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信,我的心
按:这篇书评是我在21年上半年重读《卡》后写的,本来是写给老师的信,后来又手动打出来。想来这本书在我生命中占据了极其重要的地位。初读时我被《宗教大法官》中耶稣和魔鬼的对峙深深吸引,竟然有人向着一个终极的真理纯然地活着,这令人震惊,也令人神往。再读《卡》时算是接触了一点基督教,有了更深的体会。没过多久我就回到了团契,中间虽有怀疑和背离,但最后又总是能回到上帝的怀抱里面。大概真正的信仰,即是用尽一生的时间去体会、去斗争,直到到达人生终点,终于可以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提摩太后书 4:7 和合本)”此文原先发布于上一个帐号https://www.douban.com/people/190330701,现重发一遍,以免遗失。
此时我已重读完《卡拉马佐夫兄弟》,在这里写一些感受。比较混乱,不成书评。
我想以鲁迅的几句话作为开头:“到后来他竟作为罪孽深重的罪人,同时也是残酷的拷问官而出现了。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了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利的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而这陀思妥耶夫斯基,则仿佛就在和罪人一同苦恼,和拷问官一同高兴着似的。”
在第一章里,佐西马长老说,谁在尘世获得了快乐,得着了幸福,谁就完成了上帝的意旨。克尔凯郭尔也写,“是的,仅仅怀有对来世的信仰较为轻松,你只需否弃一切并设法逃离这个并不属于你的世界即可,但亚伯拉罕的信仰绝非此类。因为此类的所谓信仰不过信仰的一种遥远变异,持有此类信仰的人只能模糊地瞥见信仰的内核,但却与其隔着巨大的深渊,而绝望正在这深渊中肆意嬉闹。亚伯拉罕则是对此世的生活抱有信念:他相信自己将安度晚年,安享其子民的敬仰,死后他将永得福佑,为以撒永远怀念。”
无论是相信“天国已经到来,历史已经结束”,还是相信“天国与人世是互斥的世界”,绝望都在其中“肆意嬉闹”。真正的信乃是相信天国即将到来,谁都不知道那日子,唯有主知道。为此我们不能放弃努力,不可坐享其成,也不可坐以待毙,而要怀着笃定和盼望的心等待那一天的到来。——而这等待若是静止不动,就与“坐以待毙”并无区别。所以教义说活着就是基督,活着就要以基督为榜样,去受他受过的苦,走他走过的路。这样做却不是为了“另一边”天国的奖赏,而是为了此世的喜乐与平安。我要说,活着就是天国。
接下来我想谈谈伊万的“幸福”。伊万对我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宗教大法官》让我质疑什么是爱、什么是自由——爱是不加计较的宽恕还是近乎严苛的要求?自由是软弱之人避世的借口还是免于不幸的自由?如果是后者,人为什么要追求“免于不幸”?自在的幸福岂不是太轻飘飘了吗?
在第二次读之前,我想的是以上这些问题。耶稣重回人间,彼时宗教大法官已经假借耶稣的名,以“奇迹、秘密和权威”牧领着羊群。他质问耶稣为什么对人类要求那么高,为什么非要人们“不要地上的面包而要天国的面包”,为什么追求自由信仰而非奇迹信仰(说得再明白一些,就是信仰产生奇迹,而非奇迹产生信仰)。为什么怕羊群落入外人的手中,但与此同时还不愿紧紧地捏住羔羊的灵魂。为什么看着人类建造巴别塔,又因饥饿而哀嚎,因背叛而悔恨。
这些问题一度令我深深着迷,直到读了《走出唯一真理观》才豁然开朗。人是多么软弱多么容易受诱惑而堕落,但与此同时人在面对真理时又是多么焦灼,多么渴望真理将自己“占据”——而这毕竟是可以通过训练和再造而达到的。这样一种混沌未明的状态,说明人毕竟是有希望、有潜力的,毕竟不是一无可救的。我怀着信心——大部分是对自己的信心——接受了基督。在这时我意识到,我要走的路正是基督走过的路,也正是神指给我的路。但这还没有结束。
我开始质疑,为什么要有罪的存在呢?为什么上帝在创世的时候,不能天然地先在地把世界创造成一个平安喜乐充满祝福的世界呢?为什么非要先经过“罪”这一环呢?如伯格曼的《处女泉》,要让人们重归信仰,必须容许罪的发生。为什么非要这样呢?为什么不能天然地创造一个基督教世界呢?况且一件事分明可以有两种解释方法,第一种是上帝容许罪的发生,是为了彰显罪恶,让人们重归信仰;第二种是上帝根本不存在。——就算祂存在,祂对罪如此视而不见,那么背弃祂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人完全可能被不幸压垮,从今以后再也站不起来。上帝凭什么对人这么有信心,凭什么这么傲慢?
