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洋上的永恒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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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五 - Review

按照常见的说法,丹尼尔·笛福创造的鲁滨孙是一个体现着资本主义文化模式的形象。除去这点,鲁滨孙也是对于荷马所创造的奥德修斯的继承,两者都有着强烈地重返自身所处文明的信念。笛福笔下的鲁滨孙更是一个硬汉,在空无一人的荒岛上,在远离人类文明的荒岛上,几乎是赤手空拳地重建了独属于他一个人的人类文明。

笛福的鲁滨孙虽然开辟了荒岛,但并没有开辟他自己的内心,这就为其他作家对于人类文明、以及流落荒岛者的内心探讨留下了空间。在现代化带来的原子化、在两次世界大战毁灭了人们对于现代文明的信心之后,人们开始重新审视西方文明,重新关注起这位代表西方文明信心的神话人物。

在那位认为“唯有必要时,事物才应该被描述”的莱姆的手底下一个虚构的书评中,他评论了一本在他思想中写出来的名为《鲁滨逊家族》作品。在正式评论之前,他提到了有许多轻薄龌龊的关于鲁滨逊的作品。而他要提到的那本,则是关于“孤独社会学”的作品。而荒岛与创造活动,不由得令人联想起上帝创世纪的传说。接着,鲁滨逊进行了极端的实验与难以停止的想象,到了最后,莱姆所描述的情形已是难以理解的了。

无独有偶的是,米歇尔·图尼埃的《礼拜五》中,也呈现出类似的对于创世纪、伊甸园的重演,也有着某种“孤独社会学”的意味。但比之前者的深奥,《礼拜五》则显得明晰多了——虽然过多的哲学式 的自我剖白也使读者阅读《礼拜五》的过程并不是那么顺利。令人深感巧合的是,米歇尔·图尼埃的另一部小说《桤木王》又与莱姆的《小队长路易十六》的构想“撞车”了。两作的主角都受到纳粹思想的影响,在纳粹德国失败后,都逃到了异地,展开了文明与命运的故事。

在图尼埃的《礼拜五》里,鲁滨孙最终选择的不是回到文明世界中去,而是继续留在他所命名的“希望岛”上。小说通过第三人称的叙述,以及鲁滨孙写在航海日志中的笔记,对于人类的社会生活进行了不少哲学式的反思。比如关于人类的存在的本质,“他对生命、死亡和性的思索一直在进行着,而这种思索本身,仅仅是他深刻的存在本质的一种变化的表面反映”;比如对于虚无的思考,对于时间的思考等这些形而上的思考。

形而上与认识论有着重要的关联,在《礼拜五》中,作者亦通过孤身一人的处境对于认识论进行了深刻的思考,这种思考甚至对于人类的社会活动有着完全的否定,“我的孤独教会我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这一简明图像仅仅涉及通过他人而对事物的认知。”区别于形而上支撑认识论还是认识论支撑形而上,此处知识论与形而上联系起来的是对于他者的存否:“存在着被认知者的一种幸福的鼓足,存在着在自身中拥有一切的万物的一种童贞。”

因而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鲁滨孙对于另一个存在者的渴望,所以在故事中礼拜五才出现了。在故事的表面,鲁滨孙与礼拜五形成了一种现代文明生活与原始生活的对立,表现出一种征服与被征服的关系来。在这里,作者以两者为模型,讨论了人类关系的某些特征,比如文明与原始、与自然、身份的认同、统治与诱惑等。而这种由鲁滨孙所主导的主仆关系直到那场礼拜五以文明的恶习导致的大爆炸而结束,甚至反转了两人的关系。

这场大爆炸之后,鲁滨孙发现了时间的永恒性质,“当漏壶在爆炸飞上天的那一刻,时间也就凝止了。从那以后,礼拜五和我,我们就安居在永恒之中,不是吗?”代表人类文明统计时间的工具被摧毁后,他们回到了一种自然的时间中,这对鲁滨孙来说每一天都是新的。逐渐地,读者会发现,鲁滨孙的形象逐渐向先知转变,尤其是当多次提到太阳对他的启示之后,使人想起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

而当终于有人类的船只发现他们,鲁滨孙还是决定留下来,他无法忍受人类社会中种种的“肥腻凝重”,荒岛生活给了他新的价值与道德观念,或者说,礼拜五来之后的新生活洗净了他身上本有的“肥腻凝重”,而在之前,他甚至建立了堡垒,想要保护的,无非是“肥腻凝重”的文明。鲁滨孙永远地留在了太平洋上的灵泊上,背叛了奥德修斯与笛福的鲁滨逊;而《圣经》已被烧坏,他也已经变成了一个异教的先知。灵泊上停留的便是如此的、在基督教之外获得永恒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