我就嫁了,封建社会吗?我是童养媳啊?不过呢,不知道怎么了,我又慢慢意识到结婚也不是我一个人的事,不管怎样,我的生活不是那么单纯属于我一个人的,没有那么清楚的划分,可以很决绝地说和他们没有关系。其实和他们的关系一样很大。我想自己身上多少得承担一部分家庭责任,那里面就包括了我的婚姻,说得难听点儿,但也很现实的话,我必须要考虑,父母衰老后,孤身一人,并且也不再年轻的自己,有能力照顾他们吗?万一我先病倒了,还要连累两老来照顾我呢——不是没见过这场景,小学时的地理老师,四十一岁还没有结婚,后来得了肝癌,学校组织我们去探望的时候,看见她的母亲,六十七岁的老人,蹲在厕所里给女儿刷饭盒,当时我那么小,也能感觉到这画面的不堪,更别说眼下。所以这么想想,对他们也没那么多抱怨了。
“只是呢,只是唯一让我有些酸楚的是,我父母都是自由恋爱结婚的,即使在那个年代,他们是因为‘爱情’这个原因而走到一起,虽然他们绝不会把这种字眼儿挂在嘴边,可他们非常相爱,结婚三十年,我妈至今连我的手机号码也背不出——她存着,可她背不出来,她对数字不在行,因而无论谁的她也背不出,除了老爸的号码她记得一字不差,但就是这样两个人,眼下却劝说自己的女儿,‘爱情什么太不实际了’‘你还是要实际一点儿’。不是让人觉得很酸楚吗?
“嗯……越想,我越觉得酸楚啊。”
日本客户原本苦苦维持在表皮层上的拘谨,在那盆大闸蟹被端上台面的时候完全瓦解了,我看着他们从真皮层上展露的臣服笑容,内心的民族自豪感像滚筒洗衣机对于一只袜子那样充满了游刃有余的雄壮。这一行五人是我此次接待的客户,考虑到是一笔意义重大的交易,未来三年自己能否率领部下齐齐换新车就在此一举了,因而得到上级许可,我专程带领对方杀到大闸蟹之乡招待出了一桌鸿门宴。
领队的部长是个刚过四十的中年男子,下巴上画龙点睛地蓄了一撮胡子,和他的部下一样精于修饰自己。他们穿衬衫,打领带,皮鞋又扁又尖,让时常走在队首位置的我感觉到生命危险,怕一不小心就被踢穿了脚踝。
“今天真是辛苦盛小姐了。”小胡子举起酒杯作礼节性的致谢。
“哦,没,不会,都是我应该做的。希望今天的款待能让你们满意。”
“再满意不过了。这个东西,在日本都可谓闻名遐迩啊,但我们那儿卖得太贵,普通人一般不会吃。”
“喜欢就好,如果明年秋天还有机会的话,欢迎再来。”章聿曾说,给她八百只大闸蟹,她就能拿下日本全岛,看来也不是信口开河。
饭局结束后,我带着幸存的两颗脚踝骨送客户回到宾馆。第二天他们就将离开,因而到此算是告别。传说中“和日本人道别是个体力活”到此刻我又得到再度体验,几乎是和对方一路鞠躬到站在街道的两端,我扶着彻底退休的老腰,一边接过汪岚打来的电话,“如曦,你明天回来么?”
“对.怎么?”
“出了点儿小问题,公司有人出差没赶上飞机,而且三天内都没有回来的机票了,只能先飞你那里曲线救国,你是坐高铁么?带他一起回来吧。”
“谁?”但我俨然是有预感的,因而汪岚说出“马赛”两个字时,我好像是已经等候在靶心里的一双手,稳稳地接住从空中抛下的球,令它看来是温顺的、服从的、波澜不惊的,“知道了。”
顺其自然吧——哪怕已经没有“自然”可言了,但不像读书年代,一封被婉拒的情书能让此后的视野里为某个人的轮廓而彻底镂空,老死不相往来的悲情只能在青春中得到决绝的培养,可眼下,没有那么多动不动就触到底线的遭遇了,“工作”在要求我专业的同时,也要求了我的厚颜和麻木。
“听说误机了?”我迎着手提行李袋的马赛说。
“啊……是的。”他语气中闪烁的一丝仓皇却让我轻松起来。我刻意地留白,逼迫由他推动对话,“很倒霉。不知道路上那么堵。一个十字路口,出租车开了半小时……嗯……好像自己所处的时间是在冥王星一样……”
他连玩笑也谨慎地选择,可那句子多少有些可爱,我很快避开马赛的眼睛,“是哦,那你明天跟我一块儿坐车回去?”
“嗯。”
“我还得去看看还有没有车票。”
“是吗?麻烦了……”
“先去给你订个房间吧。”
“谢谢。”他越来越毕恭毕敬。
但前台随即打破了我内心几近完工的安妥,小姐在电脑上噼里啪啦按了一阵后说:“抱歉,今天没有多余的客房了。”
我一不留神便把那声“什么?!”喊出了《苏三起解》的韵味。
“真的。抱歉。没有多余的客房了。”前台小姐用一阵充满暗示的目光把我们理所当然地打量着。
“要不,我去附近找找别的宾馆。应该还有吧?”这声音让我折过身子,马赛守在半步外,把进退两难的距离裁得恰如其分,而他脸上有尴尬一说得更准确点儿,他脸上只有尴尬,像片整整齐齐的盐滩,使我的手指燃起一阵急速的干燥。
“不好说,最近我们这儿开招商会,像这位小姐的房间都得提前半个月才能订到。”前台说得倒没有错,“不过您可以去试试。”
“嗯。”马赛终于看向我,“那盛姐,我上这一带看看,有消息的话就发短信通知你。”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口袋里的手机,“好的……”
老妈一年前拉着老爸去旅游,贤伉俪抗击了骨质疏松,顺利爬到山顶的寺院。老妈在门前买了两斤毛栗后又去庙里替我求了个护身符,据说是经由某得道高僧开光,功力高强,而它确实帮助我战胜了类似便秘、打嗝儿、高跟鞋崴脚、死机未存盘等一系列危机。
神啊、仙啊的——这东西总得有人信吧,还有星座运程、血型分析、塔罗、生辰八字紫微斗数,总得有人信啊。很多时候我和大众一样恨不得连咀嚼时用左侧牙齿还是右侧牙齿都通过占星来决定,仿佛这样就可以将一切失败和酸痛的原因推给上天。
既然很多时候,自己完全是无能为力的,好像那些距离几亿光年的星星,几重天外的神明都比自己要更接近他。
我用手指摩挲着挂在手机吊坠上,那个据说法力可观的护身符。它
原本只是一个塑料封皮下,半截食指长短,由金色针线钩织的布面,里面存着一张还是批量生产的符语,对外售价三十元。但是,显而易见有某个部分的我,又一次撒出了它们可怕的网,它再度朝着漆黑的水面投入下去了,带着深切的渴望,企图从里面捞起一面完整的月亮。
我站在自己的客房里,随行的行李箱正像个巨大的扇贝那样晒出自己的五脏六腑,一双我昨天换下的丝袜宛如刑事片中勾勒被害人倒地姿势的粉笔般画得歪歪扭扭,而房间里的两张单人床,用不相上下的混乱样貌完全扭曲了我一个人睡的事实。
于是,从地上捡起丝袜,打理床铺,收拾杂乱的写字台,又走进卫生间仔仔细细检查每一寸瓷砖——我忙乱着,甚至是慌张地在打点。因而我当然不能掩耳盗铃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只不过是整理房间而已,没有任何别的目的。”既然仿佛是口袋里的手机在替我呼吸了,它的无声简直把时间从布一条条都抽成了丝。
半个小时后,手机响了。我按下通话键,“哦,马赛?怎样?”
“……确实,还真的没有房间……转了三家,都没有。”马赛的声音在每个音节上都是无奈的。
“是么?那怎么办?”他没有回答,“别折腾了,你过来吧。反正这里有两张床,而我今天原本就要通宵赶个活儿的。”我宛如是在享受他送来的每一帧静默。仿佛那是穿越隧道时呈现无穷状的死寂,却总会被光刺穿。
“好吧……打扰盛姐了。”马赛说。
挂了电话,我将手机放在桌面上。三十块的护身符用金色丝线涂在我的眼睛里。它果然是效力卓著的。它实现了我的希望。
响起了敲门声,那便是神灵吧。
我坐在椅子上,面对着笔记本电脑,手指下传递着流畅的节奏,但也只有我自己才看得到,屏幕上那行根本不成文法的胡闹般的句子。“我说不所村万年哦哦那个服务常”,堪称乱码鬼画符,仿佛需要密码本才能破解。但至少外观上,我的背影还是投入在工作中的端正么,因而到此刻,伸个懒腰,右手扶着脖子后端转几圈,也是自然的么。
所以我回过脑袋,用带些倦意的声音对马赛开口:“你可以看电视的,不会影响我。”——似乎同样顺理成章吧。
“啊?哦,没关系的。况且我也没什么想看的节目呵。”他端着手机,似乎正忙碌地和朋友进行热络的网上聊天,与十分钟前稍显笔挺的坐姿相比,眼下无非倚靠着背后的床板罢了,“盛姐你做你的吧。”
“嗯。好。”我瞥一眼电脑屏幕的时钟,10点。
说也奇怪,自从马赛走进房间,他成为室内的一员,他把旅行袋放在我换下的高跟鞋旁,我却觉得仿佛高潮已经过去了,炉子上水壶已经从最吵闹的沸腾中结束了,空气里只剩下相安无事的潮意,能让细小的灰尘落在地上而已。
其实不难理解,倘若最初还存在可以遐想和假设的片刻,但当现实的光一分一毫拓出底片上的影像——我进行自己的工作,他坐在床沿上处理他的,哪怕在空间上大部分重叠,但有一条界线始终泾渭分明地终结了什么。
我回到电脑屏幕上,凝视跳跃的光标符号,将那段先前不知所云的病句大全删除后,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打下“与森田化工关于共同开发中国技术产业市场的战略合作意向书”。
似乎就要往这个方向继续下去了。就这样吧,很正常。
没一会儿我想起件事,网头问马赛:“你手机能上网么?”
“嗯,对。”他抬头看我。
“帮我个忙吧。”
“什么?”
“查个单词。我的流量用完了。”
“……诶?”
我拉开凳子走近他,“你把浏览器开了,我来输入吧。”
“不过……”他却明显地后仰了。
“不方便?”
“嗯?不,不是……只不过……”他和我构成一幅呈对角线状的鲜明画面,把中间全部腾给了悬念。
因而我毫无保留地倾出脖子,却为他手机显示屏上的图像困惑了,“诶?怎么?”
“没电了……”马赛将手机抵住下巴,终于完完全全朝我翻转过来。
“可,刚刚你还在用吧?就刚刚诶?这么不巧?”
“不是,不是刚才,”他转过手腕,五官则朝我支撑一个可谓艰难的微笑,它在我的视线里一层一层后退,直到如释重负地舒了长长一口气,“早就没电了……”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早’就?”
“其实,进房间后就没电了……充电器也不在,”他好像在梅花形状的破绽前认罪的一只猫,“所以,刚才我一直是……”马赛没有继续说,他探出两手揉着头发,把它们纷纷打乱着,重新仰起的脸便立刻尽数的温柔,“因为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我在紧张。”
没人会否认,很大程度吸引我们的是那中间接近博弈般的无穷斗法,充斥了“以逸待劳”“釜底抽薪”“声东击西”和“欲擒故纵”的较量。考验的已然不仅仅是智商、承受力、观察力,读个心理学博士的文凭也不过如此了吧。只不过,偏偏有一些是浑然天成的原始陷阱。对手未必主动,未必刻意,未必精心谋划,可他本能般知道怎样在举止和言行中布下邀约的诱惑。
“虽然盛姐你让我别在意,但不可能把。起码我没有办法。”每个用字都是平直,可无须我多么敏感,当马赛的脸盛在床头灯的光照下,再平直的话也冒出临界的高温。
“是吗?”我调动大部分力气维持身体上的固定。
“想到也许你还在介意,还在生气,就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是看着我的眼睛,还是我的脸,还是我艇个人呢?疑惑一旦浮现,我随即醒悟到,自己是囫囵地暴露在马赛的视线里,严严实实天罗地网的局,这个念头让我瞬间像被炸开的爆米花那样失控地紧张了。
我歪过上身,试图躲过他的直接,“呵,你有那么单纯哪?”
“不是这个问题呵。”
“那是什么?”我吸一口气,好像自己的棋子挑选着一条不可预测的道路,“要是觉得抱歉就算了。要是你想说‘对不起’,无论对不起的是什么,都算了吧。这三个字除了让我更加不愉快外,一点儿正面的作用也没有。”
“……唔。”果然对手现出被我将了一军的迟疑。
“本来么,谁要听道歉啊?你知道我以前看电视——也不仅是电视吧,平常生活里也一样有人学得惟妙惟肖。例如被表白了,拒绝就拒绝嘛,好死不死来一句‘对不起’。得,莫名地反倒他成了好人,一副无奈施恩的样子,站着上帝视角明明内心是在偷笑。得了便宜还卖乖是最恶心的,活生生把‘对不起’这三个字给毁掉了……”我忽然卡住舌头,刚刚反应过来自己用了一个多么不恰当的比方,我为什么要提“表白”这样直白的关键词?我疯了么?想要痛快地自寻死路不如直接去加油站卖火柴,或者在演讲前吃两斤大蒜,“……所以,就是这样。”我垂下两手,退后两步。
可就在这个瞬间,马赛从先前完整的沉默中,突然反问我:“那你希望听什么?”语气太自如,似乎抛出的完全不是烫手的山芋。
“诶?”但我没有防备,仓皇地稳住了身体。
是陷阱么?一定是陷阱吧。是罗网,是机关,是圈套。
却绝不可能是片寻常的草野,是散发着惊人香味的奶酪,是一颗送到嘴边的免费的糖,在短暂的甜蜜后不会追来一只铁制的箭。
要赌吗?要赌吗?
仿佛触地瞬间的降落伞那样,四周的空间急速地朝我塌陷下来,将我和马赛推搡到一个咫尺的距离,我想扛却怎么也扛不起来,被迫与他面对面:
“那后来,你觉得我很可笑吧?”
“没有。”
“那有觉得我可怜么?”
“也没有。”
“撒谎吧?”
“是真的。”
“那心疼呢?”我用隐约其辞的迂回,却仿佛自己是直言不讳的。
零点零一秒,马赛飞速地跳过我的眼睛,“嗯。”
“明白了,这下才是真的撒谎。”
“不是的。”
我似乎是微笑了,“你没有觉得我可笑和可怜,又怎么会心疼啊?”
他当然回答不了。
要赌吗?
有些话,有些意图,有些努力和尝试,成功了便是羽毛是雪,衬上诗词和曲谱,一派可被装裱的美丽,但假若失败了,它就是满载难堪和懊恼的路碑,将永永远远记录你曾经有过那么孤注一掷却颜面尽失的败北。
更何况我早已过了视挫折为跳马不仅轻松跨越还顺带夺个满堂彩的年纪了,用更通俗的大白话说就是不再经得起折腾。今时今日,自我修复能力大大降低的不仅仅是熬夜后的皮肤,宿醉后的肝脏,我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如同体育馆伤痕累累的溜冰场,架不住下一个后外点冰三周跳。
可马赛离我太近了。我和他被当下的气氛切割出了一个宛如二人世界的框。如果有一条拉链,它在我们头顶缓匣咬合,于是里面垫上什么似乎都是可行的。
要赌吗。
我耸着肩膀:“没错吧。我这种人,不是什么妙龄少女,哭出的眼泪还有价值。我做什么都没有价值。你也听说过‘赏味期限’这个词语吧。日本人发明的词语,意思是那个东西虽然吃了不会致命,不像我们说的‘变质了’,会带给人健康上的问题,可它不过是‘不好吃了’,‘没人要吃了’,就不再出售了,一批批撤下柜台销毁。大概我就属于这类,唯一能为自己辩解的自我推销居然是‘至少吃了不会死啊’——很可笑也挺可怜吧。所以,你尽可以认为我是个可笑又可怜的人,没有关系,反正我觉得没关系,因为除了这两条原因,我是不可能让别人心疼的。”
赌吧。
我连头皮都轻微地发麻了,幸好神色还能继续守住彻底跳针的心率。
而马赛抬起了手。他进行这个动作,最后落下时抓住了我的右手腕,“……不会啊。”
他的手指是凉的,在一个微小的范围内像须臾驾到的东风,让我看到了希望。
“嗯?”我觉得,可以乘胜追击了。
“你真的别再这么说……让人光听着就会心疼。真的没必要这样想。不是这样的……”
原来在这个空间里被步步紧逼的不仅仅是我,受室温影响灯光影响的不仅仅是我,看见仙人球投下的影子便以为它是顶皇冠的不仅仅是我。马赛的指腹在我的皮肤上传递着他不甚明朗的关切。
我垂下头,用望着地面的视界,留给马赛一片足够酝酿的时间。他在想什么,他在看什么,没关系,只要余光里预感般传来下一幕即将开展的波动时,我提前一步抽回右手,接着杠出食指比在马赛的鼻梁上,“怎么样?晚饭时大闸蟹的味道,还在吧?”
既然赌,就赌大一点儿。
割腕是痛断臂也是痛,但后者就被人称为壮士呢。失败一定是可怕的,糟糕的,让人恨不得挖个地洞钻到地球另一面的——不过,又怎样呢,它的效力仅止于此了吧,要是仔细想想,也不过如此的水平啊。
他愣得很好看,让我联想到刚刚结束了赛事后又安静又清高的运动场。的确,这样的人,值得我赌一赌。
马赛在我的手指下合上眼睛再睁开,他短短地看我一隙,接着从床沿边站起来,不由分说地抱住了我。
灰色衬衫发出的褶皱声,形容着“肌肤之亲”四个字。而它像从这里蔓延的轨线,朝四面八方,找到他的体温、力道,又或者气味,迢迢地就包围过来。我好像站在失衡的坡度上,天正要流向整个地,而地要遮蔽了天一般。
〖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
已然是酝酿一个被碾成血肉模糊状的呼吸,
于是我无法放松警惕,
我感知着面前这个人即将分崩离析的预兆,
好像危机降临前夕的森林,
无数黑色的飞鸟刹那便清空了她的灵魂。〗
记事本在周末这一格被红笔夸张地框了起来,一手龙飞凤舞的字写着“happy birthday”,我都忘了是什么时候被章聿留下的这行涂鸦,她视我如帕金森患者,到了连自己的生日也需要他人提醒的地步。不过说来惭愧,好像先前连续三年,我都有一阵完全意识不到自己的生日就在下周甚至是明天。小时候听人说起类似的故事,用来讲述工作忙碌的教师们如何辛勤忘我到错过了自己的庆生,那会儿当然是不相信的,怎么可能有人连自己的生日都忘记呢?拜托老师们想标榜自己也换个可信些的佐证吧。生日可是能够尽情对父母撒娇,逼迫他们为自己购买新衣新鞋,还有蛋糕吃,有一群吵得邻居来投诉的同学们,居然连鞋也不脱就在床上乱跳——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另外三百六十四天不都是为了夺取这一天的胜利而附属的累赘吗,怎么有人会错过他的生日?
结果后来我便发现,在考试、评审、工作截止期、乘坐的飞机横穿着大西洋等一切事件面前,生日根本是站在篮球运动员身后的体操运动员——失礼了,但依然鬼才看得见。多少年前自己呱呱坠地,降生到人世间之类的说辞,像张被使用过度的复写纸,已经难以留下深刻的笔迹。为什么自己的诞生需要对他人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呢,当它已经连触动自己的重量也不再拥有时?
所以的确连续三年,我坐在办公桌前与人核对着下周工作进度表,或者搭乘着末班地铁一边昏昏欲睡地看着电视屏幕,等察觉某个日期有些熟悉,好像咬到埋藏在饭团中间的梅子,才戚戚地想起它竟然代表了我的生日。
我的确忘得干干净净。我能够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到这件事啊。尤其当二十五岁过后,与加重的工作量呈同比增长的年龄数字,大张旗鼓地准备庆祝,希望身边的人都能分享自己的快乐——令这类过度自信的明媚心理一并烟消云散了。而失去了被欣然期待的渴望眼神后,原来生日可以变得一点儿都不起眼。它像个不再受到欢迎的马戏团,在灵魂里扎着一个黑色的帐篷。
“22号……就在周日了啊。”我拿手指一行一行往下划,第二天得和汪岚确定与曰企合作的细节,周三就飞北京,参加一个同行的新技术发表会,周五才能回来。因而如果不是章聿把我的生日浓墨重彩地圈画出来,我大概又一次要错过了它吧。
错过我走进三十岁的瞬间吗?
我倚向高速列车的靠背,和新闻中讲解的一样,同行业中世界排名第一的时速,风景来不及跟随,溃散成直线状的,唯独地平线上的群山在远方同行。窗户玻璃上也淡淡地倒映了一层对面乘客的脸。马赛闭着眼睛,心无旁骛地睡着。
他二十四岁。
是三十、二十九、二十八、二十七、二十六、二十五后,才像那部著名的体育漫画里,挠着头发玩世不恭地说“我来晚啦”的二十四岁。
二十四。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三十。
“你来得太晚了。”
有刹那的时间,列车好像分成了两截。从他开始的车厢都静止了,但属于我的这部分却保持可怕的速度依然急速地往前。
章聿对我说起她第一次接吻时紧皱着眉头,同时脑袋甩得快把眼白都泼了出来,“太可怕了,太可怕了,现在想想还是毛骨悚然的。那男生的舌头快把我的牙垢都刮走了,而他的口水,我的天啊,我好像被洒水车碾压过一样,最后嘴边的汗毛根根晶莹剔透!——虽说当时年纪都小,什么也不懂,可未免太不雅观了。”
“电视里也很少出现动真格的吻啊,同样是担心破坏美感吧。也对,男主角帅女主角靓的,结果掏出口条互相搅来搅去,换谁谁转台……哦,除了你。”
章聿一个劲儿地笑,“我还是喜欢抱抱。拥抱比什么都好——比他拿信用卡给我刷下PRADA的背包还要好。”
这显然是句不可信的假话,匹诺曹的鼻子会瞬间打穿两里地外的一只蚊子。但我不否认,拥抱理应是最好的。比起接吻之类更强调欲望和冲动的行为,拥抱才具备上至世界和平下至伤风感冒的全面治愈力。自己是被需要的,被索取的,被呵护的,被关爱的……所有疗伤的词语都能附和,哪怕再疲惫不过,与路人的脚踏车发生碰擦后用三字经问候对方让一天都变得再黑暗不过,也只有这个动作能使人没有任何障碍地回到温暖虚幻的世界里,甚至和宇宙、和星河一起。
昨天夜晚,我好像是整张脸陷在马赛的衬衫上,重复着早起后与毛巾的交流过程。只是衬衫的布料和毛巾不能比,它经络分明地摆着架子,又让淡淡的香味像顺着架子爬上的藤蔓一样开出了花。
“哪个牌子的衣物柔顺剂?很讨喜诶。”我把脸交出来带着笑问,同时也稍微拉开和马赛之间的距离。
“嗯?”他依然将手搭着我的身体。圆的直径是放大了,可圆还在。而他好像面对某家一夜之间改了名头的餐馆,在我故作轻松的话题走向前多少考虑了一个瞬间,却终于跟随着走了进来,“我妈打理的。回头去问问。”
“哟,小皇帝。”
“皇帝也许是真的,但早就不小了吧。”
“要在我面前装老吗?你确定?”
“你又来了。为什么你老是这么说?我从来不觉得盛——”他敏锐地改口,“——你‘老’什么的。其实你是在使诈吧,就像那些瘦到可以自由进出牢房的人还总嚷嚷着‘我要减肥我要减肥’那样,你也是在等着别人不断地反驳‘没有啊没有,你还是很年轻的’,是吧,这就是你的不良居心吧?”他熟练地在每个重音上加大了手指间的握力,如果是段面包,一定会布满深深浅浅、陨石坑般的指印。
“我刚才有些担心诶。”等到马赛眼里明确的问号浮出后我才继续,“怕你只是突然看见一只蜘蛛或者蟑螂什么的,所以才会吓得抱住我。不是这样?”
“……哈?”
“真不是噢?”
“你……”他瞪出眼睛,把这副好笑又好气的神色保留几秒后,“好吧。又有蜘蛛出来了诶。”
马赛重新圈住我的腰,把我再度拉拢了过去。他成了灰色的布料,成了味道,成了施加在皮肤上的压力。
我只管笑着,撩长手臂反扣着他的肩膀,“别怕,有我在,不用怕。”
“行了别闹了。”从腋下,好像游戏房里的抓娃娃机,他用温柔但确凿的力气钳住我的身体。
这或许是无论最后结局如何,圆满还是遗憾,也依然不会受到丝毫影响,宛如它是独立运作的,它可以不计得失,没有任何依附与被依附的关联,单纯地作为一个值得人回忆的片段而活。留在某个夜晚中间,未来的每一次复述里也不会提及刘‘方的名字,我不是主角的我,他也不是特定的谁,我们仅仅是两道工序,和这个房间中拥有的光线一起,用来达成让某个夜晚的变成例外。“还有过这样一天”“挺难忘的”,才是它的主题。
我想马赛一定不清楚自己的举动意味着什么,或许他清楚可本性难移地认为无关紧要。我从马赛的肩膀上越出视线,这片景色必然不止我一个人见过,在他看来,每个揽在胸前的异性,她们都没有特别神圣和隆重的意义吧,他只是像所有年轻的生命体那样为某个瞬间美好得晕了头,轻松地实施自己的冲动,而后以二十四年来一如既往的目光,把感情这件事看成一罐蜂蜜、一副扑克牌、一片在可乐上繁衍又消散的小气泡,举重若轻地让它们娱乐起来。
“举重若轻”真是个快活的词语。和我的举轻着重相比,它压根儿是彩虹般的永不能触及。
我本质上是个多么扫兴的人啊,连此时此刻都会产生连篇累牍的无聊念头,像一个坚持在满天星彩灯中故障的灯泡,凭一己之力也要毁掉整个节日的气氛,但这才是正常的、真实的,被同事们频频揶揄着说“昨天的电视相亲你看了没诶你没看怎么会我还以为你一定是它的忠实观众呢”,被父母唠叨着“你怎么还不结婚你怎么还不谈恋爱你怎么还不交男友你越来越古怪了”——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我啊。好像电影中那位在监狱中长期JJ艮开fJ的人,哪怕给了他自由,他回到告别十几载后的家,却连房门也不敢出,他在自己的厕所里,听不见狱长的哨声就连尿也撒不出来,他顾虑重重,无法令自己由衷地相信不是一场空。
我拗开自己的背,让马赛和我对视,他暖昧不明地微笑着,不像我全然是严肃的,我的脸上没有表情吧,好像一面拒绝了光源反射的水泥的墙壁。
“怎么了?”
“没。”
真的是,果然是,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差异呵。如同一直在暗中窥视我的沉默并伺机而动似的,摆在列车小桌板上的电话大摇大摆地响了。一首被我从网上下载的英文歌曲即将从A段唱到B段,章聿的名字叩着手机屏幕。八成是为了商讨该如何假我的生日之名,好好请她吃一顿大餐之类反客为主的阴谋。
“周日我没空啦。”我接过电话便小声地否决了她。
“诶?”
“周日不行,要敲竹杠的话选个别的日子。”
“……啊?……啊……”她的语气出乎意料地低落。
“诶?怎么了?”我转过脑筋,“你找我是为什么事?”
“你今天回来是吗?”
“对。怎么了?”我又问一次。
“有桩事情,挺急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章聿的声音好像一对绕着衣角的手指,不安地打着圈。
“……什么?”我跟着紧张起来。
“……眼下,你手头有钱么?”
“诶?”我非常意外。
“我碰到个事——其实是我亲戚,他出了点儿状况,急需笔款子,现在东拼西凑了一下,还差十万元,你有的话,能先借我一下么?”
“十万是吗?”我意识到问题的非同小可却不是因为这个数字。作为至交,章聿和我都清楚排在不能逾距榜单第一位的就是“借钱”,它甚至比“露股沟贴乳贴去参加对方的婚礼”更糟糕。当章聿数度被银行追债信用卡时,她宁可每天只含两片海苔也从没想过对我开口。
“我知道打电话找你很不合适,但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办法了——”
“嗯我明白……”既然她已经下了决心,好像遭遇灾难的人找出衣兜里最后一块饼干,那必然说明了她的山穷水尽,“银行卡里应该是有,十万对么?今天就要?”
“哦,嗯,最好是今天……”
“行吧。那等我回去找个ATM机转给你,我大概中午前到站,来得及吧?”
“来得及……”
“记得把你的卡号用短消息发给我。”
“嗯,或者,要不我过来找你吧。我今天恰好也在你公司附近。”
“也行。那——”我对着时间,“10点40分到的话,11点10分能回去,晤,那就11点30吧,11点30,我公司楼下碰头。”
“好的。”她迟疑着,“谢谢……”
“这没什么。”我不能对她的走投无路加以多余的关注,可多少忍不住问一声,“你亲戚出什么事了?哪个亲戚?”
“你应该不认识。做生意亏了,欠银行不少钱,也有犯法的嫌疑,总之明天下午前交不上就麻烦了。”
“啊……是挺严重的。”
“我一定尽快还你。”
“别太担心,你量力而为慢慢来就好。”
“曦曦,你真的帮了我大忙。”
“我说,你能不能别再用这个肉麻的叫法了?我可是周末就要三十岁的人诶!”
她居然只是轻轻地笑了,即便我没有刻意提醒的打算,可章聿压根儿忘记了吧,她仅仅朝我又说了一遍:“谢谢。你救了我的命啊。”
“好啦,至于么,你的命还真便宜,你爹妈白把你养得那么好了……”我抱怨她的言辞过度,可内心还是难免动容。大学时遇见一个特别严格的老师,我发着高烧,可如果缺席对方的随堂测试依然会被扣掉大把学分,于是那天章聿在镜子前捌饬了几个小时,她用吹风机打理着头发,又把脸涂得更白,就这样她竟然冒着我的名字坐在了考场里,一定会被戳穿啊,她的发散思维有时候的确使我无言以对,没准儿迟早会有飞船来将这个流浪的生命接回母星吧。而那一次,她当然受到严厉的质问,但章聿把脸皮撑成一片天,她咬死自己就叫盛如曦,她就是我,甚至咄咄逼人地反问:“老师您有证据吗?您知道盛如曦长什么样,母亲姓什么,住在哪里,血型是A还是AB,喜欢吃面条还是饺子?你凭什么说我不是?你很了解她吗?”这个疯子般的丫头指鹿为马地把问题都推给了对方,直到回来的路上才哭哭啼啼了起来,坐在我的床头把我最后那点儿餐巾纸都抢完了,害我有悲喜交集的眼泪也只能擦在被子上。
所以,当我们都维持独自一人的状态走到今天,我对自己日渐悲观的性格选择了默认时,唯独希望她,可以像圣女贞德那样,她必须是高歌猛进的,甚至拥有不死之躯,她在游戏里一定得是主角,没有“死亡”这一回事,能够随时被重启,而她走过山,跨过海,覆灭一切条条框框的死理,破坏所有拦路敌手的诅咒,结局一定是获得了幸福。我希望她比谁都幸福。
至于我自己——马赛从浅眠中换着姿势,将头落向另一侧——听天由命吧,听天由命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
汪岚撑着下巴在电脑前假寐。听见我的脚步声后,过了几秒才睁开眼睛,好像按下慢速播放的影片,她几乎用目光把我迷茫地找了一阵后才回过神:
“啊……来了?”
“嗯。”我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不惧心虚,但总有下一个理由让自己备感心虚。“你昨天加班了?看起来很累的样子。”
“不是……”她摇头的幅度和节奏遵循着“深”和“缓”,“我姐和姐夫吵架。上周四开始带着孩子住我那儿了——我真的没想到,小婴儿原来是那么麻烦的……”
“啊,啊,是吗……”我在松一口气的时候表现得愚蠢极了,却多少有些无耻的安心感,“那别提了,一定很累。”
“嗯……昨天晚上我实在没办法,加上又有工作要完成,抱着笔记本电脑去咖啡馆赶通宵了。大概连店员都多少会暗地里取笑我这人是多么爱装逼吧——”她将身体倒向皮转椅,抬起胳膊用手背反盖住眼睛,“其实咖啡馆,上次也在那里通宵了一次……被冒失鬼害的啊……”
我知道她一定是无意识的,汪岚从来不是风格鲜明的动机派,她无非自然而然地联想,不知不觉地提及,她的回忆来自冥冥之中——可这每一条每一项,像一个个绷开的针脚,露出某些喧嚣的种子,攥一把在手里,就是糊而稍冷的汗。
我低头,希望躲过这一幕,但汪岚随后坐直上身,“昨天怎样?”
“什么?”
“你接到他了吧?马赛。”她用了两次称呼。
“嗯……”
“他们部长打来电话,说这家伙堵在十字路口了。我当时还真笑出来了——确实听着有些滑稽诶?”
“嗯,啊……”我都说不清是什么心理在促使自己帮腔了。
“结果替他想怎么回来的办法,复杂得跟‘拯救大兵瑞恩’有一拼。你也知道最近国际性的活动多,机票太难买,迟到后非但改签不了,三天内都没有回来的航班了,”汪岚将目光转向我,她在寻求我附和性的笑容,“他对你说了没?”见我摇头,汪岚继续下去,“后来他们提议只能曲线救国,起初查了几条路线,结果没一条有机票——你说这人是有多被上帝嫌弃啊?最后想起不如让他跑你那里——正好你也能接应一下,然后一块儿回来。”
我彻底沉默着,神色宛如被拔了插头的电风扇,还能抓住惯性中最后的笑容。我得笑着才行,笑得不露声色,笑得宛如真心为汪岚所说的故事而莞尔,笑得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你们还顺利么?”但汪岚依然心无城府地问,这话在我听来俨然是双关,唯独她没有认识。
“……像你说的,是个冒失鬼……”我不清楚该怎样回答,既然连我的回答都一样带着甩也甩不掉的多重含义,“挺受不了的……”
“是哦。”她看着我,她的眼神明明什么也不知道,可在我的判断下她又是什么都知道的,这中间发生的偏差只因为我的不安像水面那样弯折了筷子的走向,以至于连汪岚约我去吃午饭时,都被我以慌不择路的忐忑拒绝了。
“不……我中午约了人,得出去办个急事。”好在有章聿,我甚至连章聿的麻烦都能当成自己幸运的挡箭牌。
一路乘电梯下到底层广场,有个人影用坐姿表明她仿佛等了很久,她的长发垮在腰间,听见我嘁她的名字,章幸转过脸来。我完全是被惊吓撞出“啊”的一声,同时纳闷儿为什么最近身边的人一个个都如同改行养起红血丝,眼睛里清一色星罗棋布的轨交线路图。
“让你帮这个忙,我真的超级别扭……”章聿始终挂记着,看见我的瞬间便拽住我的手腕,“对不起啊……”
“哪有什么对不起的。平时你每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这个要值得‘对不起’得多呢。现在才想起向我忏悔?晚啦!”我开着玩笑,希望能够平复她的尴尬。
“嗯。你是最好的。”她眼睛落了水似的泛滥开,欲泣的冲动正在层层扩散,惹得我连忙上去揉她的脑袋。大学时代章聿的头发还没有那么长,和我一个及肩一个过耳,而我一直不明白的是,难道仅仅因为这样,她就认为我们是连外形都能互相顶替的好朋友了么?她完全看不见除此以外我们没有任何大或小的相似,她一双眼睛认着死理,便宛如麦田里的稻草人,觉得自己随时能跳下竹竿自由地奔跑嬉戏。
我拉着章聿的手往马路对面的银行去,转身时从她口袋里掉下一枚纸片,空气里打个转折的圈。我先章聿一步捡起来,圆珠笔潦草地写了一行数字和两行中文。潦草归潦草,“狄寅杰”三个字我仍然认清楚了。
“小狄?”如同在死胡同中被耗尽了最后一秒,屏幕上出现了“GAME OVER”。
“啊,不是的!”章聿慌张地跳起来,想夺走。
我扬起手臂,“为什么?怎么回事?这个是小狄的账号吧?”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随手抄的,没关系的。”
“不对……你是在骗我吧?”
“不是的,和小狄没有关系,真的!”
“才怪!你觉得我会信吗?”她越害怕越证实了我的猜测,“你是要借钱给他吗?你说借钱是要给小狄?你不是和他没联系了吗?你们什么时候?……等一下……”我觉得好像打开了摇晃半天后的可乐瓶,出人意料的爆炸信息给了我一个惊骇的措手不及,“难道你们复合了?他和女朋友分手了?你们俩复合了吗?”
“……”章聿脸色白下去,如同海啸来临前,首先是急速消失的海面,须臾过后,它们才惊涛骇浪地回来,“不是复合,没有复合这回事。”
“那是什么?”我明白自己不能放过这个曝光的线索,它将最终牵扯出一只怎样形状的怪物还不得而知,却正因此我不能放任章聿和它绑在一起,“你不要骗我。你告诉我实话。你告诉我,你们发生了什么吗?”
“我和他重新……我们只是重新联系上了而已。因为我真的忍不住,我怎么也忍不住。我见过他一面后,一个礼拜都在想,两个礼拜都在想,竟然不是减少而是一个增加的过程,甩也甩不掉。所以最后我觉得没必要矜持了,就和他联系一下吧,互相问候一下……结果,曦曦……他好像真的是我不能放过的人,我想明白了,以后肯定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像他这样的,能让我什么都可以放弃的人了。这次错过那就真的错过了。这怎么办?太可怕了,真的……”
“然后呢?你和他联系上了,然后呢?”
“……我没有说明……可意思还是告诉了他,我不会再一次错过他的。我之前已经浪费了六年,浑浑噩噩地过了六年,所以这一次肯定不会了。”
“可他不是有女友吗?是分手了?已经分手了吗?”我觉得太阳穴下某个定时炸弹开始了倒计时。
“女朋友?……他没什么女朋友……”章聿的胸脯久久地倒伏着,已然是酝酿一个被碾成血肉模糊状的呼吸,于是我无法放松警惕,我感知着面前这个人即将分崩离析的预兆,好像危机降临前夕的森林,无数黑色的飞鸟刹那便清空了她的灵魂——章聿一个字一个字告诉我,“他结婚四年了。”
我的背上爬满了鸡皮疙瘩,虽然已入夏,可一种蚀骨的寒意弥漫起来,“……你疯了吗?章聿你疯了吗?你脑子坏了是不是?你知道你的行为是什么吗?你知道的吧?你还想蒙混过去吗?你是第三者啊!你成了第三者啊!你的一切行为、你的想法,都是小三才干得出、小三才有的啊!”我在大马路上掐着她的手腕,全然不顾已经有路人在远处好奇地驻足。章聿脸上两条笔直的眼泪居然只管自顾自地为她画出静态的美。而它们每续长一些,只令我更加火冒三丈,“你说话啊!你傻啦?!”我不能撒手,我徒然地希望用最表面的动作实现“抓住她”的意图。因而她想擦眼泪也不行,想捂眼睛也不行,她只能在我面前一个劲儿地一个劲儿地无助地哭。
“我有一度,听见电视里、电影里,或者小说里,倘若有人说‘我爱你’三个字,会觉得非常好笑。这个字眼儿,和它的相关字句,在我的概念里,已经完全类同于一个荒谬的笑话,好像有人说‘活蚯蚓可好吃啦’,我也会报以同样‘你搞笑吗’的表情。”半个月前,我和章聿约在理发店,两人各自顶着一脑袋糨糊状的染色膏,这使得我们的脸形都史无前例地明显起来,而与我的两颊即刻往两边分离的不安分相比,章聿的美丽却未受任何影响,她一双经过镜子反射的眼睛,看来比往日愈加熠熠生辉。
“我知道。”章聿从手机上抬起头,不方便扭动脖子的时候,加入与我在镜子中开展的对话。
“嗯,我对它居然可以这么陌生,陌生到没有丝毫想念,或留恋什么的,想想就很不可思议啊。”
“是啊,你那会儿宁可看《走向共和》也不肯陪我看《流星花园》。明明挺好一个偶像剧。”
“没办法,就是不相信。没法接受男主角是爱女主角的,女主角是爱男主角的,他们打啵拥抱上床是因为真爱而不是两个演员要赚钱。就好比看鬼故事,我从一开始就咬死‘世界上是没有鬼的’,从大前提上就否定了,那么贞子从电视里爬出来,这种情节只能让我琢磨‘怎么拍的’‘化妆不错啊’,又或者武侠片,一样,‘人怎么可能飞檐走壁啊’?‘还凌波微步?真的不要逗我笑了’,所以武侠片我也喜欢不起来。”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要怎么被打动呢?“我就是这么死脑子,特别没意思吧?”
“你嘛,冷漠起来也是非比寻常的。有时候也真难懂怎么说阴沉就阴沉,脚脖子上被人套了秤砣一样,‘嗖——’地就掉到谷底。下次带你去大学校园转一转,吸一吸适龄男青年们的阳气后会好转一些吧?”章聿那时依然保持“跟着老娘有肉吃”的风范。
“神经。像你啊,思春期长得和别人的更年期一样。”我想伸手掐她,可高脚椅不允许这段距离。
“那不是很好吗?你才奇怪呢,”章聿捡起两根从额前掉下的发丝,召唤一旁的服务生为她擦去脸上的留痕,“‘我爱你’,或者‘我不能没有你’‘我忘不了你’,这些都不想听,那想听什么?‘今天染发打四八折’么?”她连服务生也不放过,将对方堵得满脸通红险些被她忽悠着就要点头认可。章聿敲着右脚尖,让皮鞋秋千似的荡起来,“我怎么觉得你就像那种家里穷惯了的小孩,明明是因为没有尝过高级料理,却自以为是那东西不好吃?”
“我可不就是穷惯了嘛。”我听着还真有些恼怒。
“诶……”她满脸忧愁地冲我叹了口气,好像高僧面对一个不知要如何点化的幼童,因而那份高高在上也显得格外光彩照人。可惜我压根儿没有在意,即便能够感觉到章聿在这段日子里莫名地发着光,却没有仔细想一想是什么打磨了她,是哪种痛苦换来她眼睛里异样的鲜活。
怪我太相信她了么?我将所有赌注都押在她身上一般,盲目地认为唯有她不会让我失望。她能把我所有放弃的东西执著地活回来。她能让对我来说无济于事的语句,恢复成魔法,甚至是更凶狠的咒言。
“你说话啊!章聿!你说话啊!”我是已经走到钢琴键盘最尾端的手指,找不到更高的音阶。
而她依然不回答。
“你怎么会……你怎么能去做第三者?”在我的记忆里,章聿的刻薄从来都是拿那些现实或虚拟世界中的第三者们进行试刀的,她多次用连我听了都觉得胃脏在缩水的形容,表达这些破坏他人家庭的物种应该如何被全市十四条地铁线路轮流碾压,等一部名为《风声》的电影看完,又帮助她丰富了折磨的手段,当时她淡淡地说着倘若敢有人介入她的感情,“如果有天我突然上门找你,说我做了一大袋肉包子,希望你笑纳,你晚上饿了拿出一个,拗作两半后边吃边上网,‘这肉馅还真够清爽的呢’,然后打开网页看见新闻说有女人失踪了,警方发出协查通报——那时也不要过多联想哦。”她对我开着毛骨悚然的玩笑,只因为那是一个章聿绝对不能容忍的存在。可是,今天,我的大脑已经无法提供足够的血液,持续的眩晕冲击着我,“你真的,你怎么想的?……他都已经结婚了啊,你不明白吗?你这样是不道德的啊!绝对绝对不要说什么你的感情是超越婚姻证书之上的、你无法控制自己这种屁话给我听,我一定会抽你的!你信不信?!你……你简直让我觉得是个‘不要脸’的人了,怎么办啊?”
章聿眼睛盯着我的手表盘面,“曦曦,我们改天再说好吗……今天你先把钱借我,因为今天是最后的时间了……他爸爸生意做垮了,搞不好要进去的……我说了会帮他,我无论如何也要帮他的。所以你改天再骂我,改天随便你怎么骂,今天先帮我一下好吗?求求你了,这毕竟是他的救命钱。”
我觉得自己已经将嘴巴张到了无济于事的边缘,好像吞食一只鸡蛋的蛇,让每条血管都清晰分明起来,“……你真的疯了吧?你觉得我会借钱让你去完成第三者的道义,让你活脱脱就成了一个有情有义又天可怜见的小三?你觉得我会为你推波助澜地介入他的生活?你真的该去医院看看精神科了,章聿,你疯了,你绝对疯了。”
“不是,你想,就当没有我在中间,你和小狄也见过,也认识啊,他的家人出事了,你能不帮吗?”
“我不会帮的。你别以为提出个假设就什么都能轻描淡写了,”我几乎是用嫌恶的冷漠看着她,“真的没有你,小狄他家出事了,他倘若来找我,我也许会考虑帮忙。可‘真的没有你’存在吗?这样假设可能吗?假设了就能当真吗?你不觉得自欺欺人我还觉得呢。只要有你不明不白地夹在中间,你认为,我会借你这样一笔钱让你和他的关系变得又更复杂一些、更缠绵一些、更哀怨一些吗?让你在这第三者的位置上又更投入一些?你不要你的那张脸,我还珍惜它,我还爱护它,想替你拉扯它一把呢!”
章聿的嘴唇簌簌地发着抖,这是我没准儿五年里,也从来没有看见过的她的样子,她一定不知该伤心,焦虑,悲凉,困惑,或者反被干脆地激怒,她内心层出不穷地释放着失控的烟花,却无从改变背景是长夜的事实。
“你怪我,就怪我好了。可是求你了,钱先借我吧,借我好吗?我想帮他。他这几天愁疯了。我受不了。我一定要帮他。”她的眼泪几乎没有停滞,而哀求的声音听来更加悲伤。但这除了刺激我变得更狠心外再没有其他可能了。
“你做梦吧。章聿,你听明白了吗?我不可能借你,或者说让你去借小狄钱的。你疯了,但我没有疯。不可能。”
“你这么绝情。”她转着胳膊,将自己挣脱出来,“我想不通,你竟然这么绝情。”
我几乎要被她气笑了,“这还有什么想不通的吗?你是咬定青山不松口了吧?钻着牛角尖出不来了吗?如果允许像你一样乱来,这个社会上的正常秩序都要完蛋了,什么龌龊的事都能被允许了。见鬼去吧。我原先以为你虽然总是脑袋抽风,是非观至少是有的,现在倒好,怎么,难道你章聿一点儿都没有觉得自己的行为有多荒谬?”
“像你一样,做个石头人就对了是吧?”果然,章聿最后选择了被激怒,她脸上的眼泪已经被涨红的两颊迅速熨干了。我明白她是必须抓住一条最长的木板,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目标是为了什么,要用来做什么,她只能凭直觉紧紧地将最长的一块护在胸前,“你不用来教训我,至少我不想被你教训。我没有说自己做得对,但听你说这些怎么就特别刺耳呢?像鱼干一样的你指责我乱来?那我还真觉得挺庆幸啊!”
“是啊,这年头,不要脸的才是天下无敌呢。”
“我不要脸的话,那你有脸可要吗?盛如曦你想过没有,你活到现在快三十年了,你的脸下除了一层皮,除了在上面给我一刷子麻木一刷子失落一刷子怨妇似的青白,还有别的吗?你平时都不照镜子是不是?我的确没你那么头脑清楚,难道你的头脑清楚就真成了无可指摘的优点了?一个连‘我爱你’都觉得是嚼蜡的女人,到底谁应该去精神病院看一看?”
“那也至少好过你被别人的妻子将来泼硫酸毁容吧。”
“被泼了硫酸的不是你么?你从内至外地,早就被毁容了不是么?——我真可怜你。”
我歪一个角度的下巴,从这一隙的边缘里,看着章聿。我们果然是非常不相像的。而当年那个为了替我拿下学分,僵持在教授面前,无论内心如何颤抖,可表面上她总能做到最淋漓尽致的顽强——那个章聿是依然如故,还是不复当初呢?
可她至少有一点没有说错,直到眼下,我想起“爱”这个字眼儿依然会觉得陌生。我仍然无法理解许多人把一段段逻辑欠缺的矫情言论挂满了他们的签名档和网页空间,我宁可去花半小时看《王羲之字帖》也不乐意去读一本《爱你痴又狂》。我无法感同身受于他们将“爱”视成一种食物的贪婪,他们的饥饿写在每根颤抖的手指上。因为与此同时我却将它燃成一截败落的烟灰,对我的唯一作用就是麻痹神经。
“我可怜你盛如曦。”
〖“1978年出生”,“1977年出生”,“1980年出生”,
“世界500强外资企业”,“银行”,“大学英语系助教”,
“女”,“女”,“女”,“女”,“女”,“女”,
“月收入一万”,“月收入两万”,“年收入六十万”,
“容姿端丽”,“皮肤自暂”,“为人大方”,
“真诚善良”,“觅本市户口”,
“身高一七零至一八零间”,“大学本科以上男性”。〗
“随便你,你爱怎么样想就怎么样想吧。反正今天我没有别的想对你说了。我要说的都已经说完了。”这是我对章聿扔下的最后一句话吗?我好像一把缓缓地结束了静电的掸子,降下自己每一根激烈的神经后转身往回走。而我很肯定,章聿一定同时就掉头离开了。她不会放任自己独自承受空气中仍然互相厮杀的每个字眼。我们像一对告别案发现场的犯人,却各自坚称刀是对方拿在手里的,是对方错手杀了人。
可当电梯用善解人意的速度,将我瞬间带离地面的时候,我面对锃亮的电梯大门,它不太平整,因而更加夸张了我脸上扭曲化的平静。我伸出两手推揉着眼皮,身体压向一侧的轿厢内壁,于是等睁开眼,从六楼到十六楼的按钮统统亮了。
“盛如曦我可怜你”“像你一样做石头人吗”“你从来不照镜子是不是”。都不放过我,非要逐层地停。
赶快,难过起来,悲伤起来,赶快痛恨啊,酸楚啊,怎样类似的也好,赶快崩溃啊。必须发出强烈的声音,像被瓦砾掩埋已经奄奄一息的时候,只有出声才能让人发现自己的存在那样啊。为什么沉默呢,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呢?
可我还是,当一群说说笑笑的同事们在某一层上拥进来时,我站在由自己始作俑的电梯按钮旁边,向他们露出解嘲的笑容——嘴角流畅地上扬,内容也是自我贬低的玩笑,“抱歉抱歉,实在是小看了膀子上的肉啊。”等他们七嘴八舌地回说不介意后,我才将自己躲进电梯的角落,抵着一条木制的扶手。
同事们讨论着昨天看的演唱会,电梯的通风扇在头顶送出呼呼的动静,我的耳朵里挠着轻微失重的蜂鸣,因而似乎是完整的,大中小均匀地分布。但仍旧有个声音消失了吧,脚步声,啪嗒啪嗒,噔噔噔噔噔,没有了,听不见,听不见了,它们终究错过了废墟下的我,已经走出很远了吧。
记得很早以前提过,工作后我曾经有一段比广告时间更短暂的恋爱关系么?其实说了也无妨,对方在没有跳槽前和我同属一个部门,长得顺眼,更重要的是嗓音,简直像条在地上滚动的圆木,让人一双脚站上去便惊慌失措地彻底为之投降了。而我和这人眉来眼去了多日,刚刚确定关系后,收到了上级的通知,他被提拔为岗位经理——他占了属于我的位置,我连续忙碌了四个月的功劳变成一文不值的苦劳。等我意识到自己将手里的圆珠笔戳破了三层纸后,我们的关系也就应声而断了。
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吗?我隐约感觉自己心里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排嗜甜的牙齿,它们存在着就是为了粉碎所有浪漫的幻觉。它们原先并不厉害,只是新芽,还在皮肉下带着近似可爱的痒,每次蚕食什么的时候还留有稚嫩的痛,可随着时日增长,它们一颗颗地强大起来,经常突然问把我内心咬出一个大洞。我像是一颗没有囊的中空的果实,当别人一个个被爱情击沉,她们摆出壮烈却唯美的姿势沦陷时,我可以持续无牵无挂地漠然地漂浮在河面上。倘若起初还会对自己抱以厌恶对他人充满了羡慕,可时间这条河流用一个漫长的旅程,打消了我所有的不甘愿。
临到下班前,手机里一个“来电人马赛”找了过来,“在忙?……现在方便吗?”似乎因为没有直面,他的语气又回复到往常。惬意的光泽感。
“没,怎么?”
“上头问我要住宿的发票,我说弄丢了,我可以自己出钱的,但他们说这和我没关系,是公司需要……”
发票只有一份,我和他要怎么分成两个人去报销?“也是……”我移着步子往走廊上回避。
“怎么办?拿其他的充吗?”
“公司要做账,尤其是出差这种,不能瞎糊弄。”
“噢,诶——”他噗地笑,像个从四楼窗户扔下的棒球,连反弹也能回到三楼,“没经验啊,没想到呢。”
我突然觉得自己喜欢这句话,然后皮肤开始温热起来,“要是败露了怎么办?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去采访前台小姐,然后我们就看见电视里播放着一团马赛克,右上角还写一行‘声音经技术处理’?”他用了一个“我们”。
我总算笑了,“我来想想办法吧,出差多,应该能找到多余的。”
“哈,真厉害。”马赛口气像搭着气流的叶子,轻盈地往上浮。
于是我决定堵他一堵,“说起来,这是你第一次打电话给我吧?”
“诶?……啊……”成功了,他像撒在锅子上的木鱼花一般紧张地收缩了起来,但那份紧张起的却是加分的作用,让马赛听来不苟言笑得英俊,“——我记得,不可以说‘对不起’。所以,那就说‘回头见’,行么?”
“嗯……回头见。”我挂了电话,完全无意识地握着双手守住走廊的一隅。我明白自己刚刚结束了一桩与同盟的密谋,将我们联系起来的是一个属于共同的秘密。我得说,这几个词语给人的感觉都近乎“好极了”。它们带来久违的气泡状的快感,却能填充我内心一部分的空洞,成千上万七彩的虹膜让我有了宛如下沉的体验。而我唯能祈愿那排怪物的牙齿不要发现,不要被这盘牛奶香味的蛋糕弄醒,它还很完整又新鲜,它还缀着可爱的樱桃——不要那么快吞噬了它。
“剩女这群人啊,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要什么呢,所以才会一直剩剩剩。她们当然也想要爱情,可你去问问,光有爱情她们肯吗?帅得像谢霆锋可工作是在地铁口做‘手机贴膜’的人,她们会真心爱上对方吗?又不是十六七八岁的小姑娘,早就被社会的阴暗面剥光了皮啊,现实得很呢,一旦有涉及自己利害关系的,她们撒手还来不及吧!那不要爱情要面包呢,得,那些高收入、有车又有房的精英男士,又凭什么要找这些三十多岁的女人呢?造福社会也不是这样牺牲的。外头年轻美眉一大把,挑都来不及。所以啊,‘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剩女这群人哪有那么复杂,有些杂志还用得着请专家去分析,明明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要我说,盛如曦你啊,今天二十九岁了,你真的要当心点儿,别把自己赔成明日黄花,等你三十岁的时候,就连黄花都算不上,那句俗话怎么说的?哦,对嘛,‘豆腐渣’,女人三十豆腐渣呀。”
一年前我生日的那天,那个消失了许久的前男友突然出现在餐厅里,我相信是这家曾经和他一起光顾过的餐厅为我们预备了巧合,可他送上的祝词却仿佛是从我们分手后就开始酝酿一般地气贯长虹。他继续用那没什么变化的好听的嗓音对我展开逐字逐句的诅咒,直到被章聿横里冲出来,威风凛凛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唷,御前带刀侍卫呀。”他认得章聿,说也奇怪,以前他把这个绰号说得充满了欣赏,眼下一模一样的发音,却是甩也甩不干的轻蔑,“人妻还没当上倒先做了悍妇?”
