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焦虑——记一则私货严重的对话

序幕设定了 Julie 找不到身份认同,一副手牌不知道打哪个的状态。事情变得认真时就要拒绝,无论是男友还是医学院。

电影一上来就抛出了“世界上最糟糕的人”这个话题:不在“好”的框架里,我可以坠落到多糟糕的位置?

这是一个拿确定换自由度的设定。就好像有些人会探索,我丢了工作会怎样,我借宿别人那里会怎样,我不吃饭会怎样,不好好睡觉会怎样。。。好像用生命在试探可以容忍的混乱度的边界,即自由的边界(因为吃饭、睡觉是一种终极的:你应该这么做)

于是女主从医学生到书店零工,学生贷款不还买了摄影设备,跟各种男人露水情缘,就是在挑战这样“应该”的生活。

当然,当你挑战“应该”的时候,你会觉得自己很糟糕。

第一幕 Aksel 表白了。他是一个40岁的成熟男人,他明知一切不确定性,也预料了结局,“你不需要我等你,你需要完全的自由,我担心我们之后会伤害对方”但依然义无反顾拥抱了不确定性。这里我觉得他好像是那个没有存在焦虑的人,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一点践行得很好。

第二幕 其他人。年龄差、孩子,和婚姻对爱情的淘洗赤裸裸地放在 Julie 和我们面前。生活的苟且,即分裂又团结了两个在热恋中的人。这里第一个不可逆元素,孩子,出现了。生和死,都是无法后悔、撤回的决定,就好像有人强行推了推停滞的发展,让青春期还没过完的女主一脚踏进了“过日子”里。

分裂很容易,一个要孩子想往前走,一个不要孩子想停滞。但团结也容易,因为往前走是劝退的,他们会发现,爱情其实只是个人的事,把对方放在爱的位置上开始幻想才是最好的爱情,并不需要走进婚姻的确定中。有人说,进入了婚姻世界之后,爱情就会破灭,然后就会进入一个追逐欲望的状态,在那个状态中没有别的,就是孤独,无法抹去的孤独。可能是对孤独的害怕劝退了两个人,又团结在了爱情的位置上决定先不向前走。

出轨那一幕简直拍得太好了。两个人之间有性张力却需要控制在一个最亲密的距离点,不多不少,那简直是人间极致诱惑。看对方上厕所和吸你吐出来的烟,哇哦。也太会了吧。

而这里她之所以会哭着离开事业成功的 Aksel,crash一个陌生 party,随便找了这个男的,是她自己议题的第一次体现。她对自己自由度增加后的生活境遇边缘化是有介意的,也会说自己是个“医生”,不愿说在书店打工。她的伴侣是一个比她成功而优秀的人,这让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物化了,这部分也在小蘑菇里完型了。

Julie还顺便写了 metoo 时代的咬,加上之前的妈味说教。Julie 的形象丰满了,她的存在焦虑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小屁孩没长大,而是试图找到“我被要求”和“我想”之间的音量平衡。这又跟后面她吃小蘑菇后的片段又呼应了,很妙。

之后生日和父亲的问题是蘑菇议题之二,父亲找借口不去看她,给父亲发文章也没看,都是话语权的缺失,被忽视。而 Aksel 居然比 Julie 还介意,这男的真的,就像 Julie 说的,最不会评头论足的人。以至于她都不信,在她写完文章求认同时,他对她文章的评价真的有那么高。

但 Aksel 是什么人呢,他的漫画充满了所谓的性别歧视,混乱,暴力,粗口……他认为这些是黑色幽默,是用来代谢痛苦的,而不喜欢用资本主义奶头乐麻痹痛苦。他其实是个右翼。

Eivind 虽然看上去是自由度很高的,但他和 Julie 一样,做着边缘的工作,支持着环保事业,保持某种生活方式,对小众问题义愤填膺,是个左翼。

Julie 分手那段我挺喜欢的。导演拍出了偶遇,错误时间,和“哪怕做一天恋人也好”的递进。遇见你点燃了我已经死去的心,再见你让我认清我对什么更渴望,而我只缺一点勇气,那就是如果我们是恋人会怎样。

知道了这一点就可以真正结束这段心死的关系了,即时这让我成了最糟糕的人也可以 Daniel Sloes 在 Jigsaw 里说,有一天你就是不爱了,但直接说不爱了结束关系感觉像个混蛋,于是你等啊等,等对方变成混蛋,找理由结束。最开始你想的是 ta出轨你就离开,但等了很久对方还是那么有爱,有天早上醒来你只会想,只要 ta 给我倒的橙汁里有果粒,我俩就过不下去了!

