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建地海(Earthsea Revisioned):为什么我们需要女性写作?

1992年8月7日,在由新英格兰儿童文学协会赞助、于英国牛津大学基布尔学院举办的“咫尺天涯”(Worlds Apart)儿童文学大会上,厄休拉·勒古恩发表了名为《孩子、女人、男人与龙》的演讲,其后被印刷出版,更名为《重建地海》(Earthsea Revisioned)。副标题是我加的。原文目前只在The Books of Earthsea中有收录。
作者:厄休拉·勒古恩(Ursula·K·Le Guin)
翻译:Hsing渣(感谢Stella!!)
在西方世界的英雄叙事中,英雄从来都是有性别的:他是一个男人。
女人可以高尚或勇敢,但只是极少数例外——或许在斯宾塞、阿里奥斯托和班扬的作品中?——女人都不是英雄。 她们是跟班。绝不是独行侠,永远是汤头(注:独行侠的美洲原住民伙伴)。女性是英雄的附庸 :她们是母亲、妻子、诱惑者、爱人、受害者,还有等待被解救的少女。女性在小说中赢得了独立和平等,但在英雄叙事中没有。从《伊利亚特》到《罗兰之歌》到《魔戒》,直到现在,英雄叙事和它的现代版本英雄奇幻,都是男性的保留地:一个巨大的主题公园,那里贝奥武夫和罗斯福共赴盛宴,罗宾汉与毛格利一起去打猎,牛仔在夕阳下独自骑行离去——简直就是一个和女性相去甚远的世界。
由于英雄叙事是关于男性的,一直以来,它的主题都是男性人格的建立和确认。英雄叙事都是一个关于探险、征服、考验或者竞赛的故事。它包含了冲突和牺牲。英雄叙事的原型构造当然包括英雄自己,往往还有夜晚的远航、邪恶的女巫、受伤的国王、吞噬的母亲、智慧的老妇,等等。(这些形象来自荣格的原型理论,在不轻视他的原型概念作为一种重要思维模式拥有强大实用性的同时,我们也应意识到,他提出的这些原型都等同于男性视角下一个西欧人的精神世界。)
因此,在我刚开始写英雄奇幻的时候,我知道我要写什么。在我会认字之前,我父亲就给我们讲荷马史诗中的故事,而且我一直以来都在阅读、并且热爱着英雄传奇。这是属于我的传统、我的原型,对我来说是家一样的存在——至少,(用我年轻时代流行的表达方式来说)在性露出它狰狞的面孔前,我都是这样的想的。
认为艺术家应当抛弃性别、忽略性别、无视自己的性别的观念在六十年代末终结了。长久以来,人们相信,将自己视为一名女性作家或一名男性作家会限制作家的视野和人性。以一个女人或男人的身份写作会使作品政治化,从而使其失去普遍性。艺术应当超越性别。这种无性别或雌雄同体的思维,正是伍尔芙所说的“伟大艺术家的思维”。对我来说,这是一种难以达到、正确、使我永远想望的理想典范。
但与理想相反,在现实中,掌控评论界、学院和社会的男性制定了艺术的男性定义。这些定义被置于质疑之外,而定义的标准本身就是有性别的。男性写作曾被认为是超越性别的,女性写作却受限于她的性别。在这依然成立的今天,为什么我要用过去时来描述这一切呢?