我及时拦下章聿,“走吧”,同时招呼一旁另几位目瞪口呆的朋友,“不用管,我们走吧,换个地方。”
“别——”前男友打断进来,“我等的人来了,还是我走。”他把“等的人”三个字咬得像钳子下一颗裂开的胡桃壳。我迎着他的背影找过去,其实不用看也知道玻璃门外那抹穿吊带裙的人影是比对我的另一个族群,画出分界线的是年龄。
“我其实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生气——”那天反倒是我安慰着章聿,“说实在的,当时和他分手的理由很糟糕,他会那么失态也很正常了。这些话他憋了那么久,烂在肚子里那么久,肯定越存越难听。那就让他发泄一下吧,发泄中的刻薄不值得太介意。”
章聿直起上身抱住我,“你什么也没听进去对不对?你什么也不记得了,你一个字也不要留在脑子里。他说的都是狗屁。二十九岁怎么了,三十岁怎么了,那个傻逼不知道这世界上三十岁还漂亮得一塌糊涂的女人多得是吗?只有他认识的,才一到三十就变成豆腐渣吧!他就是恨你,所以他说的全部是狗屁。”
我按捺不住笑容,“怎么搞得,一边叫我要忘记,一边又给我哐哐哐地重复一次。你能不能心口合一一点儿哪?”
她的下巴在我的肩窝里碾得发疼,“等你三十岁生日那天,我们一起去拉斯维加斯吧,要不爱琴海?爱琴海的话回来还能路过迪拜呢!嫁个有钱又英俊的中东男人!回来烧一辆兰博基尼给所有该死的前男友。”
“好好好,烧烧烧,一定烧。”我们都知道什么叫戏言什么叫南柯一梦,却熟练地演出一副信以为真的样子,也借此在虚无的世界里不费吹灰之力获得了一千次一万次的美满和幸福。而真实生活中,唯一能够不费吹灰之力便完成的就只剩年龄增长了吧。
“周日你的生日——你不是说你今年不出去和朋友庆祝了吗?所以我和你爸爸很早就把蛋糕给你订好了。特别高级,你一定也从来没吃过那么高级的蛋糕。”老妈在电话那头活灵活现地说书,“你爸爸钓鱼的时候认识个新朋友,他嘛,后知后觉的,哪有我细心,那天给你老爸洗衣服的时候,从他口袋里看到对方的名片,才知道人家是五星级酒店的高级厨师,做的甜点克林顿都吃过的!克林顿吃完布什也来吃过!布什吃完他儿子小布什也来!今年估计奥巴马又要过来了!已经形成传统了诶!”
我估摸着大概从克林顿之后就全是老妈自行杜撰的剧情,但她听着兴致高昂,我还是不忍搅了她的兴致,“几寸?多少钱?”
“价钱你就不用管了,至于几寸么,肯定够大,你放心,我算过了,我们一家三个,章聿肯定也过来吧,对了另外还有——”
我胸口有些发闷,好像穿着臃肿的棉衣,“章聿这次不会来。”
“啊?她家里有事吗?没空?”
“嗯……反正,不过来……”
“要死,你怎么也不早点儿跟我说?”她突如其来地沉默了,“没事……反正你记得别迟到,下午四点,在皇朝酒家。”
“还订了饭店?”
“不然呢,难道要随随便便过吗?毕竟是三十岁,是个大生日
呢。”
我不由苦笑了一下,“行吧就这样吧。”等挂了电话,仿佛弹射回来的卷尺,我想起这一次老妈居然没有如同以往年年岁岁的惯例般,在每次生日的话题之后用上她固定的关门句型——“你又长了一岁,怎么办啊。”或许她习惯性的伤感在撞上我的三十岁时也开始畏首畏尾了,她认为自己是面对一个连前五名也没有拿到的失败者,电视直播的镜头上千脆没有了我的镜头,我在她压根儿看也看不见的地方追逐得气喘吁吁却无济于事,所以她即便有再多话想说,“怎么了”“为什么”“哪里不对劲吗”“你自己什么感觉呢”“症结在哪里”,也必须忍,忍成一个掌心,盖在我精疲力竭的背上。
说毫无畏惧,说心如止水,说拥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游刃有余,那必然是谎话。十年前,由十九岁进入二十岁的时候,我已经迫不及待地将之定义成青春的逝去。尽管实质上只是相距一天、一晚,甚至一小时、一分钟而已,可十九岁的我和二十岁的我之间却作了美好的诀别。一双手扯着纸张的两端,迟早听到分道扬镳的“咝”一声。从那以后我开始将一些必然的冷漠和决绝武装起来,也抛下了对于诸多事物的迷恋。我只能背负那么多的重量,我的行囊只有固定的容积,所以装进了“事业心”和“成就感”就得拿出“白日梦”,就得割舍“乌托邦”,我做着干练的加法,和萧索的减法,在不知不觉中,走上了独身一人的道路。
那么,由二十九进入三十,我还能抛弃什么、增添什么呢?还有什么会在我面前狭路相逢?它们逼迫我作出最艰难的选择,它们非要不共戴天。
门铃在二十分钟,也许是三十分钟后响。在这二十或三十分钟里,我穿着拖鞋,像只悠闲的猫一般踱着步子,心头却有一只毛躁的小狗在拼命挖着泥土。但马赛总算按下了门铃。他换着休闲便装的样子,与往日细水笔勾勒的轮廓不同,是潦草跳跃的彩铅,到了他标志性的笑容上才重了下来。
是我打电话告诉他,找到了可以替代的发票,“要不你过来拿一下?”我不知道他回答前有没有一丝犹豫,因为我直接填住了也许会被他停顿出的空白,报了一串地址过去,“记下了没?”他回答我:“再说一次?”
“进来么?”我问。
“要换鞋吧?”他侧面地答应了。
“嗯。换一下。”我从墙角掂起一双绿色的拖鞋扔给他。
“女式的?”
“我这里怎么会有男式的?”我反问,“穿不下的话就光着好啦。”
他用嘴形笑,活生生无防备下的莞尔,我退后着,把他让进客厅。
“坐吧。”
“你已经开冷气了?”
“怎么?当然要开啊。天气预报都说有29度了。这不是夏天是什么?”我从写字台上抽出一页薄薄的纸,“收好了。罪证。”
“是。”马赛用手掌在额头边缘弹出一个孩子气的敬礼,当他把纸张收好,便自然而然地抬着眼睛朝我看过来。他的眼睛带有自属的专注,因而像一根顺平了翎毛的箭头,目光如炬地要射中我头上那颗苹果。我知道不能动,要用信赖的目光回应他的期待。但只是又和他对视了一秒,我便突然扭开了头。
“怎么过来的?地铁?”我用最糊弄的无昧话题咀嚼着空气。
“嗯,地铁还得换,不方便,打车过来的。”
“挺远是么?”
“一般般吧。三十出头。”
“那不算近。”
“嗯……”大概到这里,连他也发现仿佛有一条越来越细的尾巴,正要从他手里偷偷地溜走,于是他撑住一边的沙发扶手,“你不坐?”
回答无非“好”或“不好”,很简单的问题我却想了半天,其实我压根儿谈不上“想”,只是不安地站着,脑海里一会儿满了一会儿彻彻底底地清空,像个从船头落进波涛上的空酒瓶。最后是我这份太明显的彷徨代替我选择了“不好”。
马赛因此略略举着下巴,他又抬起胳膊搭住我的手,“怎么了?”和先前那个傍晚如出一辙,唯独他的语势有了经验后这一回流畅了许多。我看见他的背后是老妈替我张罗的一幅挂历,虽然当时被我嫌弃:“好好一间屋子毁得像城郊结合部的发廊”,但架不住她把钉子迅速地敲实了,“家里没本挂历总是怪的,不然日子过糊涂了都不晓得。”我眼睛还没来得及找到周日里属于自己的那枚数字,马赛已经走向下一步,他俨然是熟练地站起来圈住我的腰,把我折向自己时,表情中的每一步都写尽了他的自若、无惧,和直白,像落着雪的瓦片。
那天结束老妈的电话后,我恍惚问想到,也许我可以慰藉到她?我可以告诉她说:“你不用担心了——我是说,其实最近一个男同事,我们算是……”然而奇怪的事情却发生了,直到我敞开这个旬式,正面提问要求一个正面回答,我排摸着心头可以浮现的每个词语,中文如此博大精深,可我迟迟想不出该怎么描述我和马赛的关系,好像没有特别的字眼是为此专属的,我只能使用表情、手势、一段长而彷徨的静止来辅佐地去描述。别人管上床的叫情人,亲吻的叫恋人,那仅仅是拥抱,除了拥抱就没有其余关系的算什么呢?
我喜欢他,是真的喜欢。他用很好的一面,一度气势逼人地几乎以熊熊之姿烧掉了我内心的枯萎。他简直让我要重新拾起对某些词语的怀念了。我觉得可以为他冒险,为他折损一部分的坚持,为他而扛起一些指摘性的言辞。可问题在于,马赛也许压根儿什么都没有考虑吧,他在二十四岁时像所有意气风发又凶猛的脚步,走是本能,跑是本能,挥霍和践踏也完全是本能。
“你该检查一下,自己是不是有恋母情结。总对比自己大的人下手。”
“哪有的事——”等他明白我的具体指代,脸色多少尴尬了起来,但只是一个挑眉,那么轻松地就能够自我化解,“只是顺其自然而已。对你也是这样的。”
“这样是哪样呢?”在我先扬后抑的忐忑,和他先抑后扬的草率间——我们总能找到如此巨大的差别,那根颤颤巍巍在我们中间画上连线的箭头,应该叫什么好?
“什么?”他已经打算完结了这番对话,低头找向我的鼻子和嘴唇。
“‘以结婚为前提的交往’吗?”随着我的话音落尽,马赛漂亮的下巴像被什么生硬地撬起来,我明明白白目睹一个哑然的过程如何开始如何完成。那么清晰的工笔画,细到拓出他脸部肌肉每一分毫的寂静,可我还是不放手,我进一步扼住他淡定的吐息,“我后天就三十岁了。我还想在三十岁时结婚呢。”
那年看《老友记》,哭哭笑笑中间除了最让我号啕的,莫妮卡向钱德求婚外,就是三个女性租借着婚纱店里的衣服,在房间里抛着花球疯狂地娱乐自己。直到瑞秋的帅气男友正好撞上门,他被自己穿着婚纱的女友吓呆了,他彻彻底底地落荒而逃。我看着瑞秋起初失神了片刻,但随后她放弃了追回这段感情,她很漂亮也可爱,耸着肩膀表示“那就算了”,又扯着婚纱裙摆高高地,尖叫着跳起来。可那一幕我也哭了。
我将两手放在马赛的胳膊上,推波助澜地帮助他离开我的身体。“只是单纯地图个好玩什么,我不是这样打算的——也许你觉得连说明这点也没有必要,我应该不用那么当回事——那你真的太高估了我。
“其实我也想不管不顾地,简简单单地玩一下,图个一时的高兴。但不可能,我没法活得那么轻松,和你不一样。你可以不计后果,但‘不计后果’这个词必然要搞死我。”没错,如同积着雪的瓦片,而他一定不会预料到那些冰凉的厚度迟早会有压垮自己的一天,“我想要更多的东西,更沉重的东西,你给得了吗?你能给吗?”出现了,再一次地,在我胸口开始蠕动起来,由模糊至清晰的牵扯力,它们醒了,也饿了,它们迫切地渴望吞噬什么,于是张开嘴巴,开始大幅度地运作着自己的牙齿,很快把那颗樱桃吐成两颗核与一根茎。
周日中午,我赶去赴自己的宴。半路发现丝袜破了,停在一家超市买了双新的去厕所里换上。回到车里打算离开时,从后方传来沉闷的一声“轰”,我闭上眼睛,用嘴形骂了一句后,打开车门跳下去。
电线杆像一根嵌在肩膀上的伞柄那样,在我的车后保险杠上粘出一个仿佛害羞的姿势。我蹲下身检查它们吻合的地方,很好,还顺便利落地刮掉了一块油漆,估计修修补补又得五百。
翻出手机找到保险公司的电话,在等待接通的时候我烦躁地撑着额头,与此同时马路对面走过一队欢快的小学生。三年级吧,也许更小。像一排漂浮在浴缸上的黄色橡皮鸭一样,唧唧呱呱地拖出一条喧哗的波痕。我站起身,目送他们在老师的带领下走向一块刻着“人民公园”四个字的石头。
“盛小姐?”话筒里的女声温和地催促着我,“盛如曦小姐?”
小时候搬过三次家,却总是围着市中心的广场在打转,像驴子绕着磨盘,离不开就是离不开。小时候这里不比现在,最繁华的商店卖着开司米的毛衣,已经是奢侈的时尚品,夏天一路都是剥盐水棒冰的手指头,怕嘴巴赶不上凶猛的日照,一概大口大口地咬,跟着脑袋后面就魔咒似的痛了起来。
马路在夜晚九点前便安静了,带着甜昧的安静,如同一个女孩子临睡前不忘幻想掖出半张脸在被子上的自己很可爱。
我小时候也算得上可爱吧。人民公园里摆摊的大叔大婶频繁地夸奖,希望老妈能够替这句话买单,接受他们推销的气球或头绳。倘若一开始她姑且会上当,喜气洋洋地认为自己的肚皮够争气,却终究认清了残酷的事实,于是每次拖着又哭又闹只为那个塑料娃娃的我穿过人民公园的小径。
是不是几乎每个城市都有一条“中山路”,也都有一座公园冠以“人民”两字?至少它在我们这里著名了几十年,两个湖——大点儿了我知道那只能算池子,种了很多梧桐树和黄杨,一个打理不周的花圃,对全市的青少年们灌溉着狗尾草也是花的错误观点。小凳子上多得是老年人用来占位的塑料袋或空饭盒,年轻的早已走进酒吧卡拉OK去谈情说爱了。为什么这个公园没有一点儿变化的样子昵?它的周遭,商业街,办公楼,个个都追求着“颠覆性”“创造力”“开拓精神”,仿佛学会了易容术,改头换面要让自己一年一变样,三年大变样。却唯独这个名头响亮的公园,始终热爱自己的松懈和懒散,坚持花是枯的,草是秃的,秋天里落叶就得一地,而厕所的纸篓必须永远满着,它一点儿也不打算改变。
我坐在驾驶座里,挂了电话以后,隔着挡风玻璃,有一看没一看地望着从大门中进出的人群。又恍惚想起有那么一个属于童年的片段,我哭着回家,走近人民公园的时候好像找到一个可靠的朋友,我钻进大门,捡起地上一块石头随便找块干净的墙壁,咬牙切齿地写着自己的名字。我满心抱怨着老爸和老妈,“都怪他们,这么难写的名字,又难听又难写,讨厌死了,讨厌得要命。”我连手肘都在用力下顶出了尖锐的骨头,于是因为作业没交而被罚抄名字的原委便改变了讨伐的对象,只是因为这个名字,“盛如曦”这个名字,在十岁的时候,它烦冗的笔画足够让一个小学生心浮气躁了。
“不知道还在不在呢——”我短暂地走神,假想着这个公园有一角,还留着我的幼稚和顽皮,只是随后就为自己的荒谬而发笑起来,都二十年过去了,“哪里可能?”
饭店的包厢里坐着不止老爸老妈两个。还有两个,看背影完全陌生,其中左侧的那一位先朝我转过头,她盘着发,皱纹已经不新鲜了,在脸上不是“画”而是“刻”地点缀着。这个短暂的一瞥中间,我觉得她仿佛是面熟的,她的神色里有什么无根无据地召唤着我的回忆,直到她身旁的人也回过身来。
哦,对了,是有这么一说,很久前,辛德勒说要带我见见他的姐姐。从那以后我们没有再碰面,一个“太忙”能平和地掩盖了一切。但此刻他们出现在我的生日宴席上。
我听得见老妈把身下的凳子弹开时发出一声紧张的音响,她一定担心我当场发飙走人,难怪之前听说章聿没法参加时她会为了少掉个最可靠的缓冲剂而惊慌失措,现在她用深深的哀戚的表情看我,像不断地不断地撒来的土,祈祷我可以赐她一个短暂的妥协。于是我放下提包,对辛德勒的姐姐打招呼:“不好意思,刚才车出了点儿问题,所以来晚了。”辛德勒在她姐姐身后对我慈爱地眨眨眼睛。
随意,亲切,套路,平淡的宴席。话题从我的生日上愉快地偏题出去,将我和辛德勒放到一起,甚至不时逾越了界限,老妈被这个祥和的画面冲昏了头脑,干脆对我们说:“你们将来结婚的话我们也订这个饭店好不好?怎么样,很不错吧?”反倒是辛德勒的姐姐,更清楚地看明白老妈也许举着一张无法兑现的空头支票在穷欢喜,“饭店什么的,那都是后话了,主要现在处得好不好。”她转向我,语调是客气的,用词是客气的,表情也是客气的,但依旧有什么是一针见血地穿透进来,她的目光非常锐利,“你和家峑处得怎么样?”
“诶?”我甚至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听说你们俩平时也不常碰面啊——家峑忙,你也忙,那不是挺麻烦?”
“不会啦,”老妈焦急地打断进来,“现在么,两个人要拼事业,肯定顾不上,而且我家如曦最近真的恰好忙个大企划。不过以后肯定会慢慢调整的。”她明明坐着,为什么这话听起来是用卑躬屈膝的姿势发表的呢?
“盛小姐是真的很了不起,”辛德勒也对她姐姐介绍,“年纪轻轻能做上部门主管,很厉害了。”
“呵,哪有年纪轻轻,都三十了。”我忍不住说明。
“什么话,还是很年轻的。”辛德勒却干脆地否决了我。
“家峑也说你特别独立——所以才一直没有恋爱吗?”
“嗯……大概吧。”我总算把“家峑”和“辛德勒”对上号,是的,好像是这样,辛德勒本名白家峑。那会儿介绍人还在饭桌上这么说,“偏偏一直到现在家都不全呢”,于是老妈也自揭伤疤地笑起来,“是啊,我家这个也是‘剩如昔’,小时候她怪这个名字笔画太多,现在怪它不吉利,你说说,这丫头。”仿佛连名字也能成就我俩部分的匹配。
“这个姐姐你应该明白吧,你还不清楚吗?”辛德勒用外人不知道的家史单独对老人说。
果然做姐姐的表情放松下来,再度看向我的时候原先锐利的眼神收进了鞘,“独立是好事,可惜会变得太辛苦。”
我想对她表示礼貌的谢意,可我眨着眼睛,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儿想哭。我将它归结为是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面对两方重重的压力,因而哪怕来自外人也没有减少它可亲度的关怀。
“白先生也是个很可靠很稳健的人。”顺着对方铺下的道路,我发自内心地称赞。是这样吧,即便他没有那么多英俊和洒脱的元素,把自己熟练地组合出一张阳光而让人念念不忘的脸,可那些草率的青春已经被证明了无法承载我给予的期待,正如同我无法承载它们可以戏谑的人生。
那个傍晚,马赛的两手已经无力地垂在身边,他几度试图调动自己擅长的计谋,四两拨千斤地把我扔出的沉重话题予以打发,可他最终尝试了放弃,他看着我的眼神里充满了无奈,即便还有一丝的不舍,但它很快融化了。
“让我想一想……对不起,”他到底没有逃过这三个字,“我确实不及你想得那么多……我只是很简单地,对你动心了,只是这样……所以,让我想一想吧。”马赛嗫嚅着嘴唇,从喉咙里给了我不是回答的回答。
“喜欢”是个动词,所以它可以自行向四面八方寻找到一切美好的物质,它掌握着主动权,每一次都如同发出挑战,它能让这个世界瞬间溃败,瞬间完结,瞬间变成粉红,瞬间变成一把糖霜,滚着你就是唇齿留香的甜蜜。可“婚姻”是名词,它波澜不惊地等在那里,它没有那么多花样百出的心情,它就是一张证书、一次宴席。
两个从一开始就隔着山高水长的距离,怎么跑得到一块儿去?
没错,我的确自己都不清楚自己要什么。
我要喜欢的感情,还是要婚姻?我要上一次战场,还是仅仅在阳台上搓洗孩子的尿布?
我依旧迷恋喜欢与被喜欢中间,连时间都可以被扭曲的那段虫洞般的通道,我要在那里险些被粉碎了,又仓促地欢喜地重新凑出另一个失魂的自己。
可仅仅是喜欢果然什么用也没有。
我想要家庭的生活,我想要三人世界,我想做个妻子和做个母亲,这些只有婚姻能给我。而喜欢呢,它早早地下了车,它要去永无乡的世界。“你不跟我继续走吗?”我朝它焦虑地问。而它动动肩膀说“我不能继续跟你走了”。它白色的脚步厌恶一点儿凡俗的污尘。
原来当我走进三十岁,我的行囊已经装满了,这一次需要我作出抉择的两方竟然是婚姻和爱情。
辛德勒侧过身体为我添满了橙汁。
我于是也拿起靠近自己的啤酒瓶为他斟满。
“我觉得你蛮好的。你俩在一起感觉也不错。很多事确实亲眼见一见后能比较直观地了解一些,”辛德勒的姐姐在饭局最后对我说,“希望将来有机会做亲戚。”
我从人民公园的五号门走进去。
与辛德勒约在附近的电影院,穿过公园抄着最近的路。
梧桐树进入夏目的最鼎盛期,摇着太阳一路碎。池水在角落漂浮着游人抛下的食物包装,还能在中心守护住一片刺眼的反光。正午时分,人显得稀少。我从这条小路往前走,想起小时候被妈妈带着来吃冰激凌,那会儿妈妈看起来又高大又漂亮,而我只是个即便让她抱着的胳膊挤得内裤走了光也不会有任何羞愧的小丫头。
那幅画面是从一排黄杨开始的——每棵黄杨前都摆着一个常见的纸制购物袋,硬壳的那种,来自“汾酒”或者“杏花楼月饼”,随后有一个夹子在正面夹住一张A4纸,远远望去就是花花绿绿的墓排。我朝它们走去,“1978年出生”,“1977年出生”,“1980年出生”,“世界500强外资企业”,“银行”,“大学英语系助教”,“女”,“女”,“女”,“女”,“女”,“女”,“月收入一万”,“月收入两万”,“年收入六十万”,“容姿端丽”,“皮肤白皙”,“为人大方”,“真诚善良”,“觅本市户口”,“身高一七零至一八零间”,“大学本科以上男性”。继续往前走,不仅树上,连台阶上,每一层用各种石头压着同样的纸张,铺满了一条异样的路。
在相亲信息的另一边,六十岁出头的家长们挑着木椅坐,或者一排雀乌似的落在花坛边,也有不少人带来一个小小的折凳,三三两两他们聚在一起闲聊,“你女儿这个年纪不行的,年纪太大了,长得再好看也没用”“我家那个么现在在美国呀,但是明年就回来”“今天我自己带的饭,做的红烧肉,你吃块看看”。
我听见有两个似乎已经有了眉目。做妈妈的问那个做爸爸的:“那你们家住在周家嘴路?倒是离我女儿工作地点挺近的,以后住到一起了,她上班方便点儿。”
“哦哟,你女儿在四平路么?过去18路直接到。”
“她喜欢坐地铁,不喜欢坐公交车的。”
“地铁么也有啊,10号线,一站就到了,多方便。”
“10号线现在车次少啊。”做妈妈的仿佛还是有些顾虑。
他们把头凑在一起,比画着手中两张招贴广告,同时各自拿出圆珠笔涂涂改改。好像这样也是可以的,好像自己的孩子已经有了嫁入对方家门一只脚的预感。
一旁有职业红娘发现了我,出声冲我招呼着:“小姑娘?来相亲啊?有什么条件啦?跟阿姨说说?”
我匆匆忙忙摇着头,“没,没,路过。”转向一旁的走道。大约半年前老妈还真给我找过一个据说已经成功为五十对大龄青年牵线的“王老师”,她如同被预约上门替我看诊的老中医,哗啦啦翻着手中半块砖头一般厚的笔记本。那些密密麻麻的字眼朝我的眼睛蜂拥而来,我看见她写满了一行行的相亲人物介绍表,太阳穴如同沾满了酒精的棉花般火辣辣地膨胀起来。那一次我不出所料和老妈大吵一架,我总以为那是此生遭遇过的最可怕的一天了。
然而走到拐进左侧的小路,顶上搭着蓝色的棚,稍微凉快一些,可惜两侧还是被漫漫的A4纸贴满了,一小部分属于“海外相亲区”,一小部分属于“男性征婚区”,剩下四分之三统一用红色墨水打印,我站在清一色血红的“女”字面前。
——我想结婚——
——我要结婚——
——谁和我结婚——
——有人和我结婚吗——
——你家庭有几人——
——父母在哪里上班——
——收入多少——
——住址在哪里——
——户口是本市吗——
——我今年三十三岁可是我收入很高——
——我今年三十岁可是我长得很漂亮——
——我离过一次婚可没有拖油瓶——
——我想结婚——
就在我转身想逃走的时候,有个名字用熟悉的笔画构造飞快地抓住了我。它仿佛从伤口中溅上去的颜色,炸开我的眼睛。
“盛如曦”。
“1980年出生”,“世界五百强营销部经理”,“年收入三十万”。
下面是择偶要求。
“欲寻本市户口”,“身高一米七五以上”,“年收入三十万以上(公务员)亦可”,“有为男性为伴”。
三行,四行,最后留着一行是老妈的电话号码。
它就被夹在第三条横杠的中间。背光的角度,让每个字透着燃烧至尽的光。虽然我看到角落里打印着日期,已是六个月前。
难道是那位职业红娘王老师的作品吗,她在这里摆摊吗,我是她的商品之一吗?
可它在这里已经六个月了。整整六个月。它代替着我,代替了我,用血一样的眼睛贪婪地看着路人们,它对各种好奇或嘲笑已经习惯了,它也被人指指点点过吧,“唷,又一个世界五百强诶”“80年的,在这儿倒不算很大呢”“公务员就无所谓年收入啦?”“哈,难怪现在人们都抢破头去考公务员啊”“这些女人是有多现实啊”。而它表示无所谓,它丢下了所有的——我的、老爸的、老妈的廉耻,用无声的询问,反复地投向这个嘈杂的世界。
“有合适的吗?”
“有愿意和我结婚的吗?”
Oh it seemed forever stopped today
All the lonely hearts in London
Caught a plane and flew away
And all the best women are married
All the handsome men are gay
You feel deprived
Yeah are you questioning your size
Is there a tumour in your humour
Are there bags under your eyes
Do you leave dents where you sit
Are you getting on a bit
Will you survive
You must survive
When there's no love in town
This new century keeps bringing you down
All the places you have been
Trying to find a love supreme
A love supreme
序章
为什么至今单身呢?
——“像我这种人,结婚也必然会离婚的。所以何必多此一举啊。”
——“为什么不能单身?”
——“理想中的男人还没有生出来,目前处于精子和卵子尚未谋面的状态。”
——“心已经给了我的偶像。”
对你来说,人生目前最重要的是?
——“减肥。”
——“‘和风物语’达到48级——我的ID是‘XXXX’,大家快来加我啊保证有求必应。”
——“赚钱。把淘宝购物车里的50件东西全部买下来。”
——“偶像的演唱会门票。”
结婚是什么呢?
——“完成任务。”
——“结婚=我就是被社会认可的正常人了。”
——“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事情。”
——“偶像的事务所终于认可了我的身份么?!”
那么关于“爱情”……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快把钱包交出来’。”
——“不知道。”
——“大部分时候,不管是疯癫还是清醒的人,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伸出双手寻找他们并不知道是否需要的东西——克莱尔·吉根。对,我是文盲我不识字,我就是爱用名人名言来唬人。”
——“欧巴撒浪海!(哥我爱你!)”
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你发现和三百六十五天前的自己相比——最常光顾的淘宝店铺关键词从“韩版”变成了“森女”;口头禅由“真的假的”进化成“假的啦”;原本奉献给开心农场的生命此刻花在了抢夺明星微博的沙发上;周末看的不再是韩剧而是清宫穿越剧,至少有一个连的女人正卯牢了雍正谈恋爱;掌握了更好的自拍角度,两万张照片里总能找到一张形似李嘉欣的吧。
三百六十五天过去,你发现和三百六十五天前的世界相比——宽带免费2M升4M,可是出租车却再度涨价了;一堆女明星手拉手团购式地结了婚;连沙县小吃的服务员都开始用IPAD来点单了,“乔布斯,你永远活在沙县人民的心中”;某公司出品了让大胸部看起来变小的也许是日后成为世界毁灭引线的胸罩;大批人把“我又相信爱情了”挂在QQ签名上,好像爱情刚刚被证实了并非是发廊小姐而是专案组在十年前便安插进来的卧底一样。
算算又过去了一年,你和世界同步地在改变,而同样忠诚如同八公犬的东西,亦步亦趋追逐你的影子,赌上了血的誓言,牢牢捆绑着你的人生。只不过它们才不会温暖而美好地承诺“不变的是你的容颜”,“是你的腰围”,“是你对这个世界的爱和信赖”:
“你结婚了没啊?
“还单着吗?
“要求太高吧。
“不觉得寂寞吗?
“你爸妈不急哦?
“差不多就找个人嫁掉算了啊。”
至少一年的时间还来不及促成改变,“剩女”这个词汇依然拥有庞大的,甚至是更加庞大的族群,当前一批还未成仁,又有新的补充来取义。或许唯一的区别是当扩增的基数在分母上不断稀释了这个词语曾经的新鲜感,就如同“老龄化”“丁克族”一样,不再是单纯的个体问题,当它能够找到一些归咎于整个社会的原因,那么这个庞大的群体也得到了类似“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漠然。
——“我差点对张家姆妈撒谎说我是不喜欢男孩子的,所以不用再操心我了,你前面给我介绍的那个男生我其实看中的是陪他一起来的妹妹——后来看张家姆妈也年过半百,又夹花一样三八红旗手和妇联主任轮流当,万一真的被我骗到受了刺激从此不再相信马列主义,那我未免也太糟糕了。”
——“反正我跟父母不在一个城市,他们想催也催不了,顶多每年春节回家难熬点。后来我也察觉到他们的弱势了,毕竟他们只有一张嘴,一切行动都要取决于我,‘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嘛,这样想想,也就让他们尽管说吧。也不能剥夺他们最后这点‘说’的权力,俩老其实挺可怜的不是么。”
——“父母的离异对我来说始终是个心结,谁料最近渐渐地发现有一个好处是,一旦上一辈吃过了亏,他们便不会逼我为了结婚而结婚呢。原来我从小就自卑的事还能带来这样光明的一面啊!‘塞翁失马’指的就是这个哦?”
——“心里只有欧巴,所以其他谁都不可能。就说我是脑残粉也行,好歹是正正经经喜欢了五六年,对偶像的喜爱是完全不求回报的。这种‘喜欢’大概也是我目前最能够一心一意对待的感情了,压根不用考虑‘彼此’,只要专注地对他好,在这个过程里我便能够得到百分之百的开心,比和普通人交往要简单而幸福得多了。所以咯,我没有信心也没有兴趣再去发展其他的‘喜欢’,现在这样对我来说是最好的。”
也不会寂寞哦?
——“不会。”
——“不会,有网可上就行,在网上掐架的每天都很充实。”
——“我寂寞又不是因为没有男人。我寂寞是世界还没有和平,亚马逊的雨林还在遭到砍伐好吗!”
——“做粉丝的每一刻都不会寂寞。”
四个女孩子,长相各异,即便谈不上沉鱼落雁,但也绝非可以随便出现在男友手机相册里的水准。虽然她们大喇喇地在镜头前谈论着对男女之情早已不做他想,无所顾忌地开玩笑,似乎这桩事情在生活中总是以笑话的形式出现,有时被她们用来讥笑社会顽固的狭隘,有时被她们用来鄙视旁人多余的浅薄,有时被她们用来嘲讽自己无能的叛逆。她们在一张餐桌上发出肆无忌惮的笑声,讨论着四周都未必听得懂的话题,三不五时爆两个粗口,或者来一句猛烈的黄腔,足以让旁边的一对小情侣送来诧异的眼神,仿佛正在打量着鬣狗的两只轻松熊。
但我相信她们说的每个字都是由衷,丝毫没有一丝半点隐瞒之意。我对她们这份洒脱,这份幽默,这份歹毒,这份介于放任和自暴自弃间的随性有着听到了集结号似的共鸣。作为家里着火首先是抢救电脑与合同文件夹的我来说,大概也是和她们一样很早便被人生喂养成了金刚不坏的老辣身躯,必须要消防员提醒我才会回忆到“哦原来房间里还睡着一个初恋情人”。
单身的原因。人生中最重要的部分。结婚的意义。对爱情的理解。电视里提的四个问题其实空泛的很,应该也没有打算从中就能找到具体的解决方法,更多是对观众们展示所谓“剩女”的想法是多么离经叛道,可也不曾仔细去推敲一下到底离的是哪条经,叛的又是哪条道。
配乐再积极,剪辑再花哨,也很难抹杀一份节目中的质询意味,似乎只要开了灯,就能照亮坐在后排一群隐形的审判员。他们起初带着观众的节奏抚掌大笑,可一旦交叉起十指,就蹭蹭地要从目光中下了定论。
“可惜了。”“活该啊。”“作孽的。”仿佛对于无视路标,放弃了温暖的南方而执意走向北方的鹿群,坚信迎接它们的必须是悬崖。
指向“婚姻”的路标,却不表示那里也能经过名为“恋爱”的绿水青山。
而沿着“恋爱”的方向,或许一样永远到不了一个叫“婚姻”的地方。
没准它们干脆离得异常远,几天几夜的车,步行后还能遇见河流在中间阻断。到最后成了缘木求鱼般的旅行,将人折磨得筋疲力尽,在手里握了多日的花束,早已奄奄一息。
“我只想说,哪怕几十年前,我奶奶那一辈,也有和她同龄的人终生未婚。这个世界上不存在每一个人都能达成的目标。即使它再寻常不过,99个人成功了,也有1个人会没有实现。而没有结婚是生活状态的一种,主动或被动,都是她们的生活状态。说白了,是苦是甜都是她们自己选择承担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呢?不结婚是动摇了我国的军事力量了呢还是造成了东南亚海啸呢?如果你能嫌我不结婚奇怪,那我还能嫌你放屁踩不准节奏呢。我小时候成天被问你怎么不像某某某那样考100分,读大学时成天被问你为什么不找个更像样的专业,毕业后成天被问你的工资怎么没有想象中多,现在又来,‘什么时候结婚呢’——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的生活变得仿佛对其他很多人都格外重要似的,间接影响了他们今天头皮屑是不是多,买来的猪脚够不够酥,要么回家后老婆和自己做爱的激烈度。”
“没错没错,就是这样,我周末在家玩了十个小时和风物语都会被评价成,你就是因为这样所以才交不到男朋友’——我的回复只有谢谢他家一户口本了。”
“哈哈哈,谢谢他一户口本!”
“一样一样啦,问我‘你这样追星,难道你家欧巴还真会跟你交往结婚不成,搞得你像要为他守活寡’,对此我还真不想说什么,也没什么好说的,别人不会理解就不理解,他们理解与否对我来说压根不重要,我心里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过什么样的日子就行。”
她们渐渐让精神站到了一起,背对背依靠,形成一个仿佛顽固的阵容,手里握着无形的武器。在古老的动画片里她们是要在随后唱着咒语变身去和邪恶势力战斗的,只不过在眼下她们首先得力证到底谁是邪恶的一方。
女孩从小万人迷,如果不是青少年保护法,大概很早就成为社会新闻里的受害者,性格乖巧才华横溢,画的西瓜皮能引来真的苍蝇叮上去。男孩同样一路做着大众情人,明眸皓齿家境优渥,小龙虾吃一盘倒一盘,有着指日可待的高帅富之未来。他们十八岁时定情,缠缠绵绵爱到二十二岁成亲,整个结婚典礼无可挑剔得像春晚,在《难忘今宵》里圆房,生一对龙凤双胞胎也继续了双亲的美貌和才华。即便有第三者意图插足也势必会在两条马路外被起重机砸中。一家四口和乐融融,完美如画地生活,直到2012世界末日的火山喷发和滔天洪水把一切扼杀——像这样模板般的幸福生活,没准真实存在过,顺利得从不知坎坷为何物的人,没准也真实存在过。只可惜这份真实离你或离我都远得有些过分,远得连真实都显得荒诞了。明明你我过的才是荒诞的,机关重重的戏剧化人生,却仿佛凭借那份无穷无尽的坎坷反倒成了名正言顺的真实。
以至于原先还或多或少把自己修饰一番,驾着“如果爱,请真爱”来访的坎坷,也抛下了它的累赘,成为夏天里袒着胸的邻居大叔,“姑娘家都这么大了还没耍朋友?”口气里交代着晚饭的每个细节。
而你也从原先的黛玉葬花POSE,一举改成了在凳子上盘起腿,同时用门牙刨着西瓜皮,含糊不清地告诉他“还莫得嘛!”
在谈论“爱”时,却未必同时也在谈论“恋爱”。
在谈论“恋爱”时,又往往和“婚姻”无关。
于是在谈论“婚姻”时,到底都在谈论什么呢。什么时候它变成与前两者无关的远亲了,逢年过节都未必能见上一面,提及的口气总是陌生。好像彼此之间存在着确凿的心虚和排挤,曾经不容置疑的瓜葛已经变得彻底寡淡。
——“找个我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我的男人结婚。但很难吧,不要问我具体在哪里难,反正许许多多的难,里面的每个字,每个形容词每个名词每个动词都难。哈哈哈。”
——“同意。”
——“排。”
——“加一。哈哈哈。”
“我”。“永远”。
“你”。“永远”。
“爱”。
就像雨天里落在玻璃上的水滴,它们一个接近一个,为了要努力强大自己的力量,慢慢地吸收对方,团结成为一体。或许这样就能越过足够长的距离,抵达那条名叫“婚姻”的胜利终点了么。
尽管已经有十几十次上百次的失败,完结在半路,或者舍弃了“我”或者舍弃了“你”,又或者舍弃了“永远”和“爱。”
我暂停了手机里的在线节目视频,应化妆师的要求闭上眼睛。刷子的触感在眼皮上有些小心翼翼,或深或浅地交替着温柔和生硬。有一股细腻的香味,呼唤出我蛰伏了许久的睡意。
“盛小姐昨天没睡好吗?”
“恩?”
“好明显哦。”
“眼圈很黑么?”
“老大两个。”
“啊。”
“没关系的,也很正常呀,因为太激动睡不着是吧,这种情况太常见了。”
我笑在下半张脸上,避免眼睛四周出现的运动:“诶。”
“别担心,肯定还是会把盛小姐你打扮得漂漂亮亮。包在我们身上好了。”化妆师继续和我聊天,“不要紧的,皮肤还没有完全放松罢了,不是什么大事。你的肤质本来也好,平时保养得很不错啊。”刷子在我的眼窝里轻蘸着。几层粉霜,已经累积起了可感的厚度。银白或黑的颜色模拟着不可捉摸的光影,光影则模拟着更不可捉摸的幸福。
闭上眼睛后剩下的听觉丰富了数倍,拥有了宽大的翅膀一般,它穿过房门——走廊上沸腾的说话声依然没有熄火的迹象;再往外,那扇锈迹斑斑的安全门今天咯吱咯吱地一刻没有停过;草坪前忙乱的脚步声像被不小心点燃的鞭炮;继续朝远处寻找,周日的街道车水马龙,喧闹如往常,纷至沓来的人影彼此交叠,可它们忽然潮水般地远远退了下去,用惊异的效率,像要迎一位极其重要的宾,腾出了宽阔和笔直的舞台。
于是很快地,我听不见任何声音了。世界在此时几乎是为了我而捂住了全部声息。它将我清得很空很空,空到倘若此刻掉进一颗小石头,它能永久地在我身体里颤动。
“为什么不能单身?”“大部分时候,不管是疯癫还是清醒的人,都在黑暗中跌跌撞撞,伸出双手寻找他们并不知道是否需要的东西。”“我寂寞又不是因为没有男人。”“是苦是甜都是她们自己选择承担的,有什么不合理的呢?”“哈哈哈,谢谢他一户口本!”“找个我永远爱他他也永远爱我的男人结婚。但很难吧,不要问我具体在哪里难,反正许许多多的难,里面的每个字,每个形容词每个名词每个动词都难。”……
我稍稍地睁点儿眼,化妆台上满满当当地摊着所有工具,一旁还摆放了盘发用的电吹风和定性胶,以及一大把的黑色发卡,仿佛不久前豪猪曾经来过。随后我的目光掠过角落上一顶作为发饰的皇冠。它披挂着全副武装的水钻,使自己作为道具的使命看来更加醒目,丝毫没有半分底气不足,正在摩拳擦掌地准备着装饰或点缀,点缀或渲染,渲染或赞扬,赞扬或加冕,加冕或宣判。
“如曦,如曦?”
终于,听见我的名字了。
第一章
我从第一层的醉意中急速地上浮,很快就要回到冰冷的空气里了。那个挣脱出时可以不顾一切,掏空胸肺的喘息,越是临近终点越是累积得人全身无力。
过去十多天我创了一项自己的新纪录。
电脑上一个最普通的企划书都要来回看个几遍,仿佛我不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椅上而是扫盲班教室,临到末了依然把甲方的名字记混淆了,在随后的会面里,冲那位杨总硬生生喊了十几分钟的黄总,并连连询问他早夭于病魔的女儿还在跳芭蕾吗。直到不远处的同事以野兽般的警觉嗅到我正在拼命撕咬着一条捕兽夹上的鸡大腿,他急匆匆赶来救场。如果不是四下有人,他一定渴望直接来个扫堂腿把我踹飞出宴会厅。
相比之下,早前鬼使神差地把邀请函塞进了碎纸机,或者用旧文档覆盖了新文档,在16楼坐电梯想去底层却拼命按着数字“16”——只是前菜的拍黄瓜和醋溜粉条而已。
“工作繁重”吗,“睡眠不足”吗,“疲劳过度”吗,宴会结束后的返程上,同事每问一次,我便会在心里重复着问自己一次。我的确在认真检讨自己的一反常态,并希望可以在由他人在旁观者的角度找到我的症结所在。
“大概是真的老啦。”我伸个故作轻松的懒腰,“哦哦哦,瞧这骨质疏松得,洞眼多得快赶上排箫了吧,到往风口里一站,保不准我身后直接响起一首《夕阳红》。”
“是有多悲壮啊。”同事哈哈笑。
我反过手,左右扶住自己嘎嘎作响的腰际,一边晃着脑袋。动作一出便带来一些熟悉的影像,和每天在广场上甩手,倒走,拍打肩膀的老年人之间,我离他们大概也就两个公共厕所的距离:“最美不过夕阳红啊,温馨又从容。”
“总这么说的话,会加重心理暗示的。”
“不然呢,天天跟镜子前说‘我很年轻’‘我很YOUNG’‘我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
“稍嫌矫枉过正,已达到被下了降头的程度了。”同事呵呵笑着。
“所以咯。随我去吧。”
“其实仔细想想,‘老’到底是一件怎样的事啊。”也许是摆脱了先前社交感过重的场合,让同事心境上逐渐放松,他忘了方才还想把我飞踢的冲动,朝我挤了挤眉毛。
“坐公交可以免票呗。或者往脸上按个食指,那凹痕过一个礼拜也没能复原。”
“哈哈。我是突然记起来——我侄女现在也不过才二十岁,之前对我抱怨说半夜三点,邻居家的小孩还在开派对,吵得她睡不着,我问她你上门去发飙了么,她说哪能呢,‘我老啦,没有这股火爆劲儿了’。当时我还想发笑,但转头一想,‘老了’这事有什么明确的,科学的,法定的界限么,为什么不允许二十岁的小姑娘发同样的感慨呢,也许早个两年的她,真就跑去哐哐哐砸门骂娘,可现在却不会这样做了。”
“才二十诶,就让后浪拍死在沙滩上啦?”我叹得极其惋惜,“你侄女弱爆啦。”
“那丫头,呵……”同事稍微耸肩,“不过我有时也认为,‘老’是有很鲜明的事件的,和那个谁打开龙宫的盒子一样,是有决定性事件的,在那之后,就板上钉钉地‘老’了。”
“嗯……是吧。”尽管看过类似的书,上面写人其实是在一瞬间老去的。“一瞬”,格外具体和真实,但此刻我没心没肺地看着车窗外,把很多很多个瞬间掳在身后,“大概就好比你看见昨天还在你手下给你端茶的小妹今天就坐到了老板的大腿上,右手指还绕着老板的胸毛?或者你楼上十六岁的男生上个月还在看漫画,这次直接带着女友抱着婴儿在楼道里和你问好?搞得你忍不住算一算是不是这三个人加起来年龄也才和自己差不多?”
“哈。”同事笑得有些半心半意,让我不由得转过脸。
“怎么了?”
“还是从我那个侄女说起好了,在她小时候,和我这个当叔叔的关系一直挺好。我哥我嫂过去太忙,常常由我代替去参加她的家长会,小姑娘发烧感冒什么的,同样多半是我领着去医院——打个针哭得跟杀猪一样,我的衬衫,只要有一侧的袖口没了纽扣,绝对是之前在医院时被她死命拽给拽掉的,搞得我抽屉里一大半是只剩一边有纽扣的衬衫。”他声音由重变轻,好像一双在路口开始踌躇的脚,“所以,当我有天无意在她包里看到了避孕套的盒子后,前几分钟都在给她编故事。”
“编什么故事呀?”
“是啊,我还坚信了一会儿‘搞不好是买什么东西后额外送的赠品’——可你说什么品牌会搞这种活动啊,要真有这类促销,除了买满300避孕套,再附赠一盒避孕套外,也根本没有其他的可能了吧?”
“哈哈哈,回到原点了。”
“……没错诶。”语气里还残留着当时的无力,“直到终于慢慢地接受了,侄女她已经经历过这件事。”
“二十岁,算是正常吧。”我反过来安慰,“你应该这样想,总比不用保护措施要好吧。”
“是啊。可我在当时,瞬间觉得自己老了哈。”
“唔。挺正常的。”
“没办法,侄女在我印象里一直就是去个医院跟上刑场一样的小孩,那眼睛看谁都跟看胡汉三似的,只有把我拽得那叫一个紧。”
“哈,失落了吧……看不出你还有那么单纯的一面。”我乐哈哈地酸他。
“和失落不一样。就是,没有那么快去接受。中间跳掉太多步骤,小丫头出个门,再进个门,就成了大人,跟变戏法一样。”同事小小地吐口气,“也难怪啊,紧接着我就感觉站在侄女身边的自己很老很老,一下子就很老很老。”
我转过头去看同事,穿着合身而爽利的西装,稳妥地烘托自己的年龄。而那些会往一侧歪斜下去的,在哭声中被缴了械,自废了原本配件的服装,确实有些异于此刻的戏剧化,如同砸碎的酒瓶和口哨,有更需要的场合和舞台,那里混合了汗水和失败的味道,有了这些失落了纽扣的衣袖便整齐了,整齐出一个年轻的轻字,彻底与此时的他拉开了距离。
回到家打开房门,我就确定自己不是因为一个“老啦”的感叹而差错百出,导致纰漏多得像海滩边一张筛沙的网。
老妈在房间里烫着一件我的外套。见我回了家,哼唧了一声。
目前的状况倒也简单,她跟老爸吵架,这阵就干脆住了过来,但随着逗留的时间跨越了七天,我原先所有按捺下去的不满开始顶得锅盖直跳,于是我也和她生气,继而她也开始对我生气,我转念一想这份罪也有老爸的成因,还嫌不够似的隔空对老爸也生一份气。三个人之间箭头一个指一个的,还真看不出怎样谁先能撤还。
有老妈在家至少家务不用我处理了,可相应的代价更加沉重,我将她说的每句话都判断成多余的唠叨。唠叨乘以唠叨得出了一堆更立体的唠叨,塞得我脑子里没有多余的空间,杨总被挤掉了姓,随手捡个字戴上就成了黄总。
“……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我没有好气地将包摔在沙发上。
“干什么,你的家我还不能待啊。”
“没!错!本来我工作就多,你一来烦得我根本集中不了精神。”我语气很坏,除了黄总,16楼和碎纸机,我还想起了这两天她洗坏我三件衣服,喜欢得不得了的连衣裙,缩水成了短褂,我要再穿上它得使出吃奶的力气,可腰线仍旧吊到胸口上,让人不由得想把脚盆顶在头上出门对邻居说思密达,另外她半夜上厕所的次数多了,抽水声让我夜夜都梦见尼加拉瓜大瀑布,夜夜都干爽不起来。
“那说明你自己集中精神的能力太差。”
“是啊,就差,怎么了,那你还来搅和我,你什么时候走啊?”之前我也跟老爸通过电话,他开口第一句“你妈真是冥顽不灵!不可理喻!”我知道老爸是实实在在地动怒了。平日里他是个寡言的生活家,世间万物的喜恶只有微笑点头和微笑不点头两种表达。唯独每逢发火,仿佛有一重隐秘的人格出现,其中累积了他不可多得的文采。他用一连串排比对我表达老妈是多么自私,偏执,成语字典化身匕首穿过话筒,在我的房间里嗖嗖作响,切碎一盆铃兰。
其实差不多三个月一次的概率,我都会更新一下他们之间的嘴仗记录。听他们控诉丈夫(妻子)忘了接她(他)回家,没有给她(他)电话,事后态度还特别恶劣,却明明是他(她)血口喷人,指鹿为马。我明白再模范的夫妻也需要吵架来增添一些生活乐趣,甚至心理阴暗地怀疑他们压根就是在炫耀彼此之间浓厚的关系。
“你赶紧把她接走吧,这算怎么一回事哦。你们折腾就算了,别来祸害我行不行啊。”我捂着听筒,“说到底,这次又是因为什么吗。她忘了洗碗啊,还是你没有收衣服?”
“居然跟我说要去丽江玩两个月。你说是不是匪夷所思。平时里动不动一意孤行我就忍了,这次目标干脆更宏大了,作风更大胆了。”
“会吗?那不挺好吗?”
“不,她追求的是‘独钓寒江雪’哦!”
“诶?!”
“她要一个人走!一个人!我也觉得奇怪了,怎么就突然来了这一出呢,我根本猝不及防始料未及啊。吵下来,还说我不理解她,我不支持她,我给她平添障碍,这不是颠倒黑白么?!谁受得了自己老婆突然来这么一出的,换个说法不就是离家出走么,我还得支持她离家出走?”
“……是挺奇怪的,总不见得老妈是在丽江包了个小白脸吗。”
“胡说八道什么?!”老爸彻底地不愉快,他一定在那头恶狠狠瞪了我一眼,他仍旧是个“世界上最美的女明星是刘晓庆”的朴实男子,内心里还活着五四青年般的单纯和正派。
“反正你赶紧把她带回家吧!她要去丽江那去丽江啊,干吗赖到我家来?”
“她要回来自己回来,我不会接的。”老爸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你们是想整死我啊?!……”我对着话筒里的忙音做无用功的咆哮,整个和老爸的电话只有最后这句有些故作高调地喊出喉咙,我多半是想顺带让厨房里的老妈也听见,可她继续置若罔闻,把一盘梅干菜烤肉做得酥酥软软端到了饭桌上,让我那颗没骨气的胃首先投降。
“旅行就旅行呗,为什么要去那么久呢?”
“没什么啊,我就是想出去散散心。”
“散心……你不是已经退休了么,散的哪门子心啊。”
“退休跟散心又不冲突的咯。”
“我的意思是,一个人去丽江,而且要待两个月,是不是太夸张啦?”
“丽江很舒服啊,多待下也好的。”
“那干吗撇下老爸啊。”
“他很烦的,就爱管头管脚,更何况他也不愿意在外住那么久吧。没到一个礼拜,一定会催我回来。”
“……诶,但是……那干吗住到我这里来啊?!不是想去丽江么!”我吃完最后一块梅干菜烤肉,自认为没有了需要顾虑的陷阱,开始重新理直气壮起来。可老妈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行啊?你是我女儿诶,我想来不就来了”,每次都要指出我曾在她肚子里白吃白住十个月的黑历史,从我的存在意义上获得毋庸置疑的赢面。
只不过比起耍无赖,我有自信能更胜一筹。她给我倒了牛奶我嫌太烫不喝,她觉得我今天的衬衫太单薄我恨不得脱掉里面的胸罩,她说时间还多出门不用太赶悠着点,我干脆在玄关挑战博尔特的100米世界纪录。老妈高叫“死小孩”的分贝越高,离我而去的可能性就会越大。
可惜我沿路被抵达的冷空气包围,等到了办公室便发现自己身上的鸡皮疙瘩已经转化成一种不祥的头晕。这让我在随后的会议上忍不住地反胃,看上司的脸好像在看一盘放馊了半年的泔水,他每张一次嘴,泔水里的白菜帮子便浮起来,等到他挥动起右手,白菜帮子沉下去,谜一般的黄色泡沫开始咕咕地喷涌出来。
我捂着嘴冲到卫生间,等干呕了半天后奄奄一息地返回,就收到因为自己的缺席,原先一项争取了多日的出国公派由他人受领的结果。这意味着至少数万的补贴没了下落,在塞纳河边跷兰花指喝咖啡的傍晚变成了在全家便利店抢盒饭,原本早就准备好要用来踩着香榭丽舍大道的短靴现在只能用来蹬踏玄关上半秃的地毡。我着实动怒,偏偏在公司还得强忍,还得笑出一条欢送的红地毯,向对方祝贺“一帆风顺哦”。
等到同事察觉我的心事重重,我已经在吧台边坐了半个多小时。
“争取下次不就行了。”他坐下后要了杯啤酒,然后拍拍我的肩。
“我就是不喜欢这种莫名的积极劲儿。你跟杀人犯也可以说‘争取下次别那么冲动了’?跟抢劫犯也可以说‘争取下次头套别用全黑不透光的’?不是每次都能用‘下次’来鼓励的好吧?”
“嗬,看来气得不轻啊。”
“本来,原本这事我期待很久了。”
“会吗,很多人都嫌公派18个月太长诶。”
“我不觉得。”
“唔也是,毕竟你还没成家,没有这种麻烦。”同事敏锐地笑起来,“好渴,我先自己干掉这杯吧。”
我更手疾眼快地抢过他手里的酒一边往喉咙里倒:“谁准你喝了?罚你只能含柠檬片!”
“买不到便宜名牌的打击对女人来说原来那么大……”
“才不光是为了我的Dior!……我想要换个环境啊!”
