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将之死

2007年的冬天,我读高二。我所在的年级经历了一次毫无征兆的提前分班,或许是预见到了这个班最终的结局(全部学生打散分班),我们自行组织了一次毕业旅行。同行的人里,除了我还有一位拜仁球迷。在过去的一年多里,我们一直交流着德甲和国际足球的各种八卦。
我们旅行的地点是附近的一个古镇,我们是这个冬天为数不多的旅客,大概没有之一。在这样的好风景里,大家都对即将到来的分离闭口不提,只顾着撒丫子疯玩到一两点,再回到房间呼呼大睡。
就在一个大家都睡的正香的早晨,我那个拜仁球迷同学敲开了我的门,然后问我:“你听说了吗?”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我说:“我听说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也不算是我俩之间的默契,只是因为那个冬天,作为一个拜仁球迷,能够让人震惊的新闻也就那么寥寥数条,其中最惊人的,无非就是代斯勒退役的消息。没记错的话,在他宣布退役的前些日子,他才过完他27岁生日。
那个时候,提到代斯勒,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提到几个词:天才,伤病,抑郁症。而17岁的我,正在经历人生最快乐的一段时光,显然不能理解“抑郁症”这三个字的含义。我只隐约地感觉到,代斯勒和其他人不一样,他年纪轻轻,却比其他人显得更苍老,更容易沉默。
2009年11月11日,我和往常一样从教室走回寝室,爬上床打开电脑,却无意间瞥到一个新闻标题,标题上写道,德国门将自杀。这几个词足够把我吓傻了,我颤抖着手点开最常登录的论坛(对,那个时候还流行论坛),几乎不敢相信,这不是随便哪个门将,这是恩克。
我觉得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那段时间,我话很少——当然,在我压抑的大学里,我的话一直很少。我坐在教学楼门口的湖边吹冷风,在学校的路上走来走去,我情绪很狂躁,大脑一团乱麻,却使劲希望想通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是他呢?
两个月之后,我迎来了我出生以来最压抑的一段时间。我不太记得清楚它持续了多久,大概两年,或者三年,总之直到今天,当我重新回到我的大学时,还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孤独感。
我很想明白恩克为什么会死,我很想明白究竟什么是抑郁症。
看这本书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是什么造成了抑郁症?是外在的环境,还是内在的性格?为什么抑郁症看起来经常发生在内向的人格中?还是内向的人格更倾向于自省——甚至是自责?我看见恩克一次次的挣扎,挣扎着让自己和其他人一样面对这个世界,我甚至都能感受到那种艰难和喉咙干涩的感觉。在急于表现的世界,他的内省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别误会,我没有在说怀才不遇。当然,我觉得恩克身上确实发生了一些怀才不遇,但汉诺威不算是一个差的归宿。同时,我也忍不住去想,生活给他开的玩笑,每一次都那么地刻骨铭心。
如果你有一个生下来就注定要和手术结伴的孩子,你会不会和他同样绝望?如果你在职场也经历了一次失误后便被完全否定,你会不会和他一样愤怒?如果你也患上了抑郁症,会不会就肯去理解他的绝望?在第十九章,当他一个人在花园里哭着说“我不想死,我还想再去一次里斯本”时,我的心就像狠狠挨了一锤。我想,这是恩克啊。他那么坚强那么沉稳的一个人,此刻却那么不堪一击,那得是多痛苦的痛苦。
这是一本读者已经知道结局的书。这是一本传记。对我而言,也许它的意义不止是一本传记。我不是恩克的球迷,过去不是,现在和以后也不会是。但是看了那么多年的比赛,总是知道他,却从来不了解他。我甚至事先不知道默特萨克在他的墓前流泪是因为他们在国家队关系甚密。在他去世后,阿德勒因伤无缘南非世界杯,同时缺阵的还有队长巴拉克。取代他的是之前没有一场世界杯大赛经验的诺伊尔。可事情就是那么戏剧化,这支被称为青年军的德国队一路披靡,直到遇上西班牙。
之后的德国大放光彩,重新成为足坛的宠儿。后来,在电视机前看见德国球员的疯狂庆祝,我偶尔会忍不住想——如果恩克还在他们中间,会怎么样呢?是会感觉好一些,还是会更加感受到他和其他人的不同?我以前只是在每周的德甲战报中看到他的名字和数据,可奇怪的是,自从2009年11月10日后,我再也忘不了他了。甚至在德国4:0大胜阿根廷的时候,我也会在心里默默地说,恩克一定能看到,他终于能快乐地享受足球了。我的脑袋里出现了一个有些莫名,却又很坚定的想法——我不会再忘记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