所以,如果要使作品超越政治,具备普世意义,就只能以男性身份写作。遵从以男性标准建立的普世价值的男性文学处于中心并享有特权;女性的文学则被边缘化。男性对艺术的评价是权威的,女性的观点则是次要的、第二等。伍尔芙提醒过我们,只要男人还在建立和保卫他们的评判标准,女性文学就得不到它应得的评价。这就是今天的现状,与六十年前别无二致。
这样看来,如果艺术、甚至语言本身都不属于女性,那么女人就只能去借或者去偷。Le vol(注:法语“飞翔,偷窃”):女人是轻浮的,是小偷,在夜晚飞行,坐在扫帚把上。
除非它们讲述的是重要的事——也就是说,男人的功绩,否则男人为什么要听偷来的故事呢?当然,孩子们,包括男孩都应该听女人讲故事。女人的一项差事就是给孩子讲故事。差事不重要,但故事——关于英雄的故事是重要的。
让我们把视线从大局收回到我个人身上:由于我的地海系列是作为儿童文学出版的,我扮演的仍然是一个可以接受的女性角色。只要我能管好自己、循规蹈矩,我就能自由进入英雄的国度。我喜爱那自由,从没考虑过它附带的条件。现在我明白了,即使在童话仙境中也不可能逃离政治。当我回顾过去,我发现我写作的时候有时依照规矩,即把自己看做是一名伪男性;另外一些时候我挑战了传统,发起了一次偶然的计划外革命。我想先补充说明一下,我没有在这里忏悔或者请求宽恕。我喜欢我的作品。即使是在我有限的自由里,我也是自由的:我写的很好,而且有力的革命并不一定要具备自觉性。
在某些方面我挑战了界限。比如,我遵循传统奇幻强大的保守传统,赋予地海一个等级森严的,由国王、贵族、商人、农民组成的社会制度。但我把正义一方的肤色设定成黑色或棕色。坏人们才是白皮肤。我想自己是在诱导白人读者把自己代入英雄的角色,直到等他们深入到外表之下,才发现那皮囊是黑色。我是有意这样做的,为了打击种族偏见。现在我才发现我的破坏比我所知的走得更远,因为通过塑造我那深色皮肤的英雄,我将他放在了整个欧洲英雄叙事传统之外——传统上英雄不仅必须是男人,还必须是白人。我使他成为了一个外人,一个异类——一个就像我这样的女人。
(顺便一提,在大部分地海系列书籍的封面上,你根本看不见黑人。出版商坚持展现黑人的书封会“减少销量”,而且不准画师把英雄的肤色涂的比棕褐色更深。看看爱丽丝·沃克和保利·马歇尔的小说封面,就可以了解到这种禁忌是多么的强大。我想这会影响很多读者对格得的印象。)
第一部里有一位肤色很浅的女反派,但在接下来的系列里,我的女英雄才是白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这么写。大概我在第一部里把卡耳格人设定成白人,所以就只能这样写下去。但也有可能,我只是缺少勇气把我的女英雄变成异类中的异类。
在《地海古墓》中,阿儿哈(恬娜)并不是一个英雄(hero)——她是一个女英雄(heroine)。这两个英语单词在用途和含义上的巨大差异,正是性别规训由语言应用反映和生产的绝佳释例。
恬娜,一位女英雄,不是一个行动自由的人。她被困于她的处境。当英雄来的时候,她与他互补。她不能逃离古墓重获自由,除非和他一起。
然而一个经常被评论家忽略的事实是——格得也不能重获自由,除非和她一起。他们互相依赖。我重新定义了我的英雄,使他去依赖,而不是自主行动。但是女英雄们通常都是去依赖的,毫不自主,包括费德里奥(注:贝多芬唯一一部歌剧的女主角)。她们行动只会跟她们的男人一起,或只是为了男人才行动。我重新构想了男性角色,但没有去想女性角色。我还想不到一个女性英雄(female hero)会是什么样。
难怪如此,地海中的女性在哪儿?三部曲中的两部都没有主要女性角色,而在所有三本书中,主人公——按照严格的字面意义来说——是男性。
地海中的男性社会被界定为强大、积极和自主的;峨团的女性社会则被描述成是向遥远的男性君主唯命是从的,一个停滞、封闭的社会。没有改变能够发生,没有作为能够完成,除非一个男人到来。英雄和女英雄依靠着彼此逃离了这个可怕的地方,但男性依然主导了整本书的行动。
而在整个三部曲中最基础的力量,魔法,是属于男性的——只属于男性——只属于那些和女人没有性关系的男性。
地海中的女性拥有技艺和力量,而且可能和未知的太古之力有联系,但她们不是巫师或术士。她们顶多知道一点力之语,即太古语,但她们从来没有被掌握语言的男性系统地教导过。柔克岛上的巫师学院没有女人。在最好的情况下,女人会成为村庄巫婆。但那也是最糟糕的,毕竟有一句谚语被引用过多次:“无能得好像女人家的魔法,恶毒到有如女人家的魔法。”
所以,学院里没有女人,权力也不属于女人,这就是万宝路之国(注:Marlboro country,万宝路香烟广告中粗犷的牛仔形象)的情况。当时书出版的时候,没人对此有任何意见。
我在其中书写的传统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也是强大的。你的传统的魅力正是那支撑你、带领你的事物。它飞翔,而你乘骑于上。的确,拒绝它的领导会非常困难,毕竟传统比你更古老、更强大、而且更有智慧。传统构建了你的思想,并且把有翼的话语(注:引自荷马)放进你的口中。如果你拒绝飞翔,你就只能靠自己的双足蹒跚而行。如果你试图说出自己的思考,你就会丢失美妙的流畅。你感到自己就像自己家乡的一个外乡人,为你的所见惊叹、迷惑,但你对当地的习俗不甚了解,也不能以权威的身份发言。
女性的发言和写作会非常困难,除非她在传统的角色内保持不变,毕竟权力是由男性的制度和传统所授予和收回的。(比如在这周邀请我们来做客、令人惊叹的中世纪学院里,它那令人敬畏的草坪不准伍尔夫在上面行走。)一个女人,哪怕是女王或首相,也只是在一段时间内充当了男性的角色。这什么都改变不了。权力属于男性,这就是事实。我的奇幻小说忠实地反映了现实。
然而,幻想文学要达成的,只是反映现实而已吗?
