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孚《燕山诗话》虽名诗话，毋宁说是撰述故人逸事的专栏合集。因作者有缧绁北京之遇，所以与京城文人多交。又有幽居邓拓故居胡同之故，所以仿《燕山夜话》题名。罗孚与邓拓，生年相差不过九岁，事业、遭遇相似，自是相惜。邓拓也写诗，书中却无邓拓诗话。今年冬奥，“马兰花合唱团”登上开幕式。3月21日子夜，邓拓之女邓小岚去世。邓小岚在马兰村义务支教十八年，邓拓《燕山夜话》署名马南邨。这是题外话。

书中诗话，多为旧诗。旧诗有诗史的传统，《燕山诗话》亦是借诗存史。旧诗宛转多用典，既有“古”典也有“时”典，会者了然，旁者茫然。故旧诗不怕吴之荣者流挑拣，却挑拣读者。这也是旧诗能在彼时忽焉勃兴的一大原因。但也因此，像我这样的读者，在其后便不能通读而会意，需要爬疏注解。《燕山诗话》之“话”即有疏解意，话里有话，话外之音，在此。作者叹惋一直写旧体的柳亚子、陈寅恪、吴宓、夏承焘、唐圭璋、沈祖棻，和新文学家写旧体的钱钟书、郁达夫、郭沫若、叶圣陶、周作人、田汉、荒芜、邓拓，不能以旧诗成就上现代文学史。我看不必。我也写旧诗，但旧诗毕竟旧了，化故为新何难哉！

何况，写旧诗的新诗人也已作古消失了。《燕山诗话》二十八篇，提及者胡乔木、乔冠华、夏衍、俞平伯、周汝昌、冯雪峰、聂绀弩、王力、廖沫沙、冯友兰、周作人、吴世昌、荒芜、杨宪益、黄苗子、吴祖光、陈迩冬、舒芜、郑超麟、金尧如、王匡、徐复观、金庸、梁羽生、高旅、王辛笛、冒效鲁、钱钟书、郁达夫、苏曼殊、包天笑三十多人。今日观之，若非专业研究者，能识的几人？便识的，也各以政治家、剧作家、红学家、语言学家、哲学家、翻译家、小说家、散文家名之，遑论诗人周作人、诗人王力、诗人钱钟书。

对此，我是乐观的，倒不觉得感伤。罗孚说“总应该有人出来改变这样的现状”，我觉得这样的现状没有什么不好。旧诗自唐盛之后，是渐次衰落的。赵宋以降，历代翻新，化为词、曲，终不可歌。旧诗有律，律为典范，亦是枷锁。今日之时代，好以律诗播新声者，其实有些受虐的心理在其中。戴着枷锁跳舞，大多是舞者自乐而已。有人要舞者解开枷锁，有人要舞者不要舞，有人要交谊，有人要围观。舞者呢，物我两忘，便顾不得这许多。

是故，我读《燕山诗话》，在话头里，是拗着性子寻觅旧诗里的舞乐，而兀自手舞足蹈之，是不求甚解，读我能读懂的章节罢了。以我的趣味翻检诸人诸诗，可动人处，以清新小品写儿童杂事为上，次之，情深款款写相濡以沫，次之，打油瞎话写一时荒唐，次之，讥弹杂文以针砭时弊，次之，词调译诗翻外文新声。

儿童杂事诗，即是周作人的名编了。《燕山诗话》独收写周作人的诗话两篇，可见对周作人的推崇有加。在新文学史上，二周可推尊二祖，只是一为剑宗，一为气宗。周作人的散文是苦茶，诗却在清苦之外还有“清甜”的味道。罗孚择录了四首儿童杂事诗：

新年拜岁换新衣，白袜花鞋样样齐。

小辫朝天红线扎，分明一双小荸荠。（《新年》）

书房小鬼忒顽皮，扫帚拖来当马骑。

额角撞墙梅子大，挥鞭依旧笑嘻嘻。（《书房》）

蒲剑艾旗忙半日，分来香袋与香球。

雄黄额上书王字，喜听人称老虎头。（《端午》）

一霎狂风急雨催，太阳赶入黑云堆。

窥窗小脸惊相问，可是夜叉扛海来。（《夏日急雨》）

儿童杂事诗取法竹枝词，竹枝词脱胎于民间山歌，所以清新可人，香甜可读。除蒲剑艾旗等节俗外，没有注解也能看见那生活的一瞬。像“夜叉扛海”这样的俗语，不用小注，也能做联想，而活灵活现。

《燕山诗话》中偶或提及诸人写亡妻爱女的诗最是感人，书中爱侣俱多患难与共，情真意切更有深痛者，读来让人难忘。

舒芜一章录两首，一写其妻：

泪河浮梦绿沄沄，梦里楼台日易曛。

永夜有人闻独鹤，十年无地筑孤坟。

身家荣瘁枝头露，邦国经纶坝上军。

忽忆生辰接春节，薄情长悔逐风云。

诗注：亡妻陈沅芷十年前（一九六六）惨死于北京市第二十五中学红卫兵之手，而被诬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顽抗自杀’，家属不得领骨灰。

