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词小说、《将军在上》与女性的自我想象

容刀
容刀 @inderweltsein
将军在上(上下) - 评论

拖延癌大发作,竟然把传说中的雷剧《将军在上》给看了,不仅如此,还把小说原著也给看了。这剧实在让人一言难尽,但不是因为那满屏饱和度高得要流出来的红蓝绿紫。作为喜剧,服装道具有点出戏感,时刻提醒观众别当真,在我看来要算是安分守己,更何况有些地方其实雷得可喜。真正要命的是那些扮深沉的柳永范仲淹之类,还有极度糟糕的剧本节奏和台词语感。看过网文原作就发现,剧里让人觉得好的地方,大部分都是书里有的;剧里让人尬得看不下去的,全都是后来加的。剧本显然没把塑造人物当回事,弄出许多前后矛盾说不通的地方,更说明编剧脑子里想的,和原作者恐怕不是一个东西。 不过,去掉那些生拉硬扯,这个故事,其实还有点意思。

《将军在上》小说的好处,就在于它有言情喜剧的自觉和分寸感。喜剧当然也要一些严肃情怀,但只要烘托人物,点到即止就好。闲笔流露的聪明通透,大可增色,但要是用力卖弄,就会露怯。原作者很懂藏拙,该写的未必全写好了,但不该写的基本都没有写。作为架空古代故事,在官制和地理方面实在有些草率,但重点不在此,也可以原谅。更重要的是,这个故事是新酒装在旧瓶里。威震天下的女将军叶昭身上,有个花木兰,有个穆桂英,有个黄崇嘏,还有个周处。女扮男装,从军御敌,是传统套路,趁手合用。但纨绔郡王夏玉瑾,身份尊贵却没有权位,既非英雄,又非才士,到头来也不曾建功立业,却绝不是传统故事里的典型人物。这番对比开场就揭破,能一直贯彻到落幕,就是新意所在。

自古女扮男装故事,多数是匆匆收场。错位造就传奇,但落幕时一切还都要归位。所以壮士十年归之后,便是对镜贴花黄;女驸马、女状元,最后恢复女儿身,也是做中规中矩的夫人。故事的曲折处,在于乔装改扮过程中,如何弥缝修饰,不露痕迹。建功立业,其实出于不得已,事过境迁之后,幡然改观,也能毫无留恋。绝对的男权社会,想象余地也只留下这么点,更何况大多数传奇故事,还是男人写的。不过既然有此一义,女性意识的萌发也必在此处现形。到弹词《再生缘》,男扮女装的故事有了惊人的一变。此书出于女性之手,起初也只在闺阁流传,是女性大胆的自我想象。还是女扮男装,但不仅巾帼远胜须眉,到最后真相揭破,也不是顺顺当当的“归位”。孟丽君易装改名成了郦君玉,一开始固然是出于被逼婚的无奈。但后来中状元当宰相,与父兄同朝,做未婚夫的恩师,却越来越有“且把螺髻换乌纱”的青云志向,也逐渐有“一心只想作三公”的铁石心肠。情节发展到高潮处,父母、夫婿、皇帝齐来催逼,要郦丞相恢复本来面目,她却抵死不愿。不管是东平忠孝王的正室,还是当朝皇帝的侧妃,只要是裙钗角色,孟丽君都不肯做。陈端生写到十七卷,郦明堂酒醉泄机,情急吐血,便辍了笔。说是神龙无尾,大概是无以为继。到这个地步,纵使姑妄言之姑听之,也已安排不出一个能符合作者心意的结局。如此叛逆决绝,确乎超越时代,石破天惊,无怪乎二百年之下,义宁、鼎堂二老俱为折服。

