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读感

pitaya
pitaya @ruishang
挪威的森林 - 评论

时隔四年,我重读了一遍挪威的森林。

第一遍读,是大二的夏天,从西安读到新加坡,那时候还在热恋中,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时候。这次重读,其实是一种逃避。四月的慕尼黑,竟又下起了雪,让这个沉闷的冬天无休无止地延续下去。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的雪,狂风在咆哮,树枝左右摇晃,听那风声,似乎能把楼房刮倒一般。我关上窗户,合上窗帘,坐在地板上,打开Kindle,又一次进入了这个感伤的世界。渡边和直子讲起话来,风声渐渐听不见了。

依稀记得初读的时候,绿子一出场,我就喜欢上了这个活泼阳光的女生,直子是当时的我不能理解的。这次读来,我显然偏爱直子一些,开头的绿子让我觉得有些聒噪。另外,初读时的永泽并没有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这次读来,反倒觉得永泽的形象,很真实、立体。初读时候的感受,到现在已经所剩无几了,印象最深的是,玲子对自己发病的描述:“砰!头脑里的发条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脑袋一片混乱,一团漆黑。”

一部优秀的小说,最重要的是人物的塑造,情节是由人物推动的,而不是人物被情节牵着走(武侠小说可能是这样)。这本书里的人物,主要有“我”(渡边),直子,绿子,永泽,木月,玲子,初美,此外还有突击队和伊东。

渡边是一个喜欢文学、音乐、徒步、游泳的戏剧系学生,他很随和,不会把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很多时候甚至无可无不可,漫无目的地生活。多数时候都是别人约他出去,比如永泽约他去酒吧寻乐、绿子约他去饭馆。他不爱好交际,不过由于文学和音乐,他的内心世界并不枯燥。绿子说他说话的方式奇怪、又招人喜欢,我隐约也有些感觉,可说不出来。他有一些幽默感,比如直子问他,“现在变硬了?“,他回答:“脚底板?”。文学、音乐、游泳,这些也是村上春树的爱好,渡边身上应该有很浓的村上的个人色彩。

直子是一个安静、内敛、洁净的形象。她内心有很深的创伤,是姐姐和木月的自杀留下的。她爱木月,木月和她的关系,不止于青梅竹马,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以至于没有自我的界限。我猜测也是这种太近的距离,让他们似乎有同一幅躯体,所以她在和木月尝试的时候,不会湿润。对渡边,她有感激,有好感,她想爱上渡边,却做不到,因为木月已经在她心里扎根了,她想战胜心魔,却不够有力量。直子的问题和木月一样,在于不能“把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她给渡边说道:

偿还成长的艰辛,我们在应该支付代价的时候没有支付,那笔帐便转到了今天。正因为如此,木月才落得那个下场,我才关在这里。我俩就像无人岛上长大的光屁股孩子,肚子饿了吃香蕉,寂寞了就相抱而眠。但是不能总一直这样下去啊,我们一天比一天长大,必须到社会上去。所以对我们来说,你是必不可少的存在,你的意义就像根链条,把我们同外部世界连接起来的链条。我们企图通过你来努力使自己同化到外部世界中去,结果却未能如愿以偿。

她比木月多坚持了四年,试图继续通过渡边保持与外界的联系。可惜,她最终还是掉进了那口黑漆漆的枯井里。

绿子是活泼、阳光、乐观、任性的小女生。她代表了与直子相反的一切。和直子呆久了,渡边也会沾染上直子那个冰冷的世界的气息,这时候绿子会给渡边一些生气。渡边自己说道,“在直子身上,我感到的是娴静典雅而澄澈莹洁的爱,而绿子方面则截然相反——它是立体的,在行走在呼吸在跳动,在摇撼我的身心。”因为家境,绿子很能干,操持着家务,也让她身上有生活的烟火气。在医院照顾将死的父亲,绿子就像做家务一样干练。母亲去世,父亲去世,这些常人看来悲惨的经历也没有压垮绿子。她认为自己缺爱,小时候不能任性地在父母面前撒娇,就希望在爱情里找回这些,她想要一个能包容她各种任性和无理取闹的男友。绿子在爱情上是不卑不亢的,她喜欢渡边,也知道渡边那时候爱的是别人。这时候她没有卑微下去,而是用自己的方式去打动渡边的心,她会对渡边轻轻道一声:“真想把我的时间分出些来,让你在里面好好睡上一觉”;她也会生渡边的气,不理渡边;她还会聪明地说,“要我时就只要我,抱我时就得只想我”。在这一点上,她有点像任盈盈之于令狐冲。

永泽是一个复杂的人。他在游戏人生,但他的游戏方式,并不是尽情欢乐式的放纵,而是“百分之百地发挥自己的能力,不达极限绝不罢休”。他自言,“(我)想施展一番自己的拳脚…我要尝试一下在这臃肿庞大的官僚机构中,自己能爬到什么地步,到底有多大本事…我是个没有私欲的人,有的只是好奇心,只是想在那广阔无边而险象丛生的世界里一显身手罢了。” 他嘲笑世人的愚蠢,准备着利用社会的不公去施展自己。像他这样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不珍惜初美,偶尔去酒吧寻欢,也就不足为奇了。永泽这样的,在现实世界中不乏其人。他们冷酷而目标明确,有着机器般的执行力,能够爬上巅峰。不过这种人,没有同情心,得不到真情,即便站在山巅,大概也是孤独而空虚的。

这几个人物都被村上写活了,各有个性,通过渡边相互交织,构成了小说的情节。村上也寥寥数笔勾勒出了几个有滋有味的配角,美丽又像蛇蝎的学琴小女孩,伊东那个“一过20或21岁,就急着具体考虑很多事情,陡然变得现实起来”的咄咄逼人的女友,直子那个外人眼里完美、最终自杀的姐姐,绿子那个操劳一生开小书店、死后书店被卖掉的父亲。

此外,对话在这部小说里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地位。人物形象的塑造,在很大程度上也依赖着对话。绿子其人基本上是通过她和渡边的对话展现的,永泽、初美、玲子都是。

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人物也不多,但是村上用音乐的节奏讲好了故事,用优美又随意的文笔,让读者阅读时乐在其中。

结尾处,有一种带着配乐的电影画面感。绿子沉默后,渡边扬起脸,这时候,似乎有轻快的小提琴曲开始奏起,同时镜头从渡边在的广场中的电话亭忽然拉远,在空中环绕着俯拍电话亭和周围的人群:

良久,绿子用沉静的声音开口道: “你现在在哪里?”

我现在在哪里? [音乐响起] 我拿着听筒扬起脸,飞快地环视电话亭四周。我现在哪里?我不知道这里是哪里,全然摸不着头脑。这里究竟是哪里?目力所及,无不是不知走去哪里的无数男男女女。我是在哪里也不是的场地正中央,不断地呼唤着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