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醇而小疵
如果说陈侃理那本似有些“拘谨”,这一本就可称“豪放”。视野宏大,基本结论都站得住,论证有时匆忙。其实“中古天人感应宇宙观有其完整的内在逻辑”,倒也并非石破天惊之论。作者虽屡次标举“理解之同情”,攻义宁“文饰”之断语,却也不断提到祥瑞、改元之为政治操弄与宣传。“神文时代”的特征并非是术数与神秘主义本身,而是它们在政治中的作用。而任何权力争夺固然是在当时的知识体系、世界观框架内运作,宇宙观本身是语汇,却很难说决定了行动背后的意向。
如果放在更长的时段中来看,中古时代人们仍然相信政治上的天人交感,但已远没有两汉时期那样认真。从王莽到王安石,“神文”到“人文”的背后,还有思想之外的力量推动。所谓政治上的神秘主义,其实从先秦便有两面:一面是“德”,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国之将兴,必有祯祥”,上天会给有资格的人降下预兆,是不定时的;另一面是“数”,所谓“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岁在甲子,天下大吉”,“宇宙时间”决定了一种兴替循环,其中的规律可以从自然中破解。
从“神文”到“人文”,一方面是中央集权制的稳定,使权力很少在上层集团内部转移,改朝换代直接诉诸暴力,合法性可以通过“有德者居之”反推加成,允许祥瑞存在得不偿失;另一方面,天文历数的精致化也给它自己带来了困难。“历法疏密,验在交食”,这给了天学家很大的动力去完善观测与计算。但随着日月五星运行的各种天文常数测算愈加精密,预报愈加准确,真的掌握了“天行有常”的规律,解释的空间反而变小。两方面共同的作用,“祥瑞”彻底绝迹,而天文术数在政治中,也越来越成为一种具文。但脱离了实际天文观测的术数神秘主义,如选择术、堪舆术,仍可不断精致化、符号化,也一直在影响民间的信仰世界。
要言之,一些边界条件,例如技术,可以决定阐释的边界,但阐释掌握自己的方向。两者的相互作用实在是最有兴味的历史课题。古代雅乐的衰落可能也是例证。不管五音十二律如何与阴阳五行的世界观协调,在西域新声传入后,它在娱人耳目这个基本功能上,实在丧失了竞争力,皇帝都带头抛弃了它。因为“不好听”这样一个直白的理由,它承载的意义体系再精致,也很难持续。
另外,本书中一些论证与细节有可商之处。如关于“地中”,可能并不是先确定了“夏至日影长一尺五寸”,然后才以洛阳附近为地中,而是传统世界观先认定了洛阳附近为地中,才反过来以一尺五寸为标准,决定其他地方的南北;再如以隋长安穿曲江池为”厌胜东南“,证据不算完整;又如隋唐甲子元历法与”辛酉革命,甲子革令“之间的关系,可能还待详考,毕竟甲子上元,是因为甲子为干支之始,而辛酉、甲子并举,看起来就更像式占类体系推演的结果。另如《兴和历》误作《星河历》,可能是编辑错误;谓”日月合壁、五星连珠“为”太阳初升而月亮未落如双璧“也不确,朔日日月在恒星背景上同一位置,即为合璧,此时是看不见月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