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由与文明之间
《余罪》的情节,简单概括,就是一个警校学渣在选拔中脱颖而出,当上卧底特勤的故事。当了警察之后,他仍然不改本色,不守规矩、目无尊长、我行我素,一副痞子般的模样。那么,我们为什么能够认同这样一个角色,以至于看这部剧看上瘾呢?
很多人都说,《余罪》有模仿《无间道》的痕迹。当然,同样有卧底情节,两者具有相似性。但是,也有很大的不同。在《无间道》里,梁朝伟饰演的陈永仁是通过很常规的选拔成为卧底人选,长官黄警司看重的是他的观察和推理能力,这是优秀警察都应该具有的常规能力。在《余罪》里,余罪经历的选拔非常特殊——长达40天的城市生存训练。主持选拔的上级、省公安厅刑侦处长许平秋明确表示,他之所以安排这样的选拔形式,是要选一个“敢于蔑视规则的人”。余罪就是因为最敢于蔑视规则而获选。
由此开始,引出了《余罪》与《无间道》精神内核的差别。《无间道》中的陈永仁是由警校优秀学生而成为卧底,他努力适应卧底的身份,同时承受着因身份认同混乱而产生的困惑和压力。《余罪》中的余罪则是由警校渣滓生成为卧底,在贩毒走私集团内部充分发挥了自己的天性,不断打破常规,用极端的方法应对极端环境,如鱼得水一般成长为优秀的特情。
如此看来,余罪最大的特质就是蔑视规则。我们认同这样一个人物,是否意味着,我们内心深处也有打破规则的愿望?
仔细想想,恐怕是这样。
身在现代,每个人都在一个复杂的社会网络中占据自己的位置,不得不遵守各种各样的规则,有成文的法律、纪律、规范,也有约定俗成、心照不宣的规矩、惯例。现代社会正是靠这些规则组织起来,千万人各司其职,有序地运转。然而任何规则都无法涵盖丰富的现实,也追不上现实变化的速度。时间久了,规则经常沦为教条,除了降低效率以外别无他用。这类似于马克思着力批判的“异化”。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人不再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个体,不再是历史发展中大写的人,而成为资本的奴隶、欲望的奴隶。同样,在现代社会的运作方式中,人往往异化为规则的奴隶。
在中国的语境下,情况更加严重。现代社会的组织运作方式与中国传统的官僚制奇妙地结合,最有效的规则就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的等级结构。由于缺乏法治传统,所以表面上的规则往往不明确或不可执行,潜规则的有效性大于明规则。由于等级森严,所以缺乏打破规则、发挥个体创造性的空间。由于严禁以下犯上的传统,所以缺少推动规则变革的途径。
不管你喜不喜欢,规则就在那里。那么,身处规则之中,被其约束、规制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态度?说起这个问题,不能不想到著名的电影《肖申克的救赎》,这部影片对“体制化”的讨论让很多人津津乐道。电影里,摩根·弗里曼饰演的瑞德指着监狱四周的墙,对蒂姆·罗宾斯饰演的安迪说:“这些墙很有趣的。开始,你恨它们。接着,你适应了它们。时间久了,你开始离不开它们。那就是被体制化了。”从抗拒到适应,再到离不开,这就是人们对待规则的态度。规则就是约束人们行为边界的墙。时间久了,人离不开规则,也不仅仅是因为习惯,而且因为,这些规则就是现代文明的基石。有这些规则,可能严重降低了效率、限制了人的创造力。但如果没有这些规则,复杂精密的现代社会一天也无法运转。
但《肖申克的救赎》还是失之于肤浅。影片的最后,瑞德与安迪离开了监狱,在广阔的大海边相遇,尽情享受自由的味道,从而成为一部经典的励志电影。但在现实生活中,束缚我们的墙是无形的,我们无处可逃。虽然福柯的著作《规训与惩罚》把“监狱”作为最后一部分的标题,但监狱只是现代社会权力运作方式的一个象征。前面论述过的学校、工厂、兵营和医院,都与监狱彼此相像,这才是重点。这些机构是现代文明不可缺少的部分,也是我们日常必然涉足的场所。正如弗洛伊德所说,每一种文明都是对人的压抑。无形的墙无处不自在,我们无处可逃,只能束手就擒。
但即使人们不得不承认、适应规则,却难以时时刻刻甘愿接受规则的束缚。特别是当人们面对触手可及的正义,却因规则所限无法获得时,更是充满委屈,梦想着打破规则、得偿所愿。影视剧的情节经常清晰地表达出人们这种愿望。所以,香港警匪片中,经常有警察与犯罪分子面对面,却因为缺乏证据而无法将其绳之以法,成为经典的虐心情节。美剧中甚至有一部《嗜血法医》,主角白天是个勤奋善良的法医,夜里就变身为冷血杀手,专门去找那些逃脱法律制裁的罪大恶极之人下手,用私刑的方式实现正义。前些年受到好评的阿根廷电影《谜一样的双眼》,主角在司法制度内始终无法获得正义,最终也是用私刑的方式惩罚了凶手。在中国大陆的影视剧里,也终于出现了余罪这样颠覆规则的英雄,他的后方同事一直担心他“学坏”,但他却用种种不正经的手段,圆满完成了卧底任务。
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被种种明规则和潜规则束手束脚,无法按自己的理想行事,无法发挥自己的潜能,于是影视剧帮我们实现了打破规则、成就一番事业的愿望。但理智地想想,这种满足也只能出现在影视剧中。卧底的工作条件是极端的,在极端条件下使用极端手段并不为过。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无法获得这种例外的正当性。生活在现代文明中的人们除了接受规则的束缚,别无选择。
作为中国人,我们的社会离高度成熟的现代社会还很远。我们需要提高规则的质量和可执行性;我们需要更平等自由的社会,给个人潜能的发挥创造条件;我们需要打通推动规则进化的途径。但即使我们全部做到了这些,还是只能在享受现代文明成果的同时接受它的压抑,与规则共处、与规则搏斗,戴着镣铐挣扎,努力给自己争得更多一点的自由空间。
即使那个蔑视规则的余罪,内心里也并不是没有纠结。剧中经常出现余罪的独白。他面对镜头,直接向观众解析他自己的行为和思想。背景是白色的,他的衣服是黑色的,他仿佛要在黑白之间给自己寻找一个准确的位置。然而再纠结也是徒劳,世上没有纯粹的黑与白,我们只能在自由与文明之间找到属于自己的灰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