Julie 离开 Aksel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 Aksel 的生活是成功的,需要她仰望的,被庇佑的,被身边其他人评论的。而和 Eivind 在一起是她被仰望,被依赖和喜欢。Eivind 觉得自己是最糟糕的人,而 Julie 什么都好。Julie 图他一个轻松。

但 Eivind 说出“我爱你”,然后挖空心思想要了解 Julie,读她的文章,赞美她时,Julie 却不高兴了,因为这段关系也变得确定而无聊,变得有期待和格格不入。

换言之轻松的调情又变成了羁绊。

终于到了小蘑菇。小蘑菇那里的幻象镜映了很多事。首先是父亲坐在那里,Julie 裸着身体从下体拿出染血的卫生棉条丢在父亲脸上,然后用经血在脸上涂了两道部落战斗时的图腾。

这简直是不能更挫败父权的幻象了。我不要再被无视,月经不要再被无视,女性不要再被无视。这是宣战。

然后坐在那里的人成了 Aksel和山猫。山猫没了屁眼,是左翼对右翼的胜利,而同时 Julie 的裸体变成了老太的裸体,是对女性物化的消失。当你把艺术中的反叛之芒刺拔走,变得政治正确,就像一具老年的身体一样,虽上下其手,却不再有欲望的指向,只有无聊和对无聊的自我吹捧。

Julie用老年的身体哺乳着他想要而她不想要的婴儿,这个婴儿拥有了山猫的屁眼(欲望的权杖),山猫怒把婴儿吃了(夺回权杖)。就好像 Julie用政治正确阉割了 Aksel 和她自己,而力比多凝聚在口欲的婴儿那里,没人评判婴儿有那么多欲望,只有婴儿才是合理合法右翼的人。

最后想说说Aksel 的死和 Julie 的怀孕。

刚刚说了生死是唯一不能撤回的决定,是存在长河里推动人生进程进入无法回望之赛道的里程碑。

Aksel 得绝症之后说了好多很棒的话,比如我的前半生没有手机和网络,文化都有它的载体,而人生活在文化之中。

比如我不想活在你的记忆里,不想活在我的作品里,我只想和你一起活在公寓里,快乐生活。

还有在此刻,他终于有资格说,你是我此生挚爱。此生再不会有其他可能性了。只有此刻 Julie 才信了,她亲眼看到那么多的试探和不确定最终在死亡面前强行变成了确定。看到活着真正的意义是“我想”,不能因为“我被要求”或者“我应该”和“我想”的东西一样,就刻意回避掉。

这也让她更诚实地看自己怀孕这件事。我需要你再跟我说一遍我会是个好妈妈的。我可能真的想要个孩子,但我以为我需要抗争“你应该要孩子了”这句话。这种抗争是无意义的,归根结底被人类后天所建构的概念束缚了先天的欲望。

当然最后我觉得她流产了,她也接受了这个结果。她接受了一切当下的选择和责任。踏踏实实成为一名摄影师,也意识到她在男人身上想找的“控制与被控制”,女权,认可,都不再需要付出关系的代价了。

Aksel 说到他怀旧,说我没有未来了,只能回头看。这句话简直是这部电影的主题句。我们总是在向未来探望,一边贷款焦虑,一边嫌弃当下,一边犹豫不前(觉得没过好当下)。我们通过让自己混乱度越来越大抵御这种“不得不”的禁锢感。但真正禁锢我们的只有单向箭头的时间而已,所有选择,无论是否保守,都是自由的。可惜的是我们只有当没有时间的时候才猛然意识到这一点。

Aksel说了两遍 Julie,你真的很好,你是个好人。这也是导演想说的吧。每个在存在主义漩涡里觉得自己糟糕的人,不过是每个普通人罢了。用糟糕这个词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在跟自己手上这副牌较劲了,没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