“之前还说自己老了老了,现在又想一出是一出。”
“老了就不能换个活法吗,谁固定的呀。”我的眼皮突然跳了跳,“……你平日太少看社会新闻,不知道现在老年人冲动起来,劫个飞机啊玩个炮烙啊都不在话下。”
“才几杯就醉成这副德行。”同事把我手边的酒杯高高举起来,但此刻从他西装口袋里传来的手机铃音给了我可乘之机,瞅准他接电话的缝隙,我站起来去夺,乘着快意的酒劲儿,连右脚从高跟鞋里滑落出来都不足以介怀,我就快把身体里的愚蠢用呼呼哈哈的鼻息演奏出来的时候,听见同事对电话那头说:“嗯,可是现在这个项目的负责人已经不是马赛了。对啊,你没更新?事情出了有三四个月那么久了吧。”
同事结束谈话后回过脸来,把先前的劝慰重新接续上,很温和地说小酌可以但真不能让我喝太多了,又提起反正开年还有新的业务拓展,何必在巴黎铁塔这一座塔上吊死。
他说一句我“嗯”一声,说一句我“嗯”一声,从唇齿开始接触到的外界空气不再如方才那般被完全麻木的舌苔混沌成无味的东西。它们从嘴开始扩散,逐步逐步恢复了原味的空气,酒吧里的,有点迷离有点蒙昧,夜色下的,有点凉薄有点萧条,一秒前我吐出的,非常迟缓,非常凄迷。
好像是看到了头顶远处含混又暧昧的光亮,我从第一层的醉意中急速地上浮,很快就要回到冰冷的空气里了。那个挣脱出时可以不顾一切,掏空胸肺的喘息,越是临近终点越是累积得人全身无力。
回到家已有半个多小时,我仰倒在沙发上没有动,房间自顾自地睡,它的无知让我觉得舒服。可惜没多久,明晃晃的灯光就切换了我自造的舞台,白炽灯跳着欢愉的嗡嗡声居高临下地围观我宛如被抓包似的现场。
老妈一边抓着睡裤一边问:“刚回来啊?”她睡得半醒的眼睛皱得有些夸张,以至于得抬一点下巴才能辅助扩大视野的范围,“搞得那么晚,路上出什么事的话怎么办?何况明天不是还要上班吗?”
将手机在掌心里翻了一圈,又翻了一圈,不出声看着她,并没有发现潜意识中自己是在模仿缓慢酝酿一场出击的蝎子,警告被暗示在微小的动作中。
可老妈压根不知情,在卫生间里依旧埋怨,“早上叫你起来时倒要跟我生气,也不看看是你自己睡得那么晚”,接着是她按下了冲水手柄后的响动。然后她似乎发现了垃圾桶里套的塑料袋有点滑落,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塑料袋声音,接着洗手时打开了水龙头的哗哗声。
我抬起双腿在地上重重地蹬了下去,也把自己从沙发生蹬站起来,开头如此孔武有力,随后的进展自然不能落后。我走到卫生间门前:
“你明天就给我走。”
“啊?”她还是在睁不开两眼的半梦半醒间。
“你明天就给我走。你明天就走。我明天早上就送你走。总之我上班前,你就得走。”我声音不低,句子和句子间虽然断得自以为清楚,可中间胡乱变换着被动和主动语态,每转折一次就越显出我的思绪混乱。只不过再混乱,中心思想我还是能明确的,“你别赖着我这里。你已经把我折腾够了,当妈的怎么了,你还没病也没瘸,你有自己的房子,你跑我这里搅和什么?半夜厕所要跑几次?吵得我根本睡不着。我睡不着你开心么?其他父母有像你这样的么?光考虑自己,不考虑别人的?你就这样坏心肠?你就这样一点自知之明也没有啊?”
没有等到早上,老妈是半夜就提起了行李,她撞上门的声响比我预计中稍微小一些,应该是满腔的愤怒却最终还是顾忌着不要叨扰四邻的礼仪,在手指末端又留下了一点力气。
我重新坐回黑暗里,已经逐步地能看清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好像从陷阱中脱逃的动物回到自己的巢穴休养生息,它虽然仍旧心怀不安,但在熟悉的环境中,终能放松警惕。这里的盲目连同潮湿齐齐地抚慰了它,种子和水分将为它的伤口缝上瘙痒的线。它理当被这个安置自己的处所降伏,它能够安之若素继而安然无恙,恢复成往常。
也许十分钟,也许半小时,我知道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地凝视着花样百出的黑暗很久,是因为试图站起来的瞬间,血液回流的双腿,像一道川府的名菜,在强烈的酸麻后豪迈地疼痛起来。然而我却不觉得反感,甚至是,我压根儿在贪婪地感受这些让神经复苏的体感。
——还有什么,其他类似的,哑然也可以,悲愤也可以,委屈也可以,多糟糕的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帮助我找回一些腐朽的知觉。
我找到手机,翻到联系人上马赛的电话号码。
仔细想想,根本不是十天前才开始的。
可没有那么幸运。
第二章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遏制住喊出他名字的冲动。我是用毒来挡。不让心死去一些,它简直就要原样地复活如初了。
半年前的国庆长假让我一口气瘦了四斤,但和以往不同的是,过去我多半是被七大姑八大婆们的热情关怀给坏了胃口,这次却是二老的自豪供述让我下不来台。无论老爹还是老妈,通通无视我的表态,在饭局上把辛德勒吹成了奥巴马,还比奥巴马身材更好,皮肤更白,中文更流利。即便在家时我泼过他们多少冷水,一再强调没有正式开始恋爱,还没有还没有,可架不住二老眼中熊熊燃烧的火光,那炽热的激情,疯狂的投入,过去我只在喜欢把人凑到一起创作“18禁”小说的同人女那里见过。可就是这二老,差不多就在饭局上完成了一整本关于我和辛德勒的同人小说了(撰文:我妈,插图:我爸),总之如何如何有缘,如何如何相配,插图上的银杏叶铺满了我和辛德勒散步的小道,落在我们的肩膀上。
“什么时候能带来让我们看一看啊?”亲戚们转来好奇的目光。
“最近又出差去了,他工作很忙的,一年里搞不好半年都不在国内。满世界要飞。”老妈笑得发自内心,“原先我还担心呢,结果倒负负得正,本来如曦也是个工作狂,这样他还更能理解,两个人之间共同语言反而多。”
我心想别人还没质疑你就先解释,抢白得不嫌心虚么。
“你算一桩心事解决了。”
“是呀,我以前就一直对她说,家里什么都挺好的,就你这一个问题。要是解决了,那我真什么心事也没了。”
“难怪哦,看你最近气色也好了,活动都不来参加了啊。”和老妈曾经结成过“秧歌队TWINS”“健美操BY2”组合的大舅妈有些不满。
“没啊,后天的演出我就会去的呀。”
“能上电视的么,你肯定不会漏掉啊。”
“上电视?什么节目?要演出?”我好不容易从一个没有辛德勒的话题中得到口救命般的氧气,逮着老妈殷勤地追问,像操作一把抗战电影里的独轮鸡公车,心惊胆战地滚着轮子走,就怕它忽然一歪,又往旁边倾覆出我的下一本同人小说来。
“是这样,我们的表演获了奖,后天晚上要去电视台录制节目,你要不要来看?我已经拉了你老爸了,你也来看一看吧?”她以纯粹的喜悦和期待对我说,这在外人看不出,可我自己晓得当中的难得,没了以往总忘不了捎带着埋汰我两句的意图了,我简直能看见老妈把“埋汰语录”给利利索索烧干净的样子。五六年下来,用“厚度”已不足够,得是“高度”快赶上人膝盖的黑历史,烧得好像迎接红军就要来了,好日子即将开始了一样热烈。
对比一年前的国庆节,我回家和二老一起过。当然饭桌再度从结婚这个话题开始,人工冷却了面前的诸多热菜热饭,那盘糖醋鲫鱼都快结冰了。当时我几乎不作怀疑,我要和二老永远对着干下去了吧,想也心酸,无论在其他地方把自己积累成一个怎样出色的女儿,却永远不能抵消这一点在他们胸口仿佛扎在死穴里的一根刺。
那天半夜我为了寻找资料在书房里翻箱倒柜,有个贴着“将来用”的纸盒引起我的注意。我搬来凳子将它从书柜上层搬下来。打开扫了一眼,觉得一头雾水,多是一些亲子杂志和早教刊物。剩下的剪报也多半属于这一题材。大大小小的豆腐块剪着“宝宝学前智力培训”的文章。
我用手指摩挲一遍“将来用”这三个字,很明显是母亲的笔迹,却又比平日里写得更加工整。
“你们这么想抱孙子,怎么不去做人贩子算了,将来我就和你们在公安局110的网页上的照片合影好了。”好像是有的,在之前的争执最后,我被不耐烦刺激到极限的心,开始允许自己口不择言起来。
“是啊,指望你,我还不如干脆去领养算了。我去给人家做保姆算了。”老妈在脸色铁青方面从来没有落后于我。
只不过我从来都是随便说说,但原来老妈一直在认真地准备着,期待着,持续地期待着一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实现的结果。她退休后常在小区里目睹其他带着孩子的奶奶外婆们,内心里充满各种知识分子的高傲,“诶这样对孩子不好的呀”“助长他的坏习惯呀”“报那么多学前班没有用的呀”“都不行的不行的呀”。她简直忧国又忧民,却终究和那些有志难伸的悲剧人物一样,徒有满肚子理论,始终无法运用到实际。
“去啊我肯定去看,怎么敢缺席。”想到那个纸盒,我对老妈这份久违的快乐给了足够的捧场,甚至也说戏话一般吹捧她“红了以后可还要认我这个女儿啊”。
“认的,认的,我女儿还要给我抱孙子呢,我怎么能不认。”她一口气夹了四只大虾在我的碗碟里。可她却比这几只糖醋的大虾笑得还要甜蜜。
辛德勒在这个国庆假期的最初几天还给我发过几条短信,随着他之后进入没有信号的偏远地区,取而代之的是节日里最热络的各类广告,要卖给我地铁口的精装小户型或者被海关没收的进口车。毕竟假日里大家都忙着把自己从原先繁冗的社会关系中松绑,慢慢地我连手机关了两天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
回父母家躺到第三天的傍晚,我正坐在客厅里看一出熙熙攘攘的电视剧,房里的电话响了起来,老爸接的,“喂?”“哦?”“对”地发了几个音节后把听筒递给了我,我还在奇怪,毕竟很少人会把电话打到这里,等下属的印度人一着急便原形毕露的印式英语响起,我花了半天才听明白他的老婆难产,他需要立刻回国。我安慰半天,让他注意安全,及早出发,给了他一个礼拜的假期,顺便也把他目前正在负责的工作也揽了下来,结束完通话,我觉得胸前的红领巾更鲜艳了。
赶去公司和印度下属交接完工作,离开时已经入夜,长假第四天的办公楼,零星几层还是亮着白色的灯。我坐着电梯在抵达地下车库前,先在一楼停了停,保洁员提着一个大塑料桶和两块抹布走了进来,正要关门,有人的脚步凑成一副赶电梯的节奏。
“不是上去,是往下哦。”在他踏入的瞬间,我对来人提醒道。
“啊?”对方的声音一缩,也许最初有过片刻“也行,那就这样吧”的无谓,但他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秒后,就匆匆地退了出去。
我的食指在关门键上按成一个磁吸般的牢固状态,那触感随后一直跟着我到上了车,好像五感里侧重向了某一方,剩下的视觉听觉就会变得稀薄些,让马赛最后被电梯门裁剩的样子得以充分的淡化,连同他的神情中的欲言又止,欲言又止中的不说不快,不说不快中的如鲠在喉。
我的心情毫无疑问瞬间坏了个透顶。
一旦算出离最后一次面对面的私会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有余,两个月的时间足够把热的放冷,冷的放成坏的。不需要星座运程来每周揭疮疤,我也知道什么是“本周感情运好比‘断线的风筝’”“本周感情‘无疾而终’”“本周感情是‘一个人的幸福’”。仿佛每个礼拜都得听质量检验局来宣判一次停业整顿,充满着“往死里整”的狠毒。
而方才的那扇电梯门关得如此快,快得他只是一个由情绪所构成的图案,我看不见他的头发,脸,看不见他的衣服和鞋子,只看得见他的闪烁和哑然。以至于我只能从记忆中搜索属于马赛的大致面貌。但我要选择哪一帧里的他呢。他刚刚以新人之姿出现在公司的会议室里,头发让背景漂出异样的浅色,还是他忽略了我不断的联系,使我情绪失控追问时流露的无措?又或者,他看似输了,被我的言行和举止、被当时宾馆中的气氛所逼迫,放弃了原先就不那么坚定的意志,把我圈进他的两手?可事实上,他最后却用胜者的姿态,他承担不了我过高的希望,他说喜欢也仅仅是喜欢,可他连对喜欢的理解都和我保持着彻底的大相径庭。
“见鬼,见鬼。”我在驾驶盘上愤恨地弹着莫扎特的名曲《心沸腾着怒火》,很快在下一个红灯口,我便发现自己把手机忘在了办公室,不得不打个掉头折返回去。
但说也奇怪,那时便仿佛临头浇下了水,身体起初莫名的燥热一瞬安静了下来。
等到重新把车停好,进了电梯,关了门,走出电梯,迈入一片漆黑的办公室,我在屋子正中站了几秒,慢慢地,才审视出了藏在沿途的平静中,难耐的不平静。
我压根无法美化自己这段返程中的渴望啊,即便事实摆在眼前告诉我什么也不会发生。但我仍旧偷偷地,暗暗地,无能为力地还期待着在返回后可以发生些什么吧。
我拍拍脸朝尽头的会议室走,都市里辉煌的灯火就在窗外一意孤行地挣扎。最近公司斜对角上的路口,一座新型的综合娱乐城正在建造,白天路过时总能看到被刷成口号状的广告,许诺着要成为所有人幸福的向往。尽管每次我都满怀不屑,根据一直以来的经验,除非它的娱乐项目是免费送人金条,或者钻戒,或者两万股原始股票,不然还是早点打消了要做万人迷的念头才好。说白了,幸福也是个被彻底滥用的词,甚至连幸福本身也不能控制自己在下一秒就变质。
会议室中央的水晶灯打开后照得四壁一派辉煌,连原先窗外丰富的夜景也衬得模糊了下去。手机果然在桌子一角躺着,取回之前,我顺手捡起几张吹落在地上的A4纸,检查了一边没什么用,揉成团正打算去丢。
我坚信自己并不是磨蹭什么,可巧合还是极奢侈地发生了——头顶的水晶灯“啪”的一声熄了下去,没等我判断这只是单纯的跳闸,在水晶灯灯座附近的吊顶,从角落冒出了可疑的光亮。尚且微小,但却十足危险的光亮。
等我茫然地迈了几步换个角度,看清那是一簇在跳电后冒出的火花。无风的黑暗中烧成笔直的一株,渐渐地把四周都熏烤成自己的辖内。
我彻底地乱了分寸,这条正准备大展拳脚的火舌战胜了我所有的智商,让我脚步往左挪几步想要找水,又比很快自我否定电火似乎不该用水,往右挪几步想去致电物业,却又担心等物业赶来解决会不会已经太晚,我就这样不自觉地转出几个圈,一个人把手足无措体现到极致。以至于不知是什么原因,总之他的出现再不可能比此刻更像“救星”一点了,马赛站在不远处,开了临近入口的灯,扬点声音问我:“怎么了吗?”
我后来也没有问怎么恰好那时他就在场了,我对这个恰好有着不愿去考察的爱惜。就让它成为冥冥之中的一个组成吧,不管是怎样的原因,上帝像削着一圈很长很长的苹果皮而迟迟没有让它发生断裂,它原来也愿意为我留下这点温柔的动作——请不要断。
而回顾当下,那个突然发生的事故所带来的恐慌,暂时远远压过了对儿女情长部分的比重。
我的声音不自觉变着形:“……不能开灯吧!得先断电!”
“诶?怎么了?”
“烧起来了,里面的灯,大概是跳闸,吊顶烧起来了!……怎么办?怎么办?”
“里面?”马赛跟着我走进现场,火势幸得还未蔓延,但被熏黑的墙体仍旧在扩大着面积,“……啊真的。”
“怎么办?”我的担忧已经由最初的没头没脑而踏到了地面,“打119吗?还是找物业?不能用水泼吧?!”
“你这里应该也有灭火器吧——”
“有吗?有的吗?应该吧……但在哪里?”
马赛转身朝外走,我下意识地跟着他,旋即才明白自己得守在原地观察局势。好在很快地他便提着一个灭火器走了进来。
会议室里没有光线,“提”和“灭火器”都不过是我在他动作的色块间猜测出来的。接着他一下子踏上桌台,然后顺手拔了什么,再举起,他动着的时候,身周被搅开的光影就在一个非常微小的坡度间顺势软软流动。
“你会用——”我还没来得及完全开口,马赛打开了灭火器。
一团在幽暗中染上光的白雾,忽然地就从屋顶炸落了下来。它膨胀得很快,没有人来得及躲,火苗乖乖熄下去的同时,那朵白色的烟也越扬越大,有了开花似的姿态。无声无息地袭击了我和马赛。
屋子里转眼就是一股化学味道。这味道下一秒就凝固成颗粒,干粉灭火器在会议室里傲慢地铺了一层白灰。
我眨一眨眼睛,鼻息还是憋着的。感官在奇怪地错着位。我看见着白色的气息,触摸着呛人的颗粒,嗅着还在飘扬的微光。
“要开窗啊。”马赛对我说了四个字,他已经跳下桌子,把一侧的两扇玻璃窗摇了起来,总在高层捕猎的风发现了失防的缺口,湍急地灌溉进来,屋子里的味道一下淡去了不少。我还愣愣地站在原地,伸手摸到附近的桌角,桌角上的纸,笔,什么都带着糙糙的沙粒一般。
“……”
“怎么了?”
“唔?”
“还得再去物业找人来看看线路才行,是怎么会烧起来的呢。你有物业电话么?”
“……等我找找。”
“好的。”他见我没有动,“嗯?”
似乎有个声音提醒我,只要动一动,就会在这层落了满地的白烟上留下败退的脚步,一个一个记录我逃亡的方向。所以,在最初几秒,我的思路碎在很缥缈的过往,我记起有两个月,我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一度我认为之前那段仓促不堪的情缘早就宣告了完结,字幕也上了,灯光也亮了,扫地老太太也出现了。可不料我的伪装已经贪婪至此——我一定会是商家们最为厌烦的客人,拿着早已超出保质期的发票,索赔一幕不在受理范围内的夜晚。
原来我从来也没有毁灭过想见一见他的念头。
等到物业上门把电线维修完毕,会议室内的灾害后果在重燃的灯光下直接地弹出一张让我颇为无言的牌。
“这得擦一阵吧?”我倒了一盆水,绞了两块抹布,也扔给马赛一块。
“好脏的。”
“是啊。”
“我以前从不知道原来灭火器是这样的。”
“学校没教吗?”
“什么啊。我念书那会儿和你才不一样,你这种受‘素质教育’长大的,比我们那时只是考试,自习,考试,自习的可幸福得多了。”
“哪至于啊。太夸张了,愣说成是两代人。”他站到高处去擦一边的书架顶。或许觉得爬上爬有点麻烦,转过脸来问我,“帮我个忙?”
我将自己手里刚绞干的抹布替换上去:“怎么今天会来公司呢?”
“只可能是加班诶。”
“唔。”
“你呢?”
“你不也说了么,只可能是加班。”
“呵,还是那么忙啊。”
“……”我对这句话里的时态顿了顿,吸了一口气后,“是啊。”
“注意身体。”他把同一块隔板反复地擦了又擦,手臂绕成一个定势的机械的圆。
“都是屁话。”
“真理大都是屁话。”好像那面夹层真有那么脏。
等到盆里盛的水越来越浑浊,赶在我端起它之前,马赛先一步搭住盆沿:“女用卫生间在走廊尽头吧,所以还是给我好了,男用的近,就在隔壁。不是么。”
“嗯……也好。”
我站在桌边,用食指去刮它灰色的表面,至少大部分痕迹已经消失,等到过几天开工,其他同事一定很难察觉出什么异常,也许没有人会知道曾经在这里可谓异样的几秒内,那是有声音的几秒,介于“咝咝”和“沙”之间,怦然地腾起一团足够戏剧化的白烟。吸了对健康无益的白烟,可我记得,自己在那个瞬间,猛地吞进了很大的两口。
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遏制住喊出他名字的冲动。我是用毒来挡。不让心死去一些,它简直就要原样地复活如初了。
但是它——“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宛如是一副嘲笑我的姿态,扼杀三分,就十倍地重生回来。
“我想说,那种感觉就好比,‘自己什么也不是’‘呸’‘真的什么也不是’‘一文不值的那种’‘平时拽得二五八万的,以为谁都不在眼里’……到最后,什么尊严、自信、骄傲、扬扬得意的猖狂通通像扔进沸水里的冰块,连一点声响也没有,就无影无踪了,比魔术还可怕。你就觉得自己什么也不行,做什么也没有用,过去花费了那么久的精力造出的躯壳,瞬间就粉碎了。你当然也知道这样是最蠢、最傻、最贱、最下作,可没有用啊,知道又怎样,就像对吸毒中的人劝慰‘别吸啦,毒品有害健康’一样,他都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拿起剪刀狠狠地往自己身上扎了,你觉得他会在这个时候瞬间正常了,然后相信你说的话?”
“行了,吸毒都出来了,越说越邪门。”我抽出插在杯底的调酒棒,“太夸张啦,不就是谈个恋爱么。怎么一副随时要签‘病危通知书’的架势。”
“你不信吧,你觉得这种都是傻娘们儿才会干的事,但你不会失控,你最理智了。”
“……应该吧。”我抿了一口威士忌,“被恋爱搞得‘什么也不是’,这可不是我想要的。”
好友回过脸来,用她被酒精催发的红晕冲我笑:“死鸭子嘴硬啊。”
差不多直到手边的酒瓶完全见底,她斜倒在沙发上唱起小调,表明进入了彻底醉倒的状态,我尚且能稳住脚步将杯盏收进厨房。
那一天,从水龙头流出的冷水,在我的手指上率先开始了讨论。
“‘什么都不是。’”
“‘一文不值的那种。’”
“‘粉碎了。’”
“‘没有解决的办法。’”
——其实,听起来似乎也很不错的样子啊。
“再换两次水大概就差不多了吧。”马赛四下看一圈。
“大概吧。”我摆弄着自己的期期艾艾,“……你等下还去加班么。”
“不行了,得回家洗洗。一头一身的灰。”
“是啊。对呢。”
“你也就回去?”
“嗯。”
“是哦。”
“对……”像用勺子轮番挖一块蛋糕,可谁也不愿意将最后剩下的那份端走算是完结,都努力地再留下一点,再留下一点。
“有电话诶。”马赛对我抬起根手指,顺着看去,手机正在震动着打转。我抽了一张湿纸巾上去正打算把屏幕擦干净,那个蒙了灰的名字突然让我停了下来。
“不接吗?”
“什么?”我从手机屏幕上将眼睛移向马赛。
“……不接?”
是啊,已经连续响了半分钟有余,让“章聿”这两个字染上了读音外的声响。我咬住一半嘴唇:“喂。”
仔细算来,可能连一个月也未满,但当时我们闹得太难看,那次吵架足够让偶遇的路人们回味良久,于是特地绕路过来献上两支仙人掌作怀念也未可知。不过我毕竟从此就没有和章聿继续任何联络,我们陷入僵持的冷战,彼此都没有让步的意图。我坚持一旦服软便代表自己的道德底线受到了冲击,而她,她也许早就被自己引上身的火烧出一副发光的骨头。
发光的骨头,吗——所以我还是不忍的吧。那么多年,我终究渐渐明白了,和章聿的关系,我们的友谊,很多时候我无非在几近卑鄙地利用着她。我无非利用她去挑战那些自己恐惧的难题,她仿佛被我当成问路的石子,投出跌跌撞撞的一路。我每每观察她在爱情中间或痛苦或甜蜜,就以此为诫愈加守卫自己。
“喂?”话筒那端传来了陌生的嗓音。
“……你是?”我不由得重新在屏幕上确认,但那确实是“章聿”的名字。
“请问你是章聿小姐的朋友么?”
“对……没错。”仿佛预感到什么,我将自己移步向角落。
“章聿小姐的手机似乎忘在我丈夫这里了。”
“……”当然是再没有第二种可能,不可能是一个平淡的温和的发展导致出这样一句话。我绝没有那么自欺欺人的想法,虽然内心还是保留徒劳的挣扎:“你是?”
“不好意思,因为我看了一下章聿小姐的短信记录。感觉你和她应该是挺熟悉的,所以才找到你,盛小姐是吧?我可以跟你碰个面么?”
“……但我跟你并不认识。”尽管我从来都期待着章聿会把“爱情”实践出怎样的路,她这颗石头究竟最后会找到怎样一片我闻所未闻的光景。但我其实没有料想到,它会走得那么远,会把自己孤注一掷般投向漆黑的海洋。
“‘自己什么也不是’‘呸’‘真的什么也不是’——可我真觉得这样挺棒的,我觉得犯贱起来,有种特别过瘾的病态的快乐。”
“够啦,女疯子,少给我洗脑。”我从厨房转出半个身,甩了一手凉水在章聿脸上。
第三章
这个吃碗白粥也要在里面挤半盒芥末的丫头,本能地秉着如果伤害可以更多,那绝不能让它有所保留,一如爱可以更多的时候,任何伦理道德应当全部抛在脑后。
章聿每次和我说她对小狄的一见钟情,都能说出个不一样的版本来。
最初是她拖着一个伙伴等到晚自习间隙,跑到学校电梯前开唬人的玩笑,门一打开,对着轿厢里唯一的小狄做摇头状:“怎么搞的,又满员啊,我们等下一趟吧。”
“而他瞬间就笑了。随后说,‘你们一共三个人啊,挤一挤还是挤得下的吧’。我当时就想,哎呀这个男生怎么那么坏!害得我和我朋友离开的时候头也不敢回!”
“你那叫自作孽好吗!”
等到下一个版本出现,是小狄被分配来负责章聿这班的值日监督,“我嫌拖地麻烦,骗他说我是学钢琴的,手指很重要,得保护才行”,小狄听完后一如既往地笑笑,“他把我的手抓过去翻开来看了看,太突然了我吓得来不及反应”,好在小狄最后点点头“原来没撒谎啊。”
“你的手很漂亮是没错,但高中时的兴趣不是投铅球么?”我把吃完鸡翅后的五指吮得震天响。
但章聿的过往不会受听众的恶俗表现而褪色分毫,它们早就累积了数年,有了时间的最得力协助,淬炼出炫目的美丽和相匹配的坚硬,既然上面依然凝结了她青春中最宝贵的部分,最纯挚的部分。随后她说到下一个版本,那是冬天里,她和几个女生同赶一场文艺演出,结束后哆哆嗦嗦地赶紧往身上披羽绒服,而章聿身体被羽绒服的直板造型绊住了,想低头想弓腰都不顺利。拉链上的拉头在视野盲点里半天也对不上,那时是小狄在她面前蹲了下来,应该是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说更符合这个忽然空空落落人声俱寂的后台。他蹲在章聿面前,一个“提起”的动作后,就把章聿锁在厚厚的羽绒服里,领子直接围成一小圈城墙,让她在自己突然厚重不堪的呼吸里仓促应付。
差不多到这时,该成定局的已成了定局,往后一切只可能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她开始不停地回放男生的一切动作,遥远望见的,近处揪心的,还有他蹲下来,把她衬成一个值得怜惜的玩具一般,他的眼睛压根没用来和她对视,笑的是手里的拉头和拉片,但章聿仍然觉得自己是被他囫囵地看了个透,心有几层都根本藏不起来。
“我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比爱情更高了。它是像咒语一样的,不,咒语听起来不够伟大——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我会觉得,好像宇宙都是爱情被创造出来时留下的边角料。宇宙也不过是附属品而已。嗯,差不多就是这样。”
“太玄乎了,不懂。”
“呵。所以难怪有人说,一谈恋爱,全宇宙都可以用来陪葬。”
“请不要打搅到我们这些无辜的市井小民好吗。”
“嘿嘿。”
我等候在餐厅眼界的卡座上,天气异常灿烂,路边有条在晒太阳的小比熊犬。没一会儿我的手机响了起来,一个陌生的号码在等待我的接通:“喂?……”
“哦……盛小姐,我看到你了。”
“你到了?……”我循着扭转起脖子,马路对面,有个人同样将手机放在耳边。
“嗯。”随后她挂断了电话,朝我走来。
“……你好。”
“你好。这次麻烦你了。”
“没有……”
“我姓胡。”
“胡……小姐?”我在称谓中突然犯难。
而她似乎给予了默认:“这个,就由你还给她吧。”她从挎包里掏出章聿的手机,不知是有意无意,过程里带动了屏幕一侧的按钮,手机桌面上章聿的大头照就冲我亮了起来。是她之前在圣诞节那天在广场上拍的纪念照。很长的卷发,黑色的围巾和米色的大衣。笑得非常非常美丽。
我立刻被浑身的不适激起了一丝俨然是怒火的体感,从血管末梢开始颤抖起来的尴尬让我肯定了这绝不是一次明智的会面。我默不做声地将“赃物”收到手里:“行。还有什么事吗。”
“你不用警惕什么,我也没打算找你吵架或干吗,真的。”
“……其实以我的立场,我是不能说什么的。不管怎样……她还是我的朋友……”
“盛小姐你结婚了么?”她突然问我。
“还没有。”
“是么。”她目光里用了一点力气似的稍稍凝住我,我看出她的失落,“我原本以为你或许也是已婚,所以更能明白一些——你不要误解,我没有其他的意思。”
“嗯……”
“我知道我先生原先有过一段,怎么说,‘轰轰烈烈’吧,他有过这样一段。我和他的认识也丝毫不浪漫,我们是经人介绍才认识的。结婚到现在,基本就是柴米油盐的日子。垃圾谁去倒,洗澡后谁没有收拾。没什么味道,的确是没有味道。所以你那位朋友,我没有她那么……”她的眉毛些微地钻到一起,“狂热。我没有办法。但我想说的是……我想说……”
“你说。”我抚着手里一杯先前被倒上的白水,两腿绞到一起才能维持住身体的纹丝不动。
“她真的不要以为自己的行为就是美好的,浪漫的,生动的,而我所过的日子就是庸俗的,糟糕的。她从来没有比我了不起到哪去。请她首先在这点上,别太高看自己。”
章聿对小狄的感情一烧就烧了将近十四年,也许世界上真的会有永动机的存在。大一那年她跑去小狄的学校里试图告白,在图书馆里迎头撞见小狄的女友半躺在他怀中,章聿没有立刻两眼泪涌甩手而去,她捧了本书坐在两人不远处。
“我当时想好了,只要他女友一离开,我就上前去告白。”
“……壮士,受我一拜啊壮士。”
“被拒绝也无所谓,但我无论如何要说。只是当着他女友的面多少有些不妥罢了。”
“你人生中还有‘不妥’二字啊?”我严重受了惊。
可她在那本巨大的画册后坐了五分钟,二十分钟,五十分钟,最后女生眼前的桌面上积了一大摊的水渍。她悲壮地擤了一个超分贝的鼻涕声,却也没能干扰不远处情侣之间的甜蜜。章聿就这样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回来了,吃了我带去的两盒红烧带鱼才算治好。
“盛小姐,我女儿刚刚两岁,我和我丈夫结婚已经四年,上个月就是我们的纪念日。”她的声音非同寻常地平静,像已经在冰水中淬炼成形的灰色的剑,“我只是想和章聿小姐熟悉的人有所沟通。毕竟,现在就打电话给她的父母,也不是很好。”
听见“父母”两字,让我顿时投降了:“行,行。你有什么,先跟我说。”
想想我几个月前还在饭桌上与老妈一起观摩正房和小三在电视上厮打,真心期盼被正房抓在手里的那簇亚麻色毛发并非道具而是取自活体,我们一边贡献着三俗的收视率,一边就这个经久不衰的话题展开探讨。
“就那么抵挡不住诱惑吗。明知道对方有家室,还要往上凑的人,我真是不懂她们到底图什么。”我表露着自己充满韭菜口味的道德观,“这种事情,明明就像偷盗高压线一样,‘一碰即死’‘不死法办’嘛。”
我确实不懂,要放在感情这座祭坛上的祭品如果有那么多,对于吝啬而追求投资回报比的我来说,那实在是一份不能投入的事业。
但章聿果然是那个和我最大相径庭的人选吧,她天生如同被根植在基因中一般,就像野兽对于鲜血的渴求,布置在四下的危险反而挑起它更强的欲望。她只要放任出自己“以爱情至上”的标准,便能完全释放掉一切束缚,到后来明知对方此刻一定是在庆祝着结婚纪念日,但她几乎在享受这份奇特的折磨,依然不依不饶地纠缠着打了十几通电话。
以真实事件为噱头的电视节目,却仍旧是请来群众演员进行表演吧,饰演正房的那位没准开机前还在和小三讨论同某个品牌的折扣活动在何时召开,但一旦入戏,她就要在眼角挤出愤怒的眼泪,一边在主持人假模假样的阻拦下咒骂对方“狐狸精”和“不要脸”。而小三的扮演者同样有着不能输阵的演员气骨,烈士就义般铿锵地念着“但是我爱他,我做不到放弃”。
当时在我听来,这绝对是值得从鼻孔里喷出一根黄豆芽的蹩脚台词,但事实上,我小看了编剧们的水准吧,它依然是每个有着类似情况的人,永远不会放手的救命法宝。
“但是我爱你,我做不到放弃。”章聿按着手机,拼组出的每一个字,都像电影中那个扮演黑天鹅的舞者,要从皮肤里长出黑青色的纹路。
正赶上换季的日子,还没有开始把酷暑咄咄逼人地展现之前,空气用和煦的温度填进一个女孩握着冰饮的指缝,填进路边一条宠物狗的项圈,它在地上打个滚儿,让画面似乎又更温暖了一点。
因此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如同脱壳的金蝉一样,趁着空气流过的机会,灵魂从身体溜出,端详一下面前咖啡上的奶泡是否绵密,再望向一旁商场贴出的巨型促销海报,上帝保佑千万不要让我上周才刚刚割肉出手的皮鞋已经打成了对折。或者再远一点,好像飘来了烘焙店的香味,过去我总嫌它过度的甜腻仅仅是脂肪(又名肥肉,又名膘)的代名词而已,可此刻,我却是有些贪婪地在吸收它释放的诱惑。
如果这样就可以让我完全忽视自己正面临的境地,营造一副我无非是和对面这个女人刚刚经历一番血拼,此刻两人正在路边歇脚,我们聊的是某部电影,某位刚刚路过的小帅哥,某个最近正在成为微博热门语的大八卦。
无可否认的是,八卦这玩意,确实和淘宝上的“实物图片”一样,远在屏幕那端时,它们是“韩版”“潮款”“气质”“蕾丝”“一步裙”,可一旦穿到自己身上,就是“一周没洗”的“厨房抹布”,P.s.“附有葱丝”。
“但你也清楚吧,这些话,你对我说也没有用,真的没什么用。我不是当事人,我能起到怎样的作用吗?章聿和我说到底也只是‘朋友’而已,我没有权力去命令朋友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是啊,“朋友”这个词在平日里常常显得法力无边,翅膀能够遮住整个月亮,可一到关键时刻,却总是会有仿佛被打回原形的弱小模样,三两下跳上一块石头“铃铃”地叫两声。
“我知道的……”对面姓胡的女士,我注意到她手指上还包围着一圈银色的婚戒,“我也不妨向你坦白,其实我很无助,不知道有什么实际的方法——甚至是,哪怕给我一次时间倒流的机会,我都不知道,要去哪一天,去做什么,才能阻止这件事情发生。除非是回到结婚的时候,阻止我自己。”
我瞬间语塞,倘若在事前我还在内心存有一丝幻想,希望这次杀上门来的正房可以堂堂正正地在马路上冲我叫骂,用她的失态为我尴尬的立场补充一些分数,但现在她既不哭,也不闹,她干脆要把底牌都亮给我看,“我也没有办法”“如果这门婚姻真的不行了,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只是我的话,章聿也未必听得进去……”
“说实话,讲到现在,我知道不可能完全指望盛小姐你。你也是被牵扯进来的,很无辜。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事和你没有直接关系,我有些话才可以跟你说。”她终于在脸色上收拾起一副悲壮——说悲壮也未必恰当,如果一切都已经水到渠成,气愤过了,悲伤过了,苦楚过了,像下过雨后迎来第一场降温的寒流,她终究要变得冷漠起来,狠毒起来,要用力地冻结一颗原本要坠落的露珠,在它凝固的体内布下絮状的裂痕。
在章聿艰苦卓绝的八年暗恋后终于获得胜利时,她曾经拉着我神秘兮兮地去一家位于某层商铺四楼的小店。而我老远便看见门前仿人皮飞舞,一只黑紫色的老虎像受过核辐射,顶着与身体极不协调的脑袋瞪着我。
“刺青?”我一把抓住章聿的手腕。
“对。”
“……你真要自残,把水烧开了以后脸往里按就行啊。”
“谁自残了。我想好了,我要把小狄的名字刺在手臂上。”
我感到熟悉的头晕:“小狄到底哪里得罪你了,要你用出这种连世仇都享受不到的待遇去对待。汉字那点美到你这里就全被糟蹋光了……”
“胡说什么嘛,当然是英文名啦。我已经设计好图案了。看。”她掏出一张圆珠笔的图案,里面像印度人的蛇瓮一样盘满了弯弯扭扭的曲线。
“这是,梵文?我怎么不知道小狄是印度人呀?”
“不跟你说了,你不明白。”章聿一撅嘴。
好在我看出她也决心未定,一双眼睛在踏进店面后被害怕煽动得四下飞舞。毕竟章聿虽然时常流露出镇静剂又失效了的精神属性,可依然有一身怕疼的普通人之躯。她最近一次哭得梨花带雨,不是因为遭遇路边的流浪猫或看了一部爱情片,“我不小心把指甲剪得太靠里了。”
“你不怕疼?会很疼很疼啊!”
“我知道会很疼。”她牙齿里挤出几个字,额头上的汗反射一点屋子的灯光。余音我是听出来的,很疼,所以很值得。如果不疼,反而和她的情感无法产生平衡,那些毫无难处的方式,换个手机挂件,改个电脑屏保,之类在章聿看来等同于零。
“刺青?你当真?这种东西不想清楚可不行,将来万一你想除掉,苦头比现在吃得还要多。”于是我抓紧最后的机会动摇她。
“将来万一要除掉?我一点也没有这个打算啊。”
“你现在这么说罢了。你不想倘若将来你和他分手……”
“我真是一点也没有考虑这一点。”她不由分说地打断我,脸上那股武断却坚贞的神色又层层地叠加上来,“跟你说,昨晚我和小狄接吻了。”
“……是吗?”我踊跃地跳上她扔下的八卦性鱼钩,扯着章聿躲到走廊上,“跟我说说!跟我说说!怎么个情况?”
对章聿来说那必然是刻骨铭心的。真正的刻骨铭心,要从她胸口剜掉几层肉。而她一定是反复着这个动作,把自己几乎刨成一根摇摇欲坠的濒临折断的柱子。她像被喜悦的涂鸦所完全覆盖了,于是用到嘴上的词语需要眯着眼睛在这根柱子上仔细地寻找。但我还能听明白个大概,那是和所有情人之间所发生的一样,互相攻击和占有的接吻。她体会到了陌生而灼热的失败。
“所以,我就想,还有什么能做的。恨不得真的把他刻进身体里去那样的。”章聿的两颊还没有褪尽绯红。
“你个下流胚。干脆去吞一颗写着小狄名字的金块算了。虽然会有点七窍流血的副作用不过别太担心。”我继续打击,但语气温良许多,“知道么,我对你这个人啊,好像只能是羡慕,一点想要效仿的忌妒也没有。”
章聿刺青的计划最后因为我们俩当时都没带够费用而被迫搁浅。可我知道章聿总还有别的方式,让她一如既往,掏心掏肺地奉献。
她从高中起就用着和小狄有关的密码,哪怕日后与小狄分手了,也根本改不过来。于是她每登录一次网络上的论坛,输入一次银行卡的密码,都是再一次对小狄的回忆。当它们逐渐变得钝口,失去了戳伤的能量后成了融通而温和的东西。她与这千千万万休战的伤口一块儿回归了短暂的沉寂。只是连我也没有预料,原来这里根本不是想象中那么单纯的湖口与森林,这里的安逸和轻快无非一次旷日持久的等待,很快它开始摇动地表,终于酝酿出久违的爆发。
“就如同我前面对你说的,事到如今,我最不能接受的是你朋友一副以爱神自居的模样,并因此来藐视我的平凡生活。”她仿佛是在嘴角边冷笑着。
而我完全能够想象出她口中那个“傲慢”的章聿来,只不过,那是一直被我所喜爱的,我称之为“神经病”“该吃药了”“镇静剂忘带了没”“当年动物园是怎么让你逃出来的”——我用各种玩笑话,却丝毫不会折损我对她的倾心。
“她也不是……”
“她是的。”
“……随你想吧。”
“你觉得,她会不付出任何代价吗。我并不是说,我要怎么怎么,打她一顿,或者再平常一点,去她单位闹之类。我连她现在在哪里工作,有没有工作都没兴趣去打听。我只是很单纯地问,你觉得她这样,真会很顺利地,一点代价也没有吗?”
我在路边扬招了一辆出租车,但没开出几分钟就保持一动不动的姿势,高架像一副功能紊乱的肠道,怎样也不能把我们这些它体内的食物向前推进,消化掉半米一米。只是当我回过神来,身下的座垫椅套早在不知不觉中被我撕出一条糟糕的毛边,与此同时,我的右腿也持续着一个会遭到父母冷眼的节奏的抖动,无法叫停,干脆有愈演愈烈的迹象,甚至在这个静止不动的车厢里,默默地传递给了前排的驾驶员,让他在后视镜里不断递来同样烦躁的目光。
但又怎样呢,我没法用语言表达,也不清楚可以对谁表达,于是唯有这样粗暴地寻找一些无谓的出口吧。事情很多,问题很严重,而我一点解决的能力也没有,我什么也不会,我连自己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又从何而来多余的能力去帮助别人呢,见过英语测验23分的人要去辅导别人六级冲刺的么,那不叫帮助那叫欺诈吧,又或者一个溺水的人还尝试搭救另一个溺水的人,我几乎已经能够想象在池面上归于平静的终结性的旋涡,把我们的人生定点成两个浑浊的气泡。
在我一边犹如喝了后劲极强的烈酒,一边胡乱地从挎包里翻出零钱支付车费时,动作却忍不住变成摔摔打打,好像是还在嫌弃这个手袋的把手不够脆弱,直到它如我所愿地断成两截。但我却莫名舒心,说实在的,倘若眼下正是最烦躁的阶段,就不妨让所有事故都在一起发生,免得再去祸害我往后寡淡的日子。
大约敲了半分钟,门被人从里面打开了。章聿穿着睡裙,直直地一直拖在地上,她头发更长了,于是整个人看起来是被这两束线条扎在中间的花囊。而除了眼睛似乎稍微有些浮肿,看起来并没有太特别的异常。
“……曦曦。”
“嗯。”我不由分说把自己请进房间,环顾室内,除了床上有些杂乱,却也多半是章聿自己的衣服厮打在一起。稍微有些异常的只是卫生间的纸篓里堆满了成团的纸巾。
“你怎么……”章聿没有继续往下说,想来她也立刻能够猜到我出现的原因。
“你手机换新的了么?”
“什么?”
“不见了几天吧?”
“哦……手机是新买了,但卡号还没有办移交。”
我将那个先前几次被我伸手进挎包攥住的手机终于摆到她的面前:“给你带回来了。”
“哦是么……”
“嗯。”果然太糟糕了,为什么原本应该发生在其他人身上的对质要由我来开展?可是我用再嫌恶的眼光去瞪着章聿,也只能在这片灯光下发觉她的气色不好,不止双眼,整个脸庞都有些肿胀,“你还好么?……”
“还好。”她低着头,眼睛似乎落在手机上,却轻得没有一点质量。
“你应该庆幸了……”但我终究按捺不住想要开炮的冲动,“对方只是来找到我,我是什么?无关紧要的人?我不是你的亲戚姐妹,也不是你的上司同事,不会对你将来的人生或工作有任何实际的影响。可是啊,现在我却突然觉得,那个胡女士也很有一手,她就是看准了我这种无能为力会给你最大的难堪吧?你觉得难堪吗?——这件事,我没有立场也没有资格来干涉,况且说白了,我的话你压根也不会听吧。你非要往身败名裂这条道上死磕,非要有一天出现在微博热门关键词上,我怎么拦得住?我的所有劝阻也只会被你看不起,对么,你不是说过么,我这种人,根本不能像你那样懂得‘爱情’——”
“曦曦——”章聿抓住我的手。
“抱歉我就是这么小心眼又爱记恨的人了。”我能够骂醒她吗?有这个可能吗?“就是不能理解把‘爱’字当做上方宝剑,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请它出来,我们这种凡人都要乖乖回避让路——”
“——我怀孕了。”章聿再度打断我。
“想要一次真正的恋爱,遇见命中注定的人,和他结婚,生子,女儿或儿子都可以,女儿的话从小就给她穿最漂亮的衣服,儿子的话要让他去学习足球或篮球,总之受点小小的皮肉之苦。每个周末全家一起出门去野营,烧烤也可以。原先儿子和同班同学打架,爸爸说这次的活动也取消了,可我到底心软,说他已经知道错了,结果爸爸反而说我太溺爱,换成我们俩开始吵架,这个时候儿子跑过来拉拉我们的手说爸爸妈妈不要吵了——”
“这什么腐朽又欠智商的桥段啊。你能不能多看点有水平的小说啊,别老盯着电视了。电视台会给你颁奖吗?奖品是脑白金吗?”
“怎么啦?这就是生活好吗?”
“你放过生活吧。被你形容得我恨不得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斗嘴一直持续到前排的教授放下手里的书本冲我们用力地“嘘”了一声才不得不暂停。
“都怪你啦!”我朝章聿拖着气音骂。
“明明你的声音比我响——”
“你再说我不借你粉底液了。”
“啊别别别,我晚上还要去小狄的学校看他。”
“什么看他啊,明明是‘偷看他’!”
教授的第二声“嘘”吹得他嘴唇上的胡子都飞了起来。
我几乎只能一点一点将章聿从握住我的手开始,看向她的臂膀,她的肩膀,到她的下巴,她的鼻子,她的眼睛里全是眼泪。
其实我必须承认,那些既腐朽,也许还没什么智商需要的生活,很可能,要实现的话比登天还难。
第四章
所有这些要怎么办啊要怎么做啊要怎样才行啊,我需要爱我没有爱要怎样才能过有爱的日子幸福的生活家庭也好事业也好婚姻也好,父母也满意,从青梅竹马开始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白首偕老,子孙满堂其乐融融,这就是人生吗这就是每个人的追求吗,要如何做呢如何实现呢,有没有标准呢有没有计分呢多少是及格呢怎样才算错误呢,所有这些问题——够了,我一个也回答不了。都是狗屁。我也是狗屁。总之,别来烦我了。
“几周了?”我到此刻还是站着的。
“不满两个月……”只不过我对面的章聿带着倦容坐到了床边。
“确定吗?去医院查过了?”
“嗯……”
“所以呢。你什么打算?”
“打算……我没有打算……”
“我想也是。你跟他说过了么。”
“还没有。”
“呵呵。是得有多猴急,连套子也可以不戴。”
“不是这样的……”
“你要去打掉么?”
“我不知道……”
“你当然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你觉得……”她对我的冷言冷语是有心理准备的,可这也让我愈加以为必须把刀刃磨得再锐利一点,刺破她织成几层的铠甲。
“没什么‘我觉得’‘我不觉得’。我的看法可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从一开始,这就是你个人的事,你做什么选择,喜欢谁,跟谁上床,怀了谁的孩子——章聿,都是你的事。说白了,和我有半点关系吗?”余光里,墙上的钟表是灰色的指针,窗户外还有一幢建造到半途的高楼,今天天气尚可,适合携三五好友一起出门,聊天打屁攻击马路上造型奇特的无辜群众。说起来,我好像有一阵没进电影院了,钱包里也有两张冰激凌的优惠券快要过期了吧。那还等什么呢,赶紧吧。“你想怎么样,你自己决定,都随便你,行吧?你也不用来征询我的意见,我是反对是赞成,不用来,千万不用来找我。可以吗?”
冰激凌的兑换券果然过了期,那就罢了,自费买一杯吧。目前正在上档的电影里只有一部国产悬念剧勉强可看,而我确定要把80元票钱捐给这些用小肠来编剧的故事吗。这个时候,似乎只有等待一位穿粉色丝袜的路人阿姨出现来拯救我干涸的思路了——我抱着胳膊站在商店门前,并确信自己是在认真地审阅着影院海报上的每个字,如此说来此刻的我应当是,平静的吧,笃定的吗。那些轰隆作响的雷声般的喧哗全都退在异常遥远的地方,如果走的是一条灰白的路,我的脚步也能淡定地保持匀速,掏出钱包时也没有因为情绪上的波动而出现多余的颤抖。
“就是这样。”我在最后把手指插在额前的刘海里,施加的力量仿佛恰到好处,沿着经络关闭了一些意图亢奋的器官。这让我能够完全用笃定的神态,安心地表现自己的冷漠,丝毫不为难地在最后告诉章聿,不关我的事,我无所谓了,我管不着,别来烦我。“真的,问我也没有用。和我有半毛钱关系吗?”
我实在喜欢那一刻遍布在全身的属于我的冷漠啊。压根儿不会耗费我的体力,让我做出把手握得咔咔作响,或者掐着章聿的肩膀咔咔作响,或者牙齿咬得咔咔作响这些劳神费力的事了。倘若曾经应该出现的所有情绪,它们费尽心机地终于突破了界限,却像一场神秘的化学事故,瞬间便烟消云散了。当越过了顶点,我只感到无限大的无能,和在无能中得以重生的,强烈的不可控的厌烦。
台词虽然做作,可它依然能够贴切地概括我的心情:所有这些要怎么办啊要怎么做啊要怎样才行啊,我需要爱我没有爱要怎样才能过有爱的日子幸福的生活家庭也好事业也好婚姻也好,父母也满意,从青梅竹马开始情投意合,郎才女貌白首偕老,子孙满堂其乐融融,这就是人生吗这就是每个人的追求吗,要如何做呢如何实现呢,有没有标准呢有没有计分呢多少是及格呢怎样才算错误呢,所有这些问题——
够了,我一个也回答不了。都是狗屁。我也是狗屁。总之,别来烦我了。
一路走到附近的公园,我在临街的长凳上瘫软了下来。寒风里吹了良久的铁制椅垫冷得人一醒。
我把手机打开网络浏览器,过一会儿找到两家“医院妇产科”的网页。同时我也不忘习惯性百度一下“堕胎的危害性”。这让我先前总是以“明星露点”“明星整容”为关键字的搜索历史有了一个质的飞跃。
回想在就读高中二年级的时候,托市重点的福,让我们这些优等生里也许还有为数不少人持有“婴儿都是从垃圾桶捡来”这一诺贝尔级观点。也难怪当某天突然爆出学校里有女生因为怀孕而休学时,我有种遭到全世界垃圾桶背叛的震惊。
“怀孕?怀孕?啊啊啊,真的假的?真的假的呀?”餐桌上几个根正苗红的清纯妹子放出了仅次于死人的最大瞳孔。
“是谁呀?哦,就是那个据说一直很乱来的女生吗?”
“呀,好恐怖,怀孕诶。”
“……那意思是,‘睡’过?……”
“哗……”俨然打开了毁灭世界的核弹密码。
“怀孕”或“生产”,真的是太遥远,遥远到不可思议的话题。正如同“人生”和“社会”一样,连“性”字都无法光明正大地提及,还把它当成一桩唯有成人世界可以行使的神秘而猥琐的游戏。它将久久地等候在目光接触、情书、告白、牵手之后,以至于压根儿不属于同一个世界。
是当初的我们被这种“固步自封”式的幼稚所局限了么,可从来,不论几次回首过去,也不会觉得有任何遗憾。尤其当它在彻底纯真,以接近真空的方式将我们环绕了几载之后。而唯一的缺陷,也许就是一旦走出校园,来自真实世界的空气多少让我们脆弱的心肺有些招架不住。
所以章聿一定是在首次孕吐后吓坏了吧。她的一无所知在此刻被更进一步大大地丰富了,生活中的一切细节似乎都能被贴上疑虑的标签。怀孕可以吃辣吗?能喝咖啡吗?是不是要开始扶着腰上下楼梯了?洗澡时能站着吗?水温有讲究吗?可以坐浴吗?还是必须坐浴呢?然而,大大背离了她茫然双眼的,她的双脚和双手都开始浮肿,上厕所的频率明显增加。从医院领回的手册上大幅度使用着“子宫”“泡管组织”和“乳房”这类赤裸裸的生理字眼,是伴随毫不留情的机械式冰冷,一寸一寸把她的身体打上无甚美观的记号。
怎么我的周围就不能出现至少一例,一个例子也行。有个三十岁的单身女性,虽然几经相亲的挫折,旁人的冷眼,但有一天,犹如上天对于她长久时间煎熬的回馈,即便太晚露面,可那个一表人才的真命天子终究出现在她身边,happy ending,主题曲《欢乐今宵》响彻洞房——哪怕一个类似的例子也好,能够在我越来越不足的资本里狠狠地打进好比200万的底气。
不过话虽如此,假若身边真的有一位剩女朋友获得类似的幸福结局,难免会招来以我老妈为首的一干妒火中烧吧。想当初曾经和我手拉手走在相亲无果道路上的邻居家女儿,去年突然风驰电掣地认识一位如意郎君,没过半年楼下的草地就遭到了鞭炮的轰炸。那天我的老妈可是把一锅白饭烧得格外地硬啊,引来我们全家在晚餐时的咬牙切齿。
我还在一页一页刷着那满屏的陌生词语,老妈的电话来了,挺不愉快地问我人在哪里。
“不是说了今天会过来么?”
“什么啊?”
“今天在电视台有演出啊。你忘记了吧?果然喏,我就跟你爸说你肯定忘记了。”
“……是今天啊。”
“是啊,都快开始了,你不来了是吗?”
“我啊……不知道……可能不来了。”
“真的啊?上次不是说可以么。”
“……我有事呗。”
“算了,你要是很忙就算啦。”但她的声音却一点也不“算了”,之后的疑问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很忙吗?”
“……”以往都是老妈,她在过去十几年频频作为观众出席我的各项活动。开学典礼,毕业典礼,哪怕是悲喜交加的家长会。有一年,我作为班级合唱团的一员,在文化节上表演,几乎不消寻找,就能当即发现挤在第一排角落处的老妈,她举着当时还相对流行的磁带式录像机,坚持要把女儿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记载成一册成长中斑斓的花絮。只不过,现在换我替代老妈的位置了吧——其实最近几年,我作为家庭支柱的形象交替,似乎正在完成。老妈有什么决策必然要征得我同意,哪怕老爸,他一直以来辛辛苦苦地要把全家安置在脊梁上,可现在,他仿佛已和衰老的后背融为一体,于是接受了我作为他的下一代,为他继续推进这个家庭的齿轮,“行了行了,我来呗,你等着就是了。别催了啊。”
“好呀好的。”她在声音里拍了下手。
我呆呆地看着通话结束后重新跳回了浏览器页面的手机屏幕。坐了个站起的姿势,骨节与骨节的每个接合处都发出不堪其扰的抗拒声。刚刚在章聿家流失殆尽的力气,此刻面临试图覆水重收似的艰难。我从隔壁的便利超市里挑了罐冻得最干脆的可乐,走到路口上刑似的一气干完,筛糠似的打了一串激灵,象征已经把脖子插进了沙漠,不远处的狮子由此可证是不存在的。
凭老妈发来的短信,我在电视台的门卫前领了观摩证,经过两道检验关口,走到位于八楼的演播厅。从走道就开始分布的全市各区老太太们,诠释着各自的美学。有的以青蛙作为图腾崇拜,有的还在实践白毛女的流行风潮,相比之下,只是在头发上别了一朵红色绒线花的老妈,已经算是相当循规蹈矩了。
“还好是红色,白色的话就太不吉祥了哦?”我伸手替她打理那几枚“花瓣”。
“诶是呀是呀,我当时也和她们这么说。你是刚刚下班后过来的?”
