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言:分析哲学的奇特生涯

在过去一百年的大多数时间里,西方学院哲学都被两大实体统治着,它们分别被称为分析传统与欧陆传统。这两大传统都起源于世纪之交,并且它们虽然在许多方面是相互对立的,却都包含着对传统哲学规范的明显背离(这一点将会进一步详述)。它们在一场背离传统哲学的共有运动中的同时起源是一个需要被解释的现象,但对本书来说这就是一个过于宏大的话题了。在这里,我们将只把注意力单独放在分析传统身上。
处于分析传统中的哲学——简称分析哲学——长期以来一直与英语世界,尤其是英国与美国的学院哲学联系在一起。事实上,分析哲学常常被称为“英美哲学”。一些人批评说,这种传统的称呼是具有误导性的,因为不仅德语哲学家,尤其是弗雷格、维特根斯坦以及维也纳学圈的成员们,对分析传统做出了至关重要的贡献,并且那些最初使分析哲学产生的问题与想法本身就来源于十九世纪的奥地利-德国哲学之中(参见 Dummett 1993; Bell 1999)。
尽管上述论点可能是千真万确的,这种批评还是忽略了下述事实的极端重要性:“分析哲学”这个名词是为了满足最初出现于英美语境中的某种需要而被引入哲学词汇之中的。D. S. Clarke观察到了“‘分析哲学’这个术语似乎是在1940年代作为那种激进的新哲学路径的标签而被引入的,这种路径接下来支配了英美的哲学讨论”(1997: 1)。正如我们将看到的,Clarke在这个术语的指称上是正确的,但在它被引入的时间上则犯了错(这个词的使用比他所认为的早了将近20年)。如今需要注意的是:分析哲学作为在一个单称名词下被讨论的某种东西而存在,这一事实是历史性地,因而也是不可改变地——我甚至想说是必然地——与它在英美大学中的生涯相联系。特别地,它历史性地,因而也是不可改变地与一种特定的哲学观的早期成功相连,它既(1)在那些重要的地方(因此也在著名的直觉上),又(2)在一个足以形成一种定期而广泛的讨论的数量上确保了学院哲学家们的(3)注意与(4)忠诚,这两方面都(5)要求创造一个新的术语并且(6)解释了为何这一术语接下来作为哲学词汇中最为人熟悉的术语之一得到巩固——因为“分析哲学”并不是少数专家的术语;相反,它在今天专业的学院哲学界众所周知。它被所有人用来在大尺度上谈论哲学界,并且许多人用这一术语来确认他们自己在其中的位置。
因此,那种将分析哲学主要与英美联系在一起的传统做法是有比较充分的理由的。分析哲学传统上也还常与其它一些特点联系在一起。其中最著名的是下列相关的见解:分析哲学起源于“语言转向”,因此分析哲学是语言的哲学,并且这种语言转向构成了一种划时代的哲学革命,只有据说是由笛卡尔开创的“认识论转向”可与之相提并论。语言转向本身通常被理解为是将语言分析作为唯一的,或者至少也是首选的哲学方法而广泛采用,以及对一种语言中心的方法论和元哲学的普遍接受。简而言之,分析哲学在传统上通常被理解为一种将语言分析视为哲学之恰当工作的哲学学派。为了便于参考,我将称呼这种根本性的元哲学观为语言论题。正如我们将看到的,正是这种哲学观与上面提到的现象(1)-(6)联系在一起。由于这种联系,这些特点也有很好的理由与分析哲学联系在一起。
然而,从另一个层面来看,这样做却未必是合适的。一方面,分析哲学已不再拥护语言论题。1960年代以来,分析哲学史的一个特征是其逐渐远离了那种曾经为它赢得了分析哲学这个名字及其在学院中地位的哲学观。另一方面,近期对分析哲学史上关键人物的历史研究(以后会详细讨论)表明,即使在那些1960年以前的关键的、权威的分析哲学家之中,也就是在那些最该为现象(1)-(6)的产生负责的学者之中,也从未实现过对语言论题的一致意见。
这些事实使得我们不可能通过典型的学说来给分析哲学一个准确而普适的刻画,还产生了一个有关分析哲学真正本质的谜。这本书的一个基本论点就是,对于一个自称是一个哲学学派,一场哲学运动或一种哲学传统的东西来说,缺乏典型的学说是一个毁灭性的问题。但是,在这个问题上的不同意见不会阻止人们赞同分析哲学有一个相当奇特的生涯。具体而言,它向我们展现出一种双重的奇特性。第一重是哲学上的奇特性:分析哲学起初的哲学观最初被认为有着无比的前途,以至于在英美哲学中掀起了一场革命,接下来却显得缺陷重重,以至于最终被完全放弃了,这一切都发生在大约半个世纪的跨度里。起初设想的那种形态的分析哲学,其上升到顶峰又旋即坠落的速度在哲学史上是前所未有的。这种不同寻常的现象需要解释。
其次,分析哲学在学院哲学界的统治地位展现给我们一种社会学意义上的奇特性。今天有关分析哲学的少数几个没什么争议的说法之一就是,至少从上个世纪的第二个四分之一以来,分析哲学至少在美国与英国始终统治着学院哲学。表面来看,它的统治地位起初来源于对其原初的哲学观点的压倒性的积极接受。但是考虑到第一重奇特性,也就是哲学上的奇特性,很明显的一点是,这种接受是相对短暂的。因此,这重社会学意义上的奇特性就在于,虽然使它最初获得统治地位的原因早已被破坏,分析哲学依然维持着它的统治。
因此,在这些方面,分析哲学有一个奇特的,并且是有待解释的生涯。具体来说,必须回答以下的问题。第一,既然分析哲学最初的纲领有着如此明显而严重的问题,以至于在大约半个世纪的短暂时间内就被完全抛弃了,为何其最初对在数量上足以导致其统治地位的哲学家们显得如此有前途?第二,既然最初让它获得社会统治地位的原因早已不复存在,为何分析哲学仍然保持着其地位?第三,既然分析哲学作为一个哲学学派的一致性是由其最初的哲学观赋予的,那么在这种观点被放弃之后,那个支配着学院哲学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事实上,因为即使在分析哲学中显得还有某些观念上的一致之时,这种一致也并不真的存在,所以我们甚至可以进一步去问,在那种“表面上共享”的观点被放弃之前,在“分析哲学”的名义下支配着学院哲学的东西到底为何?我在这本书中的主要目标就是回答这些问题,以及回答从这种尝试中浮现出的其它问题。
Reference
Bell, D. (1999), ‘The Revolution of Moore and Russell: A Very British Coup?’, in O’Hear (ed.) 1999: 193–208.
Clarke, D.S. (1997), Philosophy’s Second Revolution. La Salle: Open Court.
Dummett, M. (1993), Origins of Analytical Philosoph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O’Hear. A. (ed.) (1999), German Philosophy Since Kant.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