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履不停
我只搬过一次家,也就是在两年前。之前的家从三岁一晃就住到了二十岁。若不真仔细去想,家里的洗碗池、油烟机、热水器年岁也都几乎与我比肩,触目惊心之余有些感伤。小时候我从未想过有天会离开这个家这个院子,不止小时候,应该是十几岁之前常常认为什么都会永远。 人生步履不停,总是慢半拍,即使小心翼翼,也总会错过许多事情。从《如父如子》认识是枝裕和,一直很喜欢这样淡淡的家庭片。从一开篇音乐响起,明明是再平凡不过的择菜、洗菜、切菜的一幕,让我眼眶湿润。或许是远在异乡,也或许是片中阿婆皱皱的手上的戒指,让我突然怀念起我外婆,她也是这样苍老而温暖的手,沐浴过酱醋油盐,浸润过蔬菜瓜果的水珠,戒指微微比手指细一圈。
厨房好像是家里最温暖的地方,不知是不是油烟火苗日久的熏陶。无论是爷爷家的灶台还是我曾经家里需要下一步台阶的地方。爷爷家的厨房,准确应该是唤作灶门间,常年在灶台逼仄的角落供奉着灶神爷,香火不断。灶台上两口黑铁锅,依稀记得是黄绿相间的小方瓷砖贴面。乡下总是会用吹火筒让灶里的火苗烧得更旺,长长的竹筒总让年少的我以为他们在吸一种奇怪的水烟,当然后来我的好奇心是被吹一口后滚滚翻起的火辣柴烟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咽回肚子里。灶台这面是一个低矮的小木桌,背靠着用也用不完的柴火木条,被弯折得整整齐齐交错着码起来堆放。多少个除夕夜,都是在这样一个小桌上度过,被冬夜冻红的小脸仿佛是喝了小酒而醉了,歪着头眯着眼看着大人们喝酒划拳谈笑,那时候心里的迷离与安逸现在也能涌上心头。牵线老远而来的小灯泡,为防止被老鼠偷吃,悬挂着的一排一排的腊肉总戴着笋壳帽子,兀自在角落立着的绿纱红柜,里面总有不成套的碗具大大小小随意套着,总是偷偷喝爷爷搪瓷杯里的浓茶。 后来的后来,老家拆了,我也长大了,再也不会在荒芜野草如人高的鱼塘里嬉戏,也不会在屋檐下发呆看一下午落雨成花,也不会在炙夏去屋后竹林乘凉捉知了,也不会迈过后门高高的坎沿着小路去哥哥家学国画,也不会不厌其烦地去小卖部买来捏碎小当家的干脆面。人生就是这样,步履不停。
手机里还存着某个下午阳光斜斜照进家里厨房里,透过几层物什杂件的遮挡落在地上竟是五光十色的。后来搬家了,厨房变窄变新,我总是记不住东西摆放的位置,也并不习惯炉灶在水池左侧,烧水用错水壶被妈妈骂,仿佛像是闯进了陌生人的家让人束手无策。是啊,每年在家待的日子也长不过三个月,习惯刚形成便又要踏入另一种生活。现在想来那个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对我也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吧。 电影画面里时不时会让人窥到剥落的瓷砖,充满年旧污渍的缝隙,发黄的柜子,堆满杂物却又整洁的屋子,我深深相信只有多年时光掠过才能慢慢酿成一个家的温度。姐弟俩上楼一起将沉重的桌子从杂物堆里抬下来,这一个细节很好暗示了这个家很久没来过这么多人相聚吃饭了,也同时让我回想起曾经家里总是有客人来我便需要和妈妈一起上到楼梯间把桌子抬下来擦干净和另一张桌子拼接起来。这一幕实在太有生活感。总让烟雾溜掉一半的抽油烟机,总是烧不烫热水的热水器,总是关不紧的水龙头,总是费劲才能拉开的落地窗,总是先开上面锁才能开下面锁的门,总是挡不住蚊蝇昆虫的纱网……我便也开始相信正是这些微末的毛病渐渐累积堆成了生活却又自然而然溶到生活里。然而现在却也成为了别人的家。偶然一次我和外婆同时站在洗漱台的镜子前,我没由头感慨一句这台子怎么这样矮,外婆拍拍我背说你长大了,我也老了。我抬头一看镜子里,外婆比我矮了一大截,头发也开始花白。当时真想痛哭一场,长大的滋味第一次让我觉得难过。
电影里爷爷总是一个倔强的人,像极了我的外公,而我外婆也如同那个奶奶一般用温柔勤劳的一双手井井有条地打理着整个家。印象最深的一个画面是大姐想让爸爸去买牛奶,妈妈也就是那个奶奶用手肘戳了一下大姐笑着说要你爸爸他拿着购物袋出门可真是难为他,他希望永远出门都是别人尊敬地叫他一声医生呢。另一个细节是爷爷在自己的房间里对大姐说,为什么外孙们总是说要来外婆的家外婆的家,这个家明明是我一手建立起来的。老人这股子醋意让人忍俊不禁。此刻我便想起和爷爷一样倔犟好面子的我的外公,人越来越老也便是像小朋友一样脾性。经常会撒一些小脾气,留给你一个颀长又固执的背影。人生就是这样,步履不停,你总是慢一拍,像是电影中主人公一家也并未因此一聚和父母关系更亲密,到老人相继去世,并未和父亲一同去看一场球赛,并未让母亲坐上自己的汽车,像是离开之后才想起来的电视机里那个相扑选手的名字,爱也总是慢半拍。小时候在外公膝下承诺让他见证我和姐姐考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然而他却背了承诺先去了,回想一生,也是充满诸多遗憾。我外公的墓,如同电影的结尾老人的墓,坐落在半山腰,与望向海的风景不同,外公长眠的地方能够永远注目着他的家乡,细细白沫江水穿过的小镇。
影片中,是哥哥的忌日让一大家人聚在了一起,吵闹亦平凡,大家也都有各自的心思。哥哥的死改变了整个家的轨迹,带来的沉痛和无言悲怆从一些细枝末节里也清晰体现出来,虽然台词对白依然那么稀松平常。外公的去世让我受创不小,那个冬天整个都是黑色抑郁麻木呆滞的,让我至今对黎明的鸡啼不寒而栗。时间真的一如长河,没有什么能够永远停留在河中央,冲散的冲散,消逝的消逝。一晃过去十年,无法忘怀在窗前支着老花眼镜翻看照片的外婆的背影,她肯定也是如此想念。影片中那一只被奶奶追逐并且被坚定认为是大儿子的黄蝴蝶,在片尾飞出来,我霎时想起来自己曾经也这样笃定地相信过停留在我家不肯飞去的那只枯叶蝶也像是外公的化身,回来看看我们过得好不好。甚至,年少的我也曾相信在同年出生的我的弟弟或许是我外公的新生,现在想来这样的想法也是荒谬可笑。人生漫长,某时刻的悲痛或者快乐都会磨灭,只有一丝能被封存,夜半拿出来品品。为什么,生命必须要一步步向前,像是在充满希望的未来走去,内心感受到的却是不断流逝的悲戚。就像明日我也并不会因为观影触动之后的夜半废话而有实质性的改变,人在情感中,总是后知后觉,慢过生命流失的步伐。不知真正的幡然醒悟会在人生的哪个阶段,真希望某日能够彻底看透潇洒活下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