“嗯,爸爸呢?”
“说在电视台里有熟人,叙旧去了。”
“是吗,都不知道,他还留了这么一手?”我调动调侃的力气,“你不担心呀。没准儿是女明星啥的。”
“得了吧,他能认识女明星倒好了,让我们俩也开开眼界。怕就怕尽是些餐厅厨师,或者清扫阿姨之类。”
“瞧你,又要和劳动人民为敌了是吧。”
“好了,不要开玩笑了。”老妈不停用手侧刮平衣襟,“你看我这样还行吧?还不错哦?”
“不错了,漂亮的老太太。”
“……怎么是老太太呢?你外婆那种才是老太太啊。”她居然有些着急。
我坐在观众席上,四周多半也是激动的儿子们、丈夫们,老妈表演的是扇子舞,前奏响起,她便跟随着队列跳了出来。离得近,我还能看清她脸上醒目的紧张和严肃。她死死地抿着嘴角,一双眼睛更像是在追随着火箭倒计时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漂亮的老太太。
其实老妈早早地就被那些四十几岁的商场售货员称为“阿姨”了吧。平日里有三四岁的小孩被家长领来串门,老妈自然而然成了小娃娃口里的“外婆”。毕竟也年近六十了,是个放在其他人身上,必然会被我认定为“年老”的岁数,只不过老妈在我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还能被划分在一个灰色的区域里——她不算年轻,可绝不是年老,因为她是我的妈妈。
可该把原因归结为舞台上过强的灯光吗?当老妈和她的伙伴们为了与之抵抗而在脸上化了厚厚的妆,她偏白的粉底和过红的唇色,却忽然之间,将她反衬成了一个极其真实的老人。
随着曲声往上高潮,所有在场的观众都能看出,队列中有一个人节拍远远地落在后面,别人扇子舞到了六七八,她还在一二三,再往下,别人扇子舞到了一二三,她从队列中干干脆脆地脱落了出来。两步就站到了台中央。
我的拳头一下子攥成了真空。
老妈的脸被灯柱强烈地包围,她就这样独独地站在群体之外,原本就已经稍嫌勉强的舞蹈动作彻底没有了,垂手,摊着肩膀,站成一个走在路上,站在厨房的寻常姆妈的姿势。一个原本再寻常无味的集体舞,忽然多了个预计外的老朽来妨碍。她唐突得毫无技术,压根没有能够弥补回来的缝隙。
舞台上的时间须臾间被放得很长很长。一秒当成几十秒在度过。可我却惊讶地发现老妈没有犯错后惯见的慌乱或局促,她看着台下的眼睛是寻常的眼睛,她脸上皱起的一星点儿笑容也并非为了尴尬而进行的掩护。她有了一点点近乎儿童般的空白,眨了眨眼睛看向我的位置。
我搜索着脑海中努力和愉快有关的话题,最后实在无奈,只能胡编一段我和辛德勒的短信记录。说他那儿的时差我和差了十一个小时,说他坐飞机的时候差点弄丢了行李,说他问候你们好,说他要带当地的什么巧克力来给你们做礼物。
“不用的,怎么好意思呢。”老爸在出租车的副驾驶上回过头来,可他看着老妈的方向说。
“随便呗,也没必要想得太隆重。”我一把拉起老妈的手,“还不是你自己说喜欢吃巧克力,让人家听进去了。”
“……我说了啊?”
“说了的呀。”
“诶我的脑子……”她捶了捶胸,“真的越来越不灵光了。”
“算啦别想啦,你忘了吗,我读书时去表演合唱,话筒全程都是拿反的,一口气就快红到隔壁省了,我还不是挺过来了。”
“坍台死了。要命啊。”她的两脚在车垫上胡乱地搓着,“我怎么搞的啊。恨死了啊。”
“都说了别想啦。要我说点别人不开心的事让你开心开心吗。我一个同事之前参加公司的运动会时裤子被拉了下来哦。还有之前看到网上说的,还是学校的校长呢,喝醉了以后掉进了护城河。还有啊,以为自己收到诈骗短信,就是那种‘你把钱打到9558××××账号就行’,火一大,发信息过去骂对方说,‘你的丧葬费我不是已经给了吗,还不够吗,你还要死几次啊’,结果立刻电话就打来了,一接是刚刚换了手机号码的老板——是不是很惨很好笑啊!”我演得很投入,捂着肚子做捧腹状。
“……好笑什么啊。真遇到了,肯定很糟糕的。”老妈又把头再度倒向窗边,“我真的老了。脑子一片空白。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一片空白。”她戚戚地说,“我今天还想让你看看……你老妈也挺能干的,宝刀不老……让你和你老爸都看看……前面排练还格外卖力……结果,都是什么啊……”
我动了动干涸的嘴唇,把老妈的手背无力地拍一拍,她的手背很软很软,零星一两颗斑点不可避免,很早前她得过灰指甲,包了半年的药膏后好了很多,那两枚指甲现在只余下治疗后浅浅的棱纹。再等一阵,入了冬,手指尖就会开皲,她洗个菜也疼刷个碗也疼。
“没事的啦……”我把她的右手捏一捏,“我老妈,去小区附近两公里打听打听,社交名媛一枝花啊!别人买十八块一斤的河虾哦,她走过去,话也不用开口,靠脸就能直接打八折的!在小区广场上跳个舞,小区停车费都要跟着涨一涨才行,不然啊,早就角角落落都爆满了,所以,宝刀哪里老了!你今天那叫剑走偏锋好吧!”
我回到家已经半夜,刚抱着衣服进浴室,一侧的瓷砖奇迹般接连脱落了三块。背后的水泥暴露出来。我出神地望着那三块灰色的缺口,又忽然觉得它们好像俄罗斯方块中的某个部件,变着姿势就要降落下来。
不知道原因何来,但俯下身去打扫瓷砖碎片时,我忽然觉得累得动不了。由外至内,再由内至外的罢工,我听见身体里发出引擎突然失效时,仅仅维持了最后几圈空转的呼呼声。
我需要一点好消息。在连续喝了几口过咸的卤汤后,想要吃点带甜味的来平衡那样简单。电脑看多了,想闭上眼睛缓一缓的合理。日头下走得久了,想要坐一坐的自然。心情坏了太久,想寻找点让心情可以回升的人事,就那样恰如其分。
“喂?……”电话那头响起久违的男声。
“……”我没有说话。
“……”马赛用同样的静默回报我。
“现在有空么,我能见你么。”几乎就要在他开口的刹那,我打断了他的迟疑。
“……现在,是吗,现在吗?”他重复一遍,“好。那我过来?”
“我在楼下等你。”
“嗯。”
微糖的乌龙茶,合眼后的纯黑色,树下的休闲椅,马赛就像它们。
他跳下出租车的时候,我就站在几步之外。身边是用刚刚睡醒的目光,却不乏犀利地把我打量的门卫,并且仿佛瞬间就意会地在我背后点起了头,当他看见马赛朝裹着外套的我走近。
“已经睡了吗?”我率先开口。
“……还好,还没,在看一个DVD呢。”
“是吗,什么?”
“《史前巨鳄》?还是什么来着……不好看,特别套路。”他衬衣外的条纹开衫还没有系上所有扣子,被我一相情愿地解释成源自出门时的匆忙。
“这么晚让你出来——”
“没什么。没事。”直到此时,马赛终于流露出那份为我熟悉的面容,他个性中无法摆脱的那部分温和使他轻轻地摇头,“进去吗?这里会冷。”
“嗯,好。”
马赛询问完我一天的作息,又表达了一下对室内空气的担忧,可他始终停留在玄关附近,像一个不谙水性的人在沼泽前迟迟地犹豫。
“你说什么?”我走到客厅转角,用声音撒出一路诱饵,希望可以将他引入自己草率布置的陷阱。
“我说,地上怎么有个水泥铲?”他总算走了进来,停在电视柜前。
“哦,瓷砖坏了,想等工人来修,我先找了个放在那里。”
“呵,你不怕吗?”
“怕什么?”
“他们以这个为借口,半夜找上门来——之类的。”他似乎是在开玩笑的样子,眼睛有一半却是认认真真地看着我。
“你傻啊,这个楼道里三个摄像头,难道一直在物业工作的人会不知道?”
“嗨——”马赛朝我一扬手,“当心点总是好的。”
“那我应该谢谢你。你还算看得起我。”
他正在往沙发上落座的腰停了半秒,等到抬起头:“好熟悉……”
我看着他不动。既然他自己会将下半句补充完整。
“你这种自暴自弃的说法。又听见了。”
我没有说话,却很清楚自己在奇怪的关卡上泛泪。马赛的话必然刺痛了我,好像不由分说被踏住的一枚凋落的叶子,它尚且绿色的部分还能感受到被粉碎的悲凉。但出乎意料的是,被泪腺牵连的仿佛不是我的其他器官,而是胆子,它仅仅是被注入咸味的水分,也能让自己变得无畏一些。我朝马赛软软地挥了挥手腕:
“得了。说得你好像有多了解。”
“至少没什么不了解。”
“你了解什么了。”我把话说得介于抬杠和疑问之间。
“你心情不好呗。”他耸耸肩,“你心情不好才会做这种事。才会想到找我。”
“……瞧你说的。太没道理了。”但我的反驳无力得可笑。
他直接地判断成没有搭话的必要,从地上捡起胡乱倒在那里的几张CD,正面看一眼,看看反面的目录。投入间将空白留得很自如,迫使我再度开口:“明天假期就结束了诶……”
“是啊。”他唔一声,“只不过我明天就得去厦门出差。”
“诶?刚开工就出差吗?”
“对。”
“……是哦。去几天呀?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
“好像有十天。”他将CD码齐后看了一眼壁钟,“上午九点半的。”
“诶?那不是八点前就要到机场?”
“是吧。”
“……你在电话里跟我说一声的话,我肯定不会提出还要你过来的。怎么没说呢?”
马赛遽然垂下眼睛,他笑得有些自嘲,那个笑容里有许多他不认同不赞赏和不愿承认的事,然后将那个笑容迎向了我:“对啊,我没说。”
房间里的光线在我脚下漏成一个洞,哗啦啦地凹出一个黑暗的陷阱,很快我的声音在其中落网似的响了起来:“我也去吧。”
“去哪里?”马赛心无旁骛地问我,像一幅白色的雪面,引得人只想破坏性地在上面留下两个脚印。
“我跟你去。我也去。”我又重复了一次,“我想跟你去。”
“……说真的吗?”
“嗯。”
“你不是开玩笑?”
近距离观察马赛的表情,与此同时我却轻松了起来,一旦说出口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无法挽回就无法挽回,让它吞没一些蚂蚁们苟且的生路吧:“当然不是。”
“没问题?你不得提前请假吗?”马赛仍然在小心地选择着说辞的路线,仿佛一不小心就会倒置了虚和实的区别。
“管他呢。我就是想跟你去外面待一阵。”唯一能够和那些问题抗衡的,那些怎么能帮一帮我的朋友,要怎么做呢要怎么才能开导她呢,要怎样才能也让她重新幸福起来,像我一样的她也幸福起来,像她一样的我也幸福起来。是啊我也谈不上多么顺遂,多么高枕无忧,能够过得像画卷里一般父母健康无忧,节假日子孙满堂其乐融融,我的父母所渴望的我总是无法为他们实现,我的人生能打几分呢,算得上及格吗该怎么努力呢,所有这些问题带来的烦躁和不安——只有一件事能够与它们抗衡。
第五章
这或许又是连神也不曾预料到的,他手下一度无知无觉的小泥人们,在他原先设定的躯壳里频繁地疯狂出界,不断发明新的折磨方法,如同可以永无止境延续的化学试验。
不知道你对机场是否熟悉。城市新建的2号航站楼,采用了与1号天蓝色穹顶所对应的土黄色。在堪比足球场般辽阔的空间下,铺着淡灰绿色的地毯。以往这里总是人来人往,用许多仓促的脚步塑造了一个城市在最初一面中的繁华假象。但此刻,周二的清晨六点半,连机场也空空荡荡着一种近乎美好的安逸。它显然是还没有完全醒来。它巨大的落地窗还在熟睡,才会允许窗外若有似无的秋雨,把自己捉弄般地染上不均匀的蓝。它那总是伪装成地平线的跑道还在熟睡,昨晚的夜色还收着翅膀成片停落在两侧。它交换了一个长长的呼吸,也只是让垂悬在头顶的广告画摇摆了一下,或者地毯花纹的颜色变得湿润了一点。
会是只有我察觉到的改变吗?
再一次环顾四周,视野中依然没有多出其他人影。我像颗唯一清醒着的病毒,在这份静谧中睁着喜悦的眼睛。
喜悦,是啊,我多么感谢这个世界毫不吝啬地将“孤身”一词造得如此逼真和庞大。它让我原本一文不值的碌碌和疲乏都显得高贵了起来。同样使这次私奔无论成功与否,都至少有个足够我留恋的开头。
昨天晚上,像两个为了第二天的秋游而积极得睡不着觉的小学生,我在电脑上一阵猛搜厦门的旅游景点,完全将“借公差之名”抛在脑后,马赛打着电话在一旁替我订机票,他用两根手指箍住我的身份证,一副认真的侧面对着我,和客服逐个逐个报着数字,到了最后,客服或许在那边和他确认“没有问题?”使他突然转过眼睛来看着我,他的目光足够传递来这个疑问了,只是没等我郑重地点头,马赛抢先和话筒那头敲定“没有问题,请出票吧”。
我双手覆着膝盖:“啊我反悔了。”
“钱都支付了,反悔就亏大了。”他将手机放回茶几,然后把身份证递到我眼前。
“也不评价两句的?”我指指身份证上的照片。
他重新抽了过去,很仔细端详般,又举起手臂把我和证件在空间上对成一条直线。
我让他看得有些发烫,一把重新夺了回来:“好了啦,这副样子,好像我整容过九九八十一次似的。”
“可我怎么还认得出来是同一个人。”他配合地挑了一侧的眉,“这八十一次的钱花得太冤枉。”
“搞什——”
“你真想要跟我一块去?”马赛唐突地打断我。
“嗯……嗨。”我后知后觉地感觉到拘谨,“厦门而已,又不是也门,别那么沉重。好啦,你都还没收拾行李吧,抓紧时间回家啊。”
“我就特地跑过来给你订张票哦。好能差使人。”
“……不是啦……我本意没想这样的——”
马赛拍了拍衣襟,用一副将要告辞的姿势站起来:“那我回去了。”
“……好,嗯……路上小心。”我跟着他到玄关。
“那明天见——哦等下,是今天了。”
“好,今天,等会儿见。”我伸手握住他身旁的门把手,室外的风在狭窄的角度里吹出三分锋利,我的鼻子一下红了。于是马赛上前半步,也伸出右手抄在我的肋骨下,环到我背后。
你应该尝过这种并不陌生的滋味——每当那时,我总是感慨也许真的存在造物主,因为我无法想象人类是在一次偶得中获取了那么多真实而丰富的情绪,必须是远远凌驾于我们的,例如神,才能如此统一地为我们安排并支配出,突然在身体中投下一把血腥的礼花,而它们很快如同涨潮的海,在四肢百骸中燃烧起了,焦躁,尴尬,激动,痛苦,悔恨,愤怒,或悲悯。
这或许又是连神也不曾预料到的,他手下一度无知无觉的小泥人们,在他原先设定的躯壳里频繁地疯狂出界,不断发明新的折磨方法,如同可以永无止境延续的化学试验。
而我说这种并不陌生的滋味,其实有着更具体的表现。
“其实,不用想那么多的……什么都要想个清楚,要怎么样,怎么样才好,怎么样就不行……根本没有必要。”他在我耳边喃喃地说。
“……”我终究是预备了许多反驳和质疑的话,可回到当时,确实,质疑又能如何,反驳又能如何。不能让我的困惑解开一点,不能让我的消沉减退一些。而我这几年,就是被这些前思后想的重重顾虑束缚着,不能轻松一点,它们像一层层的纱布,就要在最后裹出一个完全行尸走肉的我了吧:“嗯……是这样没错。”
“那就一起走呗,不要想那些已成定局的事了。想做什么,趁着这个机会去做了,正好欸。”这依旧是马赛最擅长的生活逻辑。他走到暗柳下,便认为过后必然是明花。山重水复全都不在话下,“你知道这其实应该叫什么吗?”
“什么?”
“这算是私奔。”
后来有很多很多次,我都会假设,如果那次最后,我真的跟着马赛一起走了,甚至是有些意气风发地走了,飞机是无知无觉的同伙,空姐问完先生想喝什么后那这位小姐呢。如果最后真的什么都实现了,那之后的人生会因此而重大逆转吗。就好比那个平行宇宙的理论,如果从那个支线发展出去的我的人生,会和后来的完全不同吗。曾经在过去,出现的“今天选择了赖床”“今天还是支撑着爬起来了”的两个由此人生迥异的我,“选择了A公司报到”“选择了进修B国”的两个由此人生迥异的我,那也应该理所当然地,再度分叉成“去了”和“没去”的我吧。
那个“去了”的我,在后来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呢。
我在靠着栏杆瞌睡打到半路,睁开眼是马赛正把旅行袋放到脚畔。
“啊,来了啊。”
“嗯。”
“还担心你会迟到呢。”
“我也担心,所以根本就没有睡。”他高高地伸出手拔了下肩膀。
“困?”
“现在还好,喝了很多咖啡。”
“我也不困。”
“机场巴士还没来过吧?”
“还没。”
“你是独生子?”我把从旁边快餐厅里买来的早饭塞一份在马赛手里。
“嗯。谢谢。”
“和父母住一起?”
“没。不过也才搬出来没几个月。”
“是觉得不习惯么?”
“差不多,就那样。主要我爸这阵老想撺掇我换公司。”
“也许是更好的发展呢。”
“那边的确是有他的老朋友,但我实在对机械行业不感兴趣。”
“但至少和你的专业是对口的吧。”我居然还能记得。
“读到大三的时候已经痛苦不堪了,差点对未来人生都失去了信心啊。连带那几年跟家里关系也险些恶化了。”
“叛逆期啊。”
“消沉过一阵。一方面觉得毫无希望,一方面又相辅相成地,好像力气都积蓄起来,人变得易怒。我总在想,那时只要有一个坏朋友出现,递一支来路不明的烟,或者跟我说,有件很刺激的事你敢不敢做,我大概现在的境遇就彻底不同了。我父母每个月要收拾好行李来探望我吧。所以,这么一想,又觉得自己算幸运。”他边吃边说时,声音也随食物一起糯开了,“至少那几年的浑浑噩噩没给我带来更大的麻烦,仅止于此地结束了。还是幸运的吧。”
我颇不合时宜地跑题:“知道吗,你这段话很能迷住一些小姑娘的。以前对其他人也说过吧。”
“没有。”
“才怪。”
“是真的。”当四周的乘客开始稍稍增多起来,马赛收起腿,朝我侧过脸,“以前她们不会问到我的家庭或学业状况。不太谈及这些。”
我迅疾地笑了:“哎呀真是,我忘了,我这套从相亲里培养出的聊天路线,让你不适应了吧。那等一会儿,缓一缓,我再来问你家有几套住房,是不是在你的名下吧。”
马赛顺着我的玩笑仰向广告牌:“是这样呀?”
“介绍人说对方父母都是大学教师”——好啊;“介绍人说对方刚刚海外学成归来”——行啊;“介绍人说对方有两套住房”——不错啊;“介绍人说对方今年三十八岁,父母离异后跟随母亲生活,在证券交易所工作,目前和母亲刚刚搬到新买的房子里,身高176厘米,卖相还不错”——好啊,行啊,不错啊。这条流水线已经运作得极其成熟,再鲜活的骨和肉都能被粉碎成糜,压成固定的条状,然后塞进包装,贴上售价。我面对的每一位男性,哪怕从来未曾谋面,但他们遵循一个最直接而功利的规则,他们只有三种标签可以决定在我脑海中的形象,家庭,工作,住所。这就是我目前所面临的,最大的麻木感了。我却早已默认它的合理。而同时决定忘记,当“剩女”这个词还远未诞生于世的时候,我踩着一双洗后发黄的白跑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偷偷跟踪自己喜爱的邻班男生。他是,歌谣,偶像,希望,他是可乐打开后先刺激了味蕾的气泡。他有,一个露在颈后的耐克衣领标志,好看的笔挺的鼻梁,一点习惯沾沾自喜的却依然率真的小愚蠢。他简直活在诗里,我写的蹩脚却无止境的诗里。
当然,看看眼下出版市场里对诗歌的异常冷淡——连第四房姨太太生的孩子也会比它多点关照,就知道什么都在改变。
于是我也一样,“对方那个女孩”——不知该“谢天谢地”还是“放我一马”,三十岁照样被称做“男孩”“女孩”也算是一种扭曲的现状——“是个女白领,父母都退休了,过去都是知识分子,家境可以的,有房有车,她不算高也不算很矮,长得还是挺不错的”。不到五十字,就已经是我了。不需要有任何其他附加,这就是我此刻在世界上的模样了。
“你也不必太苛刻了,难道以后相亲都要先准备上一本自传吗,里面详细描述你‘内心的清澈或荒芜’‘你对人世的亲近和厌恶’?!——拜托!现代人都很忙的,下班时间看看地铁上的低劣广告就很满足,没人对你的内心世界感到好奇,甩张照片上来,不要PS的,露腿露额头的就差不多了。”忘了什么时候,当时我在网络上用匿名与人进行相关的谈论时,或许是因为彼此隐藏了真面目,所以总能收到一些毫不客气的留言。
我一阵哑然,随即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回击的论点。
不必我用“家庭成员”“家境”“所住地是城市的中心还是郊区”“父母是什么学历”“退休没”“退休前从事什么工作”“有没有什么兄弟姐妹”“兄弟姐妹里是不是有高官”“还是有病患,病患是肺癌还是鸡眼”——不必我用到任何一个标签去形容的人。
他属于“情绪”“冲动”“幻想”“无凭无据的疯狂”。
又恰恰因为这一点,我总是,我永远看不到那个既腐朽又必须的词语,看不到有可能出现在我和马赛之间,这个腐朽而必须的词语叫“未来”。
从航站楼的卫生间里走出,航班登机信息已经显示在了屏幕上,两三个急性子的人站成了小小的队伍,我用目光找到马赛,他手指捏在眉心,想要揉散疲惫的皱褶,可很快地便和我的目光对视,他的眼睛告诉我那杯最初滚烫的水此刻依然没有完全失温,被我心血来潮投下的那片叶瓣,尚且能够被煮出迷蒙的香味。
行程,住宿的方式和地址,全都没有最终决定,这当然要感谢银联卡和“全球通漫游服务”许诺自己可提供的多种服务,解决每个客人的后顾之忧,也要感谢我这几年来的工作成果,能够使我不受捉襟见肘的经济限制,导致最后只能在周边城市围观一些基本被摘秃的李树杏树啥的。
可“私奔”毕竟是为数不多的几个,即便发生于真实,却照样维持戏剧性,绝不输给电视或小说的词语。那么现在应该突然冷汗直冒地考虑自己有没有带上最好看的那几套内衣呢,我该不会衰神附体地,行李里还装着那只因为被染色而毁容成阴阳眼的胸罩吧。
“登机牌在哪个柜台办理?”我问他。
“应该是——D。是D。”
我们提着行李走到航空公司柜台前,柜台人员在电脑上噼噼啪啪敲了半天,长度估计快赶上半幅长篇小说,最后惹得我忍不住伸长脖子想去看个究竟,就在这时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不好意思,这个航班的座位已经满了。只有最有一个位置,没有两个……”
“乘飞机难道不是一人一座吗,票也买了,怎么会没位置呢?”我困惑极了。
“偶尔是有这种可能发生的。您可以选择退票或者改签。”
“改签的话,下一个航班是几点呢?”马赛插话进来问。
“我刚才看了下,下一个航班是今天晚上八点四十的。”
“……得等晚上吗?”
“要么我也一起换好了。”
“别闹了,你中午一到厦门就有工作啊。”我又把求助的信号发给柜台小姐,“可我还是不明白。”
“因为经常会出现旅客订票后并未购买客票,或购买客票后在不通知航空公司的情况下放弃旅行,从而造成航班座位虚耗,所以航空公司会选择一部分航班进行适当的超售。”柜台小姐念着让我无言以对的一串经,坦荡荡地摆出了即便我之后撒泼打滚,也没有办法上这班飞机的大无畏姿态。
“……那……”我朝马赛看看,“算了,我就改签好了。你先过去吧。”
“你没关系吗?”
“有什么关系呢。晚点到罢了。没关系的。”
“真的不要紧么?”
“不要紧啦……行你先赶紧把登机牌领了吧,省得晚一分钟连你也上不去——那,是,绝,对,不,可,以,的。”
“行吧……”
“快点,真的,你要是赶不上,到时候变成我的责任了。”我拍拍他,“我在附近的咖啡室里睡一会儿就好。”
“那晚上见。”
“晚上见。”我宽慰他,“别一脸忧心忡忡的,我又不是笨蛋,这点小变动算什么呢。我对得起我名片上的抬头么。”
他莞尔了:“也好。‘不走寻常路’。”没有等我接口,他突然说:“今天是我生日。”
我眨了两下眼睛表示正在消化,接着却笑了:“你好像一个高中生。”
“幼稚了吗?”他理解了我的意思。
“幼稚,当然也很可爱。还会把生日当成一回事的人,说明依然很年轻呵。”我似乎快要母性流露,替他打理领子的一角。
马赛却很快抓着我的手把这层关系谢绝了:“你说得不对。我原先也没有特别的考虑,晚上和公司里几个同事去厦门找个饭店吃一顿就算过了。但说要私奔的人是你。选择了今天的也是你。照这样说,应该是‘你’把我的生日特别当一回事吧。”
“好好好,把你这一岁算在我头上,行了么。”我依然笑。
“你想要?”
“无所谓的。”
“那就算你头上。”他欣然答应。
“你还真——”我发觉甩不开他的手。
“所以你得记得,我还等着你来了要庆祝一下。”
“行了行了。”我往后拔着身体,“知道的,知道啦。”
马赛刚刚松开我的手腕,背后有个熟悉的声音迟疑着追上来:“如曦?诶?你也在?”
“哦?……”我脸上的活泼像被泼了盆冷水,“……汪岚?呀?怎么?”
赶上第一拨赶早旅客的高峰,来时的机场大巴车厢基本满员——更何况,有相当多的人把自己的旅行袋当成伴侣占据了邻座座位,这种一拖二式的作风从第一排开始蔓延。
没有富余的空间了,导致我们最后分开了坐。我和马赛的“我们”。
用手势示意,除非那些尼龙或帆布制品里装有被大卸成八块的女体,不然还是我这个人类更加具备落座的资格,于是我在某一排,等外侧的乘客将靠窗的位置腾出后,坐了进去。差不多与此同时,马赛也在我的前方坐下了。
彻夜未眠带来的倦怠此时卷土重来,因而我完全有理由彻底忽略马赛那一小片,很小一片的,在座椅靠背和车窗玻璃之间笑着的头发。
为什么我会用这个词语呢。笑着的。明明我可以说,它们是柔软的,蓬松的,洁净的,又因为这个人的体征,发色带着浅调的光,随着车轮的颠簸,它们就动一动,但这一动就动出一种仿若笑容般的亲密感来,偶尔的一个减速让我们之间的物理距离愈加减少。
仿佛一瞬之间,我察觉了自己不可控的急速膨胀的占有欲。
只不过,当时我万万没有料到,我一度以为,事到如今,能够与这又重又厚的欲望进行争斗的,唯有我自身的别扭,它们源自被未来所赋予的无望和矛盾——总之全是些虚无得不能再虚无,才让我的这份煎熬仿佛也显得美丽了的词语。但突如其来,一双高跟鞋利落地踏了过来,往上长出了敌人的腿,长出了敌人的腰,长出了一副娇小美丽的敌人的身体,和同样一副娇小美丽的敌人的脸。那个脸的主人我认识,我的上司、好友、单身族群之一的汪岚。所有虚无得美好的问题通通不作数了,甚至它们看来何其可笑。
“你也去厦门出差?北京的培训结束了?”
“是啊,主要是厦门的项目临时有点问题,临时要赶过去。”
“……哦……是这样啊……”我忍不住转向马赛,“你知道的吗?”
“我群发了短信通知的,但不知道你收到没。”汪岚同样和我看着同一个对象。
马赛对汪岚说:“收到了。”
“你收到了?”我的反问冒出得极其突兀。
“……是啊。怎么了吗?”他被我的音调挑得有些不解。
“没啊,我有怎么么。”
“那如曦你是?来送人的?”汪岚的疑虑很单纯。
“啊?我?不,我是来接朋友的。我朋友——”我瞄到自己手上的行李,“回来玩几天,不过在飞机上好像吃坏了,所以在卫生间里蹲到现在。是很巧啊,我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马赛。还有遇见你。”
“那还真是挺难。”
“嗯,有缘嘿。”我一侧的脸颊被马赛盯得很僵硬,但另一侧迎着汪岚的神情还是坚持围着往日的开朗,“你登机牌换好了?”
“是啊,之前就换好了,来得太早。只不过不想那么早进去,刚才一直在前面坐着。”“是哦。那——你们进去吧,我也得去看看我朋友,别是掉进厕所去了,真的好久了。”我正儿八经地看了看手表。
“好吧。”汪岚冲我点点头,又转向一旁,“马赛你的登机牌换好了?”
“对……换完了。”
“你们进去吧,我也走啦。”我将行李换个手,“拜拜。”
“拜。”
“拜……”马赛从刚才起一直用了很大的力气在投向我的视线里,到最后他快要放弃,直管开口对我说“晚上等你”。
但我还是抢一步在前,用神色中最微小的摇头要求着他,我很快地凑紧了步伐,好像真是为了牵挂腹痛的朋友而急急忙忙退场一样。差不多直到下一个拐角,我一口气冲进了女厕所的单间。我放下马桶的盖板坐在上面,把行李抱在胸口。
打开拉链,白色的衣料,黑色的袜子和褐色的化妆包透气似的一下抬了头,把它们再度塞回去的动作有些杂乱无章,袜子很快和化妆包的拉链搅到了一块儿。再解一会儿,又加入了耳机线这个恶魔,战局立即得到了升华。
我憋着一股自认为很长的气,可惜失效前仍然没能化解手边的困境,终于我倒头埋进了行李中间。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这团乱麻中说“不去了”。
第六章
稍微会影响到姿态的做派都不可以。由喜爱到仰慕,由仰慕引发的流连,在流连中滋生出的急切,若不加控制任凭它变得鲁莽了,激烈了,一场轻微的雨水也能带来穷凶极恶的疯长,锯齿的草叶织出苦苦追讨苦苦挽留苦苦索求的绳索——这模样让我仅仅是假想也会浑身别扭。
争夺一个男友的戏码曾经在大学时代看见过,当两名可谓漂亮的女孩已经打起了全武行,她们刚刚画上彩绘的指甲就要在对方的头皮里断出一条整齐的截边,脸色乘着情绪一阵斑斓,胜过所有的彩妆品牌,然后她们开始大声咒骂对方的不要脸,让我怀疑是否两位都出身中文系,熟知明喻暗喻借喻,可以用各种姿势和生物比拟对方是多么容易对人类繁衍做贡献的一族。
大概回头就会为此懊恼至死的,但那时又怎么管得上,血涌上大脑后就认为用诅咒和肢体就能赢得爱人。
只是我转过去看一看那位十分尴尬的男生。他很尴尬,那是必然的,劝说两边的过程里又同时引火上身惹来一句“你不是人”。可为什么除了尴尬外,我那么清楚地看出了他的兴奋和得意呢。它们的含量高到已经让我无法用“一丝”来定义。他真的得意和兴奋啊,想要按捺也按捺不住的程度。
“你以为只有女生才会假仙着说‘哎呀你们不要为我而打架,我好伤心好困扰’呀?”当时身边的友人这样评价,“换成男的照样开心啊——快来看一看啊瞧一瞧啊,不要错过这样的好戏啊,哥我很红很帅很潇洒人气很高呢,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让哥等来这一天了啊。让妹子们都这样疯狂了哥我是不是该被判刑啊。就罚我为了我的帅和潇洒而在感情上入狱三年吧。诶这句话不错等下我要发到网上。对了,你们谁有把她俩打架的视频拍下来上传吗?麻烦一定要标注上我的名字哦。”
“太倒胃口了哈哈哈哈。”我拍桌狂笑。
“再倒胃口,他不还是有两个女生为之疯狂么。”友人摊出一双妇女之友的双手来,“呜呼哀哉。”
“没错啊,其实应该把他甩到一边,两个女生手拉手一起去看电影嘛,‘既然我们俩品位类似,要做好朋友哦’。”我放下手里的烧烤串,在脸边比一个配合的笑脸。
“孺子可教啊!”
“所以你不会吗?”
“什么?”
“和别人抢夺自己的男友之类。”
“啊呸呸,别触我霉头。”
“假设啦假设。”
“不会抢啊,应该瞬间就失去兴趣了吧。”
“是吗?”
“是啊,就为了不让他有一秒钟得意的机会,也会慷慨地说‘那你们俩在一起吧,答应我,一定要幸福哦,早日生宝宝哦。虽然他的精子存活力可能不太好,但能节省下很多买避孕套的钱诶,多么会持家的男人啊,把这方面都替你考虑好了’。”
我哈哈大笑:“你好毒。”
“本来就是。才不要那么难看地去争一个也谈不上有多值得的人。”
友人在多年前就结了婚,生了一对龙凤胎的宝宝,过得很幸福,看来长期以来刻薄的毒舌没有给她招来什么“老天的报复”,即便日后渐渐地我们失去了联系,可有些往日依然能够毫无阻碍地回到我的身边,撕扯我摇摆不定的意志。
咖啡杯里的残渍已经由二十分钟前的火山形状下塌成了一圈扁扁的日环。我依然伏在手臂上,睁开眼看见餐桌下自己的鞋带松了一边,地板难得地擦得亮洁如新,几乎可以隐隐约约看见一点点人的倒影。可惜空气里的咖啡味还是淡了很多,在这个四下没有墙垣,纯开放式的店铺里,它们早被稀释在整个机场的空间中。
我伏得连脖子都发胀,抬眼起来的时候有一瞬看不清敞亮光线下的四邻,但我还是迅速地发现了一侧的挂钟,时针和分针夹出一个七点五十的角度。离最后能赶上登机的界限已经无限趋近了。秒针前进的速度在我耳膜里敲出真实的滴答声。我脚边的旅行袋也在这数个小时里,一阵活过来似的变得碍眼,又一阵死去般消失了存在,反反复复随我的决心生而复死死而复生。
我知道什么也说不好。更何况自己似乎是占了上风的。但连“占了上风”这种判断我都没法甘之如饴。何来的“上”,何来的“下”呢。必须是同一个层面,同一件事里,对着同一个参照才会有的比较吧。
这须臾就成了形的索然寡味果然是因为,我不喜爱去争夺一份——无论它是什么吗。我永远没有那样高昂的斗志。人生至此我都活得非常平和而中庸。考试八成会挂吧,那就准备重考咯。快赶不上末班车了,那就住个一晚。美味的餐厅要排很久很久的队,回家吸面条呗。乙方提出的条件过高,那就把它换掉。得力的属下想要离职,虽然挺遗憾的,但还是祝他一路顺风——本来也,没有什么是需要豁出性命去追求的东西,至少生长在和平年代的我感受不到。大体上,尽量太平地活,得自己应得的。稍微会影响到姿态的做派都不可以。由喜爱到仰慕,由仰慕引发的流连,在流连中滋生出的急切,若不加控制任凭它变得鲁莽了,激烈了,一场轻微的雨水也能带来穷凶极恶的疯长,锯齿的草叶织出苦苦追讨苦苦挽留苦苦索求的绳索——这模样让我仅仅是假想也会浑身别扭。
缓慢地在坐姿上调整了一下重心后,我把从很早前就耗完了电,自动黑屏的手机塞回了旅行袋的侧边拉链里。我不再去想那些马赛和汪岚坐在同一个航班里的场景,下了飞机时也许他很有礼貌地替她取下了行李。我不再去想他把汪岚让在身前跟着对方走下舷梯,他有心或无心,眼里都能看见汪岚的背影。我不再去把这些理应平常无奇的点滴想象出突兀且巨大的阴影,继而让它快速地冷却了我先前的冲动。
将面前的咖啡杯放回碟盏,又把两片被撕扯开的白糖纸袋也尽量摆出一个调理的形状,有执拗的一角翘起来,还颇为认真地把它用心地按按平。再折下背,把散了的鞋带系出很端正的蝴蝶结,随着连另一边原本好好的鞋带也被拆了重解。
我一件一件地做着手里无关紧要的活,好像是布置了一个很安定的环境,如同等待水面恢复无波,等待雨一曲终了地停了,等待站台在最后一班列车驶出后结束了所有的戏剧性。
广播里的声音说着“前往厦门的旅客,您乘坐的航班马上就要起飞了,请您抓紧时间登机”。夜空下有连续不断,起落的红色光点。
到最后我还是恢复不出原始的动力,结了账一路走出了候机大厅。
刚到家,门口坐着一个人,姿势却有些奇怪。我就是从这个奇怪的姿势里看见了章聿的脸。
她在我走近时站起来,姿势保持先前的迟缓。
等我掏出钥匙开了门,在玄关找到一双拖鞋放到她脚边。
我听见了房门关闭的声音。
“没关系的——你是,要出差?还是刚回来?”
我绕过她的问题:“水要喝么?还是怕上厕所?”
“嗯。”我拿出两个杯子,倒满后放到茶几上。章聿依然停在玄关,似乎还在等我随后的发话,“饭吃过了?”
“吃过了。”
“我还没吃,那你先坐着。”我走去厨房翻出一盒方便面,回头她已经在沙发上坐定了。我好像是安了心,蹲着的双腿在站起时有些发晃。
电视虽然开了,但音量调得很高,倒也平衡住我和章聿之间彼此不发一语的状态。她两手捧着茶杯,将它神明似的供在微垂的眼皮下,换做往常一定被我用“别装啦”亏回去,可我继续一筷子一筷子地捞着还没有彻底软透的面条,发出如狼似虎的吮吸声。
如预想中一样,这份彼此间的沉默带给当时的我一阵舒适,当余光里扫到章聿的膝盖,刹那间我有点想把脑袋搁上去,闭上眼睛好好放空一会儿的企图,而如果她和过去一样,把脑袋塞到我的肩膀上,我应该也会将一边的身体停滞住,以安顿她不堪重负下的小憩。我和她此刻扛着属性不同的两类疲惫,它们彼此交互,在房间里散发出淡淡的暖涩感。
然后我多余地瞄到她外套下的腹部。里面藏着的一桩源于自甘堕落的果实,藏着她用丑陋的姿态讨来的一段激情,理智迅速地归位到了我的神思中。很快地,我刚才还稍微温和下来的动作重新变得硬邦邦,一度源于自如的无言开始变成刻意。
她就这样把手上的茶杯左三圈右三圈地转个不停,仿佛这是唯一能被原谅的动作幅度,而连呼吸稍微大声点,也是很可能招来异议的。
那么我大概是在等待,等待她开始哭泣,开始诉说,开始反驳,开始怀疑与自我怀疑。总会有吧,之前没有,之后总会有,既然我早就认定她现在处于一种精神上无家可归的状态,那自然了,我一度因为厌倦而舍弃她,离开的灯光,原来再转半圈就会重新在海面上发现她破败的桅杆吧。
直到我忍不住被电视上主持人的玩笑逗出一个喷嚏,我根本是破戒般对章聿开口:“这也太扯了吧?”
她没有准备,受惊似的转过眼睛看着我。瞬间的事,可我听到自己溃败般心软的声音。
“我没看过这个节目……”她居然也会有这样怯怯的声音。
“……”我重新闷头把最后一口面汤干完。
“是新的吗?”
我没有回答,只是心乱如麻地绞着背后的沙发布。
“最近好像有个很火的连续剧,不记得是日本的还是韩国的了,说检察官的啊。”她有一句没一句的,开始自言自语,“更新换代好快啊,我之前喜欢的那批演员,转眼就没有声息了。对了,大学的时候,最开始的一年,学校到了熄灯时间就拉电闸,我们电脑上放的剧情就没有了下文,然后大家都凑在一起胡说八道地给它们杜撰自己想象的结局,有好多男女主角都硬被我们掰成原来是亲兄妹,呵——”
“行了——”我实在按捺不住,“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回忆过去也不会让现在软化一点。你这种做法只是逃避而已,只是矫情地逃避而已。行了吧,啊?”别再提过去了,和饮鸩止渴无异,回忆那些单纯得一塌糊涂,人生至高理想是和喜欢的男生拉个手的过去,徒让此刻大着肚子的自己看来更加没救了。
章聿停顿住,她的眼睛开始发红:“曦曦……”
“叔叔和阿姨……他们知道了吗?”
她艰难摇头。
我觉得身下是沼泽,不可控地它又把我吞噬了一点:“如果不满两个月的话,流产手术还是相对简单的……”
总有人得说这话吧,总有人得说吧,总有人得把“他今天换了白色的衬衫”“你去看呀他在体育馆”“你去广播台给他点歌好啦”“你好死相啊”“牵手了吗什么感觉?告诉我什么感觉”——总得有人把这些陈年烂芝麻一锅端走,换上今时今日的真相吧。
“他会离婚吗?”“他会为了你离婚吗?”“他做了这一步那你就是标准的第三者,他不做这一步,那你更惨,你是被玩剩下的破鞋。”“也不小了,这个年纪头破血流,那以后的日子怎么过呢?”“这样下去人生就完蛋了啊。”
总有人得说吧。总有人得出面,一字一句地指出,我们都不是十年前的我们了。幻想是幻想,代价是代价,非同寻常的代价。可一把油花炸醒了锅子里的五谷杂粮,却没能停止女生在书桌后继续悄悄翻着双膝间的漫画,她要过多久才能体会,还是永远体会不了。那些机械的凉,酒精的熏,和人世的重。
“你还真是很舍得……”我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并不是带着酸的。
“……”章聿不出声,面前的杯子又被她左左右右地抚弄起来。
“我真的,很难‘切身体会’你。没错啊……我们俩的想法,其实一直都差得挺远啊……”
“嗯……我也知道的呢……”章聿像和那一串附在杯壁上的气泡在说话,“你总是更理智一点的。”
“我倒不觉得肚子都被搞大了,还能用‘只是没那么理智’来概括。”
“不是的,我没有这个意思……”
“……唔。”
“我没骗你。”
“唔。晓得。”我觉得自己心底的问题也快被一双手左左右右地捏出了成品的形状了,“……你不怕的哦?”
“有点,但能忍住……”
“我是一直很难想象,明明知道对方已经有了归属,为什么还能豁得出去呢。不担心会难堪吗,会丢脸吗,被拒绝了呢?明明白白告诉男人,‘我没你不能活’,让他知道你就是少了他不行……你不会从心底里觉得发毛吗。这种付出不会让你有一点丢了脸的窘困?”
“好像是……我真的没有这些所谓的。”她不怕直接亮出最虚弱的底牌,从此往后的一切都有了孤注一掷和绝地反攻般的凛然。她如果有了对手,这只会更加大大激励出章聿的投入,她应该是巴不得自己的感情要披荆斩棘地抢下来,才配得上结局的完美。而我却是,早早地就把自己流放在外,只为哄住那颗脆弱无力的自尊心。那是我根植在本能里的弱点,没有任何解药的,屡战屡败的弱点。
“你怎么能一点也不害怕……”我想起连老妈都做过类似的点评,“你和章聿还真完全不一样的”。老妈端详着我,像工匠在检视她一件耗尽心血却依然难掩瑕疵的作品,只是这瑕疵却召唤来她更多难舍的情感。“你啊,什么都守着,不肯冲一冲,看见一点危险,一点困难,就立刻收手了。但我倒也不是在责备你。毕竟这个年——”她敏捷地更换了说法,“都已经走到现在了,要投入一段感情,肯定也要前思后想才行。”
“所以了,连你都这么说,你该知道我有多难办了吧。”
“我一直知道。”老妈语气伤感着,转过身去把脚下那台缝纫机踩出欲泣的咿咿呀呀声。
“要么是,小时候我发过一次严重的高烧,也许那时候脑子烧坏了吧。”连章聿也逐渐地察觉我的疑问并不是针对她的,她的声音逐步柔情起来,“人大多有自我保护意识,稍微风吹草动的不妥,也会让他们宁愿放弃吧。说到这个,可能有点偏题吧,但我之前看过一道选择题:红,绿,两个按钮,红色那个按下,有百分之一百的可能,你会得到100万,但绿色那个按下,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你能得到1000万,但另50%的可能,你什么也得不到。你会选哪个呢。”
“我会选红的。”我的回答压根没有经过太纠结的思索。
“哈,我猜就是。”
“而你是选绿的,对吧。”
“嗯。我也是,毫不犹豫就选了绿的。也有一点,类似吧。和前面说的。”
“所以,就是因为这样……总是害怕最坏的结果,所以每次都选择不参与,选择最安全的自保方法……我才会一直一直也没有办法投入地和人恋爱吗?生下来就定死了的,狗改不了吃屎,还指望着好好地,顺利地恋爱吗,我也配?我有什么资格批判这个批判那个啊,我这种孬种有什么资格提说‘我心目中的恋爱应该是怎样怎样的’?叶公好龙不是吗?真的遇上了,觉得未必会善终,担忧难保会分手,害怕对方搞不好就移情别恋了。发了两条短信,没有回音,那就差不多可以把对方石沉大海了,要我再朝前踏一步就跟踏入爆炸中的核电厂一样。所以,还是选择那个红色的按钮吧。有个最低的保障我就满足了。”我想起之前和辛德勒之间的短信往来,里面也用到了许多言不由衷的微笑符号,可当时的屏幕反射着我的表情,力证我确实是微笑着的。我微笑得完全不明理由,全然为了微笑而微笑,以此就能抵挡住我写在邮件里每一字一句虚无的问候,里面灌溉着全部的狡诈而阴险的意图。KTV里有首被唱烂了的老歌,叫做《至少还有你》,然而我以前没有考虑过,这个语法组合的句子还有这样几近邪恶的意义。只是,我在这个邪恶的念头中,获得了为数不少的慰藉。
“至少还有你么”“顶不济还有你啊”“有你也行了啊”。
“你见过这种人吗。”我继续冲着章聿咒骂似的斥责着自己,“‘喂,这里有绝对没有缺陷的,不会过期不会变质的,也不会有一丝一毫腻味的可能,永远顺眼,打过玻尿酸,刷过福尔马林,还被水晶棺材保护的一样,你能提供这种恋情吗,你能保证绝对不会有一点点问题哦,不会让我有不适,有勉强,有顾虑哦?你就当我是豌豆公主嘛!能保证吗?你不能保证的话,那我就还是挑这堆鸡蛋回家吧,反正我对鸡蛋没啥要求,能炒出泡花来就行’。你见过这种呆×吗?那不就是我吗?是这样吧,所以一切我这个呆×都是自找的啊。我认认真真表达过吗,专注地沉沦过吗,我什么时候能舍下自己这层脸皮?这层脸皮到底有多金贵啊?所以我绝对是活该不是吗。我过成眼下这样子绝对是活该啊。”我听见从自己身体里发出难以遏制的哭腔,宛如吃到了辛辣的食物,产生痛觉的却不止来自唇齿。当长期以来对自我的麻痹终于暂告一段落,我才呼吸急促地发现,这个伤口带来的痛楚感其实惊人地强烈。
“……别这样想,你看我的肚子,像我这种,也不怎么样嘛。难不成你还发自内心认为我现在这样挺?那咱俩换呗,我现在一天里小便多得都能把大便冲走,你要跟我换吗?”章聿在鼻涕中破着笑对我说,“也许只是因为你遇到的总不是应该的人。所以,有什么好投入的。等到真正对的人出现,搞不好你比我还疯狂,一个没留意你就把对方切了吃了。可别啊。”
“我已经没有信心——无论多喜欢,我也没有信心,可以克服自己本能上的缺陷了。”
“……不会的……”
“呵……”
“不会的……”章聿在我身边缩紧了身体,那个源自腹部的提示似乎完全失去了先前的效力,她的头发因为鼻水而黏了满脸。但我也顾不上去替她打点这一切了,我也需要仰视着天顶,让情绪中正在绵绵不绝涌来的伤感不至于一口气战胜了眼眶。
第七章
两手空空的结局,有一半原因是自己一直默契地配合对方而得来的。她回想自己配合得真好,一点也没能发现,一点也没有质疑。外界是给了最大的舆论支持,说她是被蒙蔽了。但系在眼睛上的布条,难道不是自己选的吗,自己扎上去的,还扎出了忠心耿耿的紧。
那天晚上到最后我和章聿分不清是谁在哭谁。理由成了一个抽象的施令者,中间繁冗的论证过程被省去了,从“难过”到“落泪”之间近得无非两三步,拍拍肩膀就能拥抱到一起。都说性格决定命运,这行名言应当是唯一能够在全世界每个人身上都得到证实的绝对真理。只是人与人之间各异的性格是如何被塑造成绝不相同的两片叶子,满树林都是在空旷中被高深回荡起的沙沙声。
我回忆不出自己是不是童年经受到了什么从此后对失败产生了巨大的排斥感,导致多年来习惯了像鹌鹑般缩着脖子过活。也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像章聿这样抗压的戏剧性格,但至少不存在那么简便的方式,把我们放在一起就能取长补短,我和章聿建立互相交换熊掌和砒霜的学习小组,让问题轻易得以解决。帮不了,实质上的帮忙根本不存在,除非钻到对方的皮囊里用自己的灵魂替对方活一次,但结果也很可能是和目前不相上下的各自惆怅。
原先预备着在第二天打开手机后,短信提示音“叮叮当当”连成一条不断的山涧,砸得我既满足又心碎。而短信是有的,也的确来自马赛,但内容和数量让我失策。他发来了前后共两则,上一则说“上飞机前给我消息”,下一则问“登机了吗”,之后排在了队列里的就是流量通知,天气预报,团购新活动(未完)和团购新活动(完)。我逐条逐条翻阅,手机没有再兴起任何动静。查验信号是满格的后,我接着拨出自己家的号码,证实不至于遭遇欠费停机。原来什么都好好的。那不好的——我的眉头静静地扭了起来——马赛的短信内容停在了一个设定之外的地方,给原先的剧情断出了令我陌生的逻辑关联。
正在我暗自苦笑的时候,手机突然活了过来似的在手里震出了铃音。他的名字反映在“来电人”一栏,令最初全无防备的我瞬时手一颤,居然不小心按成了“拒绝”。
但我前一秒的失意终究得以释然,在等待马赛再度来电时嘴角下意识拧出对自己笨手笨脚的嘲笑。原本赶往公司的步伐也由方才的焦急而松散起来,仿佛暗中要在路上空出一段来给他。
然而我的期待换来梅开二度的落空。手机重归了静默。一直到脸部肌肉都纷纷抗议,我才从自己陡然化为萧索的五官中计算出这份等待持续了多久。久到他的放弃成了存心为之。
我忍不住了,在公司大楼前打了个弯,躲进一边的屋檐,吸了口气回拨出马赛的电话。
“喂……刚刚你找我吗?”
“……”听筒里持续着沙沙的电波音,却能够依稀发现马赛的呼吸声。他停出一个让我心慌的空白,“啊,是。”
“……怎么了吗?”
“没……”
“那为什么……”指缝中冒出了忐忑的湿润,“是在生气吗?……生气了?”
“不……倒也不是。”他前缀了个莫名的副词。
我像连连踩空楼梯,神思上难以维持镇定的平衡:“我是……后来冷静下来……主要手头还有很多工作,所以……再加上有其他熟人也在的话,多半是不好的。”
不知道马赛有没有把我提及的“熟人”和汪岚画上等号,他仍然不停地否定我:“不是这样……”电话那头的矛盾心情快要把守不住,有刹那几乎让我看到了从马赛艰苦的按捺中,仍然要把容器撑破的真相,最后他悻悻然地说,“算了,有什么等我从厦门回来再讲吧。”
“嗯,好啊。”
“你不要……总之别胡思乱想。等我回来吧。”他省略掉的也许是十几个字,也许是几百个字。但我那会儿还以为只是省略掉了一个委婉的埋怨。
“我没啊,我不会的……”我撑着一侧的瓷砖,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几枚白色指印,缓缓地它们开始往下延伸,可就在我打算继续追问的时候,马赛匆匆地收掉了电话。
对话结束,我面对一条笔直的大理石路面却认为自己走进了迷宫深处,神经在四周的围逼下草木皆兵地鼓噪着。等我走进办公室,会议室里两名正在边吃早饭边闲聊的同事目光灼灼地抓住我:“盛姐!盛姐!你听说了没呀?”我干咳一声,带出“什么”的语气,“这次汪老大不是去了厦门吗,你知道撞上乙方的负责人是谁吗?”她们等到我配合的目光,于是口气愈加高昂着,恨不能亲身经历的遗憾要用另一种渲染来弥补,“是她前夫!”
