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定普通

唐·葛朗台
唐·葛朗台 @gillian445
心灵奇旅 - 评论

开场半小时以内,完美契合电影结构要求,两大悬念被规规整整地设置好:一、男主人公Gardner有没有赶上他梦寐以求的演出;二、Twenty-two的火花是什么。

第一个悬念像是给定结论的推理题。因为Gardner肯定是要上台表演的,不然简直是给观众看个寂寞。问题只在于,因为得意忘形踏空井盖,他已快死球;虽然侥幸以猫身回归地球,占据己身的却是纯天然无添加的百分百“地球新人”。与此同时,统计局工作狂魔Jerry又铁了心要把他捉拿归案。通往爵士酒吧的路上困难重重……他该如何实现自己的演出梦?

但从前面的铺垫观众也很容易获知,最后Twenty-two的地球通行证肯定是变完整了 ,这样Gardner才能拿着它重回地球。两大悬念化为一个:Twenty-two的火花究竟是什么。

当一个“普通观众”,有点像是做推理小说读者,总是难免被作者设置的烟雾弹迷惑。但福尔摩斯又需要华生的云里雾中,这样才能展现他的非凡才能。

所以最开始,当Twenty-two蜷缩在街道一角大快朵颐,对一块比萨意犹未尽,全身散发着如同中华小当家的光芒时,我下意识地想:哦,她莫非是个美食家?

其实已经不知不觉中着了编剧的道:对XX有火花就一定意味着成为“XX家”吗?

显然不可能。但这就是电影前面铺垫好的心理暗示,非常巧妙。不过,如果是很警惕的观众,估计也能注意得到;注意到这一点,便能很轻松地破解电影的谜底。然而,如同哲学的二律背反,电影的谜底同时也向观众揭示,谜底(或者说结果)实际上也并不重要。

确信她不可能是美食家是在Barber的理发店里:她请求一边理发一边吃棒棒糖,但动画中没有再对她吃到糖果时的惊喜进行细致刻画,只是一笔带过。由此,我和我的小伙伴也继续我们作为“普通观众”的猜想之旅。

Twenty-two在理发店滔滔不绝地展示口才,等头发修理完毕,所有顾客都围在他四周,听得入神,就差没有全体鼓掌。加上先前她一眼看出小姑娘(啊记名字我真的不行)对小号的热爱,轻易打开Barber(对不起名字我也忘了)对于自己人生选择的话匣,结合她的编号和年代(电影中说她在灵魂学园待了几千年了),都让我止不住地联想到两个人——

苏格拉底和孔子。

二十二,对世间一切事先厌倦,生活起来又如此真挚,这天赋不是哲学是什么……十足的心灵导师啊!

我兴奋地对坐在身边的朋友断言:“她肯定是个哲学家!(注意,又是XX家。)你看,装着‘人间一切’的那个地方肯定只有哲学理论而没有苏格拉底的那种——属于生活和思考,而不化为理论的——智慧!她对这个有火花。”

我的朋友却没有感染我的兴奋,也不是那么信服。她的不信服有道理,如果一个动画电影最后的谜底是“哲学家”,怎么想怎么装逼。她挑了挑眉,说出她的意见:

“我觉得她很适合做脱口秀主持。”

我发现我和朋友在现实主义层面也有细微区别。

我的设想全是事业型的:美食家、哲学家;而她是职业型的:脱口秀主持人。

估计她也只是勉为其难地没有对我那“美食家”的想法作出反驳,如果让她自己说,她可能会讲:“厨子。”

有人生来就是为了做厨子或脱口秀主持人——在我看来,这种想法和“生来就要当基金经理”一样诡异。

但最后还是我的朋友先猜到“谜底”:哦,我知道了,她可能就是想做一个普通人。

而我——说实话,是个蹩脚的侦探——自始至终并没有想到“普通人”这个答案。我被Twenty-two对于美和趣味的感知力和敏感度所震撼,她所感受到的美透过屏幕,传达到观众眼中,然后心中。

我脑子里还是哲学家们的话。记得曾经读波伏娃自传,说到萨特对于波伏娃的一项能力也自愧不如……那就是她对事物感到惊奇的才能。

“对事物感到惊奇的才能”——用来形容Twenty-two(或者任何一个婴儿!)是多么贴切啊。

美食、女孩儿鼓足腮帮吹小号的神态、与陌生人真诚交谈、棒棒糖、地下通风口吹出的风、飞扬的落叶、蝴蝶、天空……

“我的火花……可能是走路!”

