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妈妈、外婆、奶奶、婶姨、姊妹以及我自己

hantutu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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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妈和七天的时间 - 评论

整个故事就像是在看我的妈妈、外婆、奶奶、婶婶、姨妈和姊妹们的人生。那口音几近相同的方言、那口黑铁锅、大灶就连锅铲都和我家的一样。她们所在的老家村子和我妈妈爸爸们的老家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那个只有一条街的沿山而建的镇子,不仅和20-30年前我父母他们的老家所属乡镇一样(甚至看起来要比我们老家看着繁华),和我16年驻村的镇子也是几乎没有不同,而我所在村的散落山间的农户家甚至比她的家还要家徒四壁。

看这部电影时我不断的会把记忆中那些没有离开村庄的女性亲属的身影和片中人物重叠。把我不断带回到自己曾经置身其中的彼时彼地,散养的鸡、猪圈、田里割的猪草,我在看到的瞬间仿佛闻到了空气中鸡💩猪食和青草的味道。整个电影中的两段黑夜行路的片段以及她爷奶老屋在擦黑的时段笼罩在两座黑漆漆山头阴影下的场景,让我想起了我童年和成年后在老家与扶贫点所感受到的来自本能的恐惧。

第一段行夜路是送她妈去镇医院赶路那段,争分夺秒与死亡赛跑,黑暗愈浓仿佛死神越近,那种体验在我扶贫初次入村时曾经感受过。在未知前路的深山盘山路上,只有车灯照亮方寸,前面是陡坡急转还是悬崖我们一无所知,只能被司机带着狂奔,而司机深夜带我们入村的原因正是白天村里需要人开车去拉一个在山道上飙车出事死掉的二愣青年和他的遗孀去县上,来回折腾后我们一行人在镇上没有落脚的地方只能请他深夜把我们给带回离镇50公里的村工所楼上住下。这是我第一次在黑暗中对自己的生死为未可知。

而第二段夜行是姊妹俩给母亲送去长明灯的部分,这让我想起儿时第一次回母亲老家,在山野里闲不住,受不住几个堂姊妹的怂恿跟她们徒步从村里走十几里山路到镇上玩耍到天擦黑,才想起要回家。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我们几个最大不过十一二岁的孩子,发了疯似的往回跑,可是她们走惯了的路对我来说既难走又陌生,原本两个小时内她们算着时间就能回的家,因为我这个包袱我们走到深夜才走到村外的田地。而我实在是一步也走不了了,又害怕又累又饿的我直接在田里撂担子不动了,几个堂姊妹们又害怕又无助,生怕我死在那(小孩子对一切不可控的事情最坏的打算就是死掉啦),于是一个忍着脚疼飞奔回去找大人(我们不知道大人们早就倾巢而出去寻我们了),剩下的不管比我大小,轮流背我,抬我,最后我们连滚带爬的回到姨妈家。而当时我们一群小的怕大人打的心早被万一晚上饿死冻死被狗咬死在路上的恐惧给替代了,看到家门口留守等人的大人,谁都不怕挨揍的全都凑过去哇哇大哭。这此经历让幼小的我从一开始就打破了农村什么田园山水风光怡人的滤镜。

而那个破败的老宅乍看颤颤巍巍,甚至有些渺小。但事实镜头中当外婆、奶奶、妈妈这些成年人从那扇陈旧厚重的大门后面走出来时,才让人知道它是有多么的沉重巨大和压抑,仿佛压住了所有住在里面的人让他们都佝偻着。但是当那个夜景中屋子黄黑的外壳在后面巨大的两座黑压压的模模糊糊的山影之下,它却失去了威严,和被它压住的人一样佝偻着歪倒着立不起来,闲的极端的矮小。我看到那个场景窒息的喘不上气来,仿佛回到我驻村在山凹河边时一样,夜里只能听见潺潺流水声,星光点点照的四周山峰像黑暗中的鬼魅把整个村工所包围起来,风吹过四周都是漫山树影刷刷晃动融合成一团团形成一只只巨大的怪兽向我所站立的地方扑来。那种压迫感,让人无处遁行。我总是想,还好我只是待满任期就可以离开,但时间越久,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是这里的人,我要怎么才能逃离出去呢。从小面对这些高山、绕着这看不到尽头的山路,再好的风光都会幻化成吞噬人的恶魔。