“……前夫?哦你说那个,谈不上前夫吧,前男友而已……”话说到半路,胸口却仿佛撞上了暗礁,迎来“嗡”的一声响,接着沉没开始发生,短短几秒内,四面八方地被攻陷。
似乎是,隐隐约约,但不会有多少偏差地,我觉得自己可以猜测出来了。
在故事从豆浆牛奶,面包饭团里建立起时间人物地点三要素的最初几分钟里,我都不住地诧异自己居然没有多动摇。更奇妙的是,宛如得到了真相后,不论这真相如何,照样值得我单纯地松一口气。
汪岚在厦门遇见了前男友,对她而言,称得上是老天歹毒的恶作剧,她险些就要称了老天看戏的心,脸色白得盖不住,手指里布满了细小的惊惧。投射在她瞳孔里的小人是如此客套,和气甚至绅士,递来名片的同时,声音也温文尔雅地询问:“你还好吗?”但仅凭我的认识,在和汪岚经历数年恋爱长跑后,当初也是同样的人,顶着未婚夫的头衔,“我和我父母也谈了一次,他们也理解了,所以希望也能得到你的理解”,三言两语,就在一张饭桌上撕出两个阵营来,刚刚从家装市场抱着一只落地灯回来的汪岚得到一个分手宣言。
似乎是有了比汪岚更貌美,家境更富裕,房产证可以凑成半副扑克来打,岳父岳母深藏在京城的宅邸里,喝的水和吸的气宛如都从外太空里特供来的——总之有了条件更离谱的女性可以选择。于是他根本没花太多时间来痛苦,他非常清楚一旦过了这个奥运村,之后就再没这个精品店。屁股上点一把火就冲上云霄去追逐自己的幸福了。
在如此赤裸的理由面前,反而让人连投入的憎恨都徒显多余,“跟一般人分手不一样,感觉就好似有天接到通知说,‘你未婚夫是头猪,不是比喻,是真的猪,鼻子朝前拱,耳朵巴掌大的那种’‘其实他之前都伪装得挺辛苦,反倒是你一直没发现吗,他每次路过超市的‘双汇’柜台就会发抖诶’。”当汪岚把这事描述得越来越像个标准的笑话,她毫不为自己辩护的爽利表明已经从摔倒的地方站了起来。爱过的人是个傻×没错,百分之百纯天然无添加,字典里倘若需要“傻×”条目的配图,那就是他的照片没错,傻×们如果集合起来建个国家,元首只能是他没错,这个和自己携手共度了数年的人,唯一能对世界有所贡献的就是掺进几颗玉米做成甜香肠。
她最后一次走进装修中的婚房,这里摸一摸,那里敲一敲,角落里堆着买回的灯,还没拆封安装,外包装上画着图形,这部分线条原先是要出现在她的未来人生里的,未来的人生的画卷,需要一缕很好的光线,区分了图画上的明暗面,让瓶里的花立体了,让沙发上的靠垫松软了,让一个周末夜晚的房间融入整个城市的“寻常百姓家”里,连朴素的懈怠和慵懒都带上了香味,她想象自己把电视让给了对方看他喜欢的财经频道。
汪岚从房间里离开时,下巴上带了一条疤,不算很深很长,但估计还是流了不少血,据她说是让钉子挂到的。新家没有东西让她止血,只能蹲在还没安装洁具的水龙头下洗了又洗,最后胸口的衬衣也湿了一大片。她把伤洗到了胸口,冷得在心里狠狠哆嗦,还是咬住了牙齿没掉眼泪。她的意志在那几天飞速地坚硬起来,像得到了真正的淬炼。
耗时多年的付出,末了堪比上交一笔奢侈的学费,既确认对方是无耻的傻×,也明白自己其实好不到哪里去。两手空空的结局,有一半原因是自己一直默契地配合对方而得来的。她回想自己配合得真好,一点也没能发现,一点也没有质疑。即便外界给了最大的舆论支持,说她是被蒙蔽了。但系在眼睛上的布条,难道不是自己选的吗,自己扎上去的,还扎出了忠心耿耿的紧。
汪岚就是这样,等到她在机场见到了那个从旧时光里来的加害者时,等她可以直接对视来人,才意识到原来陌生和熟悉间的重合严重地腐蚀了她的理性。汪岚一把钩住离自己最近的手臂,且不管那个选择会连着怎样的根,有根还是另一片彻底无根的浮萍。如果那些骄傲的大义在此刻遭到霜打弃她不顾,至少还有一个荒谬的念头愿意出来替她先挪动棋盘上的一个位置。
我是过了许久才听说当时的具体情景。倒还真和我的猜测八九不离十。
“我么?还好。”汪岚接过前男友递来的名片,“哦,忘了介绍。”她挽着马赛的胳膊,“这位,王博潭。”她又转过脸,“这是马赛。”
“哦——你好,‘马赛’。”
而汪岚已经被削至最薄的神经听出那个藏在尾端的,只是些微凸起的问号,于是她在口气里笃定起来:“嗯,我男朋友。”
她大概是彻底地铁了心,电视里那些跳着蹦极的极限运动员也未必有她那么决然的孤注一掷,使得她的声音无可挑剔地真实了起来,像从头至尾都交代着一件不容置疑的关系。
我沿着走廊来回地踱步,动物园里躁动的狼大概也和我持有类似的心情,这个时候倘若有谁丢一只活鸡过来,谁知道我会不会突然兽性大发跳到半空叼住它的脖子呢。打小我就不是一个逻辑思维严密的人,老了也一定属于诈骗犯们重点监控的对象,而年轻时——如果我此刻还在这个区域里,直觉总是最高领袖,让我往右走我不敢朝左,让我吃麦当劳我不敢进肯德基,而眼下它只告诉我一个方向:
“别去想了。”
领袖的话听着怎么也跟放屁一样呢,难道他没有听说过那个著名的心理试验,“不要去想白色的大象”么。
远在厦门的马赛现在就是我心里白色的大象。
我靠着玻璃窗,用手机和心里的语文老师进行殊死搏斗。一稿:“厦门好玩么。”二稿:“厦门好玩么,工作忙吗。”三稿:“厦门好玩么,工作得怎么样,有什么状况没。”四稿:“厦门好玩吗,工作得怎么样,有什么状况没,有吗。”
到了第五稿,我感觉自己仿佛生平认识的汉字,可以运用的汉字只有那十几个而已。却偏偏要用它展现我的推理,我似有似无的在意,我的一点怜惜,我更多的理解,和我真正想要告诉他的,我强烈的不安和不甘。
“×的。”拜托以后作文不要再出一些无关痛痒的题目,庄子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关我屁事啊,“梯子不用时请横着放”关我屁事啊,“握住这滴水”关我屁事啊,来点更实际的,能让人不至于在日后痛不欲生的练习吧。
我终于和汪岚通上了视频。
起因自然是工作,但很快调转了方向。
“你太强了。”我比出拇指,“这种情况下都能忍住?你包里不是一直放着把铁锤吗,拿出来砸那王八蛋的天灵盖呀。”
“是啊是啊,要不是坐飞机时被安检没收了,诶……”她附和地笑。
“王八蛋还有脸来主动跟你打招呼?……”汪岚的前男友名叫王博潭,虽然至少这几年来他都是用诨号活在我的印象里。
“其实他能做出这种事,我并不吃惊。去年我姐生产,不知他从哪里得来的消息,居然还发个短信给我表示祝贺。”
“好可怕……你没有回复,祝他也尽早投个好胎么?这辈子算是没救了,至少下辈子争取当个猩猩。”
“我冷笑一下就删了。只不过,这次确实太突兀了。”
“看来他现在爬得挺高啊。”
“要爬得不高,还怎么在陈世美界混呢?会被其他陈世美们联合鄙视吧。”
“嘻嘻。”我乐得像个诚恳而老练的托儿,“你没想个办法报复他么?”
汪岚朝我张着眼睛,显然她是在参透我的句意,可事实上,比任何人都紧张的是我吧,我感觉自己才是那个等待审判的犯人,惶恐让我抓住每一丝在汪岚神色中可能游过的任何痕迹。她是莞尔,是不解,是释然,或者干脆哈哈大笑,都能将我从悬崖上拯救回那关键的一步吧。
“啊?报复?……”可她偏偏沉思起来,说沉思也不准确,只要顺着她五官中的那些蛛丝马迹拉一拉,扯一扯,就会轻易落下来的,会是那些粉色的,羞赧的叶瓣,“其实,也没什么的。”
“说呀?!”有什么不能说呢?说他和你没什么,只是那些常见的,他只是帮你挡了一把玻璃推门,给你顺便带了一杯咖啡,他朝你的笑只是寻常的笑。马赛的好心在你最糟糕的时候合情合理地站在一边成了支柱。
“真没什么。我先下了,还有事要忙啊。”
“诶?那什么时候回来?对着那个王八蛋你还要在厦门留十天么?”
“十天?我原本也没有要待那么久啊,也许是其他人吧,我后天就回来了。”
“……唔嗯……好。”我不甘心地在最后追问一声,“真没别的呀?”
那之后的十天里,我跑了一趟近郊,开了六个会,回了一次家,老妈烧在锅子里的排骨给忘了,黑漆漆的两大块送给楼下的野猫吃,连野猫也深深地鄙视着跳过了。我给章聿打过两个电话,说不了什么,问还好吗,身体有变化吗,被家人发现了吗,“决定了吗”。等到汪岚回来后,每逢午休,我都得花五分钟设计聊天的线路来打探我渴望的内容,而接着便再花十五分钟说服自己别犯贱了。
第十天,我的手机上跳出一条短信。下班后我又磨蹭掉四十分钟才下到车库,坐进车里,没有多久,他在我的车窗外出现了,和我对视一眼,他绕到副驾驶侧,而我也打开了门锁。
马赛坐了进来。
“饿么?去吃饭?”我问他。
“我其实还好。看你吧。”
“行,我记得前两天他们还在说新开了一家越南餐厅挺不错的样子。”我开始用手机搜索餐厅名称,一边随意地问,“真不饿?”
“同事下午刚在办公室里分了蛋糕。”
“哦。谁啊?我认识不?”
“应该不认识。大学还没毕业,来实习的。”
“女生?”
“男的。”
“男的?分蛋糕?”
“我也是这么想的。”他忍不住笑出一些,“虽然我也吃了一大块。”
“原来你不讨厌甜食。”我找到餐厅的地址,就在踩下油门的时候,回过脸问他,“厦门好玩么?”
这一切都是我计划之中的,接下来我要遇到一个号称手动挡必杀的上坡路,一个收费处,出去后还有市中心繁忙的十字路口等待着我,我有许多事情可以做。我可以和收费处的小妹交谈两句,可以让马赛帮我整理一下发票,可以抱怨一下过久的红灯。它们可以把我整整齐齐地切碎了,把我的疑问整整齐齐地切碎了,让它们的威力被自然分解成许多碎片。
马赛在后视镜里抿起了嘴,他的牙齿下必然是像镇纸似的,用力压住了一些关键的词语。
“吃沙茶面了吗?我记得好像是特产来着吧。日光岩呢?去没去?”我要继续撬一撬。
他些微地动了动脖子,那是摇头的端倪吗?
“那天我打你的电话……”马赛终于出了声。
“嗯。你说‘等我回来吧’。”我简直不依不饶起来。
“我这么说的啊……”
他的语气奇妙地平缓了,好像在什么我看不见的地方被某种高温的物质熨了一下,我按捺不住,扭过头看去:“是啊。你不记得了?”
但马赛没有回答:“小心,前面有车在倒库。”
“哦……”我咬下嘴唇,这原本应该是属于我的调节剂才对。
“对了,我那天打电话,其实是想和你确认,是不是我的女朋友。”他用最漫不经心的起首,开门见山地问我。而我已经驾驶着自己的车,结结实实地撞上了坡路尽头的立柱。
撞了进去。陷了下去。保险带扯住我一部分身体,又动弹不得。
离最近的车库保安赶来,顶多也只有一分钟的时间吧,我只有这一分钟,哪怕肉眼可见的程度,我的车前盖已经被吻出了清晰的弧度,但我必须抓紧这一分钟时间:“……是吗。”
“是的。”马赛慢慢地压着下巴,让头点得既轻又慢。
“……”我持续语塞,时间在手里纷扰地逃走。很快传来了保安们大惊小怪的说话声,他们比画着逆向的圆圈形状,催促我把车驶离事故现场,方便检查受损情况。我在座位上僵持了几秒,最后还是放弃了,虽然内心深处的仓皇传到脚底,让我连倒车都有望达到八十迈的飞速,两位保安当即不满地嚷嚷起来。
“你搞什么啊?要死是吧?还想再撞一次?”“不会开不要乱开。脚底要稳一点,不懂啊?”
“你瞧瞧,这擦得厉害啊,你肯定要进保的。怎么?你倒是下来看看啊。”其中一人回到车前,对我连续比着手势,最终把我从驾驶座上唤了下来。只不过我一下车,就转身朝电梯走去。
眼看电梯快要停在负二层时,我掉过头冲了出去,用力地拉开安全出口的门,但门那端也有外在的力附加上来。我和马赛推拉着同一扇门定在那里。
“我觉得你真的可恨至极。”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你是在享受这所有的事吗?忽然当真忽然不当真,对你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我从来没有那样想。”他没有回避我几近诅咒的目光。
“得了吧。”这事又不需要一句句一条条用笔记下来,张贴海报才算数。你的潜意识里早就确定了,你的潜意识是长着翅膀的,它们根本不会受到任何限制。
“其实我也不懂你,对你来说,你到底是需要我的存在呢,还是我的存在反而让你讨厌呢。你的需要才是时有时无的,行吗?”他居然反咬一口。
“你混账——”
“我从来没有跟一人,跟着她,她让我半夜十二点来我十二点来,让我半夜一点走我一点走,她对我说那我跟你去吧,她让我等得手心里全是汗,最后还是一声招呼也没有地结束了。”可原来马赛在真正地生气,他在生气,他凭什么生气?
我一下离自己内心里的地面异常遥远,胡乱甩着身体希望从那根带着我跑的绳索上,甩断掉下去也好:“……你不懂就不懂吧……”
“你松手。”他撞开门,把我拦在电梯前,“我出门,走得再远,再久,给家里打电话,也从来没有跟我父母说过那种话,只是没有这个习惯而已,我顶多说‘飞机是明天几点的’‘你们不用来接’——”
“什么话——”可我在出声的刹那就明白了,“……”
“想想也很奇怪,‘等我回来’,难道我是要回你那里去吗?”
“……”他大概是砸碎了一个玻璃般的器皿,在我的脑海里,分裂出来的所有带着刃面的碎片,让我一动也不敢动。
“我也一直想问这样的话啊——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你是我女朋友吗?”
第八章
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传闻中的幸福,变成我要从别人手里讨过来。从父母的认可里讨过来,从上司的赞许里讨过来,从路人的回头里讨过来,从新开的商场里讨过来,从堕落的朋友和孤傲的知己手里讨过来。从一个男性手里讨过来。
两位保安带着满脸的错愕赶上前来,责问的语气里还腾腾着一种缉拿肇事逃逸者般的兴奋,只不过等他们看见我和马赛堵着一扇电梯门,哪怕不用过多修辞和描写,他们也能瞬时领略到一种意外的“关”和“开”在僵持不下。
“围观群众”的出现除了突显我的烦躁和不快外没有任何作用,尤其是余光里掠过他们居然饶有兴致地抱起了手臂,肘弯里的空余为一袋瓜子做好了预留。我愈加紧张,一切都在督促我必须尽快为这个镜头打上“完结”的字样。
“行了。不说了。”我甩下马赛的手腕。
“你先回答我。”他却迅速地反击了上来,重新回到我手臂上的力量带着更进一层的逼迫感,不再是和先前一样笼统地握,它们变成五根明确的手指,在我的皮肤上一根一根地上锁。
“回答什么?有什么好答的。”余光里的观众们看得眉开眼笑,我胸口强烈的抵触情绪像在绞杀一根稻草的轮轴,已经崩出脆弱的飞屑。
“你不要回避。”
“我没有回避。你赶快放手,我得打电话给保险公司。”
“这事还没必要着急。”
“你知道什么——”
“只要你的电话是在四十八小时内打的,就都没有关系——这点常识我至少还是知道的。”他快要在微笑中故态复萌。
“……你不幼稚吗?……”我没有其他话好说,只能笼统地胡乱开炮。
“你先回答我。”不自觉地,马赛扬起下巴,角度让他的目光被削成锐器,他就要从那里切下什么,“盛如曦,你先回答我。”
我太没用了,我真的一无是处啊,用更直接点的说法,我弱爆了,我笨得像头驴,不,连驴都不会像我这样愚蠢,我居然是在这个时候,这个节骨眼上——一辆撞瘪了前脸的车停在二十米外,两名喜洋洋的路人在身旁围观,我错过了一切的时机,却因为对方只是喊了我的名字,三个字,连名带姓,马赛喊了我的全名,他毫无征兆地触动到我的哪个开关,让暗门下,有了泪腺作用的咸味。
我忽然就冒出了眼泪。
真真正正的眼泪,想忍耐的念头刚刚兴起,就把它们逼得像堵进狭窄入口的潮水,孤注一掷般涌得更高了。
当我明白过来,这突如其来欲泣的冲动既不是源自气愤,也绝非愕然或恼怒。恰恰相反,眼泪装饰一般沿着眼眶,软软地泛成了连我自己也无法理解的,压根是带着甜味的怅然啊。甜的,饱满的,宛若一颗露珠的,怅然啊。连从我的眼睛里看去的马赛,过往那些牵扯不清的标签从他身上迅速隐形,“年轻”也好,“后辈”也好,每一个强调着我和他之间固有差别的标签。马赛好像一件件脱去冬天厚重的羽绒服、围巾、毛衫,然后只剩一件单质衬衫那样,站在我面前,成了和我平等的人。
是这样的吧。对他来说,此时的我不是什么前辈,我无关资深,也没有那么多和现实有关的拷问要在他额头上绞起紧箍咒,于是他可以露骨地瞪着我,毫不避讳地用全名叫我:
“你不说清楚,我就始终过不去。我就老是弄不清楚自己的状态。我没你想得那么无所谓,所以盛如曦,你先告诉我,你是我女朋友么?”
马赛完全地正色,看着面前这个比他矮大半个头,鼻尖在情绪下泛红的我——他觉得忽冷忽热,多少有些无法琢磨,以至于让他忍无可忍的我。他没有丝毫犹豫、退却,甚至连距离感的礼貌也成了多余,既然我们都是那么平等地站在一个属于感情的难题上。
“我答不出来,因为我不知道。”是啊,我为什么就会知道,为什么必须得由我来决定,“为什么不是你来决定呢?凭什么由你来咄咄逼人地问我?”
身边的车库电梯在此时打开了,闪出一对女同事的脸,她们冷不防被面前的状况吓一跳:“怎么了?这是?”
我终于得以乘机架开马赛,眉头一紧,仓促地扔下谎言:“突然冲出来,害我撞车了。”
“欸?要紧么?你没事吧?”
“没什么,就是车剐了,我得上去找一下保险单——”我朝两名保安转过头,“很快就下来。反正车不是停在主路上,不会影响其他人进出吧?”
“……什么?……你现在去哪儿啊?”他们的注意力终于回到了本职岗位。
“说了上去找一下车辆保单。”我站进电梯,目光避开马赛,按下了关门键。尽管大概从我长记性起,比“人之初性本善”更早学到的就是“电梯绝对不会因为你死命按着关门键而关闭得更快一点”,但这也绝对是许多件明知却依旧要故犯的事中必备的一件了。
那天在机场咖啡厅里的近十个小时,我差不多把自己坐成了店员眼里的流浪汉。有一位早上打飞的走,晚上打飞的回的商界精英,在归途中发现那个清早就趴在吧台上的女人,居然把姿势一模一样地维持到了现在,他眼里的惊诧不小,甚至不由得看了看窗外的天色,以确认不是自己穿越了时光隧道。
可我还是多多少少为自己找了点事做的。包括把手机里的通讯录全部配上照片,又用它看了半部电影。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客人,猜测他们彼此的关系。回头观察自己的手指,从化妆包里找出长长的指甲锉刀时,突然想到,这玩意很可能过不了安检吧。
就这样,明知结局我并不会去搭乘那班飞机,可我却花了很长的时间盘算要怎么解决这把锉刀的难题。
最后我是找到了咖啡馆里一个非常不引人注目的死角——有把沙发在靠垫与坐垫间破了个小洞,几乎不用花什么工夫,我就在店员们不注意时悄悄把指甲刀塞了进去,它大概一直滑落到了背部的底座里,伸手能从外面摸到笔挺的形状。我又在沙发上换了几个坐姿来回确认着,确保既不会伤害到其他人,也着实是完完整整的藏匿。
我体会着大功告成的宽慰。仿佛从此有了和这个庞大的机场之间,一点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小小秘密。具备了这份交情,往后我们便不再是只以旅程为目的的旅客和场所。我们之间有了游戏,有了故事,有了可以期待和被期待的关系。
我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办公室前,胡乱翻找着抽屉时,自己会突然想到这一段。
好像尽管是充斥了混乱和煎熬的十个小时,我原来还给自己留了一手。
车送去维修的第二天,我久违地挤起了地铁。早上八点四十分在车厢里感受着濒死体验,一路上已故的亲眷们排队在窗外冲我招手,到后来连我也不得不加入了凶狠的抢座位大军,和四五个彪形大汉一起,为了那个即将腾出的空座位使出了指甲鞋跟的卡位战术,眼看胜利在望,余光里一位颤颤巍巍的孕妇终于在人群中露出了她的肚子。无奈我只能深吸两口气,用胳膊架出一个小通道,冲她点头“你来”。
孕妇很是感激,连连冲我道谢,她甚至用“端”的姿势,冲自己肚皮里的小孩说“今天遇见了一位很好的姐姐哦”,又仰着头朝我笑笑,这一来一去让我没有办法维持假意的沉默,只能和她闲谈起来:
“男孩?还是女孩?”
“现在还不知道的。”
“哦……”果然我的问题有够外行,“对啊,好像国内医院是不让透露性别的。”
“嗯。”
“那几个月了?”以我穿梭在贸易数据里的知识,也是无法判断一个圆形肚皮的月份。
“七个月。”
“是吗……那是快生了吧?”
“是没有几个月了。”
“哦……”我想,倘若是老妈在这里,一定会拉着孕妇的手,和她从受精卵开始一直聊到未来要给宝宝用哪个牌子的尿布吧。但我的生活里缺乏这种平凡的大众经历,连话题也要搜肠刮肚地想,“这个时候要挤地铁,会很辛苦的啊。”
她赞同性地笑笑,脸色虽然带有怀孕时的浮肿,却依旧能看得出是年龄在我之下,二十三四岁上下的年轻女孩。由于孕期,自然是不施一点脂粉,头发剪得短,大概是为了生活方便,因此平底鞋,还有宽大的孕妇装,手指肉肉的,唯一的装饰是一枚婚戒。
我无意识地站直身体,还能在地铁车窗上倒映出的自己,衬着车厢的灯光,看起来格外苍白,也照清了穿着Valentino连衣裙的自己,头发是上个礼拜重新染好的,今天用了新的睫毛膏——不愧是号称“冲浪也不掉”的神级品牌,为什么不批量生产,刷到台风易发地区的棕榈树上呢。视线朝上一点,看见自己拉着扶杆的左手,因为施力突起着筋和骨,也有戒指,前年在香港大血拼时买给自己的Tiffany装饰戒,意义是庆祝自己刚刚拿下的一单生意。
就这样吧,我承认,从头到脚,无论比对几次——我只觉得自己看起来极其疲倦而失意。
办公室里位于八卦第一阵地的卫兵们发来了飞鸽传信。吃饭时有人凑近我的桌子:“汪老大的事情好像不简单?”同事的目光里写尽了套话的热烈和急切。
“什么?她一直很强啊。哪里简单过了。”
“别打岔嘛,我是说汪老大的‘办公室恋爱’呀?”
“噢。”
“据说她和一个企划部的男生在厦门时,走得很近。”最后四个字害怕打草惊蛇似的,一副地下党接头时的小心翼翼,好像周围都是眼线,她的声音越压越低,仿佛已经怀疑咫尺边的饮水桶下有敌特安装的窃听器,“汪老大,还把他介绍给自己的前男友诶!你想想,多精彩的场面。”
“我和你现在都走得很近呢,就隔张二十厘米的桌子哦。昨天不是也把你介绍给了新的快递员。精彩吗?”
“又打岔!你其实也认识那个男生吧?”
“诶?”
“她们说有看见你和他在车库吵架?”
“诶?!”我演技快要炉火纯青,身后金鸡奖百花奖双影后奖杯在发光,“是那个人?是和他?天啊!”天啊,请不要劈我。
“对呀。”同事信以为了真。
“我的天……那可不靠谱啊,毛毛躁躁得要命,车库里还随便乱跑!”
“哦是吗?”同事貌似对车库里的分支漠不关心,“所以你也没问过哦?”
“问汪岚吗?没呢。”
“再说了,就算真在一起了也没什么吧。以汪岚的资历,除非是和老板他爸爸谈恋爱,不然很难影响高层对她的态度不是吗。”
“她们已经去围观那个小男友了。”
“小男友”三个字实在刺耳,惹得我颇为不满瞪去一眼:“那么八卦做什么?多大的人了,平时上班是很闲吗?”
“越大的人才越无聊嘛。”同事到底不了解我内心的五味杂陈,“何况连那男生都没说什么啊。”
“什么意思?”
“啊?没什么,说是开他的玩笑被他一一默认了。”
“……你们说什么了?”
“还不就是那些,‘以后在汪经理面前替我们多美言两句啊’‘汪经理眼光很不错哦’。后来听和他同在企划部的人说,那男生刚进公司时就一直暗恋汪岚来着……欸……”她完全没有体察我已经加速下坠的脸色,“这么看来,是也不用急,原先都以为汪经理这辈子就这样了,还挺同情她,谁能想到,绝地大翻身啊。”
我咽着一块巨大的饭团,卡在喉咙上不去下不来,再停留几秒,也许会大脑缺氧倒下吧。
我真想就地栽倒,再也不要爬起来好了。
四周的话音还没有退去那些红色的温度,忽然之间它们得以再度地复苏,我倒完一杯热水回来,见女同事们不分国籍站成两排,连那些一直散发着咖喱味的印度姑娘,都悄悄地为马赛让出一条路来,像红海为摩西分成两半。
他和相识的人打着招呼:“下半年度的报表,那边让我来拿一下PPT。”
“哦?哦!行,你等一下。”当然没有放过调侃的机会,“这事直接网上传一下就行了啊。特地跑一趟——啊,好不巧,汪经理不在欸。”
“我们那儿的网络今天维修,所以没有办法。”他不置可否。眼神完全没有发现半躲在门后的我。
还是明明发现了呢?
我一脚站在门槛外,一脚困惑着该不该移出,直到看见一旁玻璃上自己的倒影——穿着一条正红色的连衣裙,都这副烈士状的打扮了,除非马赛是个色盲,不然不可能没有发现我。
那就是故意的。
哪怕我已经踏出门去,迎着他走两步,始终把头埋在一旁电脑屏幕前的马赛,丝毫没有施舍来半点注视的意图。
我好像是踩着自己的自尊,然后一点点把自己逼到尽头。
这就是报复吧,是不甘心的回馈吧。我理解,我很明白。但从什么时候开始,那个传闻中的幸福,变成我要从别人手里讨过来。从父母的认可里讨过来,从上司的赞许里讨过来,从路人的回头里讨过来,从新开的商场里讨过来,从堕落的朋友和孤傲的知己手里讨过来。
从一个男性手里讨过来。
可每次到手的,那几颗粉末般的东西,连一个呼气都经受不住地微薄。
“怎么了?”汪岚把手按在我的肩膀上。
“没,最近油腻的吃太多,总是反胃。”我从咖啡厅的桌子前斜下身体,撑着右手扶住额头。
“吃了那么多,倒是也没见你发几颗青春痘。”
“因为不再青春了嘛。”我百无聊赖地搅着杯底,“对啦,王八蛋那边的活,你还接着和他一起担当?”
“目前没有其他人有时间来接手。其实我挺淡定的,反正现在不在一个城市,具体的工作又有别人来负责,挺好,有我看着点,也许还能及时发现他又在哪里使诈。”
“你好厉害——我真心的。”
“都活到这个地步了,能不厉害么,我家里现在用来打草稿的废纸还是之前那堆买来没有用的结婚请柬呢。”
我想汪岚的独居生活搞不好比我的还要夸张。我指的不是垃圾的过期程度,或者碗筷的堆积程度,或者动辄在电脑前骂骂咧咧和人吵架的三八程度,她的房间干净得像在存心迫害自己,平日里的休闲生活也让人无从想象,而她的女人味也是在堪称严肃的条件下被逐条逐条训练出来的。牙刷总是摆成朝着一个方位,遥控器按身高站队,哪怕是放得即将泛黄的请柬,也仍旧是用丝带扎好放在抽屉里的。她有条不紊地控制自己,喜也喜得节制,怒也怒得合理。因此,一次眩晕中的突破性行径,对她来说没准具有弥足珍贵的价值。
“同事们在传。”我总算是开了这个口。
“传?”
“在厦门的时候,你和王八蛋之间——”
“这什么速度呀,20M宽带的网速也比不上这种下载速度吧?”
“好像连马赛的事他们也有听闻。”
“没办法,又不是在只有我们三个的密室里,周围眼睛来来去去的。”她非常坦然。
我是到了此时才了解了她是如何把马赛拉成己方的一个救兵。我脑海里闪动他挽着汪岚的手。很快,我的肩膀垂落了下来,成了一条破旧帐篷在强风中剩下的弧线:“好不像你哦。”
“我也这么觉得。”汪岚对上我的眼睛时,被我率先避让开了。
“但也挺好。”
“会吗?”
“……嗯……你想嘛……马赛模样又不错,还比他年轻,肯定会惹到王八蛋的。”我往咖啡里倒了第四袋黄糖,不知道是低血糖还是缺氧,总之我的身体有发麻的趋向,“王八蛋现在秃顶了没啊?胖得不成样子了吧?咪咪垂到腰带以下了吧?”
“哈,我都不记得了。”
“干得好。”
“不过……”汪岚脸上有些微的苦,“你知道吗,我到昨天才刚刚反应过来……我也是,真的,太不考虑后果。”
“你指什么?”我机械地折叠着桌上被撕成两半的纸袋。
“也许马赛早就有女朋友了呢?——我居然一点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她心无旁骛地看着我。
“不一定吧。有的话应该早就出声了……”
“是吗?”
“嗯……”
“欸?我记得你还和他比较熟,没错吧?你们之前还一起出差过什么的。你帮我问一下呢?”
“……这个我怎么帮啊。”
“不用看得太严重。我也只是担心,万一他已经有了女朋友,这样的话,我对那女孩子也挺对不住的。所以,只要帮我发个短信,问一声就行了啊。你帮我个忙吧?我直接问还是怎么都问不出口的……”
“是吗……但我真的没办法——”
“你没什么可为难的啊?”
“……”我在额头上掐出自己的几枚指甲印,对汪岚收起了先前松散的视线,我几乎有些严肃地对着她,“行。”
我知道自己会说行。
“汪岚还是很感谢你上次帮了她的忙,不过她有些顾虑会不会给你带来其他困扰,所以她想让我来问一声,你现在有女朋友么?”我将这条短信经由汪岚确认后,攥在了手机屏上。
既然我也需要一个答案——
短信已发送。
在沉静了几秒后,我的手机屏重新亮了起来。
“是马赛么?他怎么说的?”汪岚不由得伸长一点脖子。
“嗯?……”我打开了收件箱,发件人一行果然写着“马赛”的名字,“是的……”
“他说什么?”
我用两手抓住手机各一侧,举在眼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原封不动地,完完全全地读出他的回复:
“他写——”
马赛写——
“‘有。’”
有。
“‘就是你啊。’”
就是你啊。
汪岚翻过我的手机,换做任何一个人听到这样的回复也必然会确认信息的真假,于是我改为盯着手机屏背后的LOGO标志。
它在我的瞳孔里放大,继而翻倍,然后重叠。
而我的眼泪大概是比对面的汪岚,更快被抑制回去的,一场艰难的镇压。
第九章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无论之前走了有多远的路,两手中间沉甸甸地收获着,大颗大颗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一罐金色的蜂蜜……只要遇到了喜欢的人,不需要思考地,松开双手,为了朝他用力地挥摆出自己。那些收集了那么久的,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碎在蜂蜜里。
一个由远及近的黑影,不到两秒,在我看清前,从前额传来的声音让我应声仰面倒在了沙场上。那颗肇事的皮球带着得手的喜悦,弹跳了两步后停在几米外观察我中招后的表情。
我抹了把鼻子,果真流血了,一个反呛后,喉咙里流过咸咸的腥味。身边的同龄人发出大惊小怪的呼叫,她们义愤填膺地把犯人揪了过来。即便他百般不情愿,频频转着圈子,想要摆脱女孩们抓在衣角上的一只只手。
“就是他干的。他存心的!”
“你要对盛如曦道歉。哎呀!你看她都流血了!”
如此盛气凌人的言辞当然无法让他乖乖就范,于是我眼看他脸上恼羞成怒后的阴郁从三分熟变成了七分,很快他一块一块地搬运起心理防线的砖石,仿佛是数落我拖了后腿:“谁存心的?要怪就怪她自己反应慢。”
“我们明明看到,你就是对准了投的。”
“鬼扯。我才没那么大本事。”他又扫一眼我已然姹紫嫣红的人中部位,思前想后决定放弃承担责任,“有本事你们就告诉老师去。”
“算了。”我高高抬起下巴,撑着沙地爬起来,只能用小片余光寻找着方向,“算了,他本来就不是故意的,没所谓了。走吧,该回教室了。”抬着宛如高贵的脑袋,其实更像个被掰折了的笤帚,从十七岁的男生身边走过。讨厌的日光真刺眼。鼻血好像不应该吞回肚子里,没营养的东西。能不能干脆借着这个机会赖掉下一堂课呢……
“你说那个时候?嗯,没错,那时我是喜欢过你啊。”
“是吧?我猜也是。”我敲上一个笑脸符号。
“有一次我从别人那里要来你家电话,打了以后才发觉,居然是他们那几个混账给了我班主任家的电话号码。”
“笑死啦。”我又敲上一个笑脸符号。
“是啊,我回头就把他们臭骂一顿。”
“那你现在还打球么,我很早以前就听他们说你被选进省队去了?”
“前年就退役了。”
“呀,多可惜,你投球很准的。”
“是啊,我投球从来都很准的。”
表情符号代替了我,对那个已经用婴儿照片作为自己头像的人父,发出了很完全的愉快的笑。
我多少也会在某些突发奇想的深夜,抱着陈景润研究杂交水稻的钻研精神(假的),噏动着鼻子,孜孜不倦地追踪前任恋人们的消息。除了个别烟消云散,要么是投身间谍活动,要么是在百度公司工作——不然怎么会半点搜不到他的消息啊?!其余的,大多能够更新他们已婚或者离异的近况。
于是那一个个被言情小说拍打着窗户的夜晚,我探身出窗去,恍恍惚惚看到过去的影子,他们等在电灯下,影子像烧融的蜡烛在脚下会聚着,只为了供出一双青春少年发光的眼睛。
好像是,又能重新想起“爱情”这个字眼来了。不论我离它距离多远,我赌气不理它了,或者干脆豪爽地把它忘记,但始终,它有任意门,九霄云外也能瞬间堵到我的胸口。
严严实实地把我逼到一个绝境,又用它万能的光让我逢生。
爱一个人,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我到底是什么样子啊。整个人像一条刚刚从水里打起的毛巾,一路被老妈骂着“地板都被你弄湿了你绞干点不行吗”,可依旧没有办法,没有办法的,稍微拗一拗就能在地面上湿答答地洒了一地。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躺下三分钟就要站起来,十平米的小房间能够被我打转成可以容纳三万人的舞台,一首歌曲循环几万次地回荡。
说白了,“爱”,或者“喜欢”又到底算什么呢。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有些舍不得去回顾当初最甜蜜的日子了。倒不是因为回顾了以后就觉得现在的自己太凄惨什么什么的,当然这样的理由也是有的,但不占分量,最主要是,该怎么讲呢,那会儿真的太甜蜜了,让人觉得是珍宝一般,所以是舍不得的心态,就想把它好好地藏着吧,既然它也不会丢,不管今时今日是怎样,可至少在那段时候,我那么地喜欢他,他也那么地喜欢我——这样说起来,已经是一件格外美好的事了,它曾经让我不能控制地发光。
一口气坐到了地铁的终点站,跨出车门后面对完全陌生的地方,两条摆放着的休息长凳,我挑了最里侧的位置坐下来。
手机还攥在左手里。
现在想想,刚才在地铁上,我八成已经引起了周围乘客足够的注意了。本来么,差不多每隔两分钟就要从挎包里掏出来看一看,右手换到左手,左手换到右手再塞回挎包里去。好像我手里握的不是著名品牌的智能手机,而是神舟七号的发射控制器,需要我如此神经质地对待。没准再多来几次,它就能变成一只鸽子似的,从我的挎包里扑棱棱飞走,帮我最终完成这个简易的魔术。
可什么变化都没有发生,那条短信的每个字,每个标点,发送时间,收件人姓名,无论我几次重看也没有变化。
它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肯定在了一个路口上。
大概三十分钟过去,我预感到什么似的抬头,旋即嘴上“啧”了一声,站起来对马赛说:
“好慢啊。”
“列车一路停停走走的。”
“是吗?难道又碰上地铁信号故障了?”
“大概是。”他挑挑眉,“等急了?”
“……是啊。”我不由得硬起脖子,“半个小时呢,怎么,不行哦?”
“没不行,我觉得有些高兴而已。”
“……有什么可高兴的……”我不由自主地避开视线,可他预计的效果已经达到了,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形中提高了半个音节,“时间不早了,走咯?”
“好啊。”
我们一前一后朝着十米外的自动扶梯前进,只不过到半路马赛突然喊住我:“或者坐电梯也行的”。
“什么?”我回头看他,“那不是给残疾人士专用的么?况且,就三层而已,有必要——”
他却已经站进了轿厢,眼神一笑表示全然不赞同我的想法。
“年纪轻轻的却那么懒惰。”我皱起眉头跟了进去。
“年轻的才叫懒惰。等年纪大了,那就不叫懒惰而叫骨质疏松了。”他背靠着角落朝我抱起两手。
“是啊,好好抓紧现在它们还能握住彼此的时光吧。”我指一指马赛的双臂,“等以后只能隔着一座啤酒肚隔山遥望了。”
他莞尔:“真的吗?”
“很有可能——”话音落到这里,我这才突然反应过来,“怎么电梯都不动,欸!你——”我目光绕到马赛背后的电梯内墙上,果然,“你忘了按楼层啊。”
“喔。”他哼一声。
“真的……傻死了。”我举起右手要按住那个数字“3”,可是马赛阻止了我。他一个仰身,把我的动作卡在了他的脊背上。
“干什么?”我不得其解,渐渐地,脸上却不住地发热。
但他根本是清白地看着我,他清白地,把自己的意图既不藏着也不掖着地坦诚给我看。
我喉咙发紧:“……迟早会有别人要进来的啊。”
“那就到时候再说了。”他很随性地下结论,却丝毫没有考虑到我已经被这句话吊起了最敏感的神经,让它开始风声鹤唳地为那个迟早要出现的第三人一轮一轮作着倒计时。
“这种地方应该有摄像头的。”我的思路混乱起来。
“又不会做你想的事。”他根本是嗤笑的表情。
“屁咧!我想什么了?”我反弹着抽回手。
“放心,要是你乱来,我会呼救的。”
“你这个人哪……”我忍不住睁大了眼睛,脑子里还残留着被浇了一盆冷水的炭火所冒出的浓浓白烟。但很快地,我沉吟起来,好像是听见了从某个门锁被开启的“咔嚓”一声,照进我瞳孔的光让我整个人冷静得近乎傲慢起来,“行。”我往前,一直往前逼近着他,近到马赛的衬衫纽扣能够在我的胸口落下清晰的触觉。本来就是,为什么一次次我都要怀着谨慎且不安的心情任凭他这样一个愣头青耍得团团转,而事实上,我根本不必对他有任何顾虑:“想呼救你随时可以呼救的。”
马赛在我的声音里慢慢地站高,他身后已经没有多余的空隙了,他的表情承认了这一点。
“哼。”我终于朝着他长长的睫毛发出了解气的笑容,撤回了动作。更何况,与此同时,电梯在不知某个楼层的乘客按动下,开始朝上运行了。
最后它停在我们目的地的三楼。门外站着一家三口。我扯扯马赛的手腕:“总算。该出去了吧?”
他也顺势拉住了我的手。“嗯。”他说话的声音不大,可还是足够传播出去,“刚才来的路上,我一直很想见你。”
我需要从他的身上得到力量让自己站得稳稳当当的,尽管与此同时来自他的力量又更大幅度地消耗了我。我好像是一碗被牛奶侵入的红茶,还在旋转着彼此的分界,幸好最后它们稳定下来。它们找到了恰当的比例,留下一个带着香气的夜晚。
“嗯……我也是。”我飞快地抹了一把脸,“……我很开心的。”
他毫不犹豫地刮了我的鼻子:“想问就直接问,还拐弯抹角绕着弯子来问我。用得着那么费尽心机么?”
“……什么?绕弯子?”我有些迟疑,等反应过来,“可我不是……”
“嗯?”
我的左手插进挎包的夹层里去,无意识地抓着手机。我知道的,无论多少次去检查它,那条短信的每个字,每个标点,发送时间,收件人姓名,无论我几次重看也没有变化。
它就这样简简单单地肯定在了一个路口上。
几乎与此同时,马赛的裤子口袋里传出手机铃声。“等一下。”他对我说,一边松开了手,“汪经理?”他称呼对方,“欸?……啊,现在么?我现在在外面……”
是一个分岔的路口。
首先是玻璃杯里的水面开始朝外扩散出涟漪,然后是桌面上的一支笔滚到边缘,接着是窗户,然后是马路上,街面在跳跃——我的发抖是由内至外的。
那时汪岚迟迟不能将手机还给我。她一遍一遍地看,好像在破解密码似的专注。可破解密码也不会有她那样微妙而复杂的表情,至少我从来没有在谍战片里见过哪个特务用那样含情脉脉的目光注视一台发报机。但它们几乎尽数收录在我的眼睛里。是一个失手,打翻了所有的糖似的,让整个浓度发生了质的变化,还是一次细小的爆燃,从试管里放出了玫红色的火花。
我觉得自己必须要尽早地,离开她的事故:“……那个,差不多要回去了啊。”
“嗯?啊,好。”她几乎依依不舍地把手机还给我,“如曦——”
“什么事?”
她食指按在鼻子下,吸了一口气:“这事你先不要告诉其他人。”
“我明白……你放心好了。”
“嗯,帮我保密啊。”
“……我会的……”
我们俩从餐厅里一前一后走出来。奇怪的是,脚下像绑着的绳子,让我和汪岚不由自主地同时放慢,然后又领悟到什么似的加快。我们大概是中了同一种病毒的电脑,找不出解决之道时,反复重启是唯一的办法了。
“电话?”我在背后反抓着自己的胳膊。
“嗯。”马赛结束了通话后重新朝我走来,大概并没有察觉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我已经默默地退后好几步。
“汪岚打来的?”
“是啊。”
“工作?”
“不是。我也不太明白有什么事,她没有明说。”而他耸肩的样子几乎让我头晕起来。
“马赛……”我大概不可能把欲言又止表现得更聪明一点了。
他歪一点脑袋看我。
小时候从课外书上学来的知识告诉我,如果养殖了盆栽的植物,遇到外出远行的时候,要怎样维持它们的存活呢。书上说,准备一瓶清水,和数根棉线,将棉线一头浸在清水里,另一头就埋在盆栽中。如此一来,棉线会缓慢地将水分提供给植物。这个方法我试验过,一直维持很高的成功率,直到后来有一次跟随夏令营,大约有三十天没能回家,因而那一次我的方法失败了,料是“课外书”这样永不言败的知识载体,也没有能帮助我的文竹挺过一个漫长的考验。它从碧绿色变成鹅黄,稍微碰一碰,就开始掉下已经枯萎的茸毛似的叶子。
所幸在我一直由于各种原因导致许多动植物早夭的童年时期,这个案例并没能留下过多的阴影。我只大概地明白了,无论怎样的方法,一株草,在失去正常浇灌的三十天后也是会枯萎的。
我挽住马赛的胳膊。
用了很大的力气,让他紧紧贴着我一侧的身体。像第二十九天的文竹,用根纠缠住那条白色的棉线。
“怎么了吗?”
“没。大概是降温了,今天挺冷的不是么……要不今天就这样吧。我想回家了。”
“欸?”他蹙着眉心,“不是你打电话跟我说要一起吃饭的么?”
“没什么胃口了。嗯,也不是,刚想起来,家里还剩着昨天的菜,不吃要坏掉了。”
“从来没看出你有持家的品德嘛。”
“不开玩笑,是真的。今天就这样吧,何况,你瞧我还忘记加外套了。”
“行吧。那送你回去。”他把最后五个字用“男朋友”的语气说了出来。
我一点也没有睡意。
等今天不知已经是第几次爬起来去翻看手机,它已经呈现被榨干殆尽的印尼童工姿态,宣告电量耗尽而自动关了机。这样也好,我倒在床上,不停地变换姿势,钻研“辗转反侧”究竟有多少种类。
总是有一个至关重要的地方出了问题,让我像所有其他恋爱中人一样,不能一心一意地只要傻笑就好了。用傻笑表现今天的兴奋,满足,冲动和渴望。目标也许在那里,可前面横着无法回避的一个巨大的难关。
我心里有一对尖利的爪子,可它们无法挖穿这堵墙。它们早就快从我的指尖上血肉模糊地脱落下来了,那到时候我就要投降认输吗。
如果不是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八成已经从床上爬起来又去开了一瓶酒。
敲门声在深夜时分恐怖得让我不由得抓住电视遥控器,大概我潜意识里觉得可以靠里面两节五号干电池电死歹徒。
“谁?谁啊?”
“如曦吗?不好意思啊……”
“……诶?”我匆匆丢下遥控器,跑去打开房门。
章聿的父亲脸色不规则地发红,鬓角即便在这样的夜晚,还是渗着汗水,“对不住了。我没有你的手机,还好从章聿的桌子上找到了你之前给她寄快递时的地址……”
“叔叔,是出什么事了吗?是章聿出事了吗?”
“你知道她在哪儿吗?昨天晚上到现在,没有跟我和她妈说,就出去了,然后直到现在也没回来。音信全无,她妈妈是真的害怕了……”
我迅速地按住太阳穴,以防里面沉睡良久的蛇虫又爬出来狠狠地咬住我的大脑。我回忆起来了,上一回见到章聿,她已经开始出现浮肿的脸,她坐在沙发上,我陪在旁边呼哧呼哧地吃一碗面条,最后它在嘴里愈加地咸了起来,而我不断被风干的脸上又沿着几道泪痕扯出干裂的痛。我总归不能完全地明白,为了一个“爱”字,她要把最后的底线都擦得干干净净了,她简直摆出小学里三好生的模样,认真细致,手里的橡皮有着光滑的弧度。她最后吹一口气,就仍是一张白纸了。我好像是在梦中一样,听她从同桌的位置上转过来,明明是一张白净的脸,但告诉我“曦曦,我怀了小狄的孩子”。
“叔叔您先进来,外面太冷,别站门口了。”我小跑进客厅给章聿的手机拨去电话,只可惜回复我的是机械的女声“您拨的电话已关机”,“……应该不会出事的。她那么大的人了,也许,没准只是在哪里玩疯了,又忘带了手机……”我的胡诌能够勉强瞒得住吗。
“她可能会去哪儿,你有大概的方向么?”章聿父亲脸色不见丝毫放松的迹象。
我内心只有四个字“妇产医院”,但无法在此刻捅破,“……没有特别的……啊,搞不好,我记得她之前提过有加入了个驴友团,说是有体验活动,去山里住一晚。山里,信号不好,有可能的……”
“不像啊。哪能一声不吭就走了?”
“……”连我自己都对这个蹩脚的借口感到羞愧,只能再换个思路,“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我这边也会帮叔叔您找的。已经那么晚了,您自己也要注意安全的。要是最后章聿没事人一样地回来了,您倒被天黑拐伤了脚,那多不划算啊。”
“这孩子,多少岁了,一点分寸也没有!恨得要命!”
有分寸的话也就不是章聿了吧。她就是那样的人。她就是那些大摇大摆要冲上高速公路的野猫。而事实上,大概连她自己也是不能控制的吧。大概她自己在心里早就下了比我还要恶,还要狠,还要绝的咒语了吧。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真的,无论手里捧着多么丰饶的东西,哪怕那是积累了许久许久的财富,还是可以一秒之内压根想也不想地扔掉,只想上去牵着他的手跑。
“她挺一根筋的……”我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凉意,沿着鼻腔一直缠绕进我的神志里,在我说话的时候,它们前后圈起我的双手,“一般人看了都会觉得夸张,会被吓到”。一般人,有拘束,有节制,有后路可退的人,有割舍不下的担忧的人全都觉得,夸张了吧。也对,本来章聿也好,我也好,真的也不是小孩子了,多少都该懂一些。但是,谁让她碰到喜欢的人了呢。她觉得没有比喜欢一个人更好的事情了。
喜欢一个人的感觉——无论之前走了有多远的路,两手中间沉甸甸地收获着,大颗大颗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一罐金色的蜂蜜……只要遇到了喜欢的人,不需要思考地,松开双手,为了朝他用力地挥摆出自己。那些收集了那么久的,饱满的苹果,葡萄,荔枝,碎在蜂蜜里。
第十章
我彻底地沉默着,将她的掌心揉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网似的纹路。大概总有一些人,她们就是冲动惯了的情绪惯了的,神志里总是养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鱼,令她不惜疲惫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无乡去。
章聿的脚背肿得很高了,不仅是脚背,连带脚趾也一样。如果说他们像婴儿般,却又截然不同,婴儿们胖乎乎的四肢是幸福的象征,那投射在章聿身上的,只因为怀孕而带来的副作用,留给她的就是“负荷”两字。对我来说陌生得有些见外。毕竟她的青春之美不仅在长发上“闪耀新生”,往下一直武装到了脚趾。多少次夏天,我和章聿以竞走选手的姿态穿梭高跟鞋专柜间,她每次脱出自己涂着糖果色指甲油的脚,我都能听见售货员碎裂在心里的一声哀号。
章聿把脸睡向里侧,头发被扎成一束,下巴说不清是尖了还是圆了。整个人和四壁中容积的温度合为一体,都是凉凉的悄悄的。
我走过去,把被子扯一扯盖住她露在外的一双脚,她旋即醒了,看见我时愣了愣,一开口我却不知为什么有点想哭:“……果然我就猜你会找到我的。”
“……怎么搞的呢?手机也联系不上。”我靠着她的病床坐下,捏住她露在被子外的手,一边的桌头真够简陋的,垮垮地搭着一条她的围巾,连杯水也没有,“我跑了三家了一大圈,幸好你在这儿,不然全市的妇产科我都得转上一遍了。你说这叫什么旅行路线呢?该买点什么纪念品回去呢?吸奶器?”
“医院里才没有卖的。”她弯开两条眉毛。
“还有力气跟我打哈哈!”
“怪我,怪我。”
“……急什么啊?没事吗?”
“没什么大事。”
“到底怎么个情况呢?”
“见红了,突然之间,吓得没办法,只知道赶紧跑来医院看。医生本来让我回家观察情况,不过我还没走出大门呢,就又见红了,所以医生让我留下来观察看看。”
“那结果呢?”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嗯,能确定小孩没问题。明天就能出院。”她说得太简短了,“不过,你怎么知道的呢?”
“你说呢?你父母都快急死了!啊,我得赶紧给他们打电话通知。”
“……但你预备怎么说呢?”
“……”我不知道说什么,这个空间的气息胁迫了我。从小我就对医院难以适应,更别提这类每分每秒都在实现着“呱呱落地”这四个字、充满了“母亲”色彩的拥挤的病房。
“就说我去外头玩,让人偷了包,手机和钱包都没了,只好暂时在别人那里借宿一宿。”
“笨死了的故事!”
“没关系啦,他们只要听到我没事,也就安心了,不会再追究什么。没关系的。”她又轻轻地对我重复一次,总是涂着活泼指甲油的手指现在也撤下了所有的傲气,单薄地刮着我的手心。
于是我实在按捺不住:“别生了。”我动用所有否定的词语,“不能生的。你这样没有办法‘幸福生活’的。怎么过呢。没可能的。太渺茫了。”
章聿强撑的笑容在我面前凋零下去,随着她身体一节节萎缩起来,好像床褥上有个流沙似的洞穴正在将她一点点吸走:“早上,我来的时候,看见有一溜来堕胎的女孩子。一溜,好多个。其中一个大概是刚刚动完手术,直接让人抱出来的,跟死掉一样,脸色惨白惨白的。不小心被我碰到了,右手立刻垂落了下来。我快吓死了。”她的眼睛望着天花板,似乎还在不断复现先前的画面——如同突然放下的停车栏杆一般,使她猝不及防地踩了一脚刹车,胸口被保险带勒得生疼。
“长痛不如短痛。”连我也不清楚自己说的话是朴实还是无能,“你一定要想清楚的啊。这真的不是随随便便的小事,不是你能够负担的。”该死那些浪漫的电影从来只会强化描写那些虚无的情啊爱啊、月夜啊、星河啊、玫瑰花啊勿忘我啊,我倒想看看有哪个敢直接把镜头对准产妇的临盆下体拍个三分钟。
“你说的我都懂啊。我什么都明白。但没有用。”她几近冷淡地朝我笑了笑,“我昨天出门,其实是约了小狄……我准备好要告诉他了……”
“……你准备好要告诉他了……”我喃喃地重复一次。
“嗯,我原先等在店里,要见他。没一会儿,突然觉得不对劲了。我赶紧冲到厕所。几乎是血流成河啊。最大的血块,足足有五六公分。我敲门,拉了一条缝让排队在我后面的女孩替我先买点卫生巾去。好在她本来就带着。后来还是她扶我到外面,我等着的时候她和她的男友一起还帮我去叫车——是个很好的女孩子啊,看起来应该还在读大学吧。我坐在那里的时候就想,大概是孩子保不住了,我和他没有缘分吧。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其实,就是那个时候,我看见了小狄。”
“……诶?……”
“我是看见了他的。但我身体很冷也发软,使不出力气。我没有叫他。我在大堂旁边的花坛那儿坐着,他就在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往我们约的店拐过去。穿着黑色的外套和一条深咖色的裤子,头发又剪短了一些,就比板寸长一点,还是很衬他的……那个时候……我觉得……”她的呼吸变得激烈起来,“我应该是要恨他了吧。我完全可以恨他的,他一点也没变样,两个多月了,什么都维持不动,也或许他其实是变难看了,但我却没有办法觉察出来。我怎么就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呢。他倘若想整死我,几乎就是轻而易举的。我怎么就能容忍自己那么屈服于他呢。但不论我怎么想,我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恨他啊。明明我有足够的理由可以恨他入骨,但我怎么也恨不起来。连理论上保不住的孩子,医生检查过,胚胎都还活得好好的,没有流产,一点问题也没有。”她将手放到那个代表了一切的腹部上去,“所以,你看,不论是我的意志能作用到的地方,不能作用到的地方,都服从他……我就这样吧。”
我彻底地沉默着,将她的掌心揉开,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网似的纹路。大概总有一些人,她们就是冲动惯了的情绪惯了的,神志里总是养了一群生生不息的鱼,令她不惜疲惫地渴望逆流,回到精神上的永无乡去。
蹲在路边给章聿父母发短信时我的情绪非常低落,警告自己不要露馅不要露馅,一边替章聿撒着千疮百孔的谎言,“但人没事,不用担心的,她很平安”,却在“平安”之后还是忍不住加了两个莫名的感叹号上去。
世界上明明有再太平不过,寻常不过的方式,让两个人认识、交往、结婚、生育,组成家庭——一头急汗的丈夫胖胖的几乎弯不下腰了,但他还是要在刚出生的宝宝头上亲一亲,亲个不够,睡在旁边的妻子头发还是湿着的,眼睛也是眯着的,肿胀的眼皮已经和好看无关了,她精疲力尽却有柔情满怀。
这些再太平不过,寻常不过的方式,也是不肯给予每个人的。
章聿的留院观察明天就能结束,我去附近的超市替她买了些基本的饮料或食物。实在没有概念,孕妇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我一个刘姥姥突然误入了育婴院。我可以买乌龙茶给她吗,里面的茶多酚会不会对她有害?那么果汁呢?番茄红素听起来不像是会对婴儿下毒手的罪犯啊。
我提着一袋食物,临到付钱时又塞了两卷泡泡糖到收银员面前。
“嘿——”章聿见我拿出一根菠萝味的放在她胸口,笑了起来,“真的假的。”
“可以吃吗?”
“我也不知道……应该可以吧?”她努努嘴,“不过,都多大了。”
“没所谓。多大也可以吃。我们以前还吃什么来着,跳跳糖?果丹皮?还有那个跟耗子屎一样的,叫什么?”
“盐津枣?”
“哦哦。”我们各自含着那几乎很早就退了流行的糖果,说话也开始变得含混不清,“好甜哦……”
“是啊……不好吃呢。”
我将下巴搁在章聿的被褥上,低低地看向她此刻依然并不明显的腹部位置:“是怎么发生的呢?”