确实,每一个人生命中都会经历Twenty-two所感知到的事物,我们的记忆中也不难找出那点亮生命的时刻(就像Gardner独自坐在钢琴前,看着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沉思,又回想起自己的一生)。但是,对这一切的一切的惊叹,一种似乎无止境的不可思议,绝不是普通人的特质,而可以说是一项“普通人”总是无可避免、乃至无可挽回地注定要丧失的特质。

当我的朋友说出“普通人”三个字之前,我脑海中思考的答案,仍旧是:哲学家、艺术家、生活家、作家……等等。

很凑巧,前几天刚读一本小说,和电影的主题有相似之处。那本小说的题目就叫《凡人(Everyman)》,作者是美国作家菲利普·罗斯(Philip Ross)。

书评里不乏“你我皆凡人”“我们都只是一介凡人”这样的标题,我看到时,总感觉这是一种过于简单的认知。如果更严肃或者说更严厉一点(当然,在网络世界,严肃和装逼似乎总只有一线之隔,严厉则更容易招致“你以为自己是谁”的攻击……但想说的还是要说):在读过那样一本小说后,写出这种表述,体现了某种智识上的懒惰。

为此,对于那本书,我写了这样一个短评:

“罗斯为了凸显主人公年老后的衰弱,把他和他哥哥豪伊之间的对比也写得太强烈了。弟弟明明也是著名广告公司的中高管了,但比起做高盛高管的哥哥好像总是差那么一截儿。哥哥豪伊不光更有钱,社会地位更高,而且家庭更美满(从未离婚,七十多还和妻子一起出差之余,去西藏旅游)、身体更健康(比主人公年纪大但从来没生过病,精力极其充沛旺盛),让弟弟临死前想起哥哥嫉妒得面目模糊。不免让我感到困惑,如果说主人公老迈后的迷茫、无助和衰弱是凡人的经典切面,那么他的哥哥呢?他的哥哥算不算凡人呢?(还是只是”烦人“?)如果罗斯把他和他哥哥的角度都囊括在这本名为《凡人》的小书中是否会更完整呢?就像马洛伊在《伪装成独白的爱情》中所做的(多声道独白)那样。”

从思想家的角度来说,“你我皆凡人”绝不仅仅意味着“普通人都是凡人”,而是所有的肉体凡胎,即为凡人。在这个意义上,所谓“凡人”,大概算得上是冗词,既然所有“人”都是“凡人”。刻画名人们的脆弱、软弱、衰弱乃至说谎、虚伪、作恶,也很容易使人得出“人人皆凡人”的廉价感叹。

所以,和这本书相类似的,假如看完电影,有人的感悟是:“啊,做一个普通人也很美好/没什么不好。”——当然无可厚非——但我想,这也许是过于简单的理解,由此也错过了导演和编剧们所要传递的,更深层的讯息和期盼。

《寻梦环游记》刚出的时候,我也立刻和朋友(另一位)一同去电影院看了。看的时候无疑也受感动(其中音乐的烘托作用不可谓不大),当场在电影院擤鼻涕;但是,走出电影院后的余味相当别扭。因为那部电影的一大主题,感觉就是鼓励大家追求名声啊。毕竟只要有一个人记得你,你就不会真正地死去。越多人记得,你在往生的世界也是最亮最红的星;没人记得,你就只能在贫民窟的藤椅上凄凉消散。

——太势利眼了。

我想,这死后世界和现实世界貌似没什么区别啊。

我还想:不知道老聃同志或博尔赫斯在那个世界得有什么想法。想象中,前者估计在默默隐居写书骂娘(但不发表),而后者虽然去那儿晚,但大概也已经写了一万首诗,悲叹死亡那么好的存在,竟然是个谎言。

但今天看完《心灵奇旅》,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快六个小时,我还是感受到了美和平等的积极余韵。

对,平等。

电影最后,温柔Jerry感谢Gardner也教会了他们一课,这一课究竟是什么?

这是电影在结尾处留下的悬念,答案在每一个观众心里。

我的答案是:

每一个生命都是平等的。并不是只有诺贝尔奖得主、知名作家、总统、慈善家、科学家才能做导师——不,还不对——应该说,如果需要在活过的人类中选出导师,去启迪尚未诞生的灵魂,其标准并非世俗的荣耀或是非凡的技艺,而是更加贴近本质的东西。

那种标准,可以是真,可以是善,可以是美……

也可以是对所有自然界或他人身上那些真的、善的、美的东西感到惊奇而绝不视之为理所应当的能力。

而具备这种能力的潜质,平等地、公平地,分配给了所有的人类。

2020年 12月26日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