据我所知,地海前三部的读者和评论家都不觉得格得的男子气概是问题。他被认为是非常阳刚的,即使他根本没有性生活。这在英雄叙事中当然是惯例:英雄也许会得到一位“常规”的新娘作为最终奖赏,但在参孙与大利拉、梅林与湖中仙女以及本世纪的战争故事里,英雄的性欲不是孔武有力的体现,反而是软弱和缺陷。力量来自于禁欲——也就是对女性的回避拒绝,以及替代性关系、排除性因素的男性情谊。
英雄叙事中男性人格的建立成熟包括对女性的彻底贬斥。女性的触碰无论如何都会威胁到英雄的男子气概。
在我完成地海第三部时的七十年代初期,传统的男性气质和女性气质的定义及价值观都在被重新讨论,我自己则一直在其他作品中质疑。有女性读者来问为什么智者之岛上的智者都是男人。那个被认为应当超越了性别的作者,被暴露出原来是一个藏在斗篷下的男人。没有任何一个严肃的作者应当、或者能够继续假装自己是无性别的。我没法继续讲述我的英雄传奇,除非同时作为一个女人和一位作家,与那女性主义的天使搏斗。我花了很长时间才得到她们的祝福。(注:雅各与天使的典故)从1972年开始,我就知道应该要有第四本地海,但在那之后又过了十六年,我才动笔。
第四部《地海孤儿》,拾起了前三部曲所遗留的问题:在同样的等级森严、由男性主宰的社会里,如今地海从一个女人的眼中被看见,而不是英雄传统中假冒无性别的男性视角。这一次我没有隐藏、也不否认写作视角的性别。根据艾德里安·里奇的宝贵建议,我“重建(见)”(revision)了地海。
稍早在这个大会上,吉尔·巴顿·沃许认为在《地海孤儿》中我是在“赎罪”。在无赎罪概念的非宗教意义上,我称其为“平权行动”(affirmative action)。在我的作家生涯中,我经历了一场革命,一场伟大的、持续进行中的革命。当世界倒转,你不能继续颠倒思考。曾经的清白无辜如今是不负责任。观念必须重建。(Visions must be re-visioned.)
在峨团,恬娜生活在一个遥远隔离的世界,一个由女人和阉人组成的沙漠社会里。除此之外她对外界一无所知。这个设定一部分是对于“天真无知”的隐喻,长久以来纯洁都被规定是女孩的价值、她的美德(virtue一词意为“美德”或“贞操”,衍生自"vir",即“男人”:女人对于男人的价值是她唯一的价值)。在她进入了关于男人和他们所为的“更大的世界”之后,故事与那天真就一起终结了。在《地海孤儿》中,她在那个世界里生活了多年,了解属于她的那部分世界,她自己选择的世界。她决定离开法师欧吉安,离开她的保护者、教授她属于男性知识的向导;她决定当一名农妇。为什么?她是在寻求一种不同的、更加隐晦的知识吗?她是不是变得“女性化”,向反对独立强大女性形象的社会阻力投降了?