后来我又想,人类不经教训是不会知道什么是“好的生活”的。要说先在的基督教世界,伊甸园不就是吗?亚当和夏娃非要吃善恶果,人类一定要造通天塔。人是高傲的,尽管这种高傲的背后是可悲的孱弱。人不可能满足于轻飘飘的永恒的幸福。这是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人仍然需要试炼,需要重铸。这样得来的幸福,也许比主赐予的幸福高明不了多少,也许压根一样,压根就是绕了一圈。但人必将更顺服于这种幸福,更能从这种幸福中获得幸福、获得安宁。人需要凭自己的力量走到上帝那里去。
至于上帝“这么有信心”,正是因为一切都在祂的掌管之下。若人误入歧途,神也必将他挽救回来。——说这种话,在信主之前看来——多多少少有点、甚至纯粹是自圆其说,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因为我“信”。我不仅信主,也信人的坚强。经文中说,“我们却不是退后入沉沦的那种人,乃是有信心以致灵魂得救的人。”信主乃是为了灵魂得救。
至于“信”,却并非眼见为实的那种信——譬如耶稣在我面前展示他手上的钉痕,我才相信他的受死和复活,——对于不信的人,就算亲眼看见钉痕,也会找出千百种理由来拒绝信仰。所以只使徒多马的不信与信,实在就是“信”。
“信”是多么凭虚而生啊,它不是事物的结果、推论,而是一切行为一切思想的源头和基础。我们凭什么信呢?我们信什么呢?如我上文所写,信是为了灵魂得救,信灵魂得救。
或许有人会说,万一上帝不存在呢?万一最终审判子虚乌有呢?万一那些正义、公义最终不会得到呢?那么所有的宽恕、忍耐、爱和忏悔不就白白浪费了吗?——在我看来,这其实还是不相信人自己——宽恕、忍耐、爱和忏悔,不是为了最终赏赐,它们不应带有任何功利性。这些只是为了此世的问心无愧和安宁。
——那公义呢?公义在哪?当我们一次次地呼求上帝的公义的时候:在纳粹犯下滔天罪孽的时候,在罪犯逍遥法外的时候,在心碎的母亲抱着无辜死去的孩子哭泣的时候,公义在哪儿,上帝又在哪儿?“拉结哭她的儿女,不肯受安慰,因为他们都不在了。”这也是伊万的问题之一,也许还是他最大的问题。这一点我在重读时才注意到,第一次读的时候完全被《宗教大法官》夺去了魂魄。
他还问,就算上帝要建立祂的事业——即人的赎罪和天国的降临——为什么要建立在无辜人的血上呢?他们凭什么做这样的牺牲呢?就算上帝最终清算,那也太晚了。因为再严厉的清算,也抵不过无辜孩子的无辜流的血。也许这还不是他最根本的问题,最根本的问题或许在于,上帝会不会根本不存在?最终的清算是不是凭空捏造?“忍耐”是不是上层阶级对百姓的奴役和欺骗?伊万要求的是即刻的公义,人自己的公义!
