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开场前的贴片里，李安出现了。（与几年前那张宝相庄严的脸相比，李安明显苍老、疲惫了很多，似乎是被不断的观众差评（以及投资方的压力）给逼到了某种意义上的极限。（此处涉嫌人身攻击。））他说，他希望电影能够变得更加真实，而 120 FPS 就是通向李安所预想的真实的一种手段。然而，电影中段的一幕或许更能展现 120 FPS 的真实是一种怎样的真实？在这一幕中，教堂大门突然打开，做作的恐怖分子一边朝天开枪，一边簇拥着假装惊恐的人质从教堂中鱼贯而出，几分钟以后，剧情告诉观众，这场虚假的反恐行动不过是反派阻止的一场内部演习。他让我一下子意识到，整部电影与其说是电影，倒不如说是电影拍摄片场的一种复现。

片场可能是与电影相关的环节中最没有魔力的那一个。几年前跟着阿里去探班过韩东的《在码头》。（话说这部电影到底还上不上了？）灰头土脸的演员，穿着仿 1980 年代但如今看来极其破旧的衣服，被一群扛着摄影机、打光板、收音筒的人团团围在当中。我们站在远远的一边，听到远处对讲机的电流声音里传来“Action”、“好”、“再来”这样的声音。很偶尔，导演韩东会走上去，稍微说两句。去的时候，已经拍到了最后一幕，等到韩东看完最后一遍监视器，说过了的时候，现场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无论如何，《双子杀手》都在一遍又一遍地将我带回到那个无趣的、静止的场所里。透过每一个镜头，我仿佛都能看到摄影机、打光板、收音筒的位置，以及威尔·史密斯如何尝试在镜头前扮演这个亨利·布罗根的角色。

这应该是 120 FPS 的错。4K、3D、120 FPS，这些组合确实如李安所预想的那样清晰、明亮、准确。在某种程度上，制式本身营造了一种贴近肉眼的视觉感，这便是李安的真实。它与观众被规训的电影体验并不完全一致。观众大多已经习惯了胶片的颗粒感，或者是数字摄影机那种平滑柔顺的色调。在后期过程中，通过诸多手段，它实现了一种所谓的电影质感。而它其实是偏离肉眼视觉感的。只需要对比片头的派拉蒙厂标，和电影真正的第一个镜头，即可感受到这一差异。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大多数观众，从电影的一开始，就宁愿认为《双子杀手》是一段高清的电视宣传片，而不是一部传统意义上的电影。

肉眼视觉感所致，观众仿佛直接能够与画面互动。这种感觉在大全景以及人物对镜说话那种镜头中最为明显。前者让观众感觉自己身处高山之上，而后者则让观众感到自己在与人物对话。在这个意义上，120 FPS 营造出了一种极强的代入感。认知上的障碍也是从这一刻开始的。

在多场人物对话当中，李安仍然使用的是传统的正反打的模式。在第一个镜头中，或许是女主角在对镜说话。此时，观众自然而然就代入了男主角的角色，因为此时按照剧情，女主角在与男主角对话。然而很快，第二个镜头就变成了男主角在对镜说话。为了适应这一切换，观众必须在瞬间切出男主角的角色，并站在女主角的角度。一来一去之间，一种之于剧情的疏离感，开始在观众心中逐渐积累。而到了第三个镜头，李安又很快选择了一个过肩镜头，从男主角背后拍摄女主角，此时观众又不自觉地被摄影机带到了一个第三人的旁观视角当中。在这个意义上，李安所选择的镜头语言与 120 FPS 的代入感需要，形成了一种极强的矛盾感。

