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读的一些笔记

Kaushik
Kaushik @Kaushik
石筏 - 评论

在读萨拉马戈《石筏》。每次读他都有跑到哪里去膜拜谁的冲动,谁呢?文学的神吧。萨拉马戈是我读过的最清醒的作家,他总是对人类社会、国家制度、人性幽微,总之就是人类文明怀以最恶劣、最毒辣但也最幽默的反讽。他的作品总是在颠覆我们的文明,因为他知道人类是多么愚蠢、脆弱、可笑。令人惊讶的是他竟然是共产党员,真是讽刺,中国的党员作家连给他提鞋都不配。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中国人不懂得愤怒吧。萨拉马戈的墓志铭是:这里安睡着一个愤怒的人。但他又不是在写具体的政治指涉。他写的是人类文明的历史,因为文学才是上帝,文学才能创世。我们每个人既是萨拉马戈小说的读者,又是他笔下的人物,我们阅读的是我们的前世今生,尤其还是我们的未来。

文学对萨拉马戈来说是一项政治壮举,通过小说这一行为凝练概括人类文明,进行神话般的重构,同时解构了虚伪的宗教信仰。萨拉马戈创造了我们,更创造了现实。在这个意义上,萨拉马戈是和阿巴斯一样伟大的艺术家。对朋友说:如果说托妮·莫里森、加西亚·马尔克斯是一个等级,那萨拉马戈则在他们之上。

萨氏笔下的世界显得那么不可思议,读者也都知道那是现实世界必不发生的事情。但每个情节、每处细节都推进得合情合理,不容置喙,就像现实本身,就像上帝的一道命令。其实只消看看电影《夜与雾》或者任何人类残酷历史的影像/文字记录就能明白,萨氏不过是在说明人类对于罪恶具有无比的狂热与想象力。因为遗忘是人类的美德。

萨拉马戈的意义还在于:人类历史可以被扭曲、篡改、粉饰,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现场得知真相,而小说也做不到。但虚构可以创造现实、创造历史、创造未来,虚构未必叙述得尽人性的阴暗与历史的尘埃,却拥有取缔(被写定的)历史的伟力。小说还原的不是事实,而是真实。

“当断裂变得无可修复,...以一种确定无疑的方式显示出既有结构和观念的不稳定性。很快人们意识到,社会建构,无论多么复杂,也只是一座纸牌屋,表面上看起来坚固,只需摇动它站立的桌面,整座大厦就会垮塌。”说了这么多还是得看作家自己的说法,《石筏》里的这段话实在精当无比,可作萨拉马戈小说的注脚,至少我读的几本如此。

具体看《石筏》的写作技巧,一言以蔽之:讽刺。

“一旦思想变得诗意起来,危险就不复存在。”萨拉马戈嘴贱得可爱。单独拎出这句显得煞有介事,实际上顺着前文假设山脉开裂、河水断流,“让秋天的北极星没有镜子可以反照自己”,此处流畅自然,毫无金句痕迹。萨拉马戈尖刻的幽默几乎都由此而来,若无其事,但随处都是貌似冒然离题的、漫不经心的对国家制度、社会、宗教、人性,进而是对人类文明的究极反讽。

同时作为一部小说,“叙述者”这一身份尤其突出,近乎我们理解的说书人角色。但这叙述这到底是谁呢?它可以是萨拉马戈,也可以是上帝、“未知的声音”乃至读者。而同时作家又在字里行间对萨拉马戈、上帝、“未知的声音”乃至读者进行无伤大雅却一击致命的嘲讽。这也是一部关于小说的小说。

《石筏》结构和故事仿照的是宗教经典,可在细节处降格人间,满是玩笑与虚妄。萨拉马戈对人类的可笑与可爱有博大的信心。所以轻描淡写的讽刺里,萨拉马戈开辟了无垠的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