一写其女：

朱门柳影转青春，九陌轻寒尚袭人。

泮冻微波迷净垢，弥天芳意泯冤亲。

下车闲看众逐虎，弹铗宁期食有鳞。

至竟世缘艰一割，残冬哭女泪痕新。

诗注：亡女小林以脑瘤手术后下肢瘫痪，医疗少效，春节前悲观自杀。

两首诗，连同诗注，仅是抄录，便能想见其中的痛与恨。

郑超麟一章录其《秋兴》八首之一写其妻：

正值深秋落叶时，华筵初次见峨眉。

素肌朱颊天然好，短袄长裙结束宜。

月下街头同款步，风前江畔共徘徊。

当年一结同心带，直至如今两鬓丝。

罗孚之后写的一段文字算是此诗的注解，抄录如下：

“这位和他结了同心结的夫人刘静贞，当他前后三十多年身陷不同的牢狱时，一直都在狱外为他奔走，最后几年他结束监禁却还未全复自由时，她更到他身边守护他，直到自己双目失明，直到他完全恢复自由，这才像完成了自己的人物似的，静静地离开了人世。”

这样的故事，小说写不出，也不敢写，不能写，只能在诗话中看了。

黄苗子提倡“思到无邪合打油”。周作人依志明和尚《牛山四十屁》，将自作打油诗称为“牛山体”，又说：“称曰打油诗，意思是说游戏之作，表示不敢与正式的诗分庭抗礼，这当初是自谦，但同时也是一种自尊，有自立门户的意思，称作杂诗便心平气和得多了。”打油诗岂是好作的，作好得趣味，不好就显粗鄙。

还是周作人前一章，引了他八十五岁的生命中最好的一首诗：

春风狂似虎，似虎不吃人。

吃人亦无法，无法管风神。

案诸此诗写作时间，倒真是有偈子的味道，牛山之屁，成了预言。

杨宪益章附记黄苗子《牛山集》，提到一首《西江月·题醉钟馗图》：

妩媚偏怜脸晕，风流爱露胸膛，恹恹病酒似娇娘，只是胡须不像。

妹子嫁归香港，孩儿走读西洋，妖魔鬼怪任披猖，老子醉乡放荡。

这首是题画诗，只恨找不到此画对观。题诗是奇想乎！实相乎！

冒效鲁一章提到这样一首“当时”的“反诗”：

霸王庙前出洋相，教授原来是草包。

牛鬼蛇神我不要，滚回人间去改造。

在“文革”的“牛棚”中，冒效鲁失足摔了一跤，被扶起来后脱口而出前两句，巫宁坤在一旁接续了后两句。这首固然平仄不调，韵脚也不对，包属三肴，造乃上声十九皓。但此情此景，这首打油诗却让人啼笑、回味，生出身临其境的现场感来。

《燕山诗话》中的讥弹杂文诗实有两类尤可注意者，一类“怜人”，一类“刺时”。

前者有王力《五哀诗》：

自古文人厄运多，堪嘘魑魅喜人过。

龙须沟水成陈迹，今日明湖当汨罗。

马班事业一家言，让步何堪大罪论！

大狱株连莫须有，夫妻服毒死含冤。

海瑞何如吴子忠？拘囚远比罢官凶！

贾生流涕浑无补，赢得灾殃及汝躬。

经学渊源自不群，妄将尊孔厚诬君。

传车押解山东去，带锁披枷掘孔坟。

博学宏词属老成，醇儒应与世无争。

孱躯底事遭鞭挞，水甕埋头竟丧生！

一哀老舍，投团结湖死；二哀翦伯赞，翦伯赞“让步论”认为一个封建王朝初建立时，都对人民实行让步政策，促使生产恢复和发展；三哀吴晗，《海瑞罢官》是文革第一刀；四哀周予同，周予同被“像囚犯一样押解到山东曲阜，让他亲手去挖孔子的坟墓”；五哀刘盼遂，刘盼遂是北师大教授，“被打死后，尸体又被倒栽在水缸里，说是自杀的。”

后者在荒芜一章所见尤多。

东坡晚年诗更奇，骂尽公卿愚鲁儿。

而今大府多奇才，空前绝后独占魁。

飞机运黄金，快舰贩人参。

求田问舍为儿孙，空房无人犬守门。

将军好文不好武，信手写诗如捣鼓。

头白龙钟似朽株，金屋犹藏二八姝。

昨日去趁墟，街头听竹枝：

“不如早归去，去见马克思。”

