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死

看得很令人难受,很压抑也很痛心。是在今天行云流水看完的。 很难受,却又不够令人难受,所以给了四星。 作为有过类似经历的人,能体会到那种羞耻感和憎恶自身,以及同样爱书的我(真是讽刺,敲“书”这字时错摁成了“叔”)也会感受到普遍存在的偏见以及感受到的痛苦。 记得之前跟好朋友聊这事,他问:“你干嘛要那么想呢?”我说:“你肯定知道,你在很远的地方看见一团影子,便觉得是只兔子,在心底揣摩着,只是那太远了,你看不清,你也走不近。有一天呢,你走了很远很远,突然撞见了那个身影,看清了原来是几片腐烂的树叶.无论你怎么后退,你也不可能再将它认做兔子了。” 但其实我还有没说完的话,“我为什么要那么想呢,我也恨我自己,我恨我能从她们翘起的眉间看出戏谑和马上就要徜徉在没有我的桌椅间的评头论足,我恨我能听见那么多污蔑和诋毁,我恨我会对着书又哭又笑,我很我无数个晚上被惊醒被吓出一身冷汗,我很我无数个晚上一个人从卧室跑出来赤脚站在父母的卧室前,我恨我已经学会了在任何场合之下悄无声息地哭泣而不招惹一丝目光,我恨我因为别人过错厌恶自己,我恨当我有勇气去告诉他们他们伤害了我却再次被嘲笑被玩弄被谈论被摧毁,我恨我没办法主宰自己了连毁灭自己也由着别人,我恨这世界上能给我带来最大快乐和悲伤的是伍尔夫是莎士比亚是斯通纳是千千万万个我不想看见那些嘴脸而万般推脱最后得到的安宁。我恨居然这样的我都有人喜欢。他越说喜欢,日后便会越觉得我肮脏,我是千夫所指的人。而他们又说我没有那么特殊,没有人是那般怀揣恶意,愚蠢又狠毒。”
“可若没有人是那般,我为何会有这种感觉,从最开始的一点点蔓延到今天这个地步。我不求谁来认错,我只求为什么。”
“或许就是没有为什么,因为他们没有错,只是我的问题。”
我的问题在于我读书太多想的太多,在于我太敏感太爱添油加醋,在于我是个女孩子我只需要接受男孩子的殷勤和奉承并且完成我的生育使命,然后在父母与丈夫的保护下安稳和平走过这一生。我不需要看见肮脏的事物,我的人生事业就应该是一块擦拭水槽的海绵,疏松的网状结构里填满了干净的水,我只需要把它拿起来,将手探进完全没有必要再洗一遍的水槽,抹出一道水痕然后盯着那水痕下镜面中破碎的映像发呆,我不需要把这块海绵翻过来看见那些污秽的、黏腻的、令人作呕的污渍,更不用惊诧并去寻找这块海绵还擦拭过哪些地方,还有哪些人一辈子只能去擦拭一面不断渗出黏液的水槽,有多少人的手指甲缝里都嵌进了沙砾和污秽,仿佛身在河底。我不需要知道,因为我是女孩子。就这一个理由。
伊纹是房思琪的未来,如果不出意外。伊纹是粉色的海绵,而房思琪在十三岁便被丢进了呕吐物中,再被拾起,被老师的手捏干,再被丢入.因为海绵可以容纳所有液体,汗液、泪液、血液和体液。书里什么都有,但是没有路可走。
伊纹给思琪讲:“我们不要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他们。”可是已经太迟了。我自己已经肮脏,别人的恶毒又与我何干,不如相信他是爱我的,不如信了他的讲课和谎言。这样我至少拥有了爱,因为任何其他人是不应该来爱我的。
伊纹跟怡婷说:“如果你永远感到愤怒,那不是你不够仁慈,不够善良,不富同理心,什么人都有点理由,连奸污别人的人都有心理学、社会学上的理由,世界上只有被奸污是不需要理由的。”这话思琪却听不懂了,她只知道怎么熟练剥吞香蕉,并给香蕉道谢“谢谢你,你待我真好”。
房思琪不懂,为什么她的人生会是这样,她不懂正常的男女关系应该是怎样,她不懂所有大多数人知道的事。
林奕含也不懂。林奕含就是房思琪。
对着林奕含,我本该做一个不严苛的读者,毕竟她已经受够了偏见和讥讽,但我最后还是按下了四星。她的视野毕竟过于狭窄,读书里部分文段差点魂穿小时代。可这就是最真实的她,她来不及去看这个世界,她来不及感受别人的痛苦,她来不及从书里走出来,她还来不及感受怎么活着。
她让怡婷替思琪好好活下去,她给了伊纹一个让她能脱掉高领毛衣的爱人,但她还是没有办法原谅自己。
她说,人只能活一次,但可以常死。
于是书中房思琪疯了一次,伊纹流产了一次,怡婷喜欢了老师五年,房思琪被老师诱奸了五年,伊纹被温柔的丈夫家暴很多次,怡婷读思琪的日记很多次。
而林奕含在她活着的时候,死了许多次,在她离世之后,又在别人的嘴里死了千千万万次。
字字泣血而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