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10

我觉得，诺兰的新片敦刻尔克会成为他职业生涯中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一方面它是对他以往作品的一次回顾，惯用技法的集大成者。比如他偏爱的胶片imax、实景拍摄（星际穿越），时间流速的不一致性（盗梦、星穿），非线性叙事的复杂结构（记忆碎片），冷硬色调（基本是所有作品），以及总是以主角旁白➕交叉剪辑的形式结尾（黑暗骑士、致命魔术、星穿）。另一方面这部作品亦有鲜明的不同，相比于他来到好莱坞后的作品，这部更接近于他早期作品像记忆碎片的状态。这部片更不妥协，有种“你们爱看不看爱懂不懂”的不甩气场。最明显就体现在更少的解释性信息，台词被压缩到了最简容量。除了片头有三行字幕提示一下就完了，不像魔术、盗梦、星穿里面角色都有大段的功能性台词。此外还表现在对他的作品一贯有“理性、技巧有余而情感力量不足”的批评的回应。上一部星穿的解决方法是缺啥补啥：可劲加了许多对爱的描绘、称颂，把爱提到了简直能成为宇宙中第五大基本相互作用的高度。不过结果不是很理想，影评人没有特别青睐有加，倒是一大批影迷开了群嘲嫌弃它幼稚可笑。（我无耻地猜测一下，这大约是因为一个像他那样理性、冷静、克制的人，骨子里估计也不太诚心诚意信那一套。）这一部回归了他惯常冷峻、不动声色的处理手法，抒情片段都是转瞬即逝的，但仔细看会发现许多细节是蕴含着所谓人文关怀的，是一种经过思考后的感动。可以讲敦刻尔克是简约而不简单、内涵相当丰富的。

这大概是我所看过的最为非主流的一部战争电影，可能归为战争片都不是很合适，诺兰自己都讲这更像是惊悚悬疑片。首先在于敌军形象的缺失。没有有血有肉的德军士兵的形象出现，比起真人他们倒更像是看不见却无孔不入的巨怪，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所到之处带来不可阻挡的恐怖与破坏。有些场景甚至用了恐怖片里常见的jump scene的拍法，达到了突如其来吓观众一跳的目的。这种处理是很有趣的，通过这种手段使整个故事不仅具有了历史本身这一重维度，更可以抽象成描绘人类困境的一则寓言。

其次在于核心人物的缺失。由于战争本身的宏大、混乱、不可控性，要全景式地描绘一场战争还能让观众同感几乎是一场不可能的任务。因而一般战争片采取的手段，是以一位核心英雄的视角使观众代入，再以小见大展现整场战役的残酷或者正义性（参见斯皮尔伯格和梅尔吉布森的战争片）。但诺兰也放弃了这种处理。虽然片头片尾最后一个镜头都是给tommy这个角色的，但仔细权衡一下能发现他的重要性远不足以成为核心人物。应该说陆、海、空三条线的几位主要角色，戏份是基本平衡的，没有哪一位过于吃重。这也造成了人物面目模糊、主要情节不明的问题，赶走了一大批观众。但回过头来想想，这部电影使观众最有代入感的、最能共情的一点是什么，其实是每一次死亡与求生意志的搏斗，这也是初次观看电影的观众体验最为深刻的部分（深刻到让我邻座的女士吐出了下咽不久的爆米花）。整部电影的主角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生与死两种更高的力量，它们驱使人类做出各种各样的抉择。对生留恋、对死恐惧的本能使人类充分发挥出顽强不屈的意志，也使人类表现出不择手段、丢弃廉耻的倾向。同样的，也有人能逆本能而行，展现出高贵的勇气，比如月石号上的船员、汤老湿饰演的飞行员、以及最后放弃归国的指挥官，他们选择了以一己之躯承担起守护他人安危的责任。三条线还拍得特色鲜明、各有其趣，陆地线的漫长、混乱、危机四伏，天空中的辽阔、远离尘世和不乏优雅的飞行作战，海洋线则是关于战争对人内心的毁灭性打击。所以讲敦刻尔克无愧于战争的全景式再现之名。

作为一部战争片，敦刻尔克“干净”到不正常的地步。不管是飞机轰炸、机枪扫射还是沉船碾压，死掉的士兵身上完全缺乏触目惊心的鲜红，和去年大热的血战钢锯岭对战争残酷性的描绘简直是两个极端。这一点除了能用诺兰有洁癖、为了pg分级扩大观众面来解释之外，我想也有可能诺兰认为呈现心灵上的压迫感远比肉体痛苦来得重要，似乎人类就是些沉浸于自己的小把戏中、脆弱易碎的、弃之无用的玩偶。这种手法也让电影和现实更拉远了距离，从而获得了人类困境寓言层面的含义。

电影是关于时间的艺术。在敦刻尔克里诺兰也没有放弃他惯有的玩弄时间的小爱好。三条时间线的流速在开头是有明显差异的，越到后面越趋于一致，最终交汇合一。这也导致了电影进行过程中事件出现的先后并不一定等于事件实际发生的先后，而由于解释信息的大幅精简，这一点很容易搞晕许多观众。拿最精彩的临近末尾处主角从被打成筛子的船里逃离、旁边另一条大船的油箱被德军飞机打爆的例子，首先出现的是汤老湿从飞机上看到了事件的结果：主角们拼命逃离漏船、燃油泄漏到海上、月石号进行救援，然后讲述的是陆线主角一行怎么徒劳地堵漏船、又怎么往外逃又染了一身油，最后才是月石号上的人们如何把握时机尽可能救援、看汤老湿打飞机、又在火烧起来前及时撤离。这种推进的层次感非常巧妙，还有很多有趣的细节需要多刷再去确认。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这一部叙事的精巧复杂性达到了诺兰的巅峰水准。

除却战争残酷的底色外，敦刻尔克在许多细节上是充满不动声色的深意与温情的，我个人相当喜欢这种闲插一笔的小说笔法。举两个例子，一处是片尾那个给士兵送毯子的盲眼老人，在有愧者的心里就解读成了“他出于蔑视正眼都不瞧一下我”，而他会这么想正是由于他自己也为撤退中对那个法国士兵的不光彩行径而羞愧。战争也许结束了，但它留下的震荡不会消失。另一处则是月石号船长的儿子对希里安墨菲饰演的PTSD士兵两次不同的应答，第一次出于为朋友的义愤，第二次则出于理解与怜悯。但谎言终究无法持久，最后他还是看到了自己无意间犯下的罪行，但他及时转过头去维持了假象，不给对方留下负担。可见对于人类生存的困境，诺兰最终还是寄望于人与人之间彼此理解、团结的力量。

这次一定有大批影迷觉得寂寞叔的配乐太满了，整部电影几乎就没停过。确实，不过我倒觉得这是诺兰某种实验性质的尝试，用音乐叙事、用音乐来操纵观众情绪。之所以这么认为原因在于有几处音乐是先于情节而行的，比如汤老湿做出不顾油量继续前行的决定、指挥官看到海平线上的平民船只，都是宏大的音乐先起来，基本上已经给我们了心理预期，然后事件才继而出现。我能想到的类似的例子是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尤其是结尾的终曲，音乐的转折出来后剧情才跟着变轨。总之我不是特别反感这一点。

目前为止达成二刷，一刷是跟着桃姐的观影团去传说中的imax圣地东莞万达激光imax看的，二刷是在ua看的普通imax。前者确实更亮、更清楚、更震撼一点。翻了一下发现自己bullshiting a lot，果然诺吹的本质又爆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