这首诗只注了“空房无人犬守门”一句，“《人民日报》消息：包头市某副市长，一人竟占住房达十一处之多，无人看房，便用狼狗守门。”其他只能看当时的报纸神会了。

古代吸血有恶鬼，而今吸血不用嘴。

特殊材料自不凡，只图“舒服”心里美。

十年吸血万毫升，难怪小民瘦如鬼。

病房独占作行宫，胆敢说“不”要掌嘴。

梁公不过小书记，夺横恣睢大放肆。

朝中有人好做官，后台高高踞高位。

君不见，站长迎亲开专列，五虎二狼不可说。

已看红日出中天，会扫妖氛灭蟊贼。

这首《吸血虫》更厉害了。

主角“吸血虫”是兰州五〇四厂职工医院党委书记梁伯哲，在长达十年时间里，给自己输用了近一万毫升的血浆，相当于把一个人的全身血液替换了四次。梁无疾病，输血是为了图个人“舒服”。

“站长”说的是某站站长张敬荣迷信“闺女出门在上午，寡妇改嫁在下午，错了时辰不吉利”，派专列火车为儿子迎亲。

“五虎二狼”，“黑龙江的北安市，公安局长的儿子、组织部长的儿子、政协主席的儿子、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儿子、人事局副局长的儿子和副市长的儿子被人们称为‘五虎二狼’，以‘衙内’而横行北安，是虎狼而杀人奸淫，四年中作案三百多起。”

再抄两首。

失业洲洲有，何如待业新？

发明一个字，顿觉四时春。

诗题《发明家》，诗前小序谈到“中国没有失业者，只有‘待’业者。创造这个字的人是个伟大的发明家，他只用一个字就阐明了中国社会主义制度的优越性”。

新闻故事各千秋，明日黄花蝶不愁。

何必苦心追速度，但能报喜便无忧。

“一九八一年四川有严重水灾，洪峰过后三天中央电视台才播出救灾新闻，当外国记者问起为何不报道灾情时，答复是：灾情新闻只能增加人们的忧患！”荒芜因而作此诗。

荒芜所写都是八十年代时事新闻，四十多年过去了，诗且不论好坏，事却还来依旧，这难道证明了诗的生命力顽强吗？

用词来译外国诗，《燕山诗话》中举郑超麟三首，分别是：

《淡黄柳》调译施托姆《无名小鸟》：

无名小鸟，飞唱歌声妙，诱我追踪行远道，不惜精疲力竭，直至斜阳落林表。

鸟声杳，四周树围绕，境深黑，草虫悄。感饥寒何处倾愁抱？惟有林花，暗中开折，播送幽香到晓。

《青玉案》调译艾森朵夫《小夜曲》：

清宵巷陌闲游冶，万籁净，蟾光泻。小曲谁家歌子夜？少年学子，曼声低唱，美女纱窗下。

当年我亦多情也，更抱琵琶奏风雅，爱侣如今明烛灺。劝君休负，良宵圆月，诉尽心头话。

《满江红》调译《马赛曲》：

祖国儿孙，齐奋起，执戈横槊！看此日，敌兵侵我，山川城郭。专制魔王相结合，自由民族悬危索。听四郊野兽正横行，嗥声恶。

卫家国，扶老弱，护儿女，驱侵略，是男儿志气，责无旁托。高举血旗冲敌阵，急擂战鼓摇山岳。教兽兵流血灌吾田，尸填壑。

我本义是想将这几首原诗、新诗体翻译和郑超麟的词调翻译拿来做比读，但前两首遍寻无着。而观《马赛曲》原曲凡七节，每节副歌合唱，除刘半农完整对译之外，如王韬、王光祈、郑超麟都只能算是意译重构了。以副歌比对之，原诗：

Aux armes, citoyens!

Formez vos bataillons!

Marchons, marchons!

Qu'un sang impur

Abreuve nos sillons!

百度直译：

武装起来，公民们！

把队伍组织好！

奋起！奋进！

用肮脏的血

做肥田的粪箕！

王韬译：

奋勇兴师一世豪，报仇宝剑已离鞘！

进兵须结同心誓，不胜捐躯义并高！

刘半农译：

我国民，秣而马，厉而兵。

整而行伍。

冒死进行，

沥彼秽血以为粪，

用助吾耕。

王光祈译文大致或可对应：

持兵器，杀汝仇。

争正义，复自由。

前进！前进！

敌军大震。

或死亡，或逃遁。

对应郑超麟译应该是末两句：

高举血旗冲敌阵，

急擂战鼓摇山岳。

教兽兵流血灌吾田，

尸填壑。

“译事三难：信、达、雅。求其信，已大难矣！顾信矣，不达，虽译，犹不译也，则达上焉。”这是严复在《天演论》“译例言”中的话。现在读旧诗亦须翻译，翻译之难由上可见之。能读原诗，而会意欣然，是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