恬娜当然把自己看做是独立且能负责的,她能够决断并采取行动。她没有摒弃力量。但她对行动、决定和力量的定义都不是男性意义上的“英雄的”定义。她的作为和选择不包括地位的提升、控制主导、或者凌驾于他人之上的权力,似乎也没有强烈的重要性。她所有的是“隐密的”作为和选择,以直接、真实的关系的形式表现出来。对于那些认为公共的与私人的应当分开的人来说,世界分为两半,一边是男性战争、政治、商业的宏大王国,另一边是女性和儿童与私下人际联系的小圈子,这完全就是相去甚远的两个世界,一个重要一个不重要——对于这部分读者来说,恬娜的选择看起来非常愚蠢,她的故事令人遗憾的毫无英雄主义。
当然,如果我们抛弃“重大之事都是由男人完成”的公理,以及它的推论“女人的所作所为是不重要的”,那么我们就已经在英雄传奇里凿出了一个大洞,许多秘密将大白于天下。我们也许会失掉冒险、竞赛和征服为主题的情节、关于牺牲的内核、一方胜利或毁灭的结局,而且原型也会随之改变:不智慧的老人、不邪恶的女巫、没有奉献精神的母亲。没有正义战胜邪恶的成功,因为这是一个新生的世界,什么是好和不好、重要和不重要,都没还没有被决定,如果以前有过决定的话。判断不再取决于智慧的男人,历史也不再是只关乎伟大的男人。重要的抉择和决断也许是隐蔽且令人费解的,不为社会所承认或赞赏。
的确,《地海巫师》中格得的第一个英雄作为,就是这样一种英雄主义:一次个人抉择,没有被见证也没有被歌颂。但这次得到了奖励,而且是立即的奖励:力量。他的力量增强了。他正走在成为大法师的康庄大道上。而在属于恬娜的地海里,既没有赞美也没有奖励,行为的后果往往是复杂且意味不明的。
可能正是赞美和“重要性”的缺席,导致了一部分读者得出结论认为《地海孤儿》中的所有男人都是软弱和邪恶的。自然会有卑鄙的恶人,但是说所有的男人都是邪恶的?包括欧吉安?我猜死亡也算是一种软弱,但我认为他做的相当好。至于少王,他从一个迫害者手中救出恬娜,就像一个英雄会做的那样,而且显然将来他会成为一名开明、杰出的政治家。有些女性读者非常反感恬娜的儿子,星火,是一个自私的乡巴佬这样一个事实,但难道所有的儿子都很优秀,或者都很聪明、都很慷慨吗?恬娜为了星火的缺点而自责(就跟每一个女人可能做的一样!),但我责怪这个社会给了这个男孩不相称的权力,惯坏了他。也许在他自己管理农场一段时间以后,他能有所改进。但为什么我们对儿子的期望会比对女儿的更高?
至于格得,好吧,他丢掉了工作。这是我们用来惩罚男人的非常残酷的一种方式。如果你的职业就是当一个英雄,失业意味着你一定会变得软弱和邪恶。
在《地海孤儿》中,格得的德行不再是传统男性英雄式的:支配他人的权力、不可战胜的强大以及因富足才有的慷慨。保守的男性主义者不希望英雄主义被修改和没有报偿。他们不想在家庭主妇和老羊倌之间看到英雄主义,而且他们非常不愿意看到他们的英雄和成熟女性谈情说爱。
曾经在地海中没有性。《地海孤儿》以前的暂定名称是“亡羊补牢”(Better Late Than Never)。
恬娜一直爱着格得,并且知道这一点。但她不知道为什么直到现在,她才第一次对他产生了欲望。她的朋友女巫蘑丝对她是这么解释的:巫师放弃了一种强大的力量——性,去换取另一种力量——魔法。他们把自己置于一个永恒的戒绝咒语之下,那咒语同时影响了所有和他们有关系的人。“为什么我以前不知道这事?”恬娜问,然后蘑丝嘎嘎笑着解释,一个好咒语的秘诀就在于你不知道它是如何具体运作的。它只是“是”,事情就“是”这样的。但是当格得失去了他身为巫师的力量,他关于禁欲的魔咒也随之消亡,无论对此是欣然接受还是无可奈何,他都重新成为了男人。女巫认为这很是滑稽。
