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琴弓掷出去

我记得我生命中所有那些颤动着的瞬间,比如坐在表姐家的地板上玩电脑听见伯伯和情妇粘腻漫长的通话,在我妈办公室听见同事对着我妈妈开下三滥黄色笑话,半夜被性侵之后手足无措之下跑进厕所打开排风扇后反复而麻木地按冲水键直到觉得明天还会到来,抱着外婆冰冷的遗像从医院走向灵车,躺在屋顶上晒太阳的时候隔壁男孩子揪着楼下喜欢我的男孩子衣领对着我大叫“他想跟你做爱!”,父母没时间照顾我的时候在最市井的人堆里穿着短裙读书直到月亮和星星都闪耀,市区禁烟花爆竹之后骑单车去荒无人烟的草堆里摁下打火机,在我哥因为奔跑而摇晃的臂膀里回头看见窜天的火光,清晨听到尖叫从厕所窗户看见楼下上吊秦爷爷青紫的脸,因为被继母虐待总是会慢几秒睁开的奶奶的左眼,在父亲电脑上看见的av和关于他出轨的捕风捉影,三爷爷断掉的脚趾头和小姑奶奶被家暴之后的脸。
秀拉讲的从来就不只是关于种族关于爱情关于背叛关于人性,它讲的是女孩如何在一个必然会被背叛的世界里破碎但完整地生存,如何不丢失任何自我地活下去,如何在乱哄哄的街道上,对着那个男孩子,那个带着一群人从弯弯曲曲的小巷中跑过顺便打碎窗户和开水瓶还避开每一盆从门口往外泼出的、冒着泡泡的脏水,那个在晚上拦住放学的一二年级小孩然后把瑞士军刀插在桑树上然后对他摊开手,那个在我把性教育图画书带到学校后站在我面前脱下裤子问我认不认识这是什么,那个此刻正站在我面前踩在还在准备食材的烧烤店前油腻腻的街道上,滑稽模仿我拉小提琴的样子的男孩,如何在这个时候对这个男孩扔出右手上的琴弓。
它讲的是如何在一个背叛了我们的、不属于我们的世界里,诚实地活下去。
它说,以性,以爱,以大笑,以乳房,以两腿和两腿之间的东西,以展示自己的身体,以怀揣着激动走过每一个虎视眈眈的男人的面前并且装作毫不在意,以施展魅力吸引男人的注意力又对此不屑一顾,以假装愚蠢满足他所有的幻想从而达成自己的目的,以女孩之间的秘密,以不害怕被遗弃,以互相原谅,以先熟悉规矩再打破规矩,以蔑视权威以及他们定义的一切崇高其实虚伪的东西。
我小时候经常许愿,几乎每一个愿望都能实现,比如在过年之前解封长江让我去奶奶家过年,比如让我这次考得好一点,比如让外婆结束痛苦和虚弱。而我的最后一次许愿是在距离那个下午的若干年后,看着小提琴,然后向上抬头说,请让我一直有把琴弓掷出去的勇气与那时摧枯拉朽的生命力。
请不要让秀拉从我的身体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