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核爆出发,看“本性”“灾难”与“屠杀”
拿到手后第二天,躺在床上,花了半个晚上读完——没有做笔记,没有划线,一气呵成地读完。“新新闻”写作手法所呈现出来的特点是叙事“像小说一样”,画面感极强,给人以身临其境之感。
基本情况
这本书抓取了六个“被爆者”,记录了他们在核爆当天的所见所闻及所为,并且呈现了他们在战后的情况,以及此后四十年中各自的人生轨迹。
可翻遍这本中文译本,我都找不到哪一处写明这本书的写作日期,只隐约能通过一些数据的统计日期,推测出此书必然写于19xx年后。最后,上豆瓣查阅了本书所有版本,发现最早一版是Random House Inc出的,出版日期为1985年8月,距离1945年8月过去整整四十年;那么,这大概就是最初版本了。
本性难移
读完后最大的感想是:即便走过最惨烈的地狱,人的本性也很难发生根本性的改变;神圣的转变是稀有的。
在我个人的评价体系中,威廉神父位于人性光辉的第一梯队:朴素踏实,直面自我,具有不可求的自律和奉献精神。
我之所谓“不可求”,是指人不能刻意培养或训诫他人,要求其具备这种品质。
他当然不是圣人,会有力所不逮之时,也会因为身体状况而发脾气。但每次发完脾气,他会向吉木女士道歉,平时也会赞美她、和她倾诉、和她开玩笑。(这里让我想到《好好拍电影》里的许鞍华。)从中你可以看出他生活时总是真实地面对自我,并因此获得真挚的情感联系。读他的段落,我感到即便世间万物充满了无奈,但人依旧可以活得无比清澈、正直和忠实。
两位佐佐木则在第二梯队:他们是尽量不为恶的人。
敏子虽然难免会陷入陈词滥调,但本性善良温厚坚韧,最终也走上与自己性格和能力相适应的职业道路;至于文辉医生,勤勉、大胆且野心勃勃,把家庭的资源和个人的才能运用到极致,像是反映了马克斯·韦伯笔下的“宗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的人格化典型。
剩下三位则位于第三梯队:因为本性平庸,表现出来的状态要么麻木,要么放纵,要么虚荣。
中村初代是典型的小市民,逆来顺受(“她用一种消极心态生活着,就像她有时自己说的——命该如此(仕方がない)”),回避任何对于自身权利的要求,漠视乃至嘲弄社会运动,没有余裕、没有能力也没有愿望进行反思性的精神活动。她以铁的意志活下去,反映x国人最爱赞颂的“活着”精神,但说到底就是这种精神,决定了她永远只能处于“被奴役”的地位。她的经历当然是艰辛的、困窘的,但这并不能掩盖或正当化其本性的平庸。最滑稽的是,她怀疑“那些参加纪念和会议年会的‘政治动物’可能居心叵测”,并培养出三个“对‘被爆者’权利和反核活动同样不感兴趣”的孩子,但当后来“日本政府开始修改法律,向‘被爆者’提供援助和健康保护津贴”时,她却又理所应当地、视之为命中应得的事物那样接受了。这一切像极了鲁迅笔下吃烈士们人血馒头的群众,而后者还要嘲笑和讽刺烈士,说他们是鲁莽、无知、奇怪或“居心叵测”的。
藤井医生有能但狂妄,类似于《白色巨塔》里的财前五郎。他汲汲营营,同时追求享乐,是一个相当自豪的“花花公子”。而结局就是,他当了十一年的植物人,死后“家人还为遗产争执不休,母亲把儿子告上了法庭”。
作为一个牧师,谷本清对于名声的渴望是压倒性的,这使他总是带有一丝可悲可怜的小丑色彩——即便他与政界要人会面,大谈“反核和平事业”。他利用人,也被人利用;他帮助人,却被人疏远。当然,我认为人应当追求和捍卫自己的权利,但不是以这样一种个人英雄主义的方式,这确实会让好的愿望都变质。事实上,作者约翰·赫西也花很多笔墨描绘了他在电视节目上出丑的景况,还实事求是地写明,“谷本在日本被视为一个沽名钓誉之徒”。
灾难造就混乱与平等
但在灾难发生的那一天,他们六个人都像周围的任何人一样:置身于一片混乱之中,努力求生,接受别人的帮助与好意,并在力所能及之时给周围人搭一把手。