在上卷中,伊万说他并非不信上帝,只是不接受上帝——他恭而敬之地将入场券退还给他。他的“无所不可”理论,并不是看不起人,而是不接受上帝,不接受上帝的律法。不,不够准确。他有看不起的人,比如他父亲费尧多尔和他的大哥米嘉。他期待着“一只爬虫吃到另一只爬虫”,他盼望着恶的毁灭。但当父亲当真被杀,他却又感到愧疚,觉得是他唆使斯乜尔加科夫杀了父亲。这正是卡夫卡的“他想到地球上去,天空那个链条就会勒紧他的脖子;他想要到天空去,地球上的那根就会勒住他。”他毕竟不能心如蛇蝎,他还会爱,会忏悔,也会赎罪,会宽容。就算这是人的弱点,我也爱死了这些弱点!想必伊万最终也会像《罪与罚》中拉斯柯尔尼科夫那样,发现他不但没有权柄——更重要的是没有能力——去审判任何一个人。到那时他“劫富济贫”的社会主义思想也会荡然无存。他会发现,他欲走的路,神已经为他备好。
说到伊万,不得不说说拉基津和斯乜尔加科夫。我觉得后两者根本就是同一个人。拉基津的社会主义(“没有上帝也能爱人类”)纯属扯淡!且看他是怎样的人吧:到处钻空子,打听小道消息,凭空捏造、煽风点火。如米嘉所言,“你是指着一戈比赚一卢布的人!”他活着只为自己,使自己永远舒舒服服的,永远立于不败之地。“没有上帝怎么能爱人类呢?”米嘉这样问他。没有了上帝,不信灵魂得救,那么人类性格上的、感情中的美好也会荡然无存——没有了信心,这些东西怎么还会存在呢?于是人类就被想象为最卑劣的、需要被管教的物种,事实上社会主义者们也这么干了。结果是他们非但没能拯救灵魂,反而戕害了灵魂。我看不起马克思将人的本质看作劳动者的观点!将一切行为简化为生产、生产资料、资本和劳动,更是一通乱扯!人的灵魂被压成了一滩硬硬的臭狗粪!对不起,激动了。
斯乜尔加科夫,他也想毁掉一切,成就自己。只不过他表现得比拉基津更加明显更加不知羞耻——这也许是因为他没有文化,没有巧言令色来为他做掩饰。(林奕含也说,文学对于李国华那些人来说,是否从来就是巧言令色?)他说既然在上帝那边得不到认可、得不到奖赏,在人世间也不能保全自己——上帝并未派人来保护他——那他何不选那种能保全自己一张皮的做法呢?可见信那是许多事情的根基。他也和拉基津一样,把自己的厄运归结到社会身上,理所当然地实施报复,甚至毁了自己也在所不惜。即使在他死的时候,也全无畏惧与战栗,全无忏悔与良知,有的只是绝望——他本就掏空了一切,最终也将因一无所有而死去。写到这里,我不禁想起《大师与玛格丽特》中的一句话(貌似是叫“河马”的黑猫说的):“一个人信仰什么,他就会得到什么。好,就让它这样吧!您去化为虚无吧,我呢,我将乐于用您变成的大杯为存在而痛饮。”
伊万关于“公义”的疑问还会长久地折磨着他的心。对伊万来说,上帝的世界除了“公义”外,没有别的问题。可是正如他说的,“关键就在‘但是’上……世上太需要荒唐了。这世界就是靠荒唐支撑起来的,要是没有荒唐,世界只是一滩死水。该了解的是我们心中有数!”
受苦受难不一定像圣徒那样经历流血的考验和拷打的折磨。每个人有他自己的道路,受苦受难的方式也不尽相同。伊万在信与不信之间痛苦的徘徊正是他的受难,而对于米嘉,受难则是格露莘卡,他的救赎也从格露莘卡那里得到。
米嘉在莫克罗耶的那一夜,让我想到了《罗慕路斯大帝》,那个不得不陷入绝望的帝王——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毁掉帝国,而最后他发现,他跳不出历史。毁掉拜占庭帝国,还会有日耳曼帝国。所以实施报复(如果这么说准确的话)的方法,既不是自杀也不是杀人,而是长久地与其作斗争。米嘉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夜取出缝在护身符里的一千五百卢布,从混蛋变成了贼。那也没什么所谓,狂欢过去之后他就自杀,让一切罪过一切忏悔通通见鬼去吧!可他万万没想到,格露莘卡向他伸出的双手,命运向他张开了怀抱。于是他不能自杀,只好去赎罪。这就像年轻的佐西马长老指给神秘来客的那句经文,“落在永生上帝的手里,真是可怕的。”
