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身體變為恆常,當身體走得太遠

七年前在Mark Lewis的中國女神課上第一次讀(他強推這本書的一大原因有可能是因為他的夫人是英譯者),這次藉著來泉州走洛陽橋的機會,在賓館重溫了一遍,仍然非常受觸動。
Baptandier的缺點可能就是她的優點,她試圖找到文本傳承和田野資料的交叉處,最終決定用女性身體入手(很妙也很危險的做法)來研究閩南的臨水夫人陳婧姑信仰。最終的呈現結果是用身體和自然、道法進行對應,body cosmos和mandala的符號呈現很到位,陳靖姑墮血盆的意象直到現在都是我在宗教學術作品中看到最美麗的一幕。
在搭建鏡像方面,Baptandier也做得很出色:觀音一滴血轉生陳靖姑,而一根白絲則化為白蛇妖;靖姑脫胎為福州乾旱祈雨,白蛇吃胎並使靖姑沈水。如何讓demon as alter-ego這個論題自然展開其實並不容易。Baptandier集中分析的主要文本《臨水平妖傳》把陳靖姑架在「自梳女」(因而無法被收入父權神系尊崇)和「母親」(完成了儒家社會女性家庭角色的需要)之間,展現出在成神前這兩種角色的不完全。破局之法初看似乎是閭山許真人的傳法與解救:陳靖姑拒絕學習救產朮,緣其確信自己不會婚配生產,而許真人預料到其24歲祈雨的劫難,在陳靖姑脫胎墮水時化石蛋為鴨母施救,使靖姑死後魂魄不昧,得以復至閭山重學扶胎佑童之法。至此陳夫人成神,無須再糾結人間身分,而她身前每一個社會身分的不完美都為其神格形象留下了想像空間。但細看,其實陳靖姑在女道和女妖之間的掙扎,以及她在各種機緣巧合後做出的決定才是其成神的關鍵。白蛇初化生在古田臨水洞潛修靜養,之後自命大王婆婆,又化為閩國皇后陳金鳳「惑亂閩主」,女妖的軌跡從某個角度看與「自梳女」的追求有重合之處:誓不嫁人誓不產子。兩者的衝突也正在此處。女妖不被生產所累,但也無法了解孕育給身體帶來的變化和潛能,無法進行與生育有關的存想。或許白蛇最後失敗也在於此?
這裡帶出的一個極有意思的問題就是:女性身體潛能是否只有通過生產才能得以完全展開?陳靖姑和白蛇妖之間的死鬥簡直可以看做現今兩派圍繞婚嫁做出不同選擇的女性的前現代映照:陳靖姑的每一步似乎都是「女妖」向父系社會的試探和協商(從不婚到嫁人,從不生到懷胎三月),而從細處看,「孩子」對於她來說,並沒有出現作為「人」的意義,從開始到最後只是一個「胎」;而「胎」的意義在修道中更多是關於自我身體的探索,並非是關注社會層面種族的存衍。當她的胎兒被白蛇吞食後,她的身體感到一部分被摧毀了,血崩脱力,差一點沈水而亡。但同時如果我們再激進一些,從女妖的角度看,說白蛇在用湖水洗滌血湖的污染也無不可,湖水又何嘗不是孕育新的陳靖姑(脫胎換骨,由道入妖)的羊水呢。也許「女妖」的痛苦在於,她們完全了解真正作為人的「母性」是無法與長生的「神性」共存的,而她們也不願意走上妥協了的女性「死後成神」的老路。
所以在探索身體這方面,女妖的經驗是絕不向「道」妥協(白娘子是個例外,從某種角度看她是半成神的妖),女神是會把自己的身體(或者一部分身體)作為祭品,通過試圖與道化一得到最完整的延展。然而「身體」是恆常的嗎?陳靖姑關於身體的存想可以代表女性嗎?且不說前現代與現代的身體是否相近,有時就連女性個體與個體之間都難以互相理解。所以問閩南的女性是否會理解Baptandier所認為的泛女性身體信仰空間,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無稽的問題。這完全是身體走得太遠,身體膨脹吞噬了世界的一種傲慢。(這種傲慢在我看來也是法國學術作品讓人同時感到心潮澎湃和惡向膽邊生的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