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银幕消失的乡村和从乡村消失的唢呐
看完百鸟朝凤之后,我在自己的社交平台上写了两段话,一段是:
“在中国的大银幕上看到农村和小县城的可能性越来越少了,农民和工人也几乎消失,感谢吴天明,让我除了看整天飞来飞去动不动就爆炸黑化毫无道理的超级英雄片,剧情不够煽情来凑,满屏都是小家子气的中产小清新之外,在电影里重新找到感动与真实,或者叫,解毒。”
另一段是“希望张艺谋在看这片子时给自己几个嘴巴子。”
话说的有点过,但足以表达心际。
片子的前半段,我看的非常亲切,已经记不得上次在电影院看到农村是什么时候(或者说压根没看到过!),作为一个农村长大的孩子,这一部分看的我非常亲切,看这段的时候旁边的女士一直在哭,可能也是勾起了回忆。当然,吴天明拍摄的这是中国的八十年代,我未曾看到过。
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中国的八十年代的乡村仍然是一个有机体,一方面是非常明显的乡土社会的特征,血缘和地缘构成的关系网仍然是骨架,作为传统的仪式和惯例仍然非常的神圣化,地位尊崇。比如出殡的规矩,唢呐匠的地位。另一方面,激进的左翼社会革命改造后的痕迹处处可见,但是在这部片子里表现的不多,这是我看的比较遗憾的地方。总之,在前半段,一切仍然按照固有的秩序运转,乡村的法则没有没改变,他是一个自我运转相对良好的有机体。
之后就是就是九十年代的降临。中国的改革开放是始于七十年代末,但中国社会的巨变发生于九十年代,可以说我们仍然生活在九十年代的庇荫下,而八十年代已经被撕裂与谋杀。在电影里这样的转变很明显,唢呐匠地位不再,出殡的规矩没人遵守,洋乐队和穿着妖艳的女歌手完全抢了唢呐匠和二胡手们的风头。然后是带着墨镜和金链的农村青年对焦家班的辱骂和大打出手。这个农村青年的出现非常有趣,他暗示了农村的新一代对两种文化的取向的根本转变,一面是传统的乡土中国文化,另一方面是充满着时髦意味的西方文化。而且吊诡的是,一般大众媒体的描述中,在当时的年代,这样的青年贴上的符号往往是解放与自由,对于新事物的追求。就在九十年代这场以思想解放,自由与对新事物为名的经济也是思想,更毋宁说是意识形态的巨大转变之中,谁成为落后与腐朽,谁成为先进与时尚,在这变得暧昧而模糊。然后就是焦家班外出打工,因为种地和吹唢呐都赚不到钱了,这里暗示着乡村的萧条。然后是再次重逢时师兄们坏掉的肺和切断的手指,这是资本主义原始积累的压榨与血腥,也是中国九十年代转变之后铸造的新的工人阶级,他们一部分就从这礼崩乐坏之后萧条农村出走的唢呐匠们中来。
我不知道吴天明在拍摄这部片子的时候对于这些展示是有意还是无意,但是他确实粗粗勾勒出了从八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乡村,勾勒出被重新纳入到全球资本主义体系后的中国农村的一副草图。这是我在中国的大众媒介中极难看到的。除了民事犯罪,社会关怀,赵本山式的哗众取宠,农村已很难在商业化的大众媒体中成为衣着干净的主角。而这二者又有着因果性的联系。农村的衰败伴随的是整个国家意识形态和社会结构的重组,当然也包括了媒体的商业化与中产阶级趣味化。
而张艺谋和吴天明,正如电影中的师徒们,师傅还想死守手艺,但徒弟们在大潮面前,只能是身不由己了。
世上确实再无吴天明了,但行尸走肉的张艺谋们,你们真的能无愧良心地在他的坟头磕那几个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