《将军在上》是现代女性写的言情小说,其故事的背景,可以说是一个“松动的男权社会”。男女主人公虽然性格叛逆,却都没有太多突破樊笼的自觉,在这男权的大环境下,无论是想证明自己,还是要讨好对方,经常就拐到了“刻板印象”上去。但两人性格身世就是和世人眼中的“正常”有极大反差,强拗起来,造成许多喜剧的材料。不过在这男权的夹缝中,却还能安排出一点空间。《将军在上》的故事从传统套路结束的地方开始。将军百战而归,为了不落个鸟尽弓藏的结局,自揭女儿身份,主动要求嫁人。比起《再生缘》里所有人都逼孟丽君易服出嫁,从皇帝到王爷都要争她进门,《将军在上》里倒是被点了鸳鸯谱的郡王一万个不愿意。两相对比,究其原因,便是绝对男权社会背景下,孟丽君只要嫁人,她辛苦挣来的社会资源便会顷刻烟消云散;而松动男权社会背景下,就算所有人都看叶昭不顺眼,她却还是将军,她的社会身份遭人嫉恨,在权力斗争中也岌岌可危,但却不是一场婚姻能够剥夺的。娶了将军的郡王,承受的社会压力倒更大些。《将军在上》可以把传统故事中的元素颠倒搅合,翻作新声,实在有赖于在这种谨慎拿捏的“有限自由”,没有这一条,就不可能有这个“接着讲”的故事。

《再生缘》中郦君玉金榜题名后入赘梁尚书家,娶的是她昔日的使女苏映雪。苏映雪这个女二号,经历一番磨难后也改名换姓,被尚书收为义女,两人洞房相见,恍若隔世。这样极度巧合的安排,从剧情的角度来说,自然是要用假凤虚凰为女扮男装打掩护。其中可堪玩味者,是作者为了增加戏剧冲突,没有把苏映雪写成孟丽君死心塌地的忠仆,反而安排她对孟氏的元配皇甫少华情根深种。写到十七卷时,在陈端生心中这段三角恋将如何了局,今天已不可知,最初着笔的时候,恐怕是准备二女共侍一夫的。《将军在上》中也有一个假凤虚凰的桥段,其目的却是为了造成喜剧效果。叶昭的表妹柳惜音把她当男人爱上,真相大白之后,也仍然想与她长相厮守,于是用尽心机,想要嫁给她丈夫作妾,再徐徐图之。这里叶昭所处的位置,倒更像《聊斋》中时时见到的好命男子,同时坐拥“艳妻”与“腻友”,只不过“颠倒衣裳”的是郡王这个男人,而“色授魂与”的却是表妹这个女人了。当然,柳泉老人的意淫,本质上说是得陇望蜀,又当又立,比一般赤裸裸的好色格调高些,说到底还是十分鄙陋。现代女性写言情故事,就算托于古代,左拥右抱也是万万容不得的(相比之下男性作者写穿越文,三妻四妾雨露均沾的可不在少数,那是现代男性自我想象之一例,在此暂不赘述)。柳惜音对叶昭的真心错付,走的其实是郎骑竹马来,美女爱英雄的传统套路,而此种婉转深情角色,在以女英雄为主角的弹词小说中实多有之,本也是另一种女性的理想自我形象,可谓是硬币的另一面。不过旧套路中此类人物的归宿已不能再适用,于是喜剧演完之后,必以一幕悲剧翦除这种可能性。《将军在上》的故事虽则还是以男权社会为背景,却也必须造成实质上的专情,弹词小说中男主角把一众女角统统娶作妻妾的桥段,至此不仅不再有必要存在,也实在不能存在了。

《将军在上》这种在古代“偶然”中暗藏现代“应然”的思路,固有可以取巧的地方,但也会带来难题,所以就算是轻松戏笔,矛盾之处也所在多有。叶昭最初的女扮男装,出于对女性没有社会身份的不满,是一种朦胧而矛盾的主体意识。而她反抗的方式,便是要做男人中的男人,不仅忠君报国,杀人如麻,还要逛窑子、喝花酒、调戏姑娘。这种错位是整个故事中喜剧效果的根源,但这样一来,她身为女性的自我认同,便显得飘渺不定起来。此处要拿捏得妥当,确实极难。叶昭对于自身的性别错置倘毫无困惑,那她只不过如愿做了男人,对自己当初反感的社会结构,其实是全盘接受;而她倘若困惑太深,处处苦恼,那不过也是回归了原来的女性身份,也还是全盘接受。作者可能为了维持喜剧效果,往往回避这个问题的处理,结果叶昭的形象,常令人觉得有说不上来的别扭之处。