“……你说孩子吗?……”章聿仰起头,神情不自觉地紧张起来,仿佛就要回到过往的羞涩中去。她鼓圆了嘴,吹出一个粉红色的泡泡来,又等它们“啪”一声爆炸。但很明显的是,无论那是多么童趣色彩的道具、姿势,但章聿的眼睛在疲劳中染成黄色,同时有一对淡弱的细纹在她的脸上划出桨去。
我把头钻进被子里去,昏昏沉沉地闭着眼睛,脑海中一阵灼热的空白,慢慢地,好像有船的汽笛声,我记得以前也曾经听见过,虽然隔了很远的距离,但是凌晨时分,在城市的江面上拉响的轮船汽笛,初曙中依然格外清晰,一度它在我心里留下几近寂寞而浪漫的诺言——而此刻它又响起了,“嘟——”“嘟——”“嘟——”越来越清晰。
我一个猛子坐起身体,掀开被子跳下床,跑向玄关。
“再不开门,菜都要凉了。”马赛抖一抖肩膀,“外面真冷。”
我回头去看墙上的钟,转过脸来,晃着神:“……要进来么?”
他有些无辜地忽然笑着:“可以不进来的。”
“哦,没……不是这个意思。”我跳着退后一步,让出的空间里,马赛把手里的袋子往地上一放后,蹲下身解着鞋带。当我看着他露出在颈后的衬衫领,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一片空白中唯一的念头就是我要拥抱他。
在桌子上摆了筷子也拿了盆和碗,我没什么成对的餐具,虽然商店里但凡推出什么新品,总是一只黄色一只蓝色,一只黑色一只白色,连杯子勺子都要变作一双以防它们孤单,好像在厨房里摆一摆,过六个月就会多出一只绿色和一只斑马纹的后代来。好在我没有严重的选择障碍,替我大大地节省了一笔。
马赛拿着那只我所有餐具中最简单稳重的白瓷碗,对比之下我手里的米黄色可以用鲜嫩得幼稚来形容。
是因为这个理由么,我难得地觉得他今天看来与众不同,以往总是紧紧包裹住他,让我有所畏惧的名为年少的藤蔓此刻荡然无存,甚至他不过是自如地朝我看一眼,也让我手指间有些难以控制的哆嗦。
“……我说的可是烤羊肉啊。”开口前我先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宽容一下吧,这个点儿可没有地方卖,有羊肉馅的饺子算很好了。”
“我都不知道饺子还有羊肉馅的。”
他干脆地乐:“真没见识。”
我也干脆地认:“是啊是啊。”又打开一个圆形的盒盖,“那是什么?生菜?”
“嗯。”
“都捂成熟菜了。”
“半天没人开门啊。”
“我是……”我回神,“怎么你就来了呢?”
“嗯?”他被我问得一怔。
“怎么突然来了呢?”
“觉得你八成没有睡,八成里的又八成在玩电脑,八成里的又八成的又八成饿得直叫。”他信心十足的蓝图八成都是错的,但我却挺窝心地没有戳穿。看他用筷子往我的碗里一颗一颗夹着饺子,于是之后马赛说了什么我根本没有听进去,他筷子拿在偏尾端的地方,比一般人的位置要高,指甲盖上看不见什么白月牙,那说明什么呢,是身体很好的意思还是身体不好的意思?我一发呆就忘了自己已经停顿了动作,直到马赛用目光把我唤醒。
“怎么了吗,累了?”
“不是。”我用力地摇头,筷子尖插进饺子去,仍然冒出一些油亮的汁水来,而更快的是新鲜的香味,在转瞬之间侵入了我的神思,“……怎么你就来了呢?”
“诶?”他没听明白,“刚不是说了嘛——”看我这次摇头的频率变得既慢又凝重,即便不明真相却也知道有什么东西绊住了原先轻快的空气,“出什么事了吗?”他伸过手握住我的手掌。
“……”我还真不知道说什么,只是回握的力气无可奈何地透露了我的慌张。
章聿的腮帮子还鼓着一个小山丘似的圆包,那是属于我们幼年时期的记忆,她在讲话时那个山丘便不时左右地滑动着,我似乎能闻到那块泡泡糖在她嘴里灌满了的甜味。但她用那么甜的味道,简单地吐出十几个词语给我:“喝醉了,其实是我故意的。我让他送我去的旅馆。”
她的声音轻柔,似乎品味着其中独属自己的温情。但我还是不可自制地打了个哆嗦,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确认自己所处的环境。即便没有那么多慈悲心肠,可常识依然告诉我这是个不断诞生生命的地方。那么,当中又有多少个生命,是用“喝醉了”“故意”和“旅馆”为开端,就像从河流打捞出的空罐头一样,被抛入这个世界的呢。
“……我真是落伍了……”没有其他话可说,我只能尴尬地苦笑着。
“你回头可以尽管骂我。”
“我不骂你。”我看着章聿发黄的眼睛,咽下了后半句话。我想说“反正无论说什么你也不会听的”,可既然连我自己都明白,又何必多费口舌呢。她正是坚信醉态中的自己具备更胜往日的杀伤力,外在上的,或者内心里的。所以她咕哝的声音无止境地诱惑下去,她把自己放倒在床上,从床单上抬起红润的脸,眼光里的羞赧却是完成了一种豪放的暗示。她就用那模糊的视野把自己也模糊地画了进去。在那里是小狄慢慢远掉又终究近了的轮廓。
最初只是平常的同学聚会,但章聿从开始就抱定了决心,她是一眼看到了今日的结果的,但心里唯有献上祭品般壮绝的优美。所以她喝得连自己都没了数,把即将要献给灾难的身体用酒精沐浴了一遍又一遍。
等到一切都由进行时发展为完结时,她从喘息里察觉眼睛周围的水汽。她在昏昏沉沉中记忆着小狄把自己从KTV前拖出来,塞给她一张卡说之前她借出的钱,现在都在这里了,“密码是你的生日”。
小狄大概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做这种思维简单的设定,000000有什么不行,123456有什么不行,偏偏选择了章聿的生日。
而他随后忧心忡忡地替她打开手里的包,替她拉开里层拉链,又合回去,照顾着这个已近半失魂状态的她。
“我会等你的!”她朝小狄的背影喊,里面那么吵的K房,她的声音竟然还是略胜了一筹。小狄的背影不自然地定了定,但转身的动作不够艰涩,等于又给了章聿可乘之机。
“我以后再也不可能遇到和你相比的人了,我知道。”她一开口就透露了自己眼下有多么“沉醉”,但她舌头还没硬,恰恰相反,她有一瞬仿佛回光返照式地无限伶牙俐齿,“我常常听别人一种说法,很有可能一辈子也遇不到自己命中注定的人,知道他在,他一定存在,他和自己是百分百的,上帝拍胸口做保证——但是她们知道有这样的人,却根本不知道他是谁,在哪里,怎么才能找得到。我就想,比起她们来,我是多么地幸运才对啊,所以,别人想求都不知道怎么动手去求的,我就这样眼睁睁放他走了,会遭天谴的吧?”她快把自己讲出眼泪,但很快又笑成饱满红润的苹果,“和你分手,是我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通通加起来比,都找不到比它更让我懊悔的事。我想修正这个错。我会等你的。”
把这段话清清楚楚地说完,用完了章聿所剩无几的理性,没多久她就在KTV里软成一只小小的虾,小狄要送她回去,被她拖住说自己忘带钥匙了回不去,就送她到一旁的宾馆去吧。
当小狄找人合力把章聿抬上出租车时,她大概是以为,自己什么都准备好了吧。
我在一个很长的憋气后,重重地吸了口气:“……太胡闹了。”
章聿率先叹了一口气:“我再有一个月就三十了。你记得么,我们以前一起看《老友记》,还没有办法理解,里面每个人过三十岁生日的时候,为什么那么抗拒和惊慌。也真是,到现在我才理解。离得越近我越害怕。我孤单坏了,我甚至觉得怎样不齿的事都可以做一做。”
“……你这个人太极端了。”我心里凉凉的,“那未来的四十,五十,六十,是不是就别活了。”
“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现在我的心还没有死,可一旦它放弃了,那就是真的死了吧。”
“……”我一瞬脑子里开闸似的充了血,我说不清自己是不是又开始愤怒和不安起来,但我必须忍住。我知道自己在见证一个极大而高危的赌注,“先别说了……今天你先好好休息,明天我来送你回家……”。大概连我自己也忘记了,等到反应过来自己的舌头下还压着那颗和章聿同样的泡泡糖,我的整个口腔已经完全被那童年时分的甜味吸干了所有口水,它硬得像颗石头。
“有个朋友,生病了,之前去医院看了看她。”在马赛的掌心里,我唯有这样避重就轻地逃避现实。
“噢,是吗。”他毫不怀疑,“病得厉害么。”
“倒还好。只是我挺心疼她。”却心疼得始终不明不白不情不愿。
马赛夹了一个饺子到我面前:“嗯。”
“你明天调休么?”我一嘴羊肉地问他。
“可以晚些去吧。”
“哦是吗。”我低下眼睛搅着碟子里的醋,“也要注意身体。”
“你可没有资格说我呀。”他还有开玩笑的心。
“唔唔。”
“凉了吧?”
“还好。”我囫囵地又吃一个。
“好像是有点凉,我去热一下?”
“唔唔。”我头点到第三下,发现自己好像是哭了。我抬手用小臂蹭了一下,果然有水的痕迹。然后如同开关跳到了上一个级别,突突突地,从我身体里开始全速运转的机器,拼命地挤出了大滴大滴的眼泪。我是掉在一个酸味的湖里爬不出来,连腰都直不住了。
大家都想要“幸福”啊。说一万次一亿次,几乎被透支的词语,但我们每个人都还是想要啊。到后来不择手段,气急败坏,掷着那个总是不肯给我们正面的硬币,依然心怀希望总有下一次会成真。但被甩的被甩,被骗的被骗,走一条孤悬的桥就快到头了可它依旧要坍塌,求不得的依旧求不得,放不下的依旧放不下。
我用力地,紧紧地抓住马赛的胸口,到最后几乎像要把自己的味道蹭到对方身上去的犬类。
“……”他在一阵屏息后低着头问我,“没事吗?”
“没”字惯性地要应声而出,可我咽了回去——这大概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我可以全神贯注地把自己的精神意志当成可见可碰的东西,倾注到那枚名叫“幸福”的硬币上,我用了所有力气吧,以至于不知道还能怎样用力,等待它给我一个明朗的正面。
第十一章
我和汪岚都认为人的心要挽救回来是天大的难事,四面八方地使尽全力也往往很难撬动它挪个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的额头的汗水已经干了又干,认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世界上无解的题很多吧,有些过了千百年也许有后人来放个支点和杠杆就搞定了,但这道却是永远无解的题。
从4S店里重新回到我身边的坐骑换了一张新的前脸,那副犹如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的“完好如初”,仿佛反悔般要否决我记忆里与它有关的画面。而车库的立柱也已经被粉刷一新,不愧是一平米要收取八块八毛的高端物业,工作效率飓风式地快速。我站在这根比以往更加光洁的柱子前,脱下手套,用右手的食指端一抹,一小块尚且新鲜的粉末就在上面老老实实地招认了。啊,果然,掩盖得再深,那依然是确实发生过的事——我像个重回犯罪现场的侦探,这里的蛛丝马迹只激发出了内心更深的兴奋,再动一动鼻子,也许连当时分布在空气中烦乱而焦躁的气味都能重新闻到吧。于是,侦探,加害者,被害者,我似乎是带着多重身份,再访这个现场。而不管是谁,无论表面上有多么不屑一顾,本质中还是难逃对drama queen的向往,因为我一颗颗在皮肤上站起的疙瘩,大概就是竭力掩饰自己此刻有多么得意的后遗症。
所以也没有多少害怕了,当回到楼上的办公室里,汪岚冲我一招手时,我迎向她的每一步都额外地抬着膝盖,仿佛有一个悄然的下行的台阶。我在巨大的得意中把自己默许在了高处。
两三句聊完工作,汪岚伸展着手臂:“累坏了。”
“又加班了?之前的报表有问题吗?”
“嗯。”
“唷,谁的年终奖要蒸发了?不过,干吗事事亲恭呢,不是手下牛马一群嘛。”
“一群黑毛和牛与赤兔马,比我还难伺候。”
“呵,农场主里你人品最好了。”我与她玩笑地闲扯,却在每个句尾上都翘着按也按不下去的笑容,“所以,弄完了?”
“差不多了。”
“噢,今晚一起吃饭吗。”越来越昂扬起来的快乐没准与挑衅无异了吧。
“诶?”
“想吃点好的呀。”汪岚自然不知道,我津津有味聚焦在她脸上的视线里,蕴含了累积数日的近乎“资本”的东西。她在我看来彻底的一无所知和蒙在鼓里,让我忍不住惺惺地几乎想要怜恤她,“我请你啦。这顿。”
“干什么,还请我客。”
“没干什么,请你吃饭有什么不行。”我舔舔嘴角,好像那里干涩着我的无耻之心。
“不过今晚……”汪岚想了想,“啊今晚不行,我有事了。要不改天?”
“也行,看你方便,然后我们就去好好吃一顿。”
本来嘛,我有足够的理由去发表一个炫耀性的宣言。就好比一个赤贫在突然得到天降的巨款后,料是她有一颗再冷静不过低调不过的心,克制了一路,也会难以自制地在尽头的甜品店里买下他们所有的切片蛋糕吧。而我从昨晚开始,只是在一宿的失眠后继续失眠而已,因而汪岚就是我第二天能够找到的唯一抒发窗口了。
我好像怀着迫不及待要将她的店铺席卷一空的期待。一整天的闲暇里,关于这份臆想的冲动都在不断填塞我的大脑,那迟迟不退的高温升华了我的声音,以至于接起下一个电话时,我的嗓门罕见地活泼喜悦:
“喂?是哪位?”
“……”对方被我结结实实吓了一跳吧,有一秒没有反应,等到再度开口时,他也显得很宽慰,“哦,是我。老白。”
和“是我”组合在一起的称谓太突兀,我面对手机屏上一串“无法显示来电号码”还在迷迷糊糊,但记忆渐渐复苏,像播放快进时的一株植物:“啊……哦……哦是你,你好……诶?”
“我今天晚上的飞机就回来了。”
回来,从哪里回来,不得不承认,我把辛德勒的一切早就完全忘得干干净净,但我必须保持一些类似冷淡的礼貌,“是吗?要回来了?”
“嗯,不过飞十一个小时后,要到也是明天凌晨了。”
所以呢?我在不由自主地皱着眉头:“真是挺辛苦的。”
“明天晚上你有时间吗?”
“诶?”
“没空吗?”
“啊……”事已至此,我总该想起来,的确是,在我的生活里,还存在着一位这样的相亲对象,他早早地通过了我父母的认可,并且也一度被我沉默地接受了的角色。我感觉额头开始微妙地发热,“明晚不一定……最近挺忙的。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大概走了两个月,想回来后见见你。如果很忙,那就再改时间好了。”辛德勒说得平静,但我还是听见唯唯诺诺做着答复的自己,是那份巨大的心虚,让一颗石头落下半天也触不到地面。
“真不好意思……”
可是辛德勒冷不防扔了一招撒手锏出来:“我前面没说实话——其实是给你父母都带了点东西,本来偷懒想让你帮忙转交,那要不我直接送过去?”
我脑袋嗡嗡响:“啊,不用的,那么麻烦你……”到后来字字句句说得咬牙切齿,“要不,我还是抽个时间过来吧。”
如果让老妈接触这个久违了的“未来女婿”,我无法想象那会是一个多么失控的场面,搞不好她就摆个我的照片在桌上,然后要辛德勒和二维的我先拜个堂成亲。谁知道呢,对于“逼婚”二字,我永远不敢去设想它的可能性到底会突破到何种程度。
挂了电话,终于从昨晚开始一直紧紧地,把我像动荡的电车中的手柄一般紧紧地抓着的激动的情绪,开始急速地消退。我茫然地站起来环顾四周,好像已经停止在一个没有预料的车站上。
呼吸,冷静,这不是什么难事。去和辛德勒见一面,完完全全地拒绝他,跟他说对不起,然后回来,驮着荆条去见老妈负罪,听她一顿捶胸顿足控诉我如何糟糕后,我就可以全身而退了——顶多损失掉几分听力而已。
但在那之前我要先打个电话回家,我要先做一下铺垫:“那个,白先生刚刚联系了我啊。说他明天就回国了。”
“白先生?哪个白先生?”
“要命啊!你连他都能忘记?!我还以为你宁可忘了我是谁,忘了天安门上挂的是谁的照片也不会把这位贵人给忘了呢!”
“什么啊,我真的反应不出来啊。”
“……他不是你给我介绍的吗?介绍人做成你这样,社会要暴乱的。”
“哦?!哦!是吗!啊,‘白先生’啊。”老妈的语气犹如给喜羊羊配音,“这次出差真够长的,终于回来了哦?”
“对了,他要送你们的东西,不要了行不行啊。”当然我必须先就此好好质问她一番,“他还不算我们家什么人,这样多难看啊!”
“干什么呀,至于吗,拒绝掉反而没有礼貌吧。”
“因为我马上就要跟他一刀两断”这种话现在说出来,也许对住在我家那栋楼里的十几户邻居们会带来意想不到的类似瓦斯爆炸的伤害,所以出于人道主义我也要先忍:“懒得跟你说了……反正你别给我添麻烦了!”好吧,看来之后光是负荆大概难以为我洗去积累的罪恶,我不仅要背负荆棘,还要再雇一个大汉在上面表演铁锤砸砖。
但一切都没有关系啊,我尽可以硬着头皮去做这些原本会让我不寒而栗的事。甚至现在的我既不觉得需要硬着头皮,也不会有一丝打退堂鼓的犹豫。只要让我回到之前的夜晚,回到昨天晚上后,往后一切都仿佛有了一个预设的HAPPY ENDING,板上钉钉地告诉了我哪怕经历一些挫折和考验,它们也只会如同飒飒的雪片,把这条路衬得更加美丽而已。
昨晚我的房间里没有雪,但仍然有带着同样密度和重量的——一会儿是言辞,一会儿是音乐,一会儿又是图像,一会儿又是温度,一会儿又是触觉——总之他们在每一个感官上奴役了我。
我把自己全副交给它们后,就可以用仅剩的,类似魂灵般的核去一遍遍对马赛确认,我要他告诉我。
“我喜欢你。”
无论他说第五次第六次,我继续回答:“嗯。不够。”
直到他笑在我脸上:“怎么不够。”
于是我也终于笑了起来。
所以没什么需要顾虑的,害怕的,我甚至可以拍着胸口对自己保证,对老妈老爸保证,对全天下关心我不关心我知道我是谁压根不知道我是谁的人保证。我在恋爱里,不管是如何开始,也暂且不说未来它究竟会不会圆满,但至少此时此刻,我被肯定了,被保护着,被认可在恋爱里。
而只要一想到这个念头,如同冬天里把一双冻僵的脚放进热水盆——这是最接近我记忆里,带给我“活过来了”一般体验的事物了。那会儿我还真没考虑过,再热的水也会有变冷的可能。
厦门的项目进展到了正式的前期调研,这回轮到对方飞过来和汪岚等人面洽。因此我很快在走廊上被静电打了手指似的突然一怔,从擦肩而过的人那派走姿上,认出了汪岚的前男友。
其实没有和汪岚的前男友直接碰面过。那短促一面里引发的忐忑源自某天在汪岚家看DVD时,她不小心拿错了光盘,在电视上放出了用来剪辑成婚礼视频的素材影像。汪岚似乎是在意识到错误的刹那就选择了放弃,她放弃惊慌,放弃尴尬,放弃重温一次的感伤,朝我比了个“damn”的手势,反而是她主动问:“要看吗?”
换我僵在地板上:“……能看的?”
“能看的。”她也盘腿坐了下来,“至少能看看我当年的样子。还不错吧?”
“还挺不错的……”她那会儿的头发长点,是年轻女性流行的及肩,离得靠气度驾驭才能相得益彰的过耳长度还有一段距离。说稚嫩一点好,还是说天真一点好,青涩一点好呢,我好像在看一株笔挺而美丽的树木刚过碗口粗的当年。难怪影像里的光线都偏爱着她,勾勒着带着融融光带的弧线,脸颊上,肩膀上,手腕上。
我刚要真诚地赞美她几句,画面里带过一个男人的样子。差不多是我头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人物。至少第一眼看来离“丑角”的名头很远,与之相反,“正直”和“温柔”几乎由内在品质外露到了可见的地步。终于我恍然中能够理解,为什么连汪岚也能有被蒙蔽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有一块盲区的存在,从眼球通到心脏,还真有人能够找到这块隐秘的区域,从此他只把想让你看见的给你看,不想让你看见的在盲区里,挖了一个可以穿越整个地球的洞口。
“老天瞎了眼啊,这副长相拿去给随便哪个劳动模范不好吗?”
“我同意。就是打从他开始,往后我对美男子都很难提起兴趣,现在坚信不疑他们回头就在小区虐猫,或者专门堵孤老家的厕所。”汪岚和我头点在一个节奏里。
“那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蛇皮袋。”
我们用对话把空间补得很满,你一言我一语地把彼此的意识都尽量从视频上剥离出一点,多了点时间调侃大笑,弄得直不起腰,就少了点时间去温故画面中糟心的历史——汪岚让王博潭一横手抱成童话里的公主,她设了四分的防可还有六分的不设防,因此尖叫和笑声里惊喜是完美的,没有被惊喜完全破坏的姣好的容貌也是完美的。她伸手去揉王博潭的头发,揉成一只似乎永远不会对你变心的玩具熊。
好东西一旦馊坏,带来的寒意果然比什么都瘆人。
“以后必须找个又丑又老,身高不过160的才行。”
“头发浓密行不行?”
“当然不行,不求全秃么,半秃最完美。那被风一吹,两三根最长的毛发在盆地边缘迎风的样子,好迷人是不是。”
“没有体臭行不行?”
“怎么能行?!最好能把我熏得半晕,一天上班后的劳累瞬间就忘却了呢。”
“对牙齿有要求吗?”
“有牙垢,缺两颗漏风的话更加分。讲话嘶嘶嘶嘶,自带回音效果啊!”
“遇到这样的男人,一定要嫁。”
“不嫁不是人。”
但这也是发生在马赛入职前的胡言乱语了。我和汪岚都认为人的心要挽救回来是天大的难事,四面八方地使尽全力也往往很难撬动它挪个窝,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的额头的汗水已经干了又干,认定这是一道无解的题。世界上无解的题很多吧,有些过了千百年也许有后人来放个支点和杠杆就搞定了,但这道却是永远无解的题。
因而等我想起那个背影有不大不小的可能来自汪岚当年的盲区,可是等我加快脚步想追上去看个究竟时,已经没有了目标。
“汪经理等下要出去吗?”在卫生间里遇到汪岚的助理时,我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对,对方有个样本工厂,汪经理等下会过去看。”
“在哪里?”
“具体路名我忘了,但是挺远的。”
我想了想:“汪经理应该不会就自己一个人去吧。”
“诶?”助理对这个提问疑窦丛生,“肯定不会啊。怎么了吗?”
“……没,当然没,就随便问问……”我还没来得及找机会跟汪岚说明,从一条带着误差的短信开始顺叙还是倒叙呢?几天来内心的腹稿打了千百遍,换算成长篇小说估计已经出版到第五册了。可每次刚挤出一丁点儿勇气,又被我趋近真空的不安回收了进去,来来回回,反反复复,我的拖延症在这件事上得到最淋漓尽致的体现。
没过多久马赛发来消息汇报着自己“今天会去外面看个工厂,大概九点多才能回来,到结束了打你电话。”他好像能够探知我杯弓蛇影的心思了,用“不要担心”四个字做了收尾。我果然让它们安抚得一瞬乖巧了,两脚在地上走的是直线,却在想象里拼命地转圈。
入夜我等在客厅里,隔几分钟看一眼时间。一盘豆腐干吃得心不在焉,站站坐坐自己在房间里演独角戏。好容易手机有了体贴的回报,第一条还是辛德勒,告诉我他已经登机了。这让我不由得自惭,对方都把情况交代到这份上了,我连最简单的“等你回来”四个字都说不出口。
很快第二条短信杀了进来。我还来不及看,第三条和第四条是直接用语音通知了我。一旦从文字变成声音,什么都没了回旋的余地,好像一个完成了进化的怪物,躯干的任何一处都真实无误。两个同事口音不同但语气相同地告诉我关于这个怪物的事。我放下手机,在沙发上找衣服裤子,毛衣套上后都没立刻察觉前后是对调的,脖子让原本该属于后颈的高度勒得发憋,我那时只认为是自己本来就喉咙发憋。冲出门时想起没带钥匙,钥匙在哪里,我两脚朝摆在四面的梳妆台,茶几,电视柜和餐桌转了连续几个九十度,到最后头也晕了,耳朵里嗡嗡响,才从自己干涩的手心里听见它们大概喊了许久的“在这里”。
差不多就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等我从路边坐上出租车,不顾驾驶员的一脸莫名,把后排的玻璃彻底摇了下来,让三九严寒天里的冷风对我进行沿路的拷问。
就在我冲到派出所大门的灯光下,隔着楼前的小院子一眼就看到了在正前方的房间里,正熙熙攘攘站了不少人。随着我逐渐接近,自然看得越清楚。
副总经理在此刻打来给我的电话,他说自己现在在医院看望伤者,王先生没什么问题,可他的秘书还在动手术,不幸中的万幸是生命没有大碍的,但医生说脾脏破裂的结果依然很严重。他的声音充满了可怖的威严感,问我“你现在在派出所?”
“嗯。”
“行吧,等警察那里有结果了,你第一时间通知我。”
“嗯。”
“搞什么东西!”他不出预料地在愤怒中咆哮起来,“简直匪夷所思!怎么会出这样的纰漏?会给公司带来多大的影响?完全不考虑的吗?”
“嗯。”
我等在三米外的走廊上。在大多数人的胡思乱想里,派出所毕竟还是个有距离感的存在,仿佛里面直接储存着一把霰弹枪,一条老虎凳,一个狗头铡,关着一个火云邪神,电梯直达地狱十八层,总之一句话,靠近即死。尽管这个社会早已日趋沦落,晚上八点后有楼上的丈夫对老婆施暴,晚上八点前有老虎机在楼下诱拐未成年人的零花钱,而把我三十年人生里丢过的钱包全部加在一起,说不定早已足够买下一打按摩浴缸了,可生平第一次踏足派出所,一点点地我发觉原来它还是非常普通。几间办公室、电脑、办公桌,做笔录的警察长了一张停留在大学第三年被篮球砸中面部时的脸,手边摊着一个记事本,此外还有三四名我的公司同事,总共不到十个人,却把小小的空间站出了地位区分,有的一眼就能看出是站着证人会站的位置和姿势,有的一眼看出是坐的嫌疑人该坐的位置和坐姿,被轻微却一致地抵触了的中间的位置和姿势。他脸色好像还很坦然,反而把其他人都衬出彻底的苍白来。
这份苍白里有汪岚一份。
她垂着脸坐在一张凳子上,周围全是大男人的环境里,她的瘦弱也显出额外的美。她一手托着脸,另一只手——
我看见汪岚仰起了脸,然后她举起另一只手,下一秒,屋子中央的她抓住了另一个屋子中央,脸色坦然的马赛,她抓着他的手腕。这个流畅的动作让前因后果都刹那归位于了合情合理。
“啊。”这是我唯一能够发出的声音。拿着一个杯子走到水池边,手一滑它打碎了的时候会发出的声音。有时想抄一条近路,却在拐弯后发现前方是死胡同时会发出的声音。养了很久的植物,发觉它烂了根,只有叶片部分假装还存活着时,会发出的声音。算了一道过程繁杂的题目,信心满满却依旧被判定答案是错的时,会发出的声音。
第十二章
她似乎会被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里,她不会老去,她不会消失,她不会遇到之后的人生难题,它们不可能靠近得了她。她的这份美丽是要和许多个人的记忆一起永存的。而我就对着这个陌生的远远的在几条代沟之外的高中女生,突然在心里涌出剧烈的感动。
刚下过场雨,工厂前的地塌了一块,积水后成了个坑。中间临时摆了条供人行走的木板,去的六个人就在上面走成了一线天。
汪岚在第一个,气势拿捏得很妥当,长靴的跟高一点也没克扣掉她脚步中的顺畅,这天连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早晨出门前化的妆,眉笔重了些,眼线翘了些,口红上还难得的又沾了沾唇蜜。她把服装也挑出了更苛刻的要求,一步裙的长度稍微有些不妥,哪怕是毫米之间的失手也被她不由分说换了下来。唯有经过这轮残酷的海选,获胜的选手才能最好地展露她双腿的线条。那是一点也看不出疲态,看不出过往,看不到复仇之心的,单纯美丽的线条。
事后我对汪岚当时的心境仍然无可避免地认可着,毕竟放到相同的情况下,汪岚的表现绝对是小菜级别的,为了对该死的前男友们展现今日的自己,甩他一个云泥之间的俯视,恨不能把房子穿在身上,或者至少也要事先饿上半个月,只求把自己塞进童装尺寸的女生,我见过不亚于两个排的数量。她们自古都接受着同一种理论的灌输,头可杀,血可流,在旧情人前的脸面绝对不能丢。女生们集体一字排开,出发前唱一首《红高粱》,喝半碗二锅头,才雄赳赳地迈着杀小鬼子的步伐,扭着饿塌的蛇腰踏上征途。
且不论走在汪岚身后的王博潭是不是也跟着太太喝上了外太空的水,至少汪岚有十足的资本把今日的自己从头武装到脚,用她积蓄良久的实力,和同样与日俱增的恨意。
我不知道具体是到了什么时候汪岚才重新认识到自己心头的恨意压根儿还处于完好无损的状态。涂着抗氧化妆品,喝着抗衰老口服液,总之花了大工夫,下了大本钱地一直默默蓄势待发。说抹消就抹消的快意没能发生,所谓的一笑泯恩仇更是狗屁,因此越是离合作中的握手言欢更近,汪岚心里从冰块状态被解冻的恨就以数倍于原先的体积,成为了阵仗浩浩荡荡的水。但凡心里浮现出丁点儿关于早年的画面,得来的就是更加穷途末路似的厌恶,厌恶升至恶心,恶心得她把脸色挂得愈加平静得可怕。除了偶尔地回过肩膀,发现身后还走着一个“同伴”身份的年轻男子,脸上是表里如一的镇定,汪岚朝马赛柔和地笑了笑。
房门里的事件调查还在持续,天非常冷,打开手机的软件看了看果然温度比昨日又降了一个我的猝不及防来,我立着领子,徒劳地想安慰自己的体温。大概连门卫室里的大叔都看出我由内而外的寒意,打开门问我要不要进去躲躲风,或许这个寥落而平凡的半夜三更也软化出他一些不像以往那么特殊岗位的心肠。我当仁不让地答应了,抓住他的好意,在那间不怎么宽敞的小屋子里,哪怕只是站着也好,我的双腿已经快要麻痹了。
大叔在读一张超市优惠海报。我站在角落捧着手机翻阅着新闻。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对话。也许最初我还曾经有一份八卦的心,企图和他闲聊一些《派出所的故事》之类内容,听听他所讲述的持枪歹徒或者江洋大盗。但他给了我一个很沉默而停顿的背影,让我无端想起键盘上的Esc键,好像一根按着它的手指,什么都能给退出去。我开始察觉自己的无礼来,乖乖退回到被施舍的屋檐下。
一个老同学在开心网上晒她的美洲自驾之旅,一个老同学的孩子会说话了,我的首页有大概四个新上传的视频,系统提示我有一个老同学今天过生日,是我的错觉么,比起先前轰轰烈烈的三十岁,三十一岁的他几乎连自己都忘了,不以为意地转着几个笑话帖。
我忘记了是哪一天,不知怎么就在网页上把某个高中的学校论坛从头一页页刷到了尾。说实在,没有什么特别有内容的帖子,两三个骂老师,两三个发表所谓的“各班篮球队实力比拼”,两三个讨论最新的动画,剩下的就是没完没了“三班的班花是谁?”“谁知道六班的篮球队长叫什么名字?”“学校合唱队里有个超级美女是几班的?”也有人仗着自己可以不暴露真实身份,冲进这个简陋的页面,把众目睽睽装成空无一人地大喊一句“某某某我喜欢你”。
但是我很快发现有个女孩的名字在许多帖子下面频繁地出现,有人尚不知道她的名字而在广撒征求帖,有人知道她的名字,把她默默地供在“你暗恋的人”名单下面,有人寻找着她迎新晚会上的视频。
我发现了一个被许多人爱慕的女孩子,尽管是在和我毫无关系的一个世界,一个苦恼着和我所苦恼的事物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随随便便就能披着明媚日光让电影胶片两侧的带孔在上下走出音乐来的世界。我好像被某种不知名的毒素般的兴奋鼓舞着,那晚到最后,一直用类似偷窥狂和福尔摩斯合体的精神,在网上不断地搜寻着这个女孩的讯息,直至终于在她所参加的校广播会网页上看见她的照片。
真是非常非常漂亮的,同样也是非常十八岁的照片,她戴着蓝色的细款头箍,及肩的头发,有一对酒窝,一个比另一个稍明显些,使她的神色里酿足了笑意。我想自己在那个瞬间的心情是仿佛安下心般的松弛和满足。远远配得上许多人倾慕,明着暗着,想尽办法在她面前投个三分球,想要和她说个笑话,但步子到她面前就会投降般落荒地转走,留一个充满懊悔的ID只敢在网络上喊出八九个感叹号,她就是配得上这一切青春戏码的女孩子。她有属于自己的十八岁,她穿着蓝白相间的土气校服也能穿得格外漂亮,她摊着一叠课本要赶作业时苦恼得很动人。她似乎会被永远停留在那个时间里,她不会老去,她不会消失,她不会遇到之后的人生难题,它们不可能靠近得了她。她的这份美丽是要和许多个人的记忆一起永存的。而我就对着这个陌生的远远的在几条代沟之外的高中女生,突然在心里涌出剧烈的感动。太古怪的心情了,我很明白,但却不能阻止这份感动坚持地丰富着我的意识。
无论什么时候,我一旦回忆起那晚坐在电脑前的自己,都会如此鲜明地重温到贯穿了自己的温热的感动。我想自己离那个岁月异常遥远了,也不可能回到那么青涩却又无敌美好的感情大戏里,我眼下走进校园多半会被人叫一声老师,所以仅仅是这样毫无关联的,纯粹单方面地参与,也能十足地打动到我,也能让我察觉出自己内心一千个一万个的不情愿来。
不知过了多久,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二十分钟,下一秒有人敲敲窗户。
门卫大叔先一步抬头,在我的余光里他回归到工作状态,他说的“干什么”三个字,很生硬,透着固态的怀疑和不满。我在他的背后,顺着他看——门卫室外站着的马赛。
他总算来了——这话说得真奇怪,里面藏着我多么矫情的自嘲,即便我方才从头至尾没有看他没有跟他说话,我给予他的注意力也许还不及那位警官手里的圆珠笔来得多一点。我想我把自己摆得很冷淡,虽然这份冷淡在刻意为之的前提下简直一点也冷淡不起来。我知道我这份姿态是做给谁看,但反问之,我真的知道自己这样几近幼稚的界限是画给谁看的吗?
其实王博潭也揣着与汪岚不相上下的较劲心理吧。他得一再证明自己此刻的选择带来的是能为世人所认可的“值得”,捡起西瓜丢掉芝麻的人早不止他一个,这是正常人会做的合理取舍,反其道而行之才是可怕的天真与低廉的做作。好歹他进了著名的国企做总裁助理,之后与美国合资筹办分公司时就被派任成总经理,在美国待了一年刚刚回来,说话中间洋文的比重透露了一切。不仅如此,衬衫袖子上已经不是普通的透明纽扣了,每天换一副金色的袖扣,偶尔出差只带一名随从,也是为了彰显平易近人的另类奢侈。王博潭在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无非还没遇上机会,至少汪岚不是他的机会,是一段由青春冲动引发的人生,碌碌地,欠缺惊喜与豪华。
倘若真要说有实际的不快,大概还是之前汪岚挽着马赛的时候。王博潭在机场已经注意到了这两个人,可那时无非看来比较醒目罢了,等到身份一经变化,马赛先前在他眼里还没那么嚣张的站姿宛如是计算出了两人的年龄差一样,当即就刺眼了起来,连同马赛头发的长度,卷到手肘的衬衫袖子——手肘里挽着汪岚——通通地让王博潭感到了不快。
他那天自认为很宽慰的笑,到这次又原封不动地保留了下来。一度甚至打算以绅士之姿,寻思在汪岚踏过木板时扶她一把。动作尽管没能实施,可语言里继承起了挑衅的擦边球。
“我还以为你会不适应这种工厂环境。”他对汪岚说。
“没。”汪岚吸着气否决。
过一会儿:“其实这附近的自然风景不错,如果改建成特色酒店,客源会更理想吧。”
汪岚不假思索地称赞:“很有远见的想法。”后来她告诉我,她原本想说的更刻薄:“很有意思的想法”“到底是见过大世面了”“顺便问下,老婆床上功夫好吗”——但这些句子还是带着一丝自嘲的笑意,在她脸上逗趣似的划过了。
“呵——”王博潭自然也能感觉到一丝弦外之音,那时他转向落在后面的马赛,“和汪总一个部门吗?”
“不是。”汪岚替马赛做了回答,“他,和那位琳达,他们俩是企划部的。”
王博潭笑出一副“我也没多关心”的样子,至少他还有基本的常识,两个公司间的接触,再闲暇的空余里想要一段再无聊的谈话,他都不会当众拿汪岚和马赛的“恋人”身份出来做话题。
马赛站在窗外眼睛望着我,手势是比给大叔的,意思是“找她”。可我从没有这样清晰地感觉,此时此刻,连这个陌生的门卫大叔,也比马赛离我更近一点,也给我一丝一毫的暖意更多一点,更像属于我的阵营多一点。
他的头发被风拉扯得乱七八糟,一双眼睛或许是困倦或许是疲乏半眯起来。理应是每个细节都在召唤,发着好像灯塔似的光。
可我觉得我似乎无所谓了,我一点也提不起靠近的力气,不要说提,连靠近的欲望也没有。我好像是被水草缠住了桨之类的,不仅动弹不得,连黑漆漆的无垠都让我觉得前所未有的安慰。
终于保安大叔回头问我:“你朋友?”
“……”我算是以沉默回答,把手机往口袋里一塞,朝他道了声谢,推门回到了尖刻的寒风里。
我瞄一眼马赛的领子,被撕开了一个口,好像开到一半的调味袋,靠近就能嗅到我心里强烈的酸味:“英雄啊。”
他撩出手去摸索了一把:“早知道穿‘七匹狼’了。”
“都完了?”我问他。
“没,我跟他们说想出来上个厕所。我刚刚看见你了。”
“呵,他们倒愿意放你出来?也不怕你跑了?”
“我可不是犯人。”
“这事得警察说了算。”我忍不住缩了点瞳孔看他。不得不说这几个简短的对答已经大大扰乱我的阵脚,我原本是打算放任我的冷漠的,不仅是冷漠,我也许已经做好了准备放任对马赛的一切,愤怒也好,猜疑也好,不解也好,酸楚也好,同情也好,唯独理解不起来。
工厂的四楼到五楼电梯不通,几个人改走了楼梯,汪岚说不好是王博潭有意无意落在自己身边,还是自己无意有意地让王博潭落在身边。楼道里她只听见自己的鞋跟,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吸口气,嗒嗒,嗒嗒一下,她就吐口气。
终究,像我这样的外人不可能做到百分百感同身受,喝同样一口水,不同的舌头都能尝到不同的温度,更何况是横贯了几千个日夜的“得”与随后加倍成几万个日夜里的“失”。就在那个走道里,汪岚想起来,曾经有过一次,王博潭喝醉了回家,她用墙上的门禁对讲系统为他开了大门,但过了半天也没等到他上来。汪岚换了鞋去找,而王博潭是按错了电梯楼层,在楼上的住户家门前呼呼大睡。等到汪岚满头大汗地在地毯式搜索后找到他,王博潭瘫得人都重了一倍。汪岚不得不使出千斤顶和龙门吊的力学原理,在邻居家的房门前摆出一个工地,她以自己的身体把王博潭半拖半背地拽回家去。男人在她脖子上隆重地呼吸着,一个突然回魂似的醒了,抵着她的耳朵喊她“老婆”。汪岚整个人僵硬出危险的生脆来,那还是交往四年后王博潭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叫她。似乎感知到了她的震动,那个称呼结成了串,又加上谓语和宾语,成了句子。
求婚发生的时间地点和周围空气的甜度都不甚理想,可越是来源于生活,越是浓缩了生活化的重,臭,黏腻,负累,越是真实得让人心颤。
汪岚在回忆中侧过脸去,把干巴巴的墙壁看出一层和冬日无关的泛潮。
那么到此刻,和王博潭的重逢顶多也就是忍忍便能过去的“人生挫折”之一吧,或许连“挫折”两字汪岚也不愿认同,毕竟她的妆还没有掉,举手投足美丽得要死,她没有喷出歹毒的暗示或讥讽,也没有兴起沿路捡起一个榔头,敲核桃一样把对方脑子敲开的哪怕是玩笑式的想象,无论什么话题都以工作做结尾,在外人看来她是受了什么影响似的,好得不能再好。
所以之后是怎么了呢。是王博潭多嘴的秘书在此刻提起明天就是太太的生日,王博潭没有把两步远的汪岚回避在自己的声音外:“我当然知道啊。”
“礼物已经都选好了。明天是我先送到王总家里还是?”
“我自己带过去好了。”
“礼物您要确认一遍吗,是按照太太的意思,您第一次给她过生日时送她的表。”
“没事了——亏你能找得到啊。那是很早以前出的款了吧?是有了复刻?”
“对,今年刚出的五周年复刻版。”
原本在读着文件材料的汪岚哗啦撒了一地的纸,她旋即蹲下来捡,一低一高间,血冲到了头顶。到底是没法忘记,明天这个月份和日子,一直被她画了圈独自记在自己的日历上。昏昏沉沉的所谓求婚发生在走廊里,而触发的因由原来是那之前的一出生日宴会。王博潭喝多了,把话从生日宴会一路说回家。从一个人说到另一个人。前一个拍头说他坏,说谢谢你送我的手表啦,后一个眼泪忍成了窝心的笑,是个汗淋淋的红着脸的小千斤顶。
汪岚从来没有细究过自己的婚礼是以怎样的剧情曲线结束的,她不想知道那些所有徒增伤痛的细节,欺骗时间的长,玩弄花招的多,加上自己的蒙昧,所有细节都负责雕刻这三具核心。被劈腿,所以分手了。八个字就够她消化很久,别说又扩增出一则跨越了多少年的小说。
所以她的血在头顶下不来。整个脸红得不吉祥,往下又白得更可怖。
六个人是按照两个公司的二加四,坐着两辆车来的。回去也是这个二加四的阵容。可惜入夜后,他们才发现自己把车停在了没有灯的地方。从这里开到厂区得绕过几个圈,还得避开很多堆成山的木柜。
马赛被指派来帮忙在王博潭的车前充当眼睛,他打一个右转的圈,又回一个15度的左转角度,可惜看得见前面就顾不上后面,正要绕过来的时候,汪岚一步拉住了他,站到那个位置上,很明确地说“我来”。
所以到底是谁的问题,使得车辆撞进了侧后方的一堆重得塌不动的木柜,王博潭一开始还有工夫下车查看,带着很是看穿的眼神,一脸“我就知道”地前后看一看汪岚和马赛,他还没开口,塌不动的木柜终于商谈完毕,解决了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平衡,轰轰烈烈地垮在车头上。倒霉的秘书没来得及从驾驶室抽身,王博潭惊慌间摔坏了脚。
汪岚感到了眼皮前腾起的烟和尘,她在王博潭怒火中烧,一瘸一拐地冲上前来时压根都没发现他的接近。直到马赛把他拉扯住了,他们开始来来回回地瓦解来自对方的阻挠。周围的声音在尖叫着,忙着害怕,忙着善后。汪岚退后两步,抹了一把脸。有什么在大幅度地挥摆,就像一个粉笔擦,要把一条白色的线条擦拭消失,一旦它的边界消失,所有曾经在灰色地带徘徊的游民便可以一股脑儿地冲向无尽的黑暗。
询问一直忙到凌晨三点才算告一段落。可所有人都明白事情不过刚刚开始,麻烦的远在后头。我等到了和马赛一块儿走出那间小屋子的汪岚,终归有什么改变了,一群人出来,唯独他们俩走成了一块儿的样子。
我把路线在马赛身边绕开,径直走到了汪岚面前:“……你吓死我了。”
“医院有消息么?”
“没有生命危险,但还是够呛的。”
“我是问那个王八蛋。”
“哦……他还在医院打石膏吧。”
“嗯。”汪岚回过身体,对四周的人道歉把他们连累到那么晚,尽管有些敢怒不敢言,可大家依然客套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是离开的脚步快得有些夺路而逃似的嫌恶。
还剩下马赛站在一边,风里单薄成个俊美的英雄样,我对他淡淡地说:“你也回吧,汪经理我负责送她回去。折腾那么久,很累了吧。”
“……”他拿不准我的语气是不是又里三层外三层地裹了什么,把我俩来回看了遍,“那好吧。你们才是注意安全。”
“马赛,今天真的非常对不起。谢谢你。”汪岚又蓦然地举起手握住他的手腕,在上面传达了一个真切的感激后才松开。
马赛将第一辆出租车让给了我和汪岚,从后视镜里,我看到他坐进了随后的第二辆。他小跑着两步,坐进车门时裹紧了上衣,一下子在这个无光的夜晚勾出了一道短暂却又异常鲜亮——我认为他窄出了一个非常鲜亮的色块。我不得不强行要求自己拉开目光,只是这个距离每增长一尺,我就听见心口轰轰烈烈的悲哀。
汪岚很疲惫地倚着右侧的车窗,不偏不倚地打醒我印象里之前的一幕。我瞄一眼她的手,先前它曾经冰凉地还是滚热地抓着马赛?我当然会反复地琢磨那个动作,没准还带着类似法医的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吧。他的皮肤是比你冰凉还是比你更滚热呢,你有没有感受到他的,很粗犷的,可以用宽阔来形容的手骨,是啊,往日里看来并不属于强壮型的马赛,却还是在每个地方都完好地保留了男性的气概。你用力了吗,用力的话会感觉到他手腕下的一根腕骨发出节奏分明的声音,你以为那是他的,实际上却是来自你自己的。
“你没事就好。”是直到说完最后一个字我才听清自己发了什么言。
“我不会没事的。”汪岚身体依旧倚着车窗,但是把脸转向了我,于是她的动作看来更加瑟瑟和可怜,像一个完整的“躲”般小心翼翼。
“反正最坏结果,和他们打场官司,如果对方真有这个意图要来告我们的话。”我不愿将她孤独地撇出去成为一个“你”,“不过也不见得啦,给一笔让他们满意的医疗费和赔偿金就能了结吧。这种倒霉事,碰到是很惨,但还能怎样呢。”我听见自己把话说得一会儿没了理性一会儿没了道德,大概我还是没法像对待章聿时那样对待汪岚,可以狠,准,烈地攻击她的死穴。
“不用他动手,公司就会把我整死的。”
“……其实不能怪你……”我觉得自己没有说违心的话。
“没有那么简单的。”而她朝我送来感激的眼神,让我着实有些受不了。
“你那么能干,之前给公司赚的钱都够公司每天在路上随便找个人用车轮碾一碾了吧。”我生生把世界五百强说成了人肉包子的黑店。
“别这样讲。”汪岚还有精力来制止我。
“反正先回家好好睡一下……你害怕吗?”
汪岚露出不堪回首的苦笑:“有一点害怕。主要,我觉得特别愧疚的是,偏偏还牵连了马赛。”
“……他不会有事的。”
“我不敢乐观。”
“唔……不会有事的。”他是多么好的人,只消短短接触到你无意的求助眼神,就根本无须反应便愿意站出身体,带着年轻的存有普通正义感的热度,又不忘控制自己的发挥。他连袖子也来不及挽,就要上前替你解难。他躲开了王博潭拔出后由冲你转向冲他的胡乱一拳,你大概在那个时候就已经好好地抓住过马赛的手腕了,你在那时就已经获得了得救。那个衣领是在你的眼皮底下破的吧,你终究留下了一分的心情能够任由这个慢镜一格格前推。犹如一根根被拔起的树,白色线头带着蜷曲从左到右断裂,弹出微小的碎屑,让你看见马赛脖子深处的发根。
我的眼睛追着道路两侧的树均匀地走,手指间也没有出汗,耳朵里还能清楚地听取汪岚一字一句的絮语。
“你是个很好的人。”
“什么?”汪岚对我突然的发言没有明白。
“真的,我一直很钦佩你,我觉得你很棒,很了不起。”
“……诶?”她想要自嘲地笑,“因为今天这事?你不是在损我吧。”
“哪能呢。我是说,一直以来的……”一直以来,我对汪岚的感情都是厚重的吧,我们可以在上下属的关系中间变成关系良好的朋友,我对她抱怨我那啰唆的老妈,她也偶尔会把写给父母的信给我看,我们应该是非常铁的关系了,应该是不会被那么轻易分裂的。
所以,我到底该怎么做呢。我能做些什么呢。
回到家已经拂晓,冬夜的天亮得再晚,却还是一点点刺破了地平线。空气里的薄暮表明这依然不是一个明媚的晴日。我给自己倒了一杯咖啡,茫然地坐在电脑前——下一步,我已经在网页上回到那个很早以前的地址,我重新找到了那个很遥远而陌生的、十八岁的美丽的高中女生。
已经过去了大半年,那个校园论坛似乎多少有些沉寂了下来,也许是最近正接近期末考阶段,再松散的学生也被迫开始暂时远离网络。而我像是一个前来打扫的卫生员,带上了袖套也系上了围裙,用个帽子把自己的头发盘在里面,打扫他们从一个突然暂停的演唱会中留下的饮料罐、塑料袋,和撕成一半的门票。
但我仍能看见她坐在那里。她变成了名字的两个拼音大写,记录在最近的一则帖子里,“XY是有男朋友的”。我于是顺着去看向她,耳机和人分着戴,我看不清那个男生的样子,但应该也是非常明朗、帅气而阳光的少年吧。果然他们是不会变的。他们手里的可乐还能冒着生龙活虎的气泡,是会有人妒忌的,当然有人妒忌,只是那份妒忌也如此吻合十八岁的空气,它再张牙舞爪也只是一把捣乱的吉他,总会被青春的更大合奏温和地吞没。
我一下子丧了气。
完完全全地丧了气。
第十三章
大家都是会碰到关卡、遇见极限的,身体里的电池总有用完的时候,世界上不存在永动机。更何况这世界上的爱从来不是靠努力讨能讨来的,苦苦相求只会让自己在未来回忆时恼恨地气结吧,所谓期望越高只伴随着代价的越大。
总有几次,我特别想冷静下来,用手术台上的医生或者蛰伏在灌木中的猎人那般睿智的目光、清醒的神智,以及所有建立在生死存亡危机中,不容否认的绝对逻辑,好好思考一下名叫爱情的事。它是一小片紧贴着心脏,无论位置或面积都极为邪恶的病变,或者一头只在追求果腹之欲、单纯粗暴的野兽,却兼具着狡猾和力大无穷。但我还是迫切地想要好好地完成一次真实的对峙,无论胜负至少有一个结果。虽然“思考那个名叫爱情的事”,不用多少时间就会在日后变成一个更通俗的说法“矫情时人总是傻×”,而必然早已有无数的受害者,一再地循环在这条自我否定的路途上。他们不论是喝着市价五十元的兑水咖啡,在餐桌上望着雨景兴叹,还是蹲坐在马桶,凝视卫生间镜子上此起彼伏的水渍,内心都保持一致的酸甜苦辣。我和他们一样被一视同仁着,总是打着一场对比悬殊的仗,常常地,我连对方到底是什么这个基本的问题,都要花上超乎想象的精力,好在想到有其他无数的人和我有着全然类似的遭遇——我们连看清那个对手都得耗费上一时三刻,一世半生的日子,我和他们一起颓颓然地倒在这个较量的开端,似乎也让我不再觉得自己是那么窝囊的人了。
那么多,成百上千的情歌,那么多,成千上万的情话,原来都只是在尝试做一个最基本的事——弄明白,分清楚,那个“爱”字打头的情感是什么。
离解决它还有兆载永劫之遥远。
时不时我和人发出嗤笑声,一致首肯:“什么少女心的,早就死光了。我现在看的都是政治书好吗,我关心美国对华的政策有什么新的变化,都比看‘他睫毛的长度’要来劲得多了。”
“没错,对着那些悲春伤秋的言情最提不起精神了,一门心思想着‘关我屁事’啊。”
这仿佛被定义为某种类型的“成长”,以至于口气中满是对青春岁月中懵懂的自己,毫不留情的不屑。隔阂早已如此之深,大约只要将往日的耸动情怀定义成某种“愚蠢”,今时今日既麻木又傲慢的我,并不是一种无路可退的悲剧,反而可以被内心吹嘘得既独立又高贵——
你看啊,那些大俗的情感对我而言真是一文不值。我在这个人世间并不是为了追求一份美好的爱情而奋斗的,它对我来说绝不是太阳,可以直接作用在我的生死上。我时时刻刻都会在追逐那所谓爱情的路上停下脚步,去看一看街边的演出,吃一顿一个人的饭,然后回家就这样睡了,把命再继续存下来朝前独自地活,梦里也不会觉得难过。
是啊,只要这样想了,我就可以重重地松了一口气,仿佛把前路也找好了,原先海面上的雾都爽利地散去,光把未来照亮,照出一片尽管宽阔尽管洒脱尽管寂静的全无人烟的我的未来。
——这其实是,宛如一纸切结书。倘若真的定了神,下了决心,把大拇指交出来,用不着动到沾血这样夸张的地步,再浅的颜色也行,墙的灰土的褐,能把属于我全部的人生就这样用拇指上的螺纹锁定了,然后和这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神签订一纸合约,留给我的应当就是从此往后的无拘无束吧。
又不是什么灵魂的交易,我得到的没准还是更长寿的岁月,只不过割舍掉那些不适合的:喂奶抱孩子,选喜糖挑婚纱,为了房产证吵吵架,为了钻戒光泽度吵吵架,为了去看动作片还是爱情片吵吵架。
看,诀别掉的真不是多么美好的事物啊。
我在一排专卖店里挑了个橱窗装饰最华丽的走了进去。
名品商店大概是世界上最渴望着他人不幸的存在了。相信我,比起节假日里等着情侣一对对你侬我侬地进门选择互赠的礼品,一个满脸杀气的女人踩着贝多芬的《命运》,嗒嗒嗒嗒冲到柜台前,旋风式地扫下最新入货的提包,仿佛自己买的不是一个礼品而是一个祭品,绝对是更常见而合理并且整单营业额也更高的场景。
因而我异常理解柜台小姐一脸刚刚蒸出笼的欢迎,凭她的见识,早就能看出我的冤大头气质,命运坑了我,我就去挥霍。偏巧我也没法违抗,一口气就指了三双高跟鞋让她为我买单。
“后面两双就不试了。反正尺码肯定没问题的。”
“好的。您稍等。”她微微一笑,原先体贴的表层却翘了一个暴露的角来,我看见她已经按捺不住的内心。真是怪了,好像我购物的数额越是庞大,越是得到她更多的不敬来。
在店内的沙发上,休息着一个正被女友纠缠不休的男士。他当然不能明白,无非一个蝴蝶结是缎面一个是漆面的区别而已,至于让自己的女友像《唐山大地震》里一样心碎地为两个钱包“选弟弟啊”“救姐姐啊”地抉择了二十分钟。
或许也正因为此吧,多少听到先前对话的他用略带惊奇的眼光看了我一眼。然后他的目光变得复杂起来——贬义的复杂。
没事,陌生人的看法基本就跟某些短命的放射性元素一样,持续不了几秒的时间。因而无论在他们看来我是“疯子”“土豪”“败家女”“郭美美素颜时”,姑且认领就是,我只希望自己不要愈战愈勇地又去买下他女友正在为难的两款钱包。
脑海中做的粗略加法告诉我,这次的破费估计上了五位数。绝非可以轻易忽视的小数字,坦白讲我心疼得很,心疼得往后几天都得用白天吃方便面调料冲汤,晚上干吃方便面来消解,但至少眼下我容不得半点犹豫,我心情糟得对自己没法在肉体上下狠手,就必须找别的路子来施刑。
和汪岚的预计差不多,那桩意外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升级。我站在会议室的角落,有些走神地盯着副总经理脖子上的青筋,看它成了一个单独的活物,正在忽大忽小地,一瞬间让我怀疑仿佛这才是控制中心,是在它的操控下,我首次得以领教到副总经理的口才——以往总是和蔼可亲,让人不由得想给他捐钱的上司,此刻正利落而高声地质问汪岚的学历,智商和脑容量。如此一想,也挺辛苦他了,如果门外没有至少两圈正竖着耳朵的听众,他也许可以把脏话用四国语言以舞曲加RAP的形式编排出来。
“无法预计的损失”“荒唐可笑的行径”,发现上司在如此愤怒的情况下还能准确选择形容词并做排比句,我按捺住投去敬佩目光的冲动,转而将视线落到地上,手肘在肩膀里尽量内缩,这样看来便是一个接近惶恐的站姿了吧。
“你手头的工作先全部转给小盛,直到有个结果为止。”他长吁短叹地唱完红脸自己再唱白脸,“公司想要维护你,但公司拿什么证据来维护你呢?对方的态度也不怎么和蔼,你做好心理准备——偏偏还搞出个多余的事端来,他的理由要是成立了,真上法庭告你也是可能的。到时候也许能压得下来,也许能闹得很大。虽然已经让公司的法务部开始准备了,但谁也不能做百分之一百的保证。”
王博潭的确抛出了汪岚和马赛是恋人关系的证词,想要把性质从寻常的事故变为值得上社会版面的合谋害命。虽然汪岚辩称当初不过是玩笑,她和马赛之间什么也没有,纯粹是对方的一面之词。
“她说的对吗?是这样吗?”副总把问题以对质的角度扔给了马赛,同时朝我一挥手,“小盛你先出去吧。”
“嗯。”我眼睛掠在地上走,一份感激在此刻松弛了我的部分神经。这确实不是我该听和我想听的盘问。尽管转身的短短一秒里,我仍然使出比平常用力了许多的动作幅度,不惜以笨手笨脚的模样撞了小半的身体在门框上,当时我心里只想着,倘若此刻马赛是如我所愿地拿目光穿过他遭遇的疑问,定在我这个任谁看来都是纯粹外人的背上。
我太能假想他的为难了。
稍加推断就能得出,一旦马赛点头,附和了汪岚的说法,他表示他们之间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有,他真的不知情——流传到大众的思路里,这份否定会立刻被崇尚坚贞的人们鄙视成糟粕。多假的声明,多无情的撇清啊,这个男人只不过在关键时刻为明哲保身而抛弃女友罢了。
事情的真相永远无法得到明辨的那天。
于是汪岚也意识到自己设定的理由是多么进退两难。她读着马赛在困难重重中选择了沉默的嘴唇,心里的痛楚被另一种宿命感般的无奈与懊悔狠狠地揪成一团。
我看着专卖店里镜子照镜子中间,自己被反射回来的背影。
就是以这个样子离开的啊,裙摆还坐皱了一点,白色的衬衫为什么让我的肩膀看起来变宽了呢。
这样的人,靠几双鞋子怎么救得了颓势?鞋子,衣服,袜子。发型,皮肤,身高。皮,肉,血。连同性格,灵魂。除非通通换掉。
我这种衰鬼只能回炉重造才有“重新开始”的可能吧。
因此柜台小姐抱着三个粉色的鞋盒走到我的面前,对我公式化地逐个确认颜色和码数时,我突然眯了眯眼睛,然后把信用卡插回了钱包夹层。
“不好意思——”我回到她的解说里,打断她即将完成的业务,“我不想要了。”
“啊?是吗?哪一双不想要了呢?”
