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获得了我失去的自由

初读《游隼》,是在去年十一月。那时正值一段痛苦经历的开端,而我觉察到悲伤。某一个周日下午,我一个人在寝室,难受得喘不过气来。第二天,我读到《游隼》里的句子,诗性,敏锐,而基调带着无端的悲伤。那种感觉瞬间抓住了我。
我一直渴望成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边缘,让我这人类的污秽在虚空与寂静中被洗去,像一只狐狸在超尘灵性的冰冷的水中洗去自己的臭味;让我以一个异乡人的身份回到这小镇。游荡赐予我的奔涌的光芒,随着抵达消逝。 ……
无论他去到哪里,这个冬季,我会跟随着他。我将与他分担这漫长捕猎生活里的恐惧、狂喜和百无聊赖。我将追随他,直到我这掠食性的人类的躯壳不再在恐惧中黯然——恐惧他明亮瞳孔中深深的中央凹,恐惧那中央凹上如万花筒般瞬息万变的色彩。让我这异教徒的大脑沉沦于这片冬日的大地吧。如此,方能得到净化。
“让我这异教徒的大脑沉沦于这片冬日的大地吧。如此,方能得到净化。”也许你可以想象,在那样的阴郁中,这些文字是多么大的快慰。尤其是在自己的困境中,看到一个超脱的存在,一种全然的自由。自由。
自由!你无法想象自由意味着什么,直到你看见一只游隼如离弦之箭,冲入温暖的春日天空,随心所欲地徜徉在无边无际的光亮之中。
你没有办法不去想象那一只游隼,他乘风盘旋、缓慢升空的喜悦与宁静,他骤然收紧双翅、垂直俯冲的呼啸、热烈、灼烧与光芒;你没有办法不去想象他眼中的境界——那是我们这些抛锚、停泊了的俗世之人永远想象不出的景象与自由啊。在高远辽阔的秋日天空中飞翔,庄严而寂静,“他能看见山峦沉没,陷入阴影笼罩的河谷;城镇和村庄仍沐浴在日光之下;宽广的河口奔涌向一片深蓝;大海辽阔而苍茫……一切于我而言紧锁的事物都向他敞开着,那么清晰,那么闪耀。”
那一只雄性游隼, 拥有万里无云的天空、宽广的河谷、山岭、河口和整片海洋。拥有二十英里天堂般梦幻的捕猎大地,一百万只鸟儿任其选择,还有一万英尺温暖有风的高空任其驰骋、翱翔。
译者李斯本写道:“这不是一本关于鸟的书,而是一本关于成为鸟的书。关于一个人,渴望成为人以外的存在,怀着对整个自然世界的悲悯与渴求,以及对整个人类世界的厌弃和疏离。”她想象J.A.贝克的形象:“一个男人,站在高高的海堤上,群鸟纷飞,在他脸上投下瀑布般的倒影。北海辽阔无边际。那个人走在旷野,那个人等在河谷,那个人躲避着农场上充满敌意的眼睛,缓慢,安静,没什么表情,忽然就过去了十年。”游隼于他,是一个太过炽烈的梦,是眼中无法熄灭的光,是一个人痴痴地望着不可得之物、不可及之处,那里有他失去了的和永远无法触碰到的自由。
我对鸟类的喜爱开始得很晚。多年来,我仅仅把它们看作余光里的一阵震颤。它们感受苦难与喜悦的方式如此简单,我们永远无法体会。它们的生活如此热烈而旺盛,我们的心脏永远承受不起。它们奔向湮没。它们在我们还未长成之前就已老去。
我一直未能理解这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沉迷,直到我恍然意识到,那是因为我没有见过什么真正的鸟啊。从前,平日县城里见到的不过是麻雀、鸽子,偶尔有一只小鸟飞到渺远的高空,我都不可想象那是怎样的高度;而今在上海,更是难寻鸟的踪迹。上一次在荒野上仰望一只真正的鸟,是在什么时候呢?
上个月在舟山,在建的鱼山大桥上,海鸥成群,掠过夏日的海面。耀眼的阳光下,我看到一只海鸥在猛烈的海风中疯狂扇动着翅膀,悬停在空中,它背后是邈远而蓝得发白的天空,海天相接处空无一物,这场景壮丽而盛大,我徒然想组织语言,却说不出话来。之后在东海农场大桥的施工现场,号称是全国首创的一体化架桥机正在进行立柱的架设,那过程漫长而无聊,让人联想起自己的人生。桥下填土土质太软,工人们几次三番地调整立柱的位置,起吊又放下,而架桥机的行进也是缓慢得令人绝望:枯燥而琐碎,看不到什么出路。然后我看见一只鸟,黑白相间,我叫不出名字。它鸣叫着飞过山前,优美地展翅滑翔,倏忽就已不见。我想象它眼睛里的风光,我体味着它的自由和我的绝望。那一刻,我想起了J.A.贝克和他的游隼。我理解了追逐一只游隼究竟是多么令人入迷。看着他在高空翱翔,看着自己“桎梏人生无法排遣的羡慕与哀愁”。
那是他永远到不了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