蘑丝是一个脏兮兮但生气勃勃的老女人。女巫似乎不需要守贞,她们没有做出巨大的牺牲。甚至她们的魔力有可能会被性所滋养,但这一点尚不明确。事实上,奇怪的是,人们对地海的女巫知之甚少,甚至女巫和作者自己都不清楚。看起来好像是巫师为了他们的利益,常常把力量用于保护他们的知识和技艺,把女人拒之门外。派给女人的活计一如既往,目的是维持秩序和整洁,比如持家、给人喂食和穿衣、生产、养育婴儿和小孩、照料或和疗动物与人类、照顾垂死之人、打理丧葬事务——所有这些无关痛痒的关乎生死的小事,不属于历史或传奇的任何一个部分。女人的所作所为都是隐藏的。(既然不能和女人生活在一起,巫师自己却必须做很多隐藏的、“消失的”小事,比如缝补和洗碗。我和蘑丝一样,觉得这事情非常滑稽。但也令人愉快。我很感动而且高兴地发现格得缝衣服比我缝的好。)
老蘑丝不是革命性的。她被教导称男人所作所为是至关重要的。她赞成这一点,以她的曲折方式表示:“跟他们比起来,我们好像只是点小力量。但这力量来自很深的地方,根深蒂固,像丛老黑莓一样。巫师的力量或许就像棵枞木,又大又高又雄伟,但暴风雨一吹就倒了;黑莓丛可是杀不死的。”恐怕蘑丝是一个和艾伦·布鲁姆(注:施特劳斯学派学者)一样的本质主义者。但因为在《地海孤儿》这本书中,女巫被允许表达,仅仅是女巫的存在就已经颠覆了传统及其规则。如果女人能同时拥有性和魔法,为什么男人不行?
节制、禁欲、对关系的回绝——在男性权力的王国中,没有男人和女人相互依赖的关系。根据弗洛伊德、罗伯特·布莱(注:作家,著有《上帝之肋》)和英雄传奇的说法,男性人格的确立和成熟是借由男人自女人之独立而获得和实现的。男女之间的联系非常苛刻。英雄和女人的关系被限定在矫揉造作的骑士法则之内,充其量是对具有女人外貌的客体的倾慕崇拜。这个世界中的女人都是非人,被一种美丽的、使人崇拜的魔法所非人化——尽管从另一个角度看,赋予魅力的咒语正是诅咒。
这样一个男人被看作是独立实在、女人则被认为是非人的世界,并不是幻想的国度。这就是每一支军队。这就是华盛顿特区和东京证券交易所。这就是公司会议室、行政套房和董事会。这就是英语文学中的经典。这就是我们的政治现状。这就是在我写地海系列的前三部时所处的现实。我生活在魔法之下,诅咒之下。大部分的人曾经——包括现在——大多数时间都是这样生活的。围绕仅仅一个男人、或是他独自和他的上帝一起处在中心和顶端的神话,是一个非常古老、非常强大的神话。它统治着我们,使我们动弹不得。
但由于被称为女权主义的性别观的重建,我们可以把神话看作仅仅是一个神话:一种构建,可以被改变;一种观念,可以被反思,使其变得更真实、更公正。
一种统治可能不公正,但它的仆人却有可能是正直的。在一所禁止伍尔夫入内的大学里,托尔金在教书。柔克岛上的法师都是正直的人,谨慎地使用他们的力量、依靠他们的智慧维护一体至衡。恬娜第一次来到弓忒岛的时候,她作为学生和一位非常智慧的巫师,欧吉安,生活在一起。他是否会教她如何使用魔法?虽然,我们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做,毕竟她拒绝了。她退学了。她离开去当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人:一位妻子和母亲。而现在,作为一名上了年纪的寡妇,她甚至不被允许拥有她自己的农场,她连普通人都不如。这是否是一种牺牲?如果是,那换来的是什么?