“全都不想要了。很不好意思。就算了吧。”我收拾着放在身边的雨伞和手套,“谢谢。”
“……”她的脸色必然是有些愠怒的,在职业道德的忍耐下却看来反衬得更明显。我知道自己的变卦非常糟糕和恶劣,但确实是,十分钟前还排场盛大的烦躁此刻被清了个彻底的场。太无力了,从刚才一路踏进店铺时,我的身影应该就是落魄的才对,等平静下来,才能知晓自己的心脏跳得多么勉强。
“你在哪儿?”
“我去探望一个朋友。”我在路上回复马赛的短信。
“不在家?什么时候回家?”
“今晚不回,住她那里。”
“好吧。”他把话头留得很显眼,但我没有接。我精力有限,也不打算掺和进去让他原本就有限的选择项再多上一层枷锁,我可以眼睁睁等一个结果,在那之前我不具备这份能力,也谈不上义务,更没有信心可以凭自己让所有问题迎刃而解。
“今年M家出了新的水钻嵌跟系列,等你这双脚消肿了以后啊,我们一起去买吧。今天我原本都已经要刷卡了,想到你,生生忍住了。”我一边给章聿榨着果汁,一边这样描述之前的经历。
“挺好嘿,以后你要是有什么购物冲动,一想我,就能压抑住了哦?”
“怎么讲的……跟美剧里想要败退性冲动时就默念姥姥的名字一样……”
章聿笑笑:“你看起来精神很差啊。”
“你这个做孕妇的人还管别人的精神状况?下次是不是该你给我让座了啊?”
“关心你嘛。”
“……那我才想哭呢。”我环顾她的家,“……阿姨和叔叔呢,不在家?”
“我妈出去搓麻将了,我爸去见老朋友。我不是跟你说了嘛,所以才让你今天过来陪我睡一晚。”
“你只是想找个免费的用人代替叔叔阿姨,为你安胎吧。”
“他们才不知道什么安胎不安胎的。”
“嗯……也是……还不知道吗?”
“还不,大概也瞒不了多久了,最近想找个机会告诉他们。”
“……那到时候要我来陪你么?”
“算了,万一他们把火引到你身上怎么办。最后一尸三命。”她指自己的肚子,又指指我,“没关系啦,好歹是他们自己的亲女儿,再恨也舍不得把我怎么样。”她说完后才品味到自己这话里浓重的酸楚,我看见章聿揉了揉鼻子,“那天我偷听到我爸跟我妈聊天来着。”
“哦?”
“他们以为我在沙发上睡着了。就一点一点谈到了我。”
“是么。”
“嗯,我妈说我最近好像胖了,脸圆了好多。”
“嗨……”
“我爸就说这样不是挺好的。他一直觉得我胖点才好,不要老是一味追求瘦瘦瘦,身体一点都不健康。”
大概就像每个普通的家庭一样,一家三口,面对着电视,在连续剧中插播的广告时段开始聊起天来。做父亲的觉得女儿能胖是好事,做母亲的说我又没说那是坏事,我只是注意到了而已嘛。
“这样就睡着了,很容易感冒的。”做父亲的把自己的大衣又披在了女儿身上。
“是啊。”做母亲的蹑手蹑脚,替章聿捡掉脸上的头发,“你说她,真的有独自生活的能力吗?之前还给了我一件衣服说纽扣掉了四个,她到现在连纽扣都不会钉诶,将来要是生了小孩,估计裤子和衣服都要穿反掉的。”
“还不是你啊,一直也不教教她。”
“这哪能怪我呢,滑稽诶,你也不想想你,上次她一个电话来,说地铁没有末班车了,你偏要自己打车去接。”
“半夜两点多,我能放心吗?”
“好啦好啦,知道你宝贝她。怎么办哦,你女儿将来要是嫁人的话,你可别把我的女婿打出去。”
“你真会瞎讲。把我想得也太差了。”
“那你能保证啊?”
“但他要对章聿不好,我肯定还是要打的呀!”
章聿把父母的对话演成惟妙惟肖的双簧,可至少我俩都没有微笑起来,连空气都沉默了几秒。
“你说……是不是该去打掉的好。”她终于这样问我了。
“我真的不能替你决定什么,但是——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你生下他不会是个好的决定。”
“最近我也慢慢地想过了。其实,我也是有些累了吧。金霸王那个广告你还记得不,我觉得我大概是有比别人多七倍的电力的,但是最近我身体也累了,连带着心情也累了诶,是真的累,颓废了——”她在我面前摆出一个敲着鼓的小兔子的动作来,“过去是‘嗒嗒嗒嗒’”章聿一边配着音,“后来‘嗒嗒嗒’。”她慢慢地切分着动作,“现在是‘嗒,嗒,嗒’了吧……”
最后她把两手停滞在空中,还捏着那根虚拟的鼓棒。
“亏你……”我很感慨。
“压根都不用仔细想,如果照我现在的路走下去,未来也许会更糟糕。我一直是喜欢逞强的,认定了赌一口气的结果至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赢面。以往大概就是这样,有许多人会被我这种狐假虎威的气势吓住吧。可眼下我也知道,他们一样有不会放弃的底线,不会事事都能靠我的‘威胁’而生效的。”
我吸了一口气:“或许是这样吧……”
“就是这样的啊。那天听到我爸我妈的聊天,我就很想——当时就很想死掉算了。我连想哭都没有力气了。我没有那么充沛的精力了,也不是十年前的我了。再和十年前的自己保持一样,或许不是件好事吧,或许真的应该制止自己了吧。”
我摸摸她的头,然后旋住她背后那个同样虚拟的开关,装模作样地转了几圈:“金霸王给你新的能量!”
大家都是会碰到关卡、遇见极限的,身体里的电池总有用完的时候,世界上不存在永动机。更何况这世界上的爱从来不是靠努力讨能讨来的,苦苦相求只会让自己在未来回忆时恼恨地气结吧,所谓期望越高只伴随着代价的越大。
我也一样啊。
把章聿安顿在床上,我窝进沙发,打开电脑。消息很快出来了,果然作为负责人一职,汪岚必须要承担一定的后果,与此同时,马赛也得到了停职的处分。到底和汪岚的地位不同,他这样的普通员工,得不到公司全部的保护。别说原因还没有查明,可马赛毋庸置疑地也在事故现场,他涉及了,他和后果有关联,很多人看见他的确挡在了王博潭和汪岚中间,根本无须神探狄仁杰或少年包青天,他就是有逃不掉的责任要负。
我心里憋得很,期期艾艾地翻找着手机,给马赛回电前,想到刚才自己在短信里的糟糕态度就替他不值。我真够残忍的,明知经过和结果都不是他的意志所能操控的,他心里艰难的无奈让他甚至很难给自己打气地笑一笑。一旦脱下日常生活给自己的洒脱和自由,哀愁的样子像一套正式过头的西装三件套般和马赛制造着重大的违和感,让他在忍耐里加速成熟。
每想深一点,我从他身上建立出的悲悯就更深一点,以至于电话还没拨出,嘴里已经有了哭腔。好在马赛的电话也处于忙音状态,给了我一些冷静的时间。
只不过我的冷静带来了反效果——差不多过了五分钟,电话依然拨不通,马赛似乎和别人作着一个同样扯不清道不明的通话。
我停住呼吸,打开通讯录里汪岚的号码。刚才耳机里的嘟嘟声,一模一样地重复了起来。好吧,我劝自己别那么武断,巧合也很常见。于是再等了五分钟,马赛和汪岚的电话还是一致的占线。再过两分钟,他俩还是一致的占线。
等到我终于打通马赛电话的当下,我不等他接通,就飞快地掐断了。而紧跟着,汪岚的名字点亮了屏幕。她在那头问:“刚才你找我吗?”看来汪岚的手机有通话途中的来电提醒功能,我曾经三次想要打断她的致歉,倾诉,和破釜沉舟式的告白,她都看见了,但她有件更重要的事得先完成,不得不把我暂时放在旁边。
“还好吗……”
“我提交辞呈了。”
“什么?”我承认自己被吓一跳的同时,整颗心冷得不成样子,“……等一下,公司没说要解雇你啊。你没必要做这样的牺牲啊。”
“没关系的。”她还真的把这几个字说得非常没有关系,“我跟公司说了,完全是我一个人的责任,所以我承担就行,也请撤回对马赛的处理。”
“……何必要搞到辞职呢?顶多也就赔钱了事罢了。再说了,王八蛋也拿不出确凿的证据呀,你只要咬死不就行了。”
“但我的行为是故意的。所以付出代价也很正常吧。”
“你看你……何必这样孤注一掷?没有必要啊。”我已经走出了章聿家的客厅,趴在阳台上,对面的灯光刺得我眼睛都盲了一般,到底是空气里下的雾,还是那雾只在我的眼睛里。
“还好啦。”汪岚的声音回了温一般,反过来用安定的暖意安抚着我,“你别想那么糟啊。”
我怎么可能不想得那么糟:“……那你跟马赛说了?他什么态度?他不会认可的吧?”
“哪轮得到他不认可啊。”汪岚呵呵地笑了起来,“我对他说,只要把往后处好,别人看我们还在一起,就不会说谁把谁抛弃这种话了。至于我么,估计看我辞了职,王博潭也得到他想要的了吧,他图的不就是这些么,随后休息一阵,然后找个新的工作就行了。”
我的思维是大风天里的一根蛛丝,乱得没了形,却又怎么都不肯断,只能毫无自控力的,被湍急的气流随便摆弄:“……是哦……你说得也对……”不要改口,承认在一起就行了,汪岚是用最大的付出来换回另一个局面的落实。他们成了一对彼此为对方奉献,为对方承担的恋人。故事会变得好看起来,不是吗,很动人啊,大众都爱以自己的思维将之补完,男友替女友报复了她该死的敌人,女友为男友承担下了责难,之后再怎么发展,都是奔着“苦命鸳鸯”四个字去的。
我知道自己已经再也不可能有机会对汪岚交代一次,有关我和马赛之间的事。过去曾有的机会没有了,未来的机会也再不可能发生。在这个时候给她破釜沉舟的决心拆台,无疑是最阴毒的补刀,不仅让她的牺牲变成纯粹的笑话,也是给予她的二度背叛。说实话,我不能肯定这一次的冲击就能比她过去遭受到的轻一点,“……那么马赛是什么态度呢……”我这个胆小鬼,还把期望寄托在别人身上,想要躲进马赛的影子里,藏在他背后鬼鬼祟祟地观察一颗子弹的发出,是炸开了树干,还是扎入了土壤,还是直接进了一片胸膛。
“他说这事会给自己的女朋友带来很大麻烦,所以不能擅自决定——这人啊……”
我的心脏疯狂地跳了起来,在我脑海里捶得惊心动魄:“他这么说的?”
“是啊,到底是年轻人,这提法多怪。”
“……”最坏的预感要成了真,“后来呢?”
“后来我告诉他,‘你女朋友觉得这样没问题,她觉得很合理,听见了?’。”
我一下子颓然地跌坐在地上,雾进了阳台,四周全是牛奶状的白色帐幔:“……诶嘿……?”
“……别提了……说完我自己脸也红了。”汪岚就是在那句话后挂断了电话,她把嘴唇用力地咬了咬,仿佛如此才能缓解那个别别扭扭的第三人称用法在唇齿间带来的酥麻。于是她沉闷了一天的心情终于得以好转,被一个非常天真烂漫的词引发的愉悦快要和往后的失业压力持平,这让汪岚更确信了这段因缘的真实吧。
她从来都相信是真的。从来没有半点疑虑过。她以为自己走的就是一条从A到B的直线,中间没有任何暗门,会诞生出荒唐的曲线C。
我的肩膀抖得非常厉害,手机的震动和身体产生了共鸣般,在我的四肢上造成了更大规模的颤栗。
根本不可能接通第二个来电。没有力气提起手指,提起耳朵,提起嘴角,去接通,去听闻,去坦白——我和马赛的联系,只会让我们串联成背地里的罪犯。在哪里挖下的陷阱,接着要如何再设一个圈套,让那段起伏的路线C上再多些障碍,再多一些。于是我和他之间还能说什么呢,大段沉默和大段沉默做着对话?让冷场和冷场互相沟通?我不能指责他,却又做不到一言不发,不能支持他,却也不能强硬地站到反对阵营。我只知道,那次事故导致的挫败,会带给马赛和汪岚同一份的困苦,是别人介入不了,仅能被他们两人共担的宿命感。有了“牺牲”,有了“顶替”,有了“共命运”;有了“愧疚”,有了“不舍”,有了“同情心”后,是我已然在垂死中挣扎,但除了迅速繁殖的失败感外,我什么也剩不下。
第十四章
终于当一切都归于静默,象征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再无往来,我打开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盗门,空荡荡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灭的烟头,再回头看章聿,她站在门后,整个人被煎熬的兴奋感夺走了灵魂一般站着。
当四个月后,我从老妈离开时的关门声里坐直身体。片刻后负气地跳下床,把那两件洗坏后被我扔掉,又让她自作主张收回的衣服裙子再次揉成一团塞进了垃圾桶。我冷着眼睛朝里瞪,老妈全不知道,那件缩水掉一半的羊绒连衣裙,我就是穿着它和马赛分的别。
我看着它眼下形成一个半球状,满满地喂饱了垃圾桶,都到这地步了,还看得见八成新,没有穿出毛球,绣线还亮得很,上身次数不超过三次。回想了一下,第一次是买来后在家里的试穿,而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它在左边手肘地方的料子已经被我掐得稍微走形,一颗原本在裙角的珠子也扯掉了。好在那时我没有流泪,只有身体一阵冒了冷汗,被风一吹后在衣服下忍不住哆嗦着缩小了一圈,而它大概也是感受得到的。
我数着手指,还真的忽然就过了四个月。四个月后的今天,比四个月前未必回暖多少,甚至冬寒更加料峭。所以推测在四个月前,我以为靠这件羊绒裙就能够抵挡。衣服是早上出门前顺手从衣柜里抓的,当时都没有预计好要它来一起参与什么,灰和黑,只有角落被设计师点缀了一些醒目的细节。后来想想,还真和那天的场景致命般地吻合。
为了不让自己的念头发生反复,对这条连衣裙生成片刻的留恋,我在厨房泡了一杯咖啡,将撕下的包装袋均匀地扔在了桶里,还嫌不够的,又剥了枚柑橘,橘皮同样扔了进去。这下包括连衣裙在内,全都统一了标准的垃圾身份。
看时间趋近清晨,周末的黎明,窗外一贯的喧闹失去了参与的学生和上班族们,清净了许多。我稍微收拾了下东西,今天还约好了探望章聿。我得告诉她,之前的外派任务没了我的份,没有办法给她带便宜成白菜的PRADA了,没有办法被海关以走私之名抓起来了。但同样的,她也无须担心会有一年半见不到我,我每周依旧可以准备琳琅满目的八卦和食物去看她,带紧身的牛仔裤去送给她。章聿现在比我还瘦,我早前稍微塞不进的裤子,她腿在里面打着过于富余的圈圈。我忌妒地大嚷你想气死我是吗,死东西,赶紧给我胖点回来,大腹便便是美德,脂肪是正义,我要代表正义消灭你。我把玩笑开得很大声,等到它告一段落之后就体味到了空气里的萧索,我和章聿有些凄凉地对视片刻。
她至少比一个月前好多了,这次见她的感受尤其强烈。脸从完全的凹陷里一点点填了回来,之前规模隆重的暗沉也淡了不少,最主要的是,当我说到没法和卢浮宫里的裸男雕塑合影了,她笑出了过往的迹象,我看着那多少发自内心的笑容,冲动地上去抱住她的脑袋。
“……干吗?”
“没啥,觉得你头的形状有点怪,我给你正一正……”但我没有办法说出内心真实的伤感。
“好闷啊。”她仍是没什么力气挣脱。
“大概是我胸部变大了吧……”等到我终于把章聿从怀里释放出来,她的头发乱得很童趣,脸色也煮红了一些,我不管这血色是我自己勒索来的,掐她的脸颊说,“苹果肌终于又回来了啊!不不不不,已经是美国蛇果肌了!”
章聿又笑了一场:“那不是要命了!”
我们刚刚铸就起来的打趣随着房门响了又关,被重新一笔抹杀。气氛不仅归位了严寒中的那份瘆人,还染进了无言的紧张和害怕。章聿的父亲踏出三分之一身体在门口,朝我点头“来了哦”,他的声音发得很马虎,连同脸上越来越不打算好好摆弄出的客气,都是一份既给我又给了章聿的责难。我想也怪不了章聿的双亲,我们是瞒掉了一条人命的,这件事够他们半夜想得整宿都睡不着。章聿告诉我,好几天她都发现,她妈妈等她睡着了,又悄悄地坐过来,手上没敢加动作,但视线里的重量依旧把章聿的身体往床上又埋进了半寸。她后来一律脸朝墙睡,把五官从长辈的痛苦中躲开,否则她很难控制泪腺不做叛徒。
互相藏得太过绝望。在章聿流产的过程里他们没法斥责她,在她康复的过程里他们继续以照顾和呵护喂养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让照顾与呵护都变得静默了许多。抽掉了空气,才能防止声音传递般地,以免不小心就泄露了伤害的话。他们到底用了多少克制力呢,在只剩彼此的时候,做妻子的哭倒在丈夫的怀里。想不通,弄不明白,她伏在丈夫的膝盖上哑声地咆哮“我生下这个女儿来,不是给别人糟蹋的啊”。
听到章聿转述来这句话的时候,我手一颤,我看她的眼睛里裹了一圈泪光,知道她和我此刻对这句话继续着隐瞒的罪过。
可以被章聿父母知道的杜撰版本是,章聿背着他们交往了一个男友,也怀了孕,但在得到怀孕的消息前,对方已经和她分了手,随即出了国。我们把每条后路都想好了,连那个虚拟人物的出国日期都被按照机场的航班表伪造得真真切切,我们选了一个远得无法挽回的地点和时间,把这件因果就这样投到了大洋彼岸。就为了避免章聿的父亲开始调查,并不惜实施追杀,他只要有一丝希望,都无法放过给自己女儿带来不幸的家伙。我几乎从不怀疑,章聿父亲这两天忙进忙出,就是为了重新捡起大学时修的专业,过几天他就要造出一枚鱼雷,穿过半个地球,准确地在混账东西冲浪时打在他脚底板上。只有高耸的蘑菇云,能够平息他无从承受的悲痛了。
那么,假设交代了事情的真正面目——我没有信心去想象,那片在这一家三口头顶的天,会塌成什么模样。
怀孕眼看就要迈入第四个月时,章聿决心找天时间和小狄做一次彻底摊牌,前一回她让身体耽搁了,现在随着特征逐步明显,可以再拖延的时间实在不多。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陪你一起去。”必然是我人生中绝对难以忘怀的场面了吧,但“我的人生”什么时候成了毫无瑕疵的美白玉吗?
“行啊,我要是决定的话。”章聿脸上还是淡淡的无法判断感情属性的光芒,不知道这阵子身体上的改变是不是也完全影响了她。我没有怀孕的经验,因而无从用自己的角度去判断那到底是怎样的意义重大。
我最后抚了一下她的脸颊:“做你的朋友,挺倒霉的啊。”
“是吧?那下次你想抢银行,也提前通知我哦。”
“行啊。”我和她一脸无良地开着玩笑,“其实我每次在马路上看见停在银行门口的运钞车还有保安员们,都会特别有冲动想上前跟他们说话。就是想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呢?”
“那好啊,下次我陪你一起去,去问一声‘最近的厕所在哪里’也好啊。”
“没准人家一掏枪,我们连找厕所的必要都没有了呢。当即吓尿。”
“如曦,我会去说的。”章聿的脸上还维持着如初的笑容。
“好啊。”
“我是指小狄那里。”
“……嗯。”我还在回神中,果然同样的话再多重复几次好像自己便有了信心似的,“我陪你一起去。”
忘记在哪里听到过对于为什么女孩子都爱结伴上厕所的讨论,最后的结论当然是不了了之,但这却是几乎所有女性从一旦有了朋友意识后便首先会用来实现的举动。就像今天我和章聿都不能算“小女生”了,可还是非要在许多场合还恨不得手拉手去解决内急。因此,我在内心默默地劝慰自己,就当是很简单的,她放下杯子,然后看着我问“去不去厕所”一样的吧,哪怕我最初并没有打算“不想去”,可她依然会扭着熟练的身体“去嘛一起去嘛”,让我终于没辙。
就当成是这样简单的事也好。
只是出乎我意料的是,章聿的电话来得有点快,我刚刚到家没多久,她便通知着:“我定了地方,明天和小狄碰面。下午四点行不?”
“诶?定了?明天?不能改?”我回忆着日程,两点有个会,三点要去收一批下属的年终自评表。
“是啊,你要不方便的话,没必要非来陪着我不可的。”
“不不,我安排下,过得来的。”
“不用强求啦。相信我,我是做好了足够心理准备的,我不会逼迫小狄怎样,只是把事情告诉他。真的,你相信我。如果他不打算做什么,我觉得也是可以理解的。”章聿是不是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用手抚摩着自己的小腹呢。或许今天已经能够从外面便感觉到下面有生命的隆起了吧,我想象着一种自己完全不能想象的感觉,两手里无论怎么胡乱折腾也难改空空如也,可也正因为这份无从想象而更加让我敬畏了起来。
“我相信你,但我明天想过来呗,让我来蹭个饭嘛。”
“居然没有约会吗?”她哪知道正笑在我的伤口上,“前阵看你还眉飞色舞的,走路屁股都扭来扭去。”
“……呸!我那是便秘!是痔疮!”
“好嘛好嘛,以后再慢慢拷问你。”
“我的痔疮不用你关心啦,忌辣忌油腻就好,先管好你自己再说吧。”
“现在说这个话,有些晚了哦。”
我们还能够大言不惭地撕扯对方的禁忌了,挺好的,都这么大了,知道对于一些难以消磨的后果,最好的方式就是和它和平共处,一边承认自己的失败和糟糕,一边以这样的失败和糟糕为垫脚石,觉得照样可以走到康庄大道上去。
这个社会上,再过五十年,会有很大一批依旧维持未婚身份的人。也许是跟着时代而产生的新现象吧,慢慢地,当单身变得不再像歌中唱得那么“可耻”,慢慢地,也许不再有没完没了的关于他们的话题,关于他们的电影,关于他们的电视节目,他们变成类似“丁克族”,不,也许是更加寻常的,不为人所注意的族群。社会开始衰老下去,开始一个一个单独地生存下去,开始保持这种对爱情的无所谓和放弃,就这样走下去——我又凭什么说它不可能呢?
在赶去接章聿的路上,满脑子都是这样的胡思乱想,然后看见她有些小心地护着自己的身体坐在我身边,我又突然想,未来五十年,一百年后的人们对于婚姻本身又会发生怎样的认识变化呢?对于第三者会有附加更糟的标注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还可不可能更五味杂陈一点,但陪着自己的朋友去对外遇对象坦白怀孕了这种事,绝对不在我人生必须实现的五十个愿望列表上吧。
章聿在脸上添了一些非常简单的妆,被我问及时,她回答得很有过往的风范:“是对孕妇没有危害的牌子,况且,尤其是今天这种场合,我怎么能素颜上场啊?那还不如直接叫我去打掉算了!”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其实我非常担心,一旦她感情激动起来,发生了人身伤害怎么办。我都快忍不住想把餐厅桌面上的刀叉通通收走了。
“挺好的。”章聿看穿我的心思,“都说了让你放心啦,我不会怎么样的,都过去那么久了,现在早就平和得多了。”
“好……”在我话音刚落之际,我看见了出现在餐厅入口的小狄。他的神态当然充满了忐忑,怀疑,和为此而不得不加大剂量的镇定,在脸上错综复杂着一份让我很是不耐的静默。
“你那么早下班了?”等他落座后我问。
“没,你呢?”
“我从公司溜出来的。”
“哦。”
“那要先点菜么?”我问章聿。不知怎么,我就变成了主持人的位置。
“好啊。”她冲我点点头,又转过去朝小狄笑了笑。这个笑容在我看来是有些刺眼的,我高高地举起手来大喊一声“服务员,菜单!”
明知道这只是更像一场鸿门宴的饭局,我勉强点了杯果汁就用“减肥”打发了小狄的问话,章聿也只要了一份沙拉,于是小狄默默地接受了藏在这两道“菜”里的消息,合上菜单对服务员说了句“给我一杯冰咖啡就好”。
随后他转过来看着章聿:“精神不太好的样子?”
“嗯。大概是没睡好。”
“哦是么。”
“嗯。”
“还是要注意休息啊。”
“知道的。你呢。”
“差不多,老样子。”
“呵,是哦。”可小狄对“老样子”的理解和章聿全然不同吧。我把自己坐在第三者的角度心酸地想。小狄的是早上九点上班晚上六点下班,回家妻子烧了饭孩子跌跌撞撞地要爸爸抱。但章聿理解中的老样子,她记得当年在几次分分合合后,最后的分手还是自己提的,动用了那会儿女生脑海中可以想象的顶顶夸张的理由,对小狄说“我跟别人睡过了”,然后甩上一扇歹毒不过的门。小狄就是在那个时候冲过来,他气疯了,把房门踹得使我不得不躲在沙发后打电话给“315”维权热线——“1000元一扇的防盗门不够牢靠啊!”那个时候章聿便瘫坐在我身边,每当小狄在门外喊一句“章聿你给我滚出来说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给我滚出来!”,章聿脸上叵测的微笑就愈多一些。
“你这样不好吧?这谎言撒的有什么意思啊?!傻不傻啊?”我还在苦口婆心地做一个传统的居委会大妈,“他当真了呢!万一真的弄出什么大事——”
章聿歪着脖子看我,不出声,却点着一个状若骄傲的荒谬节奏,我明白这个时候说再多也没有效果,一旦琼瑶剧开始播映,我这种早间新闻根本没有什么收视率可言。接着章聿踮起脚,把脸凑近防盗门的猫眼。由那里就是她看见的“老样子”的小狄吧,他右手从怒火中烧的拳头里缓慢地投降下来,成为一面疏离的白旗盖在了眼睛上。从那里漫出的眼泪让章聿有了一点对“终身难忘”的确切体会。终于当一切都归于静默,象征两人从此分道扬镳再无往来,我打开那扇快要被踢穿的防盗门,空荡荡的走廊如同一截被掐灭的烟头,再回头看章聿,她站在门后,整个人被煎熬的兴奋感夺走了灵魂一般站着。
“很久没你的消息了。”
“两个月前?”那次章聿因为见红而临时爽了约——在我以为差不多该开始了的时候,章聿又突然改口,“你头发还是长点好看嘛。”
“诶?会啊?”
“剪太短了怪怪的。”
“剪短比较自在。”
“我说——”我确实是听不下去了,我受不了这种完全自我欺骗式的安然无事,“你看下,我是说小狄,就咖啡的话,你吃得饱么?”
“……没事吧。我现在也不饿。”
“嗯。”章聿的右手在我的余光里缩到了桌板下,我非常默契地也将靠近她的左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果然很快地,她的手指抓住了我的掌心。
要开始了。
“……怀孕?……”
“是的。”这一次的肯定是我做出的,大概我觉得自己可以扮演冷静而权威的法官般的角色,让这个由旁观者发出的证明完全板上钉钉。
“你吗?”而小狄依然看着章聿问。
“嗯。”章聿受不住他的目光,几乎要低头下去。
“去医院检查过了,没有错。”我的目光牢牢地,像从草原上抓住一只兔子那样牢牢地擒住小狄脸上每一丝的神色变化。果然,和所有电视或小说里塑造的那个传统没有差别,所有男人在听到有女人对自己说怀孕了的时候——尤其是在非传统,不正当的情况下,他们的表情简直生动极了。我大概以后很难有机会重温,那满布在小狄脸上的深深的困惑和疑虑。
“……我不太明白。”他却直白地说。
“什么不明白?”我有些冒火。
“没什么的。我告诉你这个,也只是想让你知道而已,毕竟这个事情也不可能一直瞒下去。但我也只是想让你知道,没有别的。何况比起你来,我爹妈那里才是更难交代的。我必须要准备好精力去对付他们呢——所以,你不要把这个看成是威胁,连摊牌都不是。我只觉得你有知道的必要。没有其他要求。”
小狄眼睛落在面前的咖啡杯上,他脸上的困惑大概是和面前的咖啡一样浓了,接着他抬起眼睛看着我:“……你知道的?”
“嗯。”
“……”
小狄还在沉默的时候,章聿推了推我的胳膊:“我要去上个厕所。”
“哦好啊,我陪你?”
“啊。不用,不用。”
“什么呀,你现在也不是很方便吧,当然我陪你啦。”
“真的没关系啦,你在这里帮我看着他就行。”章聿几乎是笑着,“万一他乘机溜走了怎么办呢?”
“……”我站到一半的膝盖又坐回去,“你真的没问题吗?”
“没事啦。”章聿一步步消失在餐厅的走廊尽头。
我的目光还迎着她的方向,小狄在桌对面朝我缓慢地开口了:“你知道的?”
“是啊。”我很奇怪。
“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指什么?”
“怀孕……”
“……你自己种的果你自己忘记了么?”我有些气愤,“就算那天你喝醉了,但也不至于完全装糊涂吧?”
“喝醉的事……我记得。但——”
“什么?你想不承认吗?”我突然有些庆幸还好章聿不在场,给了我足够强硬的底气。
“你先别对我开炮,你能告诉我那天到底是什么经过吗?”
“章聿就告诉我说是她把自己灌得很醉,把你带到宾馆去……当然这个也是她自己脑子坏了——才得逞的。”
“那天是个同学聚会,她醉得很厉害……这个我记得的。”
“所以啊,你们不是去了宾馆吗。”
“没错……但是……”他的脸色直到现在才一鼓作气似的变得灰白,“我把她送到宾馆后,我就离开了……我并没有在那里过夜……也没有和她……”
“……”当我终于理解小狄从开始便一直满怀的困惑到底是什么后,我从头皮开始,一寸一寸,犹如被灌着冰水,“你说什么……”
“我真的没有和她睡过……”他不是撒谎,他否认得连自己都希望宁可不是真的。
“那她是和谁……”我身体里最后一丝空气都被吸走了,原本还在纷乱中的一切,静止在了一个永恒似的定格里,“不止你一个陪她去的宾馆是吧?还有别人吧?”
“……”他默认了,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起初无非想找个帮手也找个证人,证明没有什么事发生,却恰恰颠倒了事实。
当章聿回来时,她只看到我双眼通红,在小狄脸上抽了一个凶狠的巴掌:“你他妈有没有一点尽到照顾的责任啊!你怎么能让她遭遇这种事啊!”
我把攒了很久的眼泪用到那时流了个痛痛快快,仿佛连整个女厕所单间的薄板,都做出了互动的共鸣,它把我的哭声回荡着,门外有被惊吓到的脚步,亦近亦远地像围观一只垂死的鸟兽。我真恨不得自己的神智干干脆脆地死透算了,这样一来也不用前后去推论联想,为了告诉最要好的朋友,她是被陌生人强奸而不是在主动意图下实现的性关系。这句话让我把手指塞进嘴里,发泄似的咬了下去,可照样很难觉得生理上的痛。
过了一会章聿在门外小心地敲我:“曦曦你没事吧?……怎么啦?别难过啦?我还好啦,干吗呢,突然之间……好啦,别难过啦,反正都讲出来了,小狄还比我预想中正常些呢,就是被你那一巴掌打得蒙了,所以别哭啦,你看,没事的啊……”
“……”我的手心里决堤似的接不完眼泪,这个恶性循环的杀伤力太大了,我越是哭,章聿不知情的安慰越是听来何其可怜,我一想到在她的认知里,事情到这里就结束了,她挺过了第一关,她带着自己种下的爱情之果,不洁的却也是美丽的果实,愿意往后就这样过下去,我一想到这些,和那个不知是谁翻滚在她身上的犯人,几乎被胸口的窒息噎得发不出声音。
我突然回忆起很久以前,有人曾经问过我,章聿难道就不会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吗。可这个代价是应当被咬牙默认的吗?我可以对她说“你看,没办法的事,这就是你的代价”?“你活该”?“你该吸取教训”吗?
好容易打开门后,我几乎是一腿长一腿短地跌了出来,我拽着章聿回到餐厅,又指着小狄说“你跟我过来——你过来就是”,我们三个人,分受了那100分的知情——是我和小狄在两头挑着肩膀上的担子,而什么也不清楚的章聿左右看看,她大概也缓缓地能体察到一分不祥,可她终究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被瞒着,这事原本就带着即便要打破她,也必须得到坦白的残酷性质。而我的责任,就是至少挑一个能够藏得住她的反应,也确保了安全的场所。
餐厅门外有个还在冬季中枯萎的小公园,没有水塘,很好,有个亭子,在比较隐蔽的地方,没什么路人,行吧。我就这样一路拽着章聿和小狄,把他们带到亭子里。往后的发展是帧数跳得飞快的画面,我只能选择零星几幅存进记忆里。但哪怕再零星,她突然宛如从肚子里撕出的号叫,任凭我做好了心理准备,还是被结结实实地吓到了。接着我记得自己和小狄一起,从章聿手里抢过那块她从地上随手捡的石头,拉住她的胳膊避免她用太直接粗暴的方式迅速地将被奸污的痕迹清理。她哭得用力,打得用力,对自己恨得也用力,她居然有那么大的力气,让我一再地为她爆发于绝望的同归于尽般的力气,感到一阵胆寒。那几分钟里,我的指甲缝里卡满了不悦的砖屑,身体各处都经受了来历不明的撞击,指关节就在那时崴了两根,等到它们从持续了一周的僵直里,总算可以恢复过来时,章聿做完了流产手术。
我朝客厅里又看了一眼,章聿的父亲在削一只苹果。他有点老花眼,在我叫他的时候,老花镜框从鼻梁上褪落了一小截,长辈式的眼睛就从上面被特地腾出的空隙里努出一些来看我。
“等下我想带章聿去外面吃个饭,行吗?”
“可以啊。”
“好。”
“小盛啊,最近真的很谢谢你,一直来陪她。”
“这很平常的,我们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诶。”我笑得有些干巴巴。腿还是直不起来,总以为非常有可能,章聿父亲下一句就把事实真相摊开在我眼前,他能搞到餐厅监控录像,我的行车记录,路人证明一二三,章聿的检测报告,以及那个真犯人的照片和他家三代祖坟的地址,让我接着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大呼“叔叔我错了,让我为你杀了这个浑蛋来偿罪吧”。
“章聿那种个性,你能受得住,真是挺不容易。”可他把苹果递给我,看我身体朝章聿的房间侧过去,赶紧说,“你吃呀,给你吃的。她的还有呢。”指指手边的第二个,然后问我,“章聿在干吗?”
“书看到一半,估计眯着了。”
“又躺着看书,从小也改不好。多大的人了。还是这样毛毛糙糙地胡来。”他一会看看我,一会转着手里的苹果,远近一发生变化,眼睛就得在镜框上上下下地换位,把这个动作做出了点标准化的老态。
“她是B型血嘛,B型多半这样——不过心肠很热。”
“是吗?跟血型有关的?说到这个,我想起来,她小时候,一到夏天吃饭看电视都要挤在我旁边,跟我说因为她的血很招蚊子,黏着爸爸的话,至少原本要叮我的蚊子就只顾着咬她了。”
“……她很乖的。”
“嗯,她是个挺乖的女儿。她妈会嫌——当然有时也只是爱说罢了,但我一直觉得我们家章聿是个挺乖的女儿。”章聿父亲没有再往下说,可他的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深深地一下子就切进了苹果核心里。
从章聿家回来后,我拐进了楼道里安置的大垃圾桶,今天显然已经清理过了。我的羊绒连衣裙和其他垃圾一样,被一视同仁地运走了。我一边掏着钥匙一边寻思怎么给老妈打个电话,尽量含混地道歉。有许多原因,让我出了章聿家后长吁短叹就一路没停过。我追忆前一晚老妈离开时的细节,大多由声音组成——在地板上走得深深浅浅,摸索衣服口袋里的零钱包,鞋底在地上敲,和最后关门时,不甘太轻又不忍太重的声音。我的自责后知后觉地来了,正打算给她赔礼时,电话倒赶在我的动作前响了起来。我翻找着包里的手机,是个陌生的号码发来的短信,可惜内容不是千篇一律的“请转账到这个户头上”。
是陌生的号码,没错,但马赛在短信末尾附上了自己的名字,而前面的内容说着这是他在南方办理的新号码,有需要的话请更换一下。群发的属性太明显不过,所以我没有回。
是进了房间后,才重新把短信打开。仿佛自然而然地,他已经换了新的身份,他现在是个“+186”开头的号码,而不是之前一直停留在我手机里的两个汉字写着“马赛”,那个“马赛”给我的最后一封消息是在四个月前,我在里面写“好,我就下来。”随后我在羊绒连衣裙外又披上外套,坐着电梯下了楼,过两条马路,有个避风的观景走廊,他在那里。
第十五章
噢,原来能将个人状况一直停留在“单身”上,是早就情有可原的,规矩又多,却很爱挑剔,浪漫起来不切实际,但又总拿现实来逼迫自己,遇到麻烦就会退让,美其名曰为自尊自爱,事实上不过怕失败后丢脸。别人是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到了我这里,修改成不主动,爱负责,常拒绝,得到的人生可不是截然相反的么。
奇怪了,我明明记得是没有风的,因为路侧的银杏树全都凝得像按下了暂停键的按钮,叶子流到半途,黄成了干涸的固体的样子,浓在画布上掉不下来。画布是半阴的天空,灰和蓝的比例一直在改变,可永远是灰占了大头。阳光很傲慢似的转来一眼,却傲慢得理由很充分。什么都被它点睛似的点活了。树也好,天也好,马赛也好,我也好。
他随着我的靠近收拢了站姿,在我面前静静地长高一截,可惜神色里是持续低微的,在阳光刚照下来的时候,马赛的睫毛讨饶似的抖了抖影子。
我们隔了一尺来宽的距离站着。马赛的眼神里蘸着黯然冲我招呼了一下,我的手从刚才起就一直伸在口袋里,透过隔层抓着里面的布料,像捂一个好了很久的伤疤。
彼此谁也没有率先开口,只有呼吸在各自为阵地送上微小的白烟。而一开口就不对了,白烟会变得很清晰,变得很直接,变得很生猛。话越是说得急和快,冷气就把他们越是扎扎实实地拓印下来,具象了你的焦虑,愤愤,心酸和急迫。
于是为了改变这个状态,我和马赛开始不约而同地往前走,两人中间的距离还在,他踩三步的时候我迈了四步,大家的脚步由此一点点乱开,到下一个轮回里又重合,再过一阵接着乱开。大齿轮带动小齿轮似的,然后我发现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
“中午点的意大利面不好吃啊。就是最近广告打得很凶的一家。”我终于开口了。说着很闲很闲的话。
“C字头的吗,的确时好时坏的。”他应着很清浅的声音。
“那就是有两个不同的厨师烧的吧。”我们谈话时却都看着周围的景色,远处有电视塔,顶端的线没在灰蒙蒙的尘雾里,“你知道意大利面要怎么判断煮没煮好不?”
“不知道诶。从没做过。”
“捡起一根面条往厨房瓷砖上扔过去——‘啪’,黏住了就是正好。”
“真的假的,听着怎么不太靠谱。”
“是真的啦,米其林五星餐厅的大厨说的。”
“米其林餐厅最高也才三星而已。”
“关键不在这里呀。”
“呵。”他笑出一团温柔的白气,“好吧,我记得以后试试。”
“嗯,以后有机会的话你要试试。”一不小心就说到了“以后”。我的鞋尖开始在树叶上无意识地试图钻一个小洞。
“我不知道怎么做了。”他很诚实地对我说。
“先把水煮开——”我的明知故犯其实很不巧妙。
“能给我点时间吗?能等我一下吗?”
“我不觉得是给点时间就能解决的……”果然只要一提起这个话题,就给我一种深深的,我是在和马赛合谋着一次加害的错觉。到这个时候了,我竟然感不到丝毫哭天抢地的需要,“你不准走”“你只能留”的要挟,没有;“有我没她,有她没我”的威逼,没有;我虽然也渴望有一个最好的办法,但目前看来这个办法只有时光倒流才能解决。
时光倒流到哪里呢。
我的视线沿着马赛的外套走一圈。黑衬衫和黑领带下整个人照样秀挺得要命,那份稚气也是要命的。领带松了,不知是不是之前烦躁中故意扯松的,我还是抬起手。黑色领带仿佛一条游蛇,扼住的就是他的喉咙。让他随后的发言更难以形成声波。由此他看我的神色里果然保留了部分的恳求,“你定吧”“你说怎样就怎样好了”。
但我比谁都清楚,我做不出那个对我们最有利的决定。我早过了为感情可以抛头颅洒热血,卖掉个把亲朋好友在所不惜的年纪,只要自己有床单可滚,管别人怎么在微博上把我骂的思维方式,眼下在我看来和天方夜谭属于一个级别。我已经舍弃这部分身体机能。因而现在有的,也不过是残留神经在最后的挣扎而已,如同那截留在人类尾椎骨上的,象征过去没准儿有尾巴的存在。
噢,原来能将个人状况一直停留在“单身”上,是早就情有可原的,规矩又多,却很爱挑剔,浪漫起来不切实际,但又总拿现实来逼迫自己,遇到麻烦就会退让,美其名曰为自尊自爱,事实上不过怕失败后丢脸。别人是不主动,不负责,不拒绝,到了我这里,修改成不主动,爱负责,常拒绝,得到的人生可不是截然相反的么。
连曾经使我有过一瞬什么都可以为他放弃的人出现后,我最终还是回归本性,什么也没办法为他放弃。他在我心中占的比例是我自欺欺人地给出了一个满分,只须稍微挪动步子走远两步,就能看出破绽。我明明还留了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和他并驾齐驱的,舍不得动。这当中,也有和汪岚的友情吧。
我以后还能埋怨上帝什么呢,不给机会,迟迟不给人选,不给一个值得我爱的人,不给一个也爱我的人,给吧给吧都给了,给完以后又得到我一句“哎呀要不还是算了”——我要是上帝,遇见像我这样的事儿×,左右开弓抽十个大嘴巴先吧。
嗯,我真的想抽自己。就这样,和马赛没有办法往前走了。
“……等你处理完。”我冲马赛笑得不能再好了,既热情又冷漠,犹如一块绷带已经脱落了一半,而我把它从胸口拉走的速度却快不起来。它还是要一点一点,用分毫之距离,刺激我有关痛觉的神经,我就用这份刻意的精致,聚精会神地观察自己小规模的血肉模糊,“好啊。”
“……”他踌躇了,大概是原本很简单的“真的吗”“是当真的”,他开始觉得这些异常直白而喜悦的问话冒出了傻气,说不出口了,所以他中和来中和去,“你觉得这样可以?”
“嗯。”首先我不觉得这样可以,其次为什么要我觉得。
“我会,找时间,尽量快地……”他想要把每个短语努力变长点,成为流畅的句子。
“马赛,我大概之后很久都不会结婚。”我突然冒出了心里话。
“……什么?”他显然被我的唐突摆了一道。
“真的,我差不多看穿自己这个人了,就是没有办法那么简单地修成正果的。性格决定命运对吧,我的命运早被我的性格决定了的。”扯那些社会的变化,男女的性别差异都没用,毛皮都触不到,就是性格决定的,归根结底还是个体,社会不过是用来做垫背的冤大头。
“我……不是……你……诶?”他到底理解不了。理解不了才是正常的吧。理解不了才是合理的,能够一茬接一茬地恋爱,安定下来就结婚,结婚后就为人夫为人父的吧?我这种人能被广泛理解才是见了鬼了。
“我真的很容易退缩,很容易泄气,也不喜欢冒犯到其他第三人,只要涉及了别人,我就像长着猫舌的,会从开水杯上瞬间缩回来一样——”
到这里他总能懂了吧:“……但这是可以说明白的,我相信汪岚也能理解……”
“何必让她来理解呢。”她辞呈已经正式递上去了,跟另一边的赔偿协议也在谈判里,而她做着这些全能够甘之如饴,难道我要去剥夺那块可以中和所有苦楚的糖果吗,“她受得够多了。”
“……”马赛没有说话。
“好吧?嗯?”
“说白了,你对我没那么深的感情罢了。”他的口齿从刚才一下变得流利起来,“没错吧?说退就退,说让就让,马路上争道的人都比你的感情要深。他们好歹还能打个你死我活呢。”
“你说对了,我还真是从不跟人争道,我觉得没必要。我就是这样的个性。”
他笑得很毒也很苦:“我怎么会错成这样。我前面一直担心你会难过,担心会责备我多事,我还想你的心里是难受的,你会跟我冷战几天,可结果你都值得被颁发锦旗了——女朋友有谁会不吃醋的?你想证明自己什么呢?你比小女生们都理智?都看得开?你姿态了得?你最高尚?你不知道这种事里,谁高尚那就轮到谁倒霉么?没人爱争这份荣誉,可你却死守得那么紧,然后真正要抓的想放就放……”他说得一点也没错,遇到感情,就是得拼出最难看的行径来,想在情侣界捞一个助人为乐奖,会被人群欢送着驱逐出很远。而带着一些不择手段,一些同归于尽,一些你死我活的,才能够在其中百倍煎熬却也能百倍幸福地活下来。
“……我是……过去曾以为……”以为自己能有这样的蛮横与血性。
“曾经是,现在怎么了?”
“现在……”
“你活过来一点好不好?”马赛将手勾进我的脖子,将我的额头抵着他的额头,“哪?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所以到底是有风还是无风的呢,他的发丝被吹乱成一团,和我的掺混到一起。他低下脖子让接触面的部分在悄然地变化着,很快就要成为一串取暖式的吻了。
我觉得自己是在一个全封闭的容器里,无法目测空气什么时候消耗完,才让每一次呼吸都会引来无边的恐慌。我能嗅到马赛咫尺内的气味,我已经有些熟悉的,闭上眼睛可以分辨出来那是属于他的气味。可我点不了头。或者我在点头的冲动兴起的瞬间,发现已经没有空气了。
他在我的僵持不语里,得到了我的回答。我脸上完结式的悲恸不可能更具体了。我感觉他的额头稍微蹭落下去,头发沙沙地摩擦出声音,最后离开我的眉心,变成一个彻底心灰意冷的垂首。
马赛脸色灰白得在四周的银杏里宛如镂了空,末了他朝我非常非常慢而轻地摇了摇头。
什么都结束了。
自那以后,当汪岚离职没有多久,消息传来说另一边的马赛也跳槽去了南方以机械制造为主的行业龙头。那时我在电脑前想了想,哦,大概是他的父亲一直撺掇着他去的那个吧。这人,不是说不喜欢机械有关的吗。在南方。哪个南方呢?广州?还是厦门么?可别又遇上有票没座位这种事啊。
我从座位上慢慢地降下身子,花了很久的时间,把这些问题如同写在无形的纸上,无形的笔落下无形的黑色的痕迹,然后一张张撕下来,摊开在我的面前。没有比这个更明晰和直接的方式,告诉我一件事的消失是怎样的,一个人的消失是怎样的。
等我收到马赛最新群发的短信,其间过去的时长已经确凿成了四个月。
我坐在沙发上苦笑了下,到底还是没有把它删除,但也没有把它替换了马赛的旧号码。四个月后的他对我来说是个半路的陌生人了。不再是过去的他。而这个“+186”也随之以一个符号与三个数字一起,被似是而非,似客非客地留了下来。
我恍惚了很久才想到还得给老妈打电话,欠着的那个道歉也许可以用撒娇代替过去。我在脑海里组着措辞,接电话的是老爸。
“怎么啦?”他问。
“哦没什么呀,晚饭吃过啦?”
“还没呢,我随便弄了点,还没开始吃。”
“干吗,不烧点菜吗?随便弄是指吃什么呀?”
“就泡饭和一点榨菜。”
“啊?你们俩就吃这个啊。”
“什么‘你们俩’,就我一个人吃。所以没必要翻花头。”
“诶?还在冷战啊?算了,让老妈听电话吧。”
“什么意思?她又不在?”
“啊?”
“她不是在你那里吗?”
“……没啊。”
“她不在你那里?怎么了?她走了?走去哪儿了?”
“我怎么知道啊?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老妈是有手机的,但她太不习惯用,常常不是听不见铃音,最后累计出了几十个未接电话,就是长久忘了开机,手机形同摆设,只能用外壳来照镜子。过去我和老爸联合起来批评她,她又不开心,说自己老了,这种东西用不来,老是会忘。
“再不和外界保持接触的话,只会老得更快!”
“好啦我知道了,死小孩真讨厌。”
“是啊,你生的死小孩呗。”
“我忘了呀,真是我生的?不太像啊。”
而她最近这阵子的确在退潮似的遗忘的东西,其实一直在不断增多。但我居然根本没有在意,我一如既往地将她看成“老了”的必然象征,和她的唠叨,和她越来越直不起来的腰,和她对我的婚姻大事操心无限的特征一起,综合地,大手一挥地说那不过是“她老了呗”。年纪上去了,出什么症状仿佛都合情合理,我早已有准备,她将来会牙不好,会开始觉得寂寞,再过个十年,听力也会降低,记忆力那就更别提了,每天得写下日记来,才能避免第二天就转眼忘记。她会变得很倔,会和小辈们顶嘴,吵得如火如荼。那都是我做了心理铺垫的。
可我万万没有料到,它们会来得那么快,那么早,那么凶猛。
发现这个苗头后,我和老爸开始迅速兵分两路打电话,亲戚间和老妈有走动的,社区里和老妈比较熟络的,还有早年的同事,以及老妈平日会去的活动中心,小区图书馆,甚至家附近的婚介所,我们都一一致电了过去。婚介所里的阿姨一听我报出了老妈的名字,拿说亲闺蜜似的语气说“哦她呀!我知道的呀,我们可熟呢!经常聊天来着。”
“……她从昨天到今天有去过你那里吗?”
“没,你是哪位?”
“我是她女儿。”
“哦!原来就是你啊!”阿姨发出了终于得闻庐山真声音的满足,话筒那里一个清脆的击节声就把老妈在那里待的许多天,完美地融合到了一起。感情她们俩早早地聊成了好朋友。那么老妈也就把我那点事原原本本地和对方交流,分享了吧。我的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在外挺和气,但回家跟父母就是犟得像牛,心眼其实不坏吧,但嘴巴怎么也不甜,其实她觉得我还是能挺快就嫁出去的,“总有想开的时候呗”“三年五年想不开,十年,十五年还想不开吗?”老妈隐隐地继续乐观着。没过多久,她又把我的这点事重复说了一遍。优点是什么,缺点是什么,又跟她吵了,每次我和她吵架,都能让她认真地动气,但气消得也快,“到底是母女,还能怎样呢。”她举起凳子上,夹在靠背和自己屁股之间的黑皮包说,“这个还是我女儿买来送我的呢,她起初不告诉我价钱,后来是我自己逛马路时去看的,乖乖,你猜,一个要两万多!死小囡花钱大手大脚啊!而且我一个老太婆,拎个两万多的包,像话哦?但她就说‘你去拎去拎,买菜也可以拎的,反正就是送给你,不要退过来,我不收的’,你看,明明是件好事,非要说得硬邦邦,跟你赌气的样子。”虽然没多久她又重复了一遍这故事,放在其他地方,要让人背后戳着说那个老太太一天到晚炫耀,明明女儿婚还没结,得瑟什么呢,不过算了,想想她也只剩那点可吹了也挺作孽。
可真相是原来老妈是病了。
“……她没来过是吗,那没什么事了,谢谢哈。”我的情绪乱得很,跟人对答一句的过程里,脑海早已如同菜市场,我手足无措地在菜市场里转了两圈,这里怎么突然大得没了边呢,闹哄哄的声音伴着自行车的铃声一起。我要怎么从里面找到老妈,她去了哪里,她到底有没有带着钱,还是零钱包里凑到一块其实完全不够她打个出租?连她告辞时充满了矛盾的关门声一起,她其实是等着我追上来,半生气地嚷嚷“那么晚了就别走啦,明天再说吧”,而到了明天我可以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地和她招呼“我上班去啦”,她是在等着我的吧?