作为读者,我在纸页中穿越核爆地狱,然后是过渡,最后是和平(即便是只有表象的和平)。在书的前半部分,我跟着书中人物的脚步走过街道,渡过河流,来到公园。曾经看过的一切灾难片和恐怖片的场景都涌入脑海之中,我为所有经历者与幸存者心有余悸。这一天,所有的主要人物都面目模糊,核爆使他们全都处于生死存亡的边缘,旁观者只是一概为他们揪着心,希望他们能够挺过来。
但是,为什么是他们?那天,广岛市约二十四万人口,十万人死亡,十万人重伤,而他们活了下来。“很多微小的机会和偶然性挽救了他们”,但显然与他们的个人特质毫无关系。那天,所有广岛市民都是受害者,正如在更广阔的战争中,更多被牺牲的普通士兵与平民。核爆摧毁生命,而在此进程中,如同自然,它展现出绝对的随机性;随机性即意味着平等,但随机性又进一步造就不平等。在灾难面前,个体是无关紧要的,引人注目的是人类和自然、偶然与必然,诸如此类更为宏观的命题。这也正是为什么,他们作为个体,都是面目模糊的,要紧的是一种氛围,无论这氛围如地狱般恐怖,还是像宿命般无助。
正因如此,在随后四十年的时间中,他们各自所展现出的截然不同的个性,对读者来说,几乎是突如其来的:我们已随着他们走过了人间地狱,但只有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才真正认识他们。
究竟什么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
读完书,躺在床上,我思考着核爆、海啸、自杀、强暴和集中营。最近两三年,我的阅读书目中总是缠绕着死亡的气息:我通过在精神上接近死亡来消解对人间的恐惧。
四年前读完《房思琪的初恋乐园》,我不知道从哪儿找到了林奕含的全部文字整理,里面满满当当一百多页,载着她的博客、随笔、社交动态。
有一段话让我印象很深刻:
“我的精神科医师(楚楚)在认识我几年之后,他对我说:你是经过越战的人。然后,又过了几年,他对我说:你是经过集中营的人。后来他又对我说:你是经过核爆的人。”
这段话里似乎是自然而然有一个递进的顺序,界定某种创伤要重于另一种创伤:越战<集中营<核爆。——差不多是这样武断的公式。
但没有完,她接着说,“Primo Levi[1]说过一句话,他说‘集中营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但我要说:‘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是房思琪式的强暴。’”
她是强暴的受害者,写这样的话好像谁也没法指责她“这么比较不对”,或者讲什么“越战、集中营、核爆的幸存者怎样更为痛苦”。既因为她确实遭遇了“大质量的暴力”,也因为什么都没遭遇过的读者,好像压根就没资格参与这个残酷问题的讨论和评定。
究竟什么才是人类历史上最大规模的屠杀?关键词是“最大规模”和“屠杀”。被强暴的女孩当然比集中营或核爆或越战受害者要多得多,但那是否够得上屠杀?……
等一会儿,为什么要“评选”出一个最大规模的屠杀?
所有的灾难最终都由个体承担,而每一个人对同一件事,感知与承受的能力都不尽相同。杀人诛心,只要个体的人被完全摧毁了意志与信念,不论其经历了什么具体的遭遇,哪怕“什么都没有遭遇”,其结果都和“被屠杀”无异。
可他们永远也不会“什么都没有遭遇”。父母、老师、朋友、上司、同事、丈夫或妻子、系统、陌生人的恶意。平庸的恶意无时无刻,无处不在。
[1] 中译“普里莫·莱维”,作家、化学家,意大利犹太人,集中营幸存者。代表作有小说《元素周期表》,回忆录《休战》,随笔《被淹没于被拯救的》等。
2021年11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