格得的交易十分清楚明白。在第三部中,他牺牲了他的力量,以此打败了不共戴天的邪恶。他取得了胜利,但以他的英雄角色为代价。作为地海大法师的他已经死去。而在《地海孤儿》中,我们发现他虚弱、病态、意志消沉,被迫躲避敌人,至多也不过是一个会用草叉的农民。期待他成为领袖(the Alpha Male)的读者都很失望。他们十分怀疑会有一种不包括对抗、征服或者对别人发号施令的力量。
显然,恬娜放弃跟欧吉安学习,她拒绝的正是向他人发号施令的权力。也许欧吉安,一位特立独行的巫师,愿意向她分享智慧,但就算巫师集团能够接纳她(这一点也存疑),显然她也不想要他们这种力量。她想要自由。
她不赞成牺牲。“我的灵魂无法存活在那狭隘地方——以物易物、以牙还牙、以死还生……在那之外,更有一种自由。在给付、报答、赎偿之外;在一切交易与平衡之外,有一种自由。”她没有用任何的死亡去换取这自由。她所有的自我都存活在她之内:孩童恬娜、女孩祭司阿儿哈(仍在用卡耳格语思考)、农妇葛哈(两个孩子的母亲)。恬娜是完整的,但不是单一的。她不完美。用死亡换取重生的牺牲图景于她并不适宜,情况恰恰刚好相反。她生育,给予生命,生育她的孩子和她新的自我。她没有重生,她是在重育。这个词看起来奇怪又陌生。如果我们是被生出来的婴儿和男人,我们就总把生看做是被动的。需要一点努力才能理解重育而不是重生,重育是主动的、一种母性的方式:不再像苹果,而是像一棵苹果树那样思考。
但恬娜的自由是什么?一种非常不确定的事物。她独自过活。有一晚,男人包围了她的家,试图强奸她和抢走她的孩子。因为受到迫害,她十分惊恐,从门口冲到窗边。最后,恐惧转化成愤怒,抓住一把刀她摔开大门。虽然是格得在尽可能地扮演男性角色,实际上是他捅伤了一名袭击者。他的性别被设定成暴力的,就和袭击者一样;而她的性别被设定为只会有温和的反应。他们的行动都没有真正的自由,即使他们都采取了行动。
在书的结尾,格得和恬娜一起遭遇了旧传统的捍卫者。抛弃了旧有的英雄主义传统,他们看起来十分无助。没有任何魔法、知识或者曾经的身份能够帮助他们抵挡制度化权力的纯粹恶意。属于他们的力量和援助必须来自既有制度和传统之外。它必须是一个新事物。
恬娜的最后一个孩子不是由她生育,而是从火中被赐予给她的,被她的灵魂所选中。被强奸、殴打、推入火中、毁容、一只手残废、一只眼致盲,在另一种意义上这个孩子就是无辜本身。她是弱小无助的人格化:无根之人,一个非人化的孩子,人为制造的异类。但她是故事的关键。直到我看见了瑟鲁、在她选择我之前,故事都不存在。我不能看见这个故事,除非我从她的眼中看去。但是从哪一只眼,能看见的那只还是盲的那只?
在创作《地海孤儿》之前不久我写的一个故事,《水牛城小妞,今晚你来吗?》里(注:Buffalo Gals, Won't You Come Out Tonight? 一首美国西部民谣,歌词内容是邀请一位年轻女子跳舞约会),一个叫迈拉的小孩在俄勒冈沙漠中的一场飞机失事中幸存,然后被一只狼发现——那是创造了世界的那只“狼”,根据那里居民的说法,在创世的过程中狼搞得一塌糊涂。迈拉在事故中失去了一只眼睛的视力。一些狼的邻居,蓝鸦和响尾蛇还有其他居民们跳了一场舞,然后把一只用松脂做的眼睛放进女孩的空眼窝里。被狼舔过以后,那只眼就能看见了。于是迈拉得到了一种双重视野。她看见动物们住的地方不是地洞和巢穴,而是小村落。她看见狼是一名瘦削的年轻女子,穿着蓝色牛仔裤,长着带灰的金发,有一群不怎么样的男朋友。她还看见马是一个美丽的长发男人,等等。虽然动物们明白她是人,它们还是把她看做是同类——狼把她看成是小狼崽,马把她看做是小马驹;至于猫头鹰,它不怎么留心这事,把她看成是一只蛋。但是当迈拉走近人类居住的地方,她用一只眼看见了一座城镇,就和她长大的地方一样,街道、房屋、学童等等如常。而用另一只眼——新的、野的那一只——她看见世界的质料上一个可怕的洞,那里时间飞速流逝、万物分崩离析——失衡。(注: Koyaanisqatsi,印第安Hopi语中意为“失衡的生活”。)最后,她不得不回去那里生活,和她的同族人生活在一起。但她问蜘蛛祖母能不能留着她的新眼睛,祖母说可以。所以很有可能她还能继续同时看见两个世界。