矛盾感同时也出现在电影的类型选择与 120 FPS 的代入感之间。如果纯粹分析文本的话，女主角这样一种与男主角先构成对抗，再携手并进的角色，以及本尼迪克特·王所饰演的插科打诨搞笑角色，在某种程度上就是传统特工片的讨论，尤其可以类比到《碟中谍 5》和《碟中谍 6》中里贝塔·弗格森以及西蒙·佩吉这两个角色当中。然而，《双子杀手》的女主角和王都显得突兀而又滑稽。这部分是由于在剧作上仍然有可以进一步打磨的余地，但同样也出现在 120 FPS 当中，因为当观众以自身被不自觉代入到电影当中之后，会本能地感受到传统类型片当中人设夸张以及脱离现实的部分。当现实世界与电影世界通过这种方式部分叠加在一起之后，显然只会在观众当中创造出一种矛盾感。同理，当《喜宴》中的高金素梅，以 120 FPS 呈现，她那口生硬的普通话，或许将更让人难以忍受。

最后一种较为明显的矛盾感也出现在动作戏当中。观众如今已经习惯了奇观化的动作戏，动不动一炸就是一座城，而拳拳到肉的动作戏，也有《谍影重重》那样，以高速剪辑创造出一种实拍镜头无法展现的紧张感。电影特效、剪辑、以及后期的介入，大大提升了动作戏本身的华丽程度。但在《双子杀手》中，120 FPS 镜头下的动作戏，因为过于清晰，而呈现出了一种奇妙的单薄感。就视觉效果而言，它看上去更像是漫威电影发布的制作特辑，动作替身从高台跃下，同时还转了个圈，然后定定地落在地上。在哥伦比亚的摩托车追逐戏当中，因为城市风貌过于清晰的展现，使得摩托车的追逐在画面中无法攫取观众完整的吸引力，因而看上去不够精彩，而更像是菜鸡互啄。

上述所有的矛盾感，出现在观众习以为常的、被规训的看电影方式，和李安所选取的镜头语言，以及 120 FPS 的代入感之间。有一部分，似乎应当怪罪于观众的偏见，毕竟观影方式是习得的，而非天然的。那个长久流传的都市传说——法国人在观看卢米埃尔的《火车进站》时纷纷逃开——就作证了这一点。这种说法，似乎能够让李安找到这样一种逃避批评的方式，即人们需要适应新的 120 FPS 电影的观看方式。

然而，我认为，这样一种说法，几乎完全抹灭了过去一百多年来电影作者的努力。而伟大的电影作者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选择了一种与文本、与故事、与语法、与技术都能够匹配的制作方式。在很多电影理论家那里，这种制作方式的关键，就是摄影机。他们认为，摄影机在电影作者的操纵下，提供了一种视点，并且因此为观众创造了一个能够将自己内嵌于电影当中的角色，因而人们能够安然享受电影自成一体的世界。

在 120 FPS 的世界中，李安所想要的真实感看似消解了视点的意义，因为观众能够直接被影像接近于肉眼的质感代入其中。但电影皮下隐现的视点选择，即镜头语言、特工类型、动作场面，却与技术本身背道而驰。在这个意义上，作为李安的第二部 120 FPS 电影，他在这些方面的选择甚至还不如《比利·林恩的中场战事》来得准确，而或许这才是《双子杀手》让人失望的地方。

如果要重新考量 120 FPS 的意义，我们或许不应该以试验技术为由来为 120 FPS 开脱。事实上，试验的潜台词是技术中立，而只有中立才不断试错的伦理几处。如果 120 FPS 的表现，如同李安所说，提供了一种真实感，思考 120 FPS 最终无可避免地会导向这样一个问题，即什么样的真实感，才是电影需要的真实感？

一位朋友迈克曾不断强调，艺术真实与事实真实并不完全一致。这段话一定程度上呼应了纳博科夫的文学观点，艺术家只需创造一个统一、完整的艺术世界即可。我倾向于同意这样的观点。在某种程度上，这也让李安变得更加遗憾。暂且不提《卧虎藏龙》《喜宴》……他上一部获得成功的电影——《少年 pi 的奇幻漂流》中，所谓的事实真实在其中又扮演了多大的角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