而电影中的那些女性角色,就是我的那些没有能逃出深山的亲人们,我去扶贫的群众们。我的奶奶生了7个子女还好全部养活了,还抱养了亲戚家养不住的一个我的姑妈,而我的小叔当年她生不动养不起用了无数种土方子最终没能堕掉,还好我爷爷是有工作的人,后面把孩子们都轮流接到镇上,至少都走出了大山。而我外婆生了4个最小的小姑没养活,虽然外公死的早,但外婆也是有工作的人,所以妈妈和舅舅们都出去读书最后也走出了大山。

而我妈妈的堂妹就像电影中主角家一样,甚至更封闭,在家务农生了4个女儿却生的儿子都夭折了,于是她们家的境遇特别是这位堂婶的境遇可想而知。就像电影里的妈妈那样,不断怀孕,不断被娘家(舅舅舅妈当家)婆家踢皮球:电影中吃饭的场景把所谓血脉家庭的关系刻画极为生动,外公外婆家吃饭,舅妈从不一起来即表示她的不满与抗议,也表明女儿娘家和儿子不是一家。在爷奶家也是外婆妈妈女儿三代一个饭桌,直到最后爸爸回来女儿们和爸爸爷奶才是一个饭桌。而村中其他年轻妇女的命运也与女主家女人的命运互相映照,别人家的故事(事故)落在她家(任何人)家也一再反复上演(包括孩子抱养的两个人家也互文)。

当然村里只有女儿的家往往女儿们反而更争气,我的那几个堂姨家的表姊妹们个个都很争气,都走出了大山来到了县市省城落地生根,这和电影导演家(我猜想的戏外)也殊途同归,不能说是一种偶然而是这个时代山区农村里的某种必然变化。当然逃离山村是她们血液里的本能,但是逃离之后呢?似乎原始的那些束缚和延绵的山路一样即联通了外部世界把她们拉出来,又链接着山里内部根脉把她们拽回去,她们也很大程度上还是会重男轻女(即使她们深受其害且一辈子为了争这口气)、也许她们内心中还是安土重迁,离开老家但害怕走得很远(我一个表妹本来可以和老公去北京且拿户口,结果她和她们娘家姊妹几个非要她老公把户口也迁回省城来),老家依旧要盖房分地不舍得彻底断了这根脐带血。也许她们短暂的逃离后,最终带着慰藉一生的五彩斑斓的少女梦最后回去重复着妈妈外婆祖辈们的生活。我远亲小姊妹十几岁出来打工、特别是家里专门托亲戚帮忙照顾着(看着)当住家保姆(我一直觉得这是某种变相的奴隶契约)、厂妹等等,年纪一到就回老家结婚(电影中的妈妈似乎也是这一类)。而电影中也与现实一般,大女儿在她那全程缺席的爸爸回来后,抱住坟头前哭坟的爸爸,说出的是“我会孝顺的,像儿子一样”……

所以,虽然时代变了,但吾辈还需努力,那种看似摆脱了命运的轮回,其实仅仅只是换了几个过程最终还是大抵的打在了我们和我们女儿们的身上。这部电影是写上世纪九十年代,而我初看却看出了这依旧是几十年后的西南版《生死场》,而又过了几十年,我却从我的生命中、我同辈姊妹的人生轨迹中看到了它的复刻版。

最后回到电影本身,这部电影的意义远大于它本身拍出来的效果,除了故事本身的力量,整个结构画面设计都起到了非常加成的作用!终于看到一部不是简单依靠台词和故事,而是用电影镜头语言表达“女性境遇”的国产电影了!这是女人们共同的七日,讲述的是生而为女的共同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