《地海孤儿》中,恬娜在一个炎热风大的早晨梳整头发,头发噼啪作响、火花飞舞,而瑟鲁这个独眼小孩为此十分惊奇,看见了她称之为“火飞得满天都是!”的景象。
那一刻,恬娜首度自问瑟鲁如何看她、看整个世界,继而明白自己完全不知道。她无法知道,以一只烧去的眼睛能看到些什么,“人们会怕她”,欧吉安的话又在她的耳边回响。但她毫不惧怕这孩子。她反而更用力地梳理长发,让火花飞舞,再次听那细小沙哑的快乐笑声。(注:引自《地海孤儿》第八章 鹰)
在这个场景之后不久,恬娜自己也短暂地有过某种双重视野,能用两只不同的眼去看。村子里的一位老人有一把漂亮的漆画扇,一面画有宫廷中的领主夫人,但另一面一般藏在背后紧贴墙壁:
淡雅细致地绘在泛黄丝绸上的是浅红、蓝、绿色龙群,它们在游动、在聚拢,如同另一面的人像群众在云间、山峦间。
“把它举起来,对着光。”老阿扇说道。
她照做,然后看到光线穿透扇子,让两幅画合而为一,云朵及山峦化为城中高塔,男女背有龙翼,龙亦以人眼望出。
“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喃喃道。(注:引自《地海孤儿》第八章 鹰)
什么是双重视野,能够合二为一?那只盲眼可以教导好眼什么东西?什么是野性?龙又是什么?
龙是原型,当然,也是思维模式,一种思考方式。但这些龙不是圣乔治的地上爬虫,也不是中国皇帝的空中仆从。我不是欧洲人,不是亚洲人,也不是一个男人。这些龙是新世界的龙,是美国的,是一个老女人思考的视觉化呈现。我想一个神话创作者容易犯的错误,是把原型用作是死板的、只待填充的模型。完满很好,但正如老子所言,空才是其中的秘诀。地海中的龙对我来说保持着神秘。
在前三部中,我以为龙最重要的是野性。那不能被占有的。龙主不是能驯服龙的人,没人能驯服龙。如格得所言,龙主仅仅是一位龙会留意的人。但他也不能直视龙。法则非常明确:人不能直视龙眼。
在第一部里,我们短暂地邂逅了一位年轻女孩,她把一只小龙戴在手腕上,就像一只手镯。小龙甘愿暂时当一条首饰。这里有一些小暗示,我记得在最后一部中(注:即《地海孤儿》,UKL当时计划只写四本),恬娜遇见了一只龙——一条体型成熟的巨龙。她知道法则,但她并不是男人,不是吗?她和龙互相对视,直视对方的双眼,并且明白彼此是谁。他们认出了对方。
这呼应了之前书中提到的传说——人龙曾为一族,他们曾经分隔,但也可能仍为一体。
这个传说把美洲原住民神话中关于“创世时动物也是人类”的故事揉进了欧洲英雄叙事的传统里。迈拉,这个俄勒冈沙漠里的水牛女孩,能够在梦时间(Dreamtime)这个灵魂国度里生活一段时间,因为她是一个小孩,一个被狼所收养的狼孩。恬娜没有在其中生活,但她与此有紧密的联系——她能够直视龙的眼睛,因为她选择了自由而不是权力。她的不重要性正是她的野性所在。她成为的和她所做的都是“不值一提”的——对于那些去占有和控制、拥有权力的男性来说,她是隐形的。因此,她比他们能更自由地去连接另一个世界,一个自由的国度,其中事物不断变化、重构。我想这个联系的缔结,是由于她收养了一个小孩,一个被肆意妄为的权力给毁灭、被逐出正常的人类一族、被制造的他者。恬娜是一位狼妈妈。