按故事中隐含的“现代”价值观,自然要探讨如何打破性别身份的常规,而非简单地颠倒置换。社会背景既无法变动,便唯有从人物的内心作文章。叶昭的变化固难拿捏,夏玉瑾的变化却较易想象,所以男主的戏份一直要比女主精彩。夏玉瑾对叶昭最终的认同,着落在了他们共同的不羁性情上,这一点也比叶昭对夏玉瑾的“知君原非池中物”要透彻一些。其实要在古代的背景中造就现代的“前体”, 莫若让人物自觉认同所谓“阴错阳差”。从“偶然”到“应然”之间,也理应有这个阶段,到此处停下,也并非半途而废,是背景限制下的点到即止。

古典的故事中,人物经历传奇,但内心却没有什么变化,一出场便已是“存在”,而现代故事受西方小说技法影响,人物都有一条变化之弧,表现的乃是一种“演化”。古典故事可以在同一套人物身上一遍一遍地讲下去,现代故事中,人物的变化完满之日,便是故事结束之时。在《将军在上》中,情节上既已没有什么“归位”可言,夸张对比的剧情紧张,也要靠人物来化解。无论如何,最终如读者能预料到的那样,反者道之动,通篇的反差,最后还要有第二重的反差来作为点睛一笔。但不允许女人“彪悍”的社会,一定也看不得男人“无用”,所以《将军在上》最宝贵之处,就是把“错位”贯彻到底,把一道裂缝永远留在了那个松动的男权社会背景中。就算叶昭为人妻母,偶尔也有了脆弱时刻,她最终也还是“彪悍”的将军;就算夏玉瑾感时发奋,也能做出一番英雄举动,最后也还是“无用”的郡王。如果人物之弧发展到最后,是叶昭变成相夫教子的贤妻,夏玉瑾变成匡时救弊的栋梁,这个故事便真的一无足观了(非常不幸的是电视剧最后真的往这个方向改编了)。小说作者的分寸感在这里又发挥了作用。结局处有略略数笔提到,两纾国难,威名炽盛的叶昭又执掌兵柄三十年,最后平安终老。所以能如此,全赖她散朝回家便跟着不着调的丈夫胡闹,而郡王也收敛才智锋芒,终生只以纨绔面目示人。在此,皇权社会的无奈被移用来令男权社会中那道松动的缝隙不至于重新合拢。不管这样的情节安排如何幼稚,思路却是清晰的,这一口气能撑到最后,这个轻松言情喜剧,不仅包含了一种女性的自我想象,也顺带提供了一种与之配套的对男性的想象。

《再生缘》之后,弹词小说中的女性自我想象仍有演进。到了著作于晚清,篇幅达数百万字之巨的《榴花梦》,女英雄之才略盖世,可谓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桂恒魁是个开了金手指的主角,修身齐家治国征战无一不能,甚至也受了爵位,做成“桂女王”了。即使如此,桂氏这个女王,也只能远窜到蛮荒处做,其以女儿身实现功业,大体上也还是中宫哲后的范围。更不必提与《再生缘》中一样,总是夫婿使计揭破英雄的女儿身份,令其气恨难言了(顺便值得一提,《将军在上》的征战情节,与《榴花梦》有些许相似,得无潜移默化,受彼濡染乎?)。这个情节一再出现,就算是现成套路,也能侧面说明弹词作者心目中对男性的态度。就算花好月圆,得道成仙,这一口不平之气,竟是难以咽下。从这个角度再来看《将军在上》的轻松适意,则或许可以说,它写出了弹词小说里没有出现的那个结局。作者的学识文笔,当然无法与前贤比肩,之所以能想象出前人无从想象的东西,还在于作者所身处的,已不是那个绝对的男权社会,而她笔下那个女人可以勉强与男人平起平坐,却总须付出更大代价的松动了的男权社会,何尝不是当下的镜像?从这个角度来说,同为女性的自我想象,《将军在上》这样的故事能被写出来,便说明时代并非完全停滞不前,而它所包含的矛盾、轻率与幼稚,也同样说明男女平等,在今天也仍然是一条充满困惑的、艰难的道路。

余论

今之俗文学,未必不是来日新经典,后之视今,亦由今之视昔。晋江文是弹词苗裔,起点文乃小说余波,源流分殊,其来有自。后世治网络文学者,可不用力于此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