可是我什么也没做。
她明明是个家务的好手,过去有什么稍微贵重些的衣服配件,都不用洗衣机,宁可蹲在水池边手动给我洗,春天夏天,秋天冬天也是一样。我说你别那么辛苦啦,我办张洗衣店的年卡,以后都送到店里去就行。她还是不放心的,坚持自己的手艺和责任心比外头要好得多。言语里满是不愿下岗的迫切。所以,像这样的老妈会把羊绒洗坏,完全是因为她忘记了。
她想不起来。
等我把电话打到老妈经常参加活动的老年表演队里,那边说她有一阵没来了。我问有一阵没来是指多久的一阵呢。回答就是从上次在电视台演出砸了以后,总推辞身体不太舒服,再没来过,虽然也是邀请过的,可一直没答应,说怕又搅黄了大家的演出,还是算了。
“我们都劝她,不要再介意之前的失误了,跳错谁还没有啊,大家加起来都够上长白山的年纪了,难道还不容许忘个舞步吗?没人要求那么苛刻呀。我们又不是去开飞机开坦克咯,但你妈就是过不了这个关卡,诶……”
“……她是……”老妈是真的不舒服。思维和思维之间成了一叠被打乱的扑克牌,要理很久才能理顺,在这个过程里,她只能干巴巴地出列在外,得把脑海里的被不知谁踢得天女散花的牌,全部理好才行,全部理好后才知道,什么音乐下什么脚,全曲的拍子是怎样的,一二三四,一二三的节奏代表了什么意思,节奏是什么意思。
我读小学前,老妈教我的拼音,唐诗也是她教的,教到“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她一笑带过了,没有强迫我死记硬背。我那会儿才六岁,七岁,她想着,这个小丫头要管这些干吗呀,父母对孩子好还不是再正常不过的,把孝顺教得那么早,好像有点功利。她一边揉我的头,没说话,但目光里是三春晖光似的温柔“你现在只要过得开心就好啦”,“老妈一直都是,只要你开心,你能幸福就好啦”。她年轻时烫个黑卷发,波浪大得像什么花瓣,被我画在美术作业本上,但我的句子没写对,“我的妈妈像花一样”,多了个糟糕的字,老妈被我说成是花痴。我看她倒是在读到这个作业时,笑得跟花痴一样。
我一边对电话里道谢,一边怔怔地凝视着窗外,几盏看似温情的灯光根本无法稀释整个城市在黑暗中散发的孤僻感。我的喉咙里卡了上不去下不来的一口痰,想要清一清,刚咳出声音,反而是眼泪先流了下来。
我很少认为自己是不孝的。平日里翻个白眼,顶个嘴,为了菜是太甜还是太咸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从床单该换了和就不换吵到“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这几年最多的,“快点找个人结婚吧”“要你管啊烦死了你走远点啰唆跟你说不通你有毛病”“你才有毛病”,可我继续不承认自己是不孝的。我离家久一阵就会想她。跟她隔着一个靠枕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时也能聊得挺投机,无论是韩国明星帅不帅,还是户口到底要不要改革问题,老妈居然都能跟我说出个一二三四来。像小时候玩拍手游戏,和老爸也好,小学里的死党也好,怎样的组合也比不上我和老妈之间的默契,可以一直把手拍得前后都通红了,速度越来越快,结束后两人纷纷拼命甩着爪子。
在外头见了她喜欢的东西,控制不住就要买回去给她。有时候是她喜欢的巧克力,有时是花生,她说喜欢日本冲绳出的一种腐乳,我前一次出差时背了二十盒回来,一旅行箱的腐乳味。老妈脚不好,得穿底很软的鞋,不然路走太久就要痛,我托了朋友带回三双专门针对她这种症状的医用鞋来。
零星也发生过几次,我告诉她,和之前介绍的对象吃过饭啦,她会“欧耶”地从厨房里冲出来拥抱我。好吧,我想,冲着这个,和那位从头到尾都聊着黑格尔与尼采的神经病吃饭也算值了,服务员居然没有多摆两双筷子给两位从天而降的哲学大师真是失礼透顶,小心回家被深渊从底下诅咒地盯。但老妈开心,也算值了。那就是我小小的偶尔也能出来露面的寸草心。
——我小小的,偶尔钻出土壤的寸草心。
竟然远远跟不上春去冬来的速度。它优哉游哉得过了头,以为一些点缀也能强装出绿意来。
其实这才是板上钉钉的不孝吧。
第十六章
老妈的症状是扎实的,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的脑袋里,拨开我之前帮她染黑的头发,在那里面,有个地方累计了她的全部不快乐,累计得终于满额了,开始要造反。
五年级那年期末考试成绩不理想,班里只有两个人比我差,一个父母刚刚离婚,据说分了家里所有的菜刀,每天演一出淮海战役,属于社会原因,一个童年时高烧烧坏了脑子,智商和电视里的警犬差不离,属于健康原因,我什么原因也不是,脑门上就贴个“懒”,无赖得要命,老爸和老妈听说我加入了这样一个组合,脸色挂得极其难看,罚了我一个月的零花钱,接着每天放学必须马上回家,每个作业本都要经过检查。没几天,我撑不住了,我脸色苍白奄奄一息,一副从辣椒水老虎凳下苟延残喘出的弥留之气。直到我把书包里塞满了不合季节而只是图好看的裙子,再偷了个老妈的尼龙袋,里面装了一大把的零食,无花果,青梅,干脆面。在镜子前扎了个女侠式的马尾辫——我要离家出走了。
我离家出走到三楼,就遇上了回家的老妈。她眼睛尖得很,咔咔咔就扫出我的原形,质问我:“你要干吗?你要去哪里?”
“我,出去一次。”脖子刚刚硬出两分长,老妈已经撩起手,指着我家的方向。
“给我回去!”
第一次离家出走,我连干脆面都没来得及吃一包,只能回家唱“北风那个吹”。
大学时朋友们商量了趁着放假去西安玩一次,然后一路深入,骑行去银川,计划增长得非常快,也非常地浪漫,沿途仿佛不会有风沙,不会有崴了脚的拖油瓶,也不会有三天两头爆胎的坐骑,和时间比慢而不是比快的火车。我们把笔在纸上勾勒的是电影质感的画面,粗糙得恰到好处,朦胧得意蕴悠长。可惜回家就被老妈用安全理由一口否决了,尤其是当她听说组合构成只是我和另外两名男生,她顿时露出观摩我登陆《法制时空》做主角的表情,抛尸荒野都算浅的,搞不好被劫成了压寨夫人。我不满她的地域偏见,她驳斥回来说拉倒吧,她是对我有偏见。行,不让我走我偏走,我倒要看看自己能不能保持完好地回来,我连头发都不会在路上掉的,净重毛重百分百吻合地回来。于是那算是我第二次离家出走,比起念小学那会儿,体能和智商,包括可动用的资金都大幅增长,最后我出逃得很顺利,坐在朋友的自行车后座上恨不得朝家的窗户,窗户里的老妈奋力地挥手。
代价就是等我掉了七斤肉回来——活活地从身上流失掉一顿蹄髈汤,老妈跟我怄了一个月的气不说话。我的心情跌宕一个SONY的VAIO标志图案,波峰,谷底,波峰,谷底,肯定,否定。前三天恨明明是她不讲理,后三天恨她还真狠心,接着的一个礼拜就是嘟着嘴,心虚出纸片那么薄的厚度,纸片和纸片每天堆叠到一起,后来我落了败,首先跟老妈道歉。她洗着手里的一把芹菜,沙沙的声音和清洁的香味,她问我:“那给你的钱花剩了多少?”我不解:“什么钱?没拿你钱呀。”老妈手在围兜上擦:“怎么没给?怕你有事,不是往你钱包里塞了1000块吗?”我呆了半响:“我的钱包里没有呀。”问她,“你说哪个钱包?”她比画了一个趋近于圆形的正方体:“上面有蝴蝶图案的,不是吗?”我一跺脚:“搞什么呀!那才不是我的钱包好吧!”便宜结果让章聿捡了去,她之前落在我家里的,被我在出走前无知无觉地归还出笔巨款。我电话里跟章聿讲述,她乐个不停,直说她恍惚好几天了,怎么也记不起这钱是哪来的,想到耶稣从口袋里源源不绝取出三鱼五饼分给世人的神力,那几天恨不得把钱包供起来。“不过你老妈连你钱包长什么样也不认得吗?”“对啊我也是这么说她的!”我还怪她对我观察太不够细微了,是身为母亲的失格,往后下去,转眼就要连我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吧!好了我们扯平啦!
我从驾驶座上打了一个恶寒坐起来。
前方的红灯好像转绿了良久,后面不耐烦的队列开始朝我按出F字头的喇叭。我却依然拿不准主意是该直行还是左转。后方的催促在声音上又加了光,打出的灯柱犹如双手推搡着我。我松开油门,方向盘在前面左转。往左是承载了部分动车和大部分国内航班的交通枢纽中心。
如果老妈想去丽江,如果她实施了行动,这是我在两手空空后迟早要来的地方。我回味着与她先前的聊天。一支笔描摹的次数多了,可能性仿佛就在我自己的意志下不断增加,几乎要成为事实。她想去丽江散心是真的,她逐步发现自己把日子过得有些蹊跷,不如意太多,没有丝毫如意的事,她不开心,什么都记不起来的一瞬又一瞬里,空白的大脑却还提供了一个黑色的小点,代表她的不开心,这一个小黑点使她在那些空白中感到了安全。她对抑郁症这个词没什么概念,偶尔听到也觉得那是年轻人们拿来抬举自己懦弱和无能的借口。可她的的确确地在一个下滑的趋势里,身体和心理,老妈觉得散心也许是个不错的方法,而丽江可能是个不错的地方。
她的念头就是这样来的。
我把车停稳没多久后,老爸打车也赶来了,我们焦虑起来的时候,便有了更接近的父女之间的相貌,他的眉毛拧得非常用力,表示此刻依然是伤痛感占了心情的上风,还未至于沦落到颓丧和害怕中去。
我们继续兵分两路,他去派出所设在机场内的执勤办公室,我直奔服务台,沿路脖子转得快要脱臼,一个脚步稍微迟缓的小小的背影都能让我在刹那激出汗水。以老妈的习性,飞机不太会是她的第一选择,她总嫌飞机节奏太快。动车倒是乘过几次,而去往丽江的车次,在两个小时后还有一班。
我被不断涌现的希望快要鼓噪得坚信,老妈一定就在动车的候车厅里。可惜老爸打来电话,在我的脚步正愈加轻快地跑向那个虚无的终点时,他说“你来一下,找到了”,跳过我大嗓门的“啊?”他接着说“你老妈在这里”。我说“哪里”,他说“还能是哪里”。
她的表情很委屈,委屈得像个年幼的孩子。是皱纹或鬓角的白发都损失不去的单纯的委屈。她看见了我,老妈从凳子上站起来,指着我对旁边的一位警员说:“你看看,我女儿,我是她妈妈,你看看我们一家三口,你都看得见的呀。我会是那种偷人东西的人吗?”
“……怎么了?”我眼睛瞪出一圈不安的圆。
“你母亲把别人放在旁边的行李提走了……”警员一口很标准的普通话,将很刺耳的事说得没那么刺耳一点。
“别人?谁?”我在屋子里找着那个被忽然失踪的行李吓得腿软的“受害人”。后来听说是位“她”,好在(姑且认为是好在)她眼睛一撩就看见十米开外有个矮小的背影正提着自己的行李(她对警员说的是)一溜儿跑。她“哎!”“哎!”“有小偷!”“明抢啊!”地将四周的路人都网成了目击者,旋即老妈发现自己在明里暗里的目光,和一堆追赶上来的踏步声中被拦住时,她的嘴张成一个“什么啊”?
“我记错了呀,我糊涂了呀,我是真的记错了而已呀。谁要她的行李啊,我吃饱了噢?”老妈或许在之前已经脸色气红过几次,这次已经调动不出什么血液来了,她只是反反复复这一句话,然后一手就抓着我没有松开过。
“对啊,你们也要调查清楚才能下结论吧。”我不太客气,“那说自己丢行李的人呢?”
“她急着赶时间,所以先走了。”警员又回来对老妈安抚,“阿姨你别急,我也是这么想的,应该是误会。”
“肯定是误会。”老爸纠正他的说辞,里面连1%的可能也不允许收录。他站得格外直,肩膀朝外打开,不愿退让半步的架势,“我太太不会做那样的事的。”
“刚才我也和您说过了,如果不是您太太的行李和对方的行李长得完全不一样,我们会更好判断一点的。偏偏一个灰的,一个白的,总是不太容易搞错吧。不过——您也别着急,之前其实已经打算让阿姨离开了,正好赶上你们找过来,挺巧啊。”警员态度倒是格外客气,还站起身将我们送出门外,那时他说,“毕竟这样的事情我们这里也遇见得挺多。有些一看就是老人,年纪大了,脑子弄不清楚——但没办法,刚才对方硬是不那么认为啊,我还劝了好一阵。”
我的脸色瞬间冷了下来,知道自己此刻的发作不应该也不合适,但经历了连续四个小时的奔波,我一点也不乐意在此刻,在这个地方,是由外人,拿着一件“案例”来完成了对老妈的分析。一步横在他和老妈中间:“别信口胡说,我妈好得很!人走个神还不是很常见的,没你说得那么严重。”大概是我眼里激烈的不满反而让他看出我的真相来,他没有动怒,颇尴尬地耸耸肩:“行吧,那就是。”
到了眼下,我才有工夫好好地把消失了大半天的老妈用安检的目光来来回回打量遍。还好,没有什么伤口,衣服也很干净,鞋也是,从我家离开时带着的那些东西,一个灰色的行李袋,她的零钱包呢,我把手往她的口袋里一插,也是在的,再拿出来看看,里面好歹有一小卷红色的钞票,以及一张银行卡。难怪她起初是动了去丽江的念头了。老妈冷不防被我快而准的动作吓一跳,反过来拍我的手:“小孩,干吗啊!”
“……”我一时半会儿不知道该说什么,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其实很过火。连我也把她看成了脑子乱糟糟的,糊涂得不知家在何处的重症病人。我目光里对老爸求助,然而,撑到此刻,他从刚才起就一直绷紧的脊背弯成了风里的帐篷,眉毛和胡子中的白色一下子出类拔萃了。他朝老妈和我努努下巴,意思是先上车吧。我们的一语不发在空气里无形地互相依靠在一起。谁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了。
“你想去丽江?”出了停车场的时候,老爸问身边的老妈。
“我不跟你说过很多次了么。”
“所以,刚才就打算买票去了?也不想跟你老公,跟你女儿招呼一下的?”
“我没啊,我只是来这里看看,有没有票,多少钱。我看下都不行哦?”她说得很有条理,让一边的我听来也是信服的。
“那你前面都在哪里啊?”换我问她了,“不是半夜就走了吗?也不回家,都在哪里乱跑啊,你不觉得危险吗?我们也会担心好不好。”
“你还说呢!还不是你半夜把我赶走?”
“我有半夜把你赶走吗?!我说的是第二天早上送你回去好吗!别乱诬赖。”老妈抛出的一系列说法几乎都是合乎状况的,引得我都自乱起阵脚,如同往常一样和她争执起来。
“你让我第二天走我就第二天走啊,你得了吧。”
“那你后来去了哪里呢?”老爸将话题带回来。
“我到机场旁边的招待所里待了一会儿。”
“你也太胡闹了吧……一个人演起独角戏啊。”我气鼓鼓地瞥她,“你知不知道我跟老爸都快找疯了,还以为你怎么怎么了呢!”
“你们两个都不欢迎我,我自讨没趣做什么?我可识相。”
“还好意思说呢,识相会把别人的行李拿错啊。”
“我明明记得我的行李是白色啊,怎么后来一看原来是灰的呢?”
“你哪有什么白色的行李袋啊。”老爸说。
“有啊,怎么没有,就是那天,我和你一起去送如曦读大学,给她买了个白色的旅行袋她不是嫌不好看,然后我就留着自己用了吗?没印象?诶,就是那个白色人造革的呀。”她单手在眼前比,这样的长,那样的宽,有滚边的,角落里的商标漆成蓝色,我就是嫌那商标漆得难看,阿迪达斯的标志后面有飞出个打钩的钩子,身份一下不伦不类,“诶,所以这次你寒假几号结束?几号要走啊?”
就在那一刻,我像头顶被雷打了,眼睛要跳出眶来,瞪得很大很大,我从后视镜里和老爸对看了一眼。和我一样,他刚刚打算平躺下来,安顿下来的意识被这个巨响激得重新跳了起来。车在往右侧不由自主地斜过去,我哆嗦了下才从双手上找回一点失去的知觉。
“……什么寒假,我没有在放寒假。”
“没有?奇怪……为什么?难道马上要回学校去吗?”她的眼睛失去了焦距,成了追逐一只蝴蝶的猫爪,四下地扑空。我的车又开成歪的,让后面响起急促的骂人性的喇叭声。
还是没有错,没有惊喜和没有意外——或者说只有意外,没有惊喜,老妈的症状是扎实的,从表面完全看不出的脑袋里,拨开我之前帮她染黑的头发,在那里面,有个地方累计了她的全部不快乐,累计得终于满额了,开始要造反。
大概三天两头,我会觉得自己搞不好是世界上顶顶苦闷的人,“诺贝尔没劲奖”给我是实至名归的。心理大姨妈的频率从每个月的那几天,密集到了每星期的那几天。总之,有各种各样的事,让我觉得没意思,没兴趣,一边觉得人生被大把浪费,一边又觉得无力去改变。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让没中过2亿元奖金的我发自心底地喜笑颜开一次。媒体里则成天都在渲染现在的都市白领们压力多么大,心理健康问题多么严重,搞得没随身带两瓶安眠药都别出门跟人说你是白领,兴起了一股“我有病”的浪潮。
但我确实不觉得那挥之不去的低落是自寻烦恼,本来就是么,工作上要拼业务成绩,家庭里也要承担支撑的使命,感情生活走成迷宫,永远在死胡同和死胡同之间串门——这样了,还不许我烦闷?不许我脾气大一点?心情糟一下?非得跟吃不饱穿不暖的人比比,才能得出“自己可幸福呢”的结论?倒是问问他们,乐意被人这样一次次作为垫脚石,陪衬品似的当你们参照物吗?
很多次,周末回父母家吃饭时,我都坐着满脸的愁云,好像脑海里考虑的是整个国家三年内的经济走向与社会民生,能不能摆脱美国的压制全指着我拿主意呢!所以都给我脚步轻点,说话小声点!空气里充斥着宋体楷体彩云体的“烦烦烦烦烦”,客厅让我生生地坐成了联合国总部。
差不多就是这样,总以为自己上有老下有信用卡卡债,肩头沉重得很,日子过得远没有外人看来的光鲜。不开心,实在不开心,不开心得想要躲一阵。
于是,这样的日子里,我居然一次也没有发现,在我家有个人比我真实得多,她的烦恼和低落都比我要真实得多。她不做口头的牢骚,还在一心一意想把生活一勺盐一块毛巾地往前过下去。可惜有天她半夜突然怎么也睡不着了,有什么正式在她的大脑里落户生根,留下了晦暗的阴影。
将老妈送回家后,原本打算留下来住一晚陪陪她,可老妈每次一旦将目光转向我,我的心脏就在失控中乱得如同一场暴风骤雨。我实在很害怕,倘若她看着我的时候,又说了一些时态颠倒,昏暗不明的事来。尽管到目前为止,还是第一次正面和老妈的症状相遇,无法断言,下次会出现在什么时候。可这终究是有了计时的定时炸弹,并且每一秒都在作着减法,它不担心时间的问题,再大的时间,也可以减成零去,让引线在那时起作用。
我的看法得到老爸的认同,选定日期后,带老妈先去医院检查,而在那之前,还是尽量维持表面的平静接着过。
老爸将我送到楼下,往常多半会是老妈的举止,这次换了他来仓促地做。自然没有老妈那类琐碎的小动作——掸我的衣角,折我的衣领,一会儿观察我的发色,一会儿观察我的皮肤,老爸提着一塑料袋的垃圾,领在前面走。于是一路传来豪放的声音,开入口处大门的,关入口处大门的,掀垃圾箱顶盖的,合垃圾箱顶盖的。哐,哐,啪,啪。
我和他之间很少见拉拉扯扯的对话,我们的默契在目前的状况下其实显得尤其伤感,老爸朝我点点头算是让我先别太焦虑,有他在。而当我即将离开的时候,他忽然在车窗外问我:“最近你自己那边怎么样?”
“是指什么?”
“那个白先生,你们还在联系的吧?”
“啊?”我又停住车。
“很久没听你提起了——是没有联系了?断了吗?”他万分难得地来过问这些原先由老妈掌控的区域。
我懵钝地算着,最后一次,久远得我都凑不出相关的回忆,好像是几个月前,他说回国了,能不能见面,但之后便在我的放弃中失去了联系:“嗯……被你一说……”在老爸面前,我不那么担心他会做出怎样不快的行径,我很容易对他坦白,不加任何扭捏的谎言或避重就轻的辩解,我直接说:“是断了诶。没有联系了。”
“是哦。没了?”
“嗯,大概觉得我对他没意思,所以就没再跟我联系过了。”
“这样啊。”他没有再问我。
离开家越远,反而越能清楚地看见,之前被压低成零的,随着距离的逐渐增大,开始有了完整的模样。
这个有了完整模样的意图让我在高架上心情前所未有地沉重着。一份使人措手不及的灾难到来了,条件反射一般,我们会抓过手边一切可以用来抵御它的武器,带锐刃的械具,火把,谎言或是能够被承受的牺牲,如同蜥蜴断尾。
我想到有些过年回家时上网租借女友的人们,他们的牺牲还算是小的,顶多一笔费用和舆论的两个白眼。大众多半表态“这是荒谬的”“这是不经推敲的”“它是来源电视里的糟粕”,可其中似乎仍有一两个叹息表示着,“没办法啊”“或许它是有存在意义的”。
第十七章
他觉得我应该是要幸福的。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脚,都是得由他来出面打扫掉的糟粕。哪怕他仍旧要爬上爬下给我修电灯,换水管,补瓷砖,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心愿是,自己再这样操劳几年也行吧,只要女儿最后找到的是一场以幸福为前提的婚姻。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踢脚边的石头,或者用一条红领巾绕在手掌上演一段没头没尾的医疗哑剧,后来她背抵着墙,两脚是交叉站的,右脚脚尖稍微绷直,往前点着地,出来个舞蹈性的动作,也难怪往上,背在身后的双手也有着奇特的一份造作,连同她仰头看天的脸,小小的雪白的下巴是拗了一点力气送出来的。她站得好像有相机在拍摄自己。终于累了,呼一口气,脸嘟嘟地鼓了起来,也是有点觉得自己是被谁在看着的那种鼓法,她喃喃自语着什么,慢慢地唇形运动的节奏变成了更像是唱歌。大概过去了多久呢,她把这个路口站得花样百出,以至于看不出是在等人,还是单纯打发时间的自娱自乐。但我还是愿意将她想象成,大概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家开在街边的饮料店,旁边是个书报亭,书报亭前有个公交站——来来往往的人里,也许有一个,是饮料店里个头高高的打工大学生,或是书报亭前每次都会来替家人带一份报纸回去的同桌男生,又或是公交车上走来的英语代课老师,也许有其中一个,一定是其中的某个,成为她在这个路口,不知疲倦地等了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的唯一理由。
她等得一点也不着急,甚至于在等待中获得了自己的快乐,哪怕之后仅仅是一次几秒内的注视,或者一次三个来回的招呼,或者更微小一点,擦肩而过的须臾。但那些并不成正比的结果却仍被她认为是满足的。
她还有大把时间,每天都来等一等,每天就都在这样甜蜜的一小口恩赐中得到了幸福的结束。甜蜜而极小的一口,像她去公园时,会从一串红里拔出花蕊,尝尝里面极甜的蜜。
我又走过了那个童年里的路口。
每次走到这里,就会放下脚步,不由自主多出许多旁枝末节的动作来。我会看看附近高大的洋槐,在台阶上磕磕自己的鞋跟,数一数公车站牌上贴的小广告,我抬头看贴在高处的它们时,突然就踮起很没有必要的脚,而手不自觉地背到身后,夸张得有些过火。等我察觉到,童年时开在马路边的饮料店已经完成了文具店便利店药店蛋糕店等一系列进化历程,此刻它是一家小书店。那么难怪同属性的报刊亭早早就不见了踪影。倒是公交站点没有发生大的变化,多了个电子显示的广告屏而已。播报着“今天:晴,气温:5℃-12℃,偏北风:3-4级”。
天晴,气温冷得很干净,风也悄悄的,我朝四周张望,行人们都很匆忙,一张张心事重重的脸,没有停下来喘口气的意思,靴子与呢子外衣在我周围或黑或灰地编织着色带。里面倒的确没有任何一个,是我在等待着他的人。为了和他有个须臾间的擦身也好,使我流连在这里的人。
去取完老妈的药,今天是替她上门跑了一次同事介绍的专家,原意是带着老妈和老爸一块过去咨询咨询,但她最近太过频繁的失眠,白天很难维持精神面貌的良好。不得已,我只能先去探探路。专家人挺实在,没有对我唠叨那些又长又空的废话,就是那些多关爱,多呵护,多体贴之类的狗皮膏药,我从来都以为,“百度知道”化成人形后,说的也差不多只有那几句。但专家仔细地问了老妈抑郁的详细特征,又问看过什么医生,带没带病历卡,他把老妈最近吃的几种药对了一遍,问我老妈吃完以后是否出现过之前没有的状况。
我想了想还真有,老妈最近震颤的迹象有明显化,虽然为了锻炼,她还是坚持用筷子吃饭,但随着面前撒下的饭粒变多,不少次都不得不在后来换成汤勺才好一些。她拿勺子的动作也和过往不尽相同,没有中指盛托在勺柄下的女性优雅了,而是一半被掌心包裹着,手腕朝里翻,把它拿成了一件真正的武器,似乎这样才能抵御来自不知何处的颤抖。那一幕在我看来显然是心酸的,可出人意料的是专家给了我不同的看法:
“在我推测中,反倒是药物起了疗效的表现,先坚持一段时间看看,也许会带来好转。”
“是吗……那像她的情况,是可能治愈的?”
“是有希望的,下次什么时候我当面给她做个检查看看。”专家见惯了大世面地冲我和蔼地笑笑,“现在就哭啊?不过,别那么悲观是对的。有时候看起来可怕,但能够找对方向,治愈也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我知道的,我一直也这么想着——太好了……”我在他面前伤感得一目了然,医生和病患家属之间的身份差别,让我很容易把自己的最软弱不加防备地坦白给他看,好像这样也是便于医生的综合了解,我也属于老妈病源根由的一部分,“险些……前几天,险些就,我跟我爸说,是不是要我去结婚,给老妈冲冲喜,她就会好啊——”
专家一下笑得很大声,是那种完全欣赏了一个笑话的,在茶馆中当茶客时的笑,他把我很有趣地从上到下看了看,大概是没有想到,穿着笔挺的风衣,手上绕着的围巾看起来也质地很好,连脚上的短靴连鞋底都有些微妙的干净,可就是这样一个我,会突然说出很孩童化的言论来:“是这样啊——压力很大吗?妈妈之前一直催你结婚?替你的终身大事着急?”
“嗯……”我在这一阵几乎快被自己种种模糊了好与坏的念头毁掉了理智。就在老妈第一次由汤勺替换了筷子的时候,我在她一旁,把脸大力地转出去,转得让她完全看不见我脸上的酸楚,却也知道与此同时,这个超出寻常的角度,早已在我背后坦白了我为她而生的全部悲悯。
也正是这一段时间,我突然觉得孤寂得可怕。每周一次去章聿家串门的规律大幅减少后,她在日后打来电话关切是不是我最近病了。我想着章聿的状态,觉得也没有必要让她参与到我的糟心里。我喏喏地点头说实在太忙,所以暂时没法和她碰头,又问她最近情况怎么样。
“小狄把那个人打了。”她在电话里说,又追加上时间和地点,“就那次摊牌之后第二天,在那人的家门前。”
“……嗯……”我知道自己面对的是非常敏感的指针,所以我不能发出多余的声息以免影响了它最后停留的刻度,是“无谓”,是“感激”,是“死灰”,还是“复燃”。
“我也是刚知道。早知道的话,去搞点浓硫酸了。”
“呵。那你的打算呢?”
“我想去告那个人强奸罪。”她好像有冷冷一笑的样子,而那个瞬间,消失了很久的,美丽得具有攻击性的她,又回来了,“不就是看准女生有顾虑,所以社会上才有那么多强奸犯么,压死一卡车还有一卡车。下半身到处乱窜。”
“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的。”我说得很诚信。
“我知道的,谢谢……”章聿显然没有她语气中透露的那么立场坚定,后面有许多许多问题,是如想象中一样难堪一样沉重的问题,会对这个单身女郎从此的人生产生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她还是需要我这样,其实非常软弱无力的肯定。一点点也是好的,“曦曦……你觉得……我是自找的吧?”
“没。你无论做了什么,也没有道理说就应该遭到那种事。这是不对的观念。小偷就该乱棒打死?”我说完才觉得自己的举例有些不妥,“但我……没有……我不是——”
“没关系的。我懂你的意思。我最近在想的是,也许有的错过就真的是错过了。并不是说,命中注定的人,你也能命中注定地和他在一起。还是会有那样的不顺遂。有的人和未必最合适的人结了婚生了孩子,有的人看着她最合适的人,与别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不是我说了算的,我跟上帝没有那么铁的关系,让他能时时刻刻考虑着给我一个‘如愿以偿’。”
“……以后,会是什么样子呢。”那次电话的最后,我仿佛自言自语地说。
章聿把主语心照不宣地理解成了“我们”:“大概还和现在一样吧。”
我笑得很难:“那可太糟了。”
“要改变也很简单啊。我可以马上就和一个相亲对象结婚,那以后的日子,绝对和现在是不一样的。关键是,我会吗?如果我会,过去几年为什么不那么做?为什么现在就觉得可以那么做呢。”她的精神一点点恢复过来,“对吗?你不也一样吗?”
“我吗……”我想着老妈在半夜翻来覆去地在床上睁着眼睛,“我搞不好,是真的会随便就先嫁了。”
我的确是有过不止一次,闪电似的快而锋利的念头,打在神智中,让跳了电的心一片漆黑。但这漆黑却很大程度地安慰了我方才的全部烦躁——也许,真的,我不过从来没有往那里想罢了,但事实上,“结婚”可能是解决我目前一切麻烦的最好方法。我的孤僻会得到缓解,老爸老妈会安心,老妈的症状也会减轻许多吧,我的生活将从此发生根本性的改变。至少在过去五年里骚扰不停的问题将尽数消失,好吧,当然是会被新的一批问题来逐个替换。可好歹我也能得到一点新鲜感吧,大便还有不同的臭味呢,老专注于同一坨实在够没意思,换换食草类的排泄物也许是别样的小清新。
我发现自己在认认真真考虑这一人生规划时,是在我盯着手机屏幕上的“辛德勒”看的时候。最近大家开始使用微信,而我拖拖拉拉到很晚才安装,不过就在当天晚上,来自手机通讯录的“好友:辛德勒(白)”给我发来的申请验证消息。
无法否认的是,看到那条验证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多多少少有一些感动的。我知道自己品格不高,难听点就是把软件不错的辛德勒当成备胎,而以他的见识,我的这一心思对他而言压根是昭然若揭的,但即便如此,他还是首先发来了一条信息问我“最近还是很忙吗”。我回了个“更忙了”过去。他打了一行“Take care of yourself”过来。我便问“又在外面出差吗”,他说“刚回”。
啊,“刚回”,他上一次和我有关的“刚回”,被我完全无视了,我那时燃着一颗焦躁的心,恨不能把自己连根一起烧尽,于是全然没有多余的氧气提供给属于辛德勒的火苗,就让它自然地熄成了一片寂寂的蓝烟。
想到这些,我就有些脸皮发薄,窘迫和对自我的鄙薄让我玩不下去。我是在毫不掩饰地里利用一份对我来说相当奢侈的厚爱吧,我的得意没有直言,但内心还存留抹杀不去的微小的暗爽不是吗。所以会有,大不了,找个像辛德勒那样的结婚罢了——会有这样不要脸的念头,就是仗着我在和他之间的关系中,嗅到了自己的优势地位啊。
可是每次踏入父母家,我就有种身不由己的感觉,好像进入了特殊磁场,东南西北的具体方位已经无关紧要,在那里,南就是北,西就是东,我们都得按照这样一个新的地标来重新摆放原本支撑了良久的防线,把它们肢解下来,拼成菱纹图案,拼成一条新的路。
老妈的情况时好时坏,勉强值得开心的是好的总比坏的多,虽然她依然会有失忆的困扰,睡不着也是常有的事,但和我之间的对话常常又让我有了一切都没有改变的错觉,她把我叫作“死小孩”“没轻重”“说什么不听什么”,和从前一模一样。怪我把一碗青菜炒豆干挑得只有豆干而没有青菜了,剩下的是给谁吃啊,神色里的不满也和从前一模一样。
我说:“反正我不吃。”
那时老妈忽然改口问:“你的英语老师调走没啊?”
“你说谁?”
“不是有个大学生来你那里实习吗?走没走啊?”她一下子跳到了我的十四岁。
“……走了。”我在不久前开始练就了自己对此的平和心态。
“小小年纪花痴犯得厉害。”
“嗯……”让她按照想说的说好了。
“女孩子要自爱,不然当心以后嫁不出去。”
我眼睛抬向把自己坐在十六年前的老妈:“你操心太早了吧……”
“你是我女儿呀,早是早了点,但我想想不是很正常嘛。”她用一根筷子,把桌子上吃剩下的虾壳归拢进一个碗里。
“那你猜我将来几岁会结婚呢?”
“我猜啊?我哪猜得准哦。”
“你猜猜看嘛——”
“干吗,你急着结婚啊?”她笑笑,“24岁吧?看你那么容易花痴的个性,肯定挺早就结了。”
“嗯……搞不好呢真的呢。”我把两臂在餐桌上抱成圈,下巴压进去。压得眼睛蹭到手臂上嶙嶙的鸡皮疙瘩。
那天回家后,我就把微信里的头像换成了最新的自拍,带上特效后,至少看起来还是不错的,没有笑的照片,却比笑的时候要耐看些,然后我给辛德勒发了一条消息,我问他“这次出差的地方红茶不错啊?”他一如我所料的回复了过来,“可不敢带了,我这里可有份放了很久很久的礼物,都还留着没有处理”。那个时候,我觉得,搞不好是可以的。
把之前人生中所有的难题,全部换成新一波的。
老爸在几天后来看我,说是我前面带走了老妈的病历卡还没来得及还。比起老妈,他来我这里光顾的次数要少得多。所承担的任务也和老妈截然不同。我跟他说阳台下水道有点堵塞,衣架的螺丝有点松,厨房里的灯泡好像不怎么好使了。老爸搬了个凳子爬上去。我在下面一边扶,一边问:“是灯泡坏了还是什么啊?”
“灯泡吧,你这里有备用的吗?”
“没呢——”
“那就没办法了——”他手指敲了敲塑料灯罩。
“呀别敲,灰都掉下来啦!”
“着急修吗?”他说,“隔壁好像就有灯具市场吧?”他一步踩回瓷砖,打开我的冰箱看了看,“你午饭也没什么可吃的哦?要不去买个灯泡,然后就在外面的水饺店里吃个饭吧。”
“行啊。”
我和老爸坐在塑料凳子上面对面,还未到午休高峰时期,店堂里人不算多。因此老爸是有点压低了声音问我的:“我怎么听你之前跟你老妈提到,下个礼拜有约会啊?”
“对啊。”我的确是预备了一次约会,也把这个附加在老妈晚餐前的那顿药片上,告诉了她。她不出意外地合理地开心,连说“白先生看来是很专情的”。
“不是之前还跟我说断了关系吗?”
“断了么,也可以重新捡起来的啊。”
“你那么洒脱哦。”
“洒脱应该是正相反啊,是捡起来了以后重新扔掉才叫洒脱吧?”
“那你这个算什么呢?”他突然一问。
“什么算什么……”
“你喜欢人家吗?”
“……干什么,没什么不喜欢啊。再说了,处处看不就有数了。这不还是你们说的么,处久了,感情就有了。”
“哦,你这样想啊。”
“对啊,我不能这样想啊——奇了怪了,明明是你们的说法,现在反过来质疑我。”我很不开心地跷起腿抖一抖。
“我今天要带你老妈去岛上转一圈。”他说的是近郊的生态小岛。
“哦,是吗,挺好啊。”
“她会好起来的。”
“你又不是医生——说得一副了若指掌的样子。”
“这个你不用太操心。她会慢慢好起来的。”
“好啦……”我挥了挥筷子尖。
“你继续照你的日子过就好了。你没有必要勉强什么的。”
“……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我将面前的饺子一推,它滑出了一段让我稍有心虚的距离。
很久很久没有见到的辛德勒,理了个更短的发型——应该是理过了吧,我有点想不起来他往日的头发是有多长。脸上胡楂多了些,却让他从视觉上看起来年轻了一点。风衣很长,可惜裤子有点宽了,至少不是二三十岁年轻人会选择的裤子。但,没关系,他神情还是很和睦的,朝我微笑的时候可以用“暖风”来形容,他的声音有点哑,大概是疲倦的原因吧。
我意识到自己是在不断寻找理由,美化辛德勒此时在我眼里的形象。我要将他在脑海里塑造成如同电影里真正的辛德勒一样,宽容和仁慈成为有型的一部分,皱纹和任何一点点与年纪有关的特征都被称赞成“沉淀了岁月的魅力”。他走得像副黑白的肖像画,于是无论我的初衷是如何地不单纯,如何地功利,但都应当在这样的人面前闭嘴才对。
大概是笑得很殷勤吧,我几乎可以用余光看到自己发力过度后挤圆的脸颊,而音调也超越往常地变尖了,俏皮话说个不停:
“我还以为你前面是冲我身后的小姐招呼呢——但回头一看,明明我皮肤没那么黑嘛。”
“过来时路上堵吗?”他换了个话题给我。
“还好,高架指示牌上还不至于一片番茄炒蛋的颜色——就是红黄相间。都是碧绿的蒜薹。”
“回去的时候也许就堵上了。”他不紧不慢地说。
“像你这样,刚从外头回来的又不习惯了吧?下次什么时候又要走呢?”我感觉自己好像已经推了一车的皮球走上草坪,接下来就是不停地朝目标的门洞里发射了。
“还没定。先休息休息。”辛德勒放下手里的玻璃杯,“怎么会想到见面呢?过了那么久呵。”
“诶?”第一个球,高高地越过门框,直接射向了后方的看台,“就……不知道……大概正是因为过了那么久吧……想看看你还好吗。”
“还挺好吧。”但他没有转来问我“你呢”。
“看起来比我好。”我只好自己寻找连接关系。
“呵。”然而辛德勒又用一个笑容完结了,第二个球被门柱弹出。
我内心有不安,难道他早已察觉我的不纯粹?我的心事重重?我的计划?想到这里,我破釜沉舟式地硬着头皮重新返回了球场:“现在还单身吗?”
他点点头,幅度在四个上下中逐渐降低。
难不成我自己再跳出来说“我也是”吧。这一次的球完全是被守门员双手击出的嘛!
“昨天我刚看完一本书。”他在我正局促不安时起了话头,多少挽救了一点局面的冷场。
“是什么书?说什么的?”
“名字很长。书是关于经济战争的,不过里面有一段我倒是印象挺深的。”
“写了什么?”我托出个好像好奇心很强的下巴。
“写的是,在美第一次登月计划实施前,其实总统尼克松手里还有另一个版本的发言稿,是专门为了万一登月失败的情况下,应该做的发言写的稿子。”
“哦?唔,不过这种倒也是很正常的‘两手准备’。”
“是啊,里面有一段写的大概是‘是命运,注定了这两位登陆月球进行和平探险的人将在月球上安息’,‘他们明知道返航是无望的,但更清楚自己的牺牲能给人类带来希望’。”他的手指在我面前静静的,一动不动地交叉着。
“唔……”我当时依然参透不了,心思在随后无耻地走神,想着要如何在这一次给他留下甜蜜的希望,从而延续出下一次的碰头。
“我想说的就是这样……”辛德勒的脸上出现了一层极其柔软的体恤,甚至已经超过了体恤的含义,是令我一下无言的,不失伤感的深邃的怜惜。接着他说,“下次有时间的话,可以再一起出来吃饭吧?”
“诶?哦……可以啊……”我完全糊涂了。他的意思是,到底是?
“你平时也要多保重。”他将我的右手,非常不带多余信息地,仅仅是握了一握而已。
“……嗯……”
远远不如我意料的一次约会,是大概直到几个星期后,我才从老爸的电脑里,找到了原因。要求我帮忙他发两张同学聚会的照片给朋友,我拿着老爸给的用户名和密码进了他的邮箱。里面有一半是网上胡乱的消息,要卖给他低价机票或者代开发票。我在这方面的洁癖上来,将他前两页的垃圾邮件都做了个清理。
很快我看到一封很让我熟悉的寄件人姓名,我还在困惑间打开了它。
“谢谢您的来信。大概您也能猜到,我现在的心情很复杂。”我跳过中间几行,直接看到信尾的署名,是辛德勒的本名。日期就落在我和他那一次约会的前三天。
我没有半点犹豫地打开了被附在这封邮件里的前一封首先抛出的去信:
“白先生:你好。”
是老爸写给辛德勒的邮件。
白先生:
你好。
我是盛如曦的爸爸,很久以前曾经在饭店里和你有过一次碰面,不知道你还记得否,那次回来后,如曦的妈妈和我都挺激动,因为我们能感觉到你对如曦很好。她虽然之前也遇见过几个心仪的男生,但不知道因为何种原因,都没有能够走下去,一度我和她妈妈也焦虑了很长时间,但那一次我们是真的有了放心的感觉,以为这大概是你和如曦之间的缘分了。
所以后来听如曦说你们之间好像分开了,我心里是非常遗憾的,因为这样一来是不是她的损失呢,是不是她错过之后就很难有下一次的机缘了呢。我觉得的确很难说啊。
但是,前几天,当我知道她重新向你发出了见面的邀请时,我并没有因此而开心。这也是我挺突兀地给你写这封邮件的原因。我想如曦一定没有跟你说过,最近因为她妈妈的一些原因,如曦好像有了特别强烈的决心,觉得赶紧结婚,是对她妈妈的一种安慰。以我对她那么多年的了解,她这个心情几乎是百分之百,不会有错的。大概有点冒犯了,但我以为她是打算又重新找回你那里,来达成她的决心。站在我的立场来看,似乎不应该在这里“通风报信”,毕竟我也一直以为她需要尽早解决自己的终身大事,而你也是一位非常优秀的人。只不过,看到她那么迫切的进程,我还是非常地担心。
她是个从小就不太把自己的欲求摆在第一位的人,不喜欢追逐什么,只要周围的人觉得好,那么对她而言,就是最安心的好。所以,几十年下来,我看过她吃很多亏,摔很多跤。只要能解决眼前的问题,她是能做出损人利己,偶尔甚至是有些损人也不利己的傻事来的,尽管她没有恶意,像这次,她不过一门心思想着先哄着她妈妈开心了,至于她自己如何,还有你如何,她考虑不过来。而这个习惯,她一直改不掉,我也没有办法帮她改正掉。能做的只有在这种时候,先对你坦言,我想你是一个非常有头脑的人,能有自己的判断,你也能够有最不伤害她的方法,如果可以让她稍微替自己想想,不要做那么鲁莽的事。
以父亲的立场,我可能不应当将这些对你和盘托出,但她是我的女儿,哪怕一直以来,我和她妈妈都挺担心,有时候,连我们也会走偏,觉得不管怎样,她成家了就行了。但到头来,也不过是随便说说的。我希望她幸福,真真正正的幸福。她能结一场不会有任何遗憾的婚姻。我想把她无怨无悔地送到另一个男人的手里,不会在将来懊悔我当初怎么就把她送出去了呢。
说了这么些,希望你不要嫌我唠叨。而如果等我们家结束这一阵的‘风波’,你还愿意等待如曦放弃那些急躁的想法,和她从头开始的话,我会非常感激的,也会尽力促成。只是这一次,作为她的父亲,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暂时地打消她的希望。
她不应该为了这些而想着结婚的。她应该是想着和自己喜欢的人白头偕老而结婚的。那也是我作为父亲的心愿。
我的要求或许有点过分,但还是先谢谢了。
落款上写着“如曦爸爸”。
其实我在看到第三行的时候,就被胸口的抽噎堵塞了,一下子关了网页。这封很长的信,是在接着的一个星期里,被我以每次两行,每次两行的速度,极为艰难地读完的。最后我如愿地把自己埋在双手里。眼泪和鼻涕把这封信糊得很咸。
我的伤悲根本没有压制的可能,提供它们的来源太多了。甚至不过是假想一下,老爸坐在电脑前——老妈还很早就学会了输入指法,老爸则从来都是用两根手指左右开弓地对着键盘按,按几个就要对着屏幕检查一下。所以这封信到底花了他多少时间,我想象不出来。而他最后还是写完了。他的每一句话都把我写得很透明很透明,聚少离多的生活其实从来没有让他失去半点对我的观察力。他只是不爱说罢了,尤其过去有老妈当发声器,老爸安心做他缄默的调解员。可一旦他察觉到必须出的颓势,他也有着那么深厚的台词。
他觉得我应该是要幸福的。除此以外的所有理由都站不住脚,都是得由他来出面打扫掉的糟粕。哪怕他仍旧要爬上爬下给我修电灯,换水管,补瓷砖,他从来没有动摇过的心愿是,自己再这样操劳几年也行吧,只要女儿最后找到的是一场以幸福为前提的婚姻。
我哭得特别凶,哭得一点底气也没了。
晚上我捧着手机,给辛德勒发去长长一条微信,我不打算揭露自己知晓了他和老爸的邮件往来,一笔带过地说能够重新遇见觉得挺开心的,但最近家里和公司都很忙碌,等自己把这些收拾完,希望还有机会和他做朋友,也祝他在日后的工作中顺利,多保重身体。
我稍显额外地在信息最后打了个回车,留下自己的署名“如曦”。
如此以来,就好像是,隔了很远的距离,和一定的时间,但我和老爸在空中击了一个无声的掌。
当然不是那么欢乐的,激动的。
而是,我们中的一个把手举在空中,然后另一个上来,从掌根开始接触,最后是半空地扣了下手指。老爸的手掌很干燥,有发硬的老茧。
“女儿,要幸福啊。”
“好啊,听你的。”
这样的一次击掌。
#——我想说的是,我挺不错的。
——我挺值得被爱的。
——嗯,我真这样想。
——你觉得呢?#
最终章
——我不禁会觉得,自己是个挺好的人。我的意思是,各方面,从内到外,大概有些自恋?但适度的自恋在我看来并不是一件坏事,可以喜爱自己,觉得自己挺好的,明明是一件好事。
——我挺有趣,不会让人觉得枯燥,头脑不坏也不会好得让人有距离,是容易讨到大部分人喜爱的那种中不溜丢的水准。可以聊很俗气的事,也可以谈起人生时却不显得自己像个白痴。
——有礼貌(得加个定语),外人面前一直很有礼貌,大概源于家教?
——绕远了?
——朋友还行,泛泛之交的很多,知己三两个,我的缺点在她们眼里都不是缺点,我们可以互相理解彼此的一切,所以在她们眼里,我也是个不错的人,是个挺好的,在整个社会里,如果大多是我这样的人,社会虽然不会迅猛发展成乌托邦国,但整体看来会是个和气而欢乐,没有那么多戾气的,平凡温和,小日子过成好日子的地方。
——所以我也是其中一小块的,和气,欢乐,没那么多戾气,平凡温和的人。此外我还自认为自己挺善良的。
——我想说的是,我挺不错的。
——我挺值得被爱的。
——嗯,我真这样想。
——你觉得呢?
“对你说啊,我昨天做了个吓得我半死的梦!”
“怎么了?什么梦啊?不会是我让你出庭做证,结果反而被你害得输了官司吧?”
“干吗要诅咒自己呢。”我在电话这头朝章聿甩个白眼,“不是,我是梦见自己结婚了。”
“……这也能吓个半死,新郎是谁啊?一串香蕉吗?”
“不是,新郎一直没有出现。”
“那你吓个什么?哦!我知道了,是鬼新娘吧?”
“不是啦!”我做了梦,真实得让我至今还能嗅到淡淡的化妆师扫来的粉底香味的梦。什么都很逼真,礼服,首饰,门口的鞭炮声响,马路上喧哗的孩子们。于是连同我梦里的百般不情愿,和它逐步升级成的恐惧,都真实得让我难以忘怀,“我就记得自己在梦里特别清楚的一点,我是跟我不喜欢的人结婚了,就要跟他结婚了——不知道是谁,但绝对不是我喜欢的人,只是我能结婚的人。”
章聿好像在那边打着哈欠:“好啦,反正是梦不对吗?醒了以后就屁都不是,哦对啦,梦里的你的结婚戒指是几克拉来着?要是小于2克拉,那倒真的是个噩梦。”
“具体多少忘了诶,但是戴上以后我右手就一直重得举不起来。”我被她拖下水,开始对金钱卖身。
“那你也太不知足啦!”
“懒得理你——我挂了啊,我还得去机场接老妈呢。”
“哦,阿姨理疗回来了?”不久前章聿得知了老妈的状况,使出了连我这个亲生女儿也快被气死的力度,她联系了一家在北京的权威机构的负责人,将老妈安排了进去——对方院长貌似是章聿第×任前男友,分手理由是她觉得对方过于开朗,(居然对一个治疗抑郁症的专家下这种评论,我真觉得搞不好在她的案件开庭那天,会有许多前男友站出来主动为嫌疑人帮腔……)但好歹是,老妈的症状得到了非常良好的控制,昨天出的院,今天就可以由老爸领着回家了。
“对,下午四点的飞机。”
“我也要去我也要去。”
“去你个大头鬼啊!给我在家待着,好好把律师给你的小抄都背下来!”
“律师不够帅。没劲,提不起兴趣。”
“我倒认识几个特别帅的,有个刚从英国回来的,叫STEAVE,还有一个很年轻,姓班,也特别帅,但人家对你八成没兴趣。”
“都是GAY,对吧,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好啦……我真得走了。”
“嗯,那我到时候给你打电话,顺便问候一下阿姨。”
我仓促地抓了东西换了衣服出门,难得路上没有堵车,到机场时离老爸老妈的抵达还有一个小时。我先是在各家商店里转了几圈,等回来一看信息牌,居然飞机变成了延误至两个小时后的晚上十点才能降落。我满肚子的宿便就快化成航空公司的LOGO,在身体里臭气熏天地咆哮。等从厕所出来,百无聊赖的我找了一旁的咖啡馆坐了进去。
除了柜台的位置做了调整,基本上装修没有大的变换,走去看了看目录,新品是薄荷口味的冰饮,以及新出了两款朗姆酒以及菠萝口味的蛋糕。
要了那杯薄荷味饮料之后,我坐到角落的沙发里。
刷手机,翻报纸,看时间刚刚过去了30分钟。
翻报纸,刷手机,时间刚刚过去了35分钟。
我不满地两腿蹬直,在沙发的靠背上倒下去,脖子由支柱上的木刻花纹做着按摩,可惜脑袋一滑就磕得我眼冒金星。让我捂着脑门从凳子上半蹲了下来。
无意的空当里——那是个有着很隐蔽破口的沙发,在坐垫和靠背的接缝中间,藏着一个眼睛似的小口。它就这样静默地看了我一眼,没有丝毫打算隐藏自己的窘迫。我的无言突然被整个机场中的喧哗放大得变了形。脚步里的,推车里的,安检扫描时的“嘀嘀嘀”里的,手机里的,手提电脑里的,小孩鼾声里的,大人闲聊里的。灯光电流里的,电梯运行里的,咖啡被煮开里的,蛋糕从纸托上剥落里的。笑里的,哭里的,翻书里的。“拜拜”里的,“走了啊”里的,“给我电话”里的,“一路顺风”里的。“我爱你”里的。他们都在向我蜂拥却在靠近的一刻,又被什么忽然吹散似的只远远地围绕着我。
我的身体很静,心很静,眼睛和手指都很静。
我一点不作声地,先从外头感觉了一下,包裹在坐垫底部的布料下,有一个长而直的形状,触感很硬。
我坐回了沙发上,然后将手反背在身后。
和当初塞进去时不同,没有了万有引力,我这一次的动作吃力了许多。柜员如果此时将目光转过来,就能看见一个穿着米色单裙的女客人,正在莫名地扭动,她的双手交叉在身后,嘴唇咬在牙齿下,如果不仔细确认,还以为她被无形的绳索捆绑着,正打算从拷问中挣脱。
直到我的指尖以很单薄的接触面积,遇到了那枚指甲刀缀在顶端的水钻。它的多边形棱周也没有遭遇磨损,被我一个“好不容易”地回收在了食指和中指间。
这把很早很早以前,由我暗中设计的游戏里,被安排在这里的道具,重新回来了。我应该怎么形容呢,勇者在外打遍了全世界的怪物,回到出发时的小村庄,看见最早被自己翻开的宝箱吗。还是更通俗点的时间机器,如果很用力很用力地凝视它,可以得到几秒回到过去的时间。
我将这把稍微泛黄的银白色指甲刀放在膝盖上,今天穿的都已经是属于五月的衣裙了,薄得可以看见一些大致的自己。
我终于能想起来了。它就是我刻在木舟上的记号,无惧时间湍急的流速,“没有关系的”“不用担心”“我做好记号了”“就是它”“它就是路标”“一定能靠它找回我遗失的宝剑”。
就能找回,遗失的宝剑——
等我一点点将自己的膝盖慢慢由降为升,最后完成我的站立,我站在咖啡厅的角落里,背后是宏大的落地玻璃窗,飞机起降成银白的雀鸟,室内的一侧是两组上下电梯,往前是刚刚通过了安检口的人们,还在一边系着皮带,或者踩着鞋跟,同时忙着整理背包拉链,手忙脚乱地往外走。从特产店里出来的人们提着不甚满足的包装袋。十几米外是一排座椅,坐的,侧卧的姿势们奏着荒诞的乐谱。
我居然觉得自己看见了他。
还是他率先看见了我?他是从哪里过来的?电梯上?安检口?商店?还是其实,从之前就在咖啡店的另一头,坐得失去了一些放任。他是什么时候站起来的?居然在我的盲区里站了几分钟。然后呢?他是怎么过来的?将桌面上的手机收到一边,低头的时候也没有完全地低头,大概他也不敢有半分的目光失散吧?他的手在地上找到提包,然后用小腿将座椅朝后顶开一些。
他是在我看向另一边的时候走过来的吗?
“如曦,如曦?”
终于,他喊了我的名字。
终于,听见我的名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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