最后一部中的龙凯拉辛是狂野的化身,不仅被视作危险的美丽,还被视为可怕的愤怒。龙焰从头到尾穿透了整本书。它所遭遇的是人类的怒火,那是弱者残忍的愤怒,在更弱者身上肆虐,堕入人类暴力的无尽循环。龙焰遭遇然后吞下了这怒火,因为“无法弥补的错误必须超越自身。”没有任何办法能够弥补或者撤销那孩子遭受的一切,所以必须找到一条超越的路径(a way to go on from there)。这不是一条平缓容易的路。它意味着一跃。它意味着飞翔。
因此龙是颠覆、革命、改变——超越了旧秩序,那个男性被要求去占有和控制,女性要与之勾结的压迫之秩序。龙是精神和现实上的野性和自由,挺身反对暴政。
而且龙拒斥性别。
瑟鲁,这个被烧伤的孩子,会长大至完全性成熟,但她在书中一直被无性别化,拜剥夺她“贞操”的强奸和摧毁她容貌的残暴所赐。她没有任何男人希望女孩能有的东西,那些全都随着火焰灰飞烟灭了。至于格得与恬娜,他们都已经性成熟,但由于处于老年边缘,传统的性别观只允许他享有最后几次的欢愉,而准予她毫无性可言的老年。但龙完全拒斥性别。早期书中有雄龙和雌龙,但我不知道至寿者凯拉辛,是雌、是雄、雌雄同体,还是其他的。我选择不去知道。压迫之秩序最深的基础正是性别,性别使男性被冠以正常、主宰、主动的特质,女性则是异类、从属、被动的。如果要开始想象自由,性别神话就和种族神话一样,必须被打破和抛弃。我的小说通过一些令人不安的、丑陋的象征完成了想象。
唉,真遗憾,他们这样说。勒古恩把政治带进了她怡人的奇幻世界。地海再也不是曾经的地海了。
我会说它再也不会是了。政治一直都在那里——英雄叙事的隐蔽政治,那个你不知道你正处在其中、直到解除才察觉的魔咒。在本次大会上,贾恩·马克一针见血地表示,奇幻文学中的不同世界不可避免地指涉回现实世界。所有虚构中的道德负担都具有现实重量。童话仙境中的政治正是我们的政治。
以那只野性的眼睛,迈拉同时看到了荒野和人类王国,两者都是她真正的家。瑟鲁,那被致盲的,则同时用精神之眼和肉体之眼去看。她会把哪里看做是家?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都只用独眼在看。我们弄瞎了女性之眼,声称它看不见任何值得一看的,说它能看见的只有小孩和家务活,它是软弱的、短视的、恶毒的,它是邪恶之眼。女人的凝视是恐怖的。当它看向一个男人,他便膨胀成“两倍于他自身”,以为自己扛起了所有一切。但当一个女人看向英雄时,他便缩小了。他缩回成人类尺寸,男人大小,成为一个伙伴、兄弟、情人、父亲、丈夫或儿子。女人看向龙,而龙回以凝视。自由的女人和那野物彼此对视,谁也不想驯服谁或占有谁。他们的目光交汇,说出彼此的真名。
我是这样去理解《地海孤儿》的神话的:那个无法痊愈的被损害的小孩,她身上属于人的一切都被剥夺——如同我们现实世界中的无数小孩,生活在世界各处的小孩——那个小孩是我们的引路人。
龙是陌生的、他者、非人:狂野的精神、危险、生有双翼,逃离并摧毁了人为的压迫之秩序。龙同时也是熟悉的——它是我们自己的想象,能言语的灵性,智慧、有翼,想象出一种新的自由之秩序。
那个受我们庇护,曾被我们背叛的小孩,正是我们的向导。她领我们走向龙。她就是龙。
在写《地海孤儿》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故事会走向哪里。我紧随,屏住呼吸、闭紧双眼,清楚地知道我正在坠落。但飞翼托住了我,当我敢睁眼的时候,我看见了一个新世界,或者仅仅是一些阳光闪耀的海湾。书坚持要求它必须在门外、在阳光下、在开阔中写就。当秋日已到还未结束,它仍要求要在门外被书写,所以我穿上大衣戴好围巾坐下,雨水自阳台屋檐滴落,然后我飞了起来。如果书中仍保有一些这飞翔的自由,那就够了。这正是我,一个老女人所想要的,以这样的方式告别我亲爱的地海诸屿。我不想把格得、恬娜和他们的小龙孩留在安稳里。我想让他们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