米嘉富于冲动,富于天真,富于感情。他可以卑劣地将三千卢布占为己有,也可以在面对自己痛恨已久的父亲时“灵光乍现”,放下屠刀。这不合“逻辑”,在“心理学”上得不到解释。但这就是米嘉,这就是人。检察官用“逻辑+社会学+心理学”这三匹马套的马车,将米嘉描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逆子。在他看来,逻辑是至高无上的,至于“灵光乍现”,则不存在。
魔鬼和上帝都能准确无误地预料到人性中的大善与大恶,而这些现代的“科学学说”却只能选取一些表面现象来解释人的行为,而它们最多也只能自圆其说,一切观点与论证到头来只能做到无力的自证。甚至连解释人也做不到——弗洛伊德将人的一切欲念和行为归结于恋父、恋母和童年创伤,完全否认人重塑的可能。在他看来,人永远在童年的漩涡里挣扎。这种蹩脚的心理学,能做到自证就已经相当不错了。
在现代学说的解释下,人只能被分作两种:即将沦为坏人的好人,和即将被改造成好人的坏人。但其实人是非常复杂的,人的行为也全无逻辑——若是有,也不是数理逻辑。“闪念”和“灵光乍现”,是人在诸多岔路口作出选择时的理由和合理解释。
现代学说完全没有把人看作“灵魂的容器”——而这也在魔鬼的预料之中。所以佐西马长老在临终之前教导众位修士,“你们要爱上帝的臣民,勿让外来人带走羊群,如果你们因怠惰傲慢乃至更坏的私利而打起盹来,外人便将从四面八方乘虚而入带走你们的羊群。你们要不知疲倦的向人们宣讲福音……”
以前我总是看不起那些虔信的人,认为他们的信仰太纯洁,因此也太脆弱。现在我不这么想了。“信”是一个过程,而非结果。即使纯洁透明如阿辽沙,也会有怀疑的时候。真正的信是在信与不信之间不停地摆动,最后一次次地坚持了“信”。等到死亡的时刻,人终于可以说,“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而佐西马长老也告诫阿辽沙,不要留在修道院,而要到尘世中去。“你将看到大悲苦,并在悲苦中领悟幸福。这就是我给你的赠言,到悲苦中去寻找幸福。努力干,不断地努力。”只有这样,信仰才不是虚空、脆弱易碎的,才与生活紧密地绞合在一起,这样的信仰才不是神秘主义而是现实主义。也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地在尘世中获得幸福。若修行是为了把自己紧紧地保护起来,那么修行又有何用?最重要的仍是“要爱生活,胜于爱生活的意义。”
啊,写到这里感受就是,前途一片光明。哈哈。
刚才又翻书翻到几句话,摘录在这里:
我要为灵魂不灭而活着,绝不接受折中式的妥协。
如果得不到肯定的解答,也就永远得不到否定的解答,您知道自己的心有这一特点,而这正是您的心的全部痛苦所在。但您得感谢造物主给了您一颗高超的、能够这样子痛苦的心……愿上帝保佑您的心在地上就能找到答案,愿上帝一路赐福于您。
世上有太多太多的谜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你得想尽办法去解答,还得干干净净脱身……确实如此,人的想法幅度宽得很,简直太宽了。可惜我没办法使它变得窄一些。
很巧合,这三句话分别来自阿辽沙、佐西马对伊万说的话和米嘉。
最后以佐西马的两句话作为结尾:
我认为地狱就是“再也不能爱”这样的痛苦。
不信上帝的人也不会相信上帝的子民。只要是对上帝的子民树立了信心,他也将洞悉上帝缘何神圣,哪怕在这以前他根本不信。
到这里已经写满了十页。刚开始只打算在豆瓣上发布一条短评(350字以内)想的是先在纸上列好思路再打字,结果一旦有字数限制,就很不舒服。于是拿出信纸开始写信,不知不觉写了这么多。写得最多的是伊万,因为他处在风暴的中心,我也部分地走过他的路。
只可惜《卡拉马佐夫兄弟》只完成了第一部,第二部无缘得见。三兄弟在几十年后——甚至十年后——会是什么样子,我真的很好奇。
我不知道这篇心得中是否有表演的成分,如果有的话,占多大成分。不过不打紧,就算是表演,也是我的一部分。但至少表演欲会比那会儿写读写本的时候少了很多,哈哈。所以叫“作业”也无妨,这是自由度空前大的一份作业,因为它来自“灵光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