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界限之外的星斗年轻人

倉鼠
倉鼠 @HamHam
基本美 - Review

今年早些时候,周嘉宁在接受《好奇心日报》的采访时,提到了近两年来自己身上发生的变化:“我可能想说一点,或者试着去做一点,什么事情是我们要做的?我们要的是什么?我们在否定的同时,我们希望建立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

如果持续地观察这些年来周嘉宁的写作,你会很清晰地看到一个“破”与“立”的过程,她个人精神世界里头的思考紧紧牵动着小说的每一次变化。在用一部短篇集和一部长篇告别了日常生活的灰色情绪和无力感,又用一部长篇完成了新千年以来文艺青年的小写历史之后,周嘉宁来到了一块只属于她的“林中空地”——这块林中空地由低像素游戏画面里的灯塔、似乎只存在于广袤太空的宇宙飞船,还有界限之外的年轻人组成。

是的,在这本最新的短篇小说集里,存在着很多界限之外的年轻人:《了不起的夏天》里的师傅、《你是浪子,别泊岸》里的小元、《基本美》里的洲,这些人某种程度上可以用洲自己所说的“星斗市民”来指代(“像星斗一样平凡的你我他”),但同时又具备星斗无法抹灭的闪闪发光的特质。

他们当然很难概括(而且还有比概括一个小说人物更无聊的事吗?),但我还是决定试试去描述一下他们身上共同的特质,和凸显出这种特质之所以如此珍贵的氛围,因为我相信,毫无疑问,我们共享的是同一个语境。

这个语境似乎可以简单地化约为“当代生活”,也许并没有一个十分清晰的时间节点,但从某一刻起,周围的年轻人开始步调一致,生活被消费主义和技术分割、规训;“邂逅”成为了一个很难在物理空间发生的动词;自觉落后的人很快就被焦虑推着试图挤入上升通道;与此同时,在一个可见的范围内,人们基本的生存权利受到侵犯,但很快被更庞大的手覆盖;抽烟、酗酒、吸大麻、乱交,成了意识到这一切的年轻人一种毫无意义的消极抵抗,因为除了这些,他们什么也做不了,但就连这些,都很快沦为了一种可以贩卖、兜售的亚文化姿态。

而在这本短篇小说集的作品里,只要稍加注意,你就能捕捉到,时间被划分成了前后两段,比如《大湖》、《盛夏的远足》。如果说前一段飘扬着一种属于城中旷地、荒野、大海的那种年轻人理想主义的浪荡气息,后一段则是站在被高楼围绕起来的密密实实却又光秃秃的坚硬水泥地上,看似目标明确,却又有一种被烈日晒得头晕眼花的昏沉。香港回归、北京申奥这类很容易产生宏大叙事的历史事件漫漶在背景里,无法被充分演绎,却又成为了个人生命里可以留待日后去诠释的注脚。

而正是同时存在于这两段时间里,界限之外的年轻人,变得格外醒目起来。

《了不起的夏天》里的师傅,是行业内最年轻的创始人之一,却热衷于最基层的技术活,工作期间曾经请假到云南山里的庙中生活,后来辞职,去了俄罗斯圣彼得堡生活;《你是浪子,别泊岸》里的小元,在叙述者的眼中像一个杜撰出来的人物,以交换生的身份去了荷兰、法国和西班牙,在非洲内罗毕的中学为当地小孩上过代数课;《基本美》的洲,第一次在北京参加粗陋的音乐节后,用不涉及任何情绪的严肃态度给主办方写了封信,北京戒严期间盘查身份证时带头跳出来用攻击性的姿态表达抗议,回到香港后又投身于年轻人提出诉求的集体活动。

写到这里,我意识到这样的陈述看起来非常的干瘪,因为在小说里,他们的发光之处是通过与每个人,秦、叙述者“我”,还有致远——一个个他者的近距离相处而出现的,师傅、小元和洲是他们的参照系,浊世中的另一种精神样本。不过分沉溺于日常生活,不全然投身形而上,在逐渐死水化的现实里,通过一个个有别于最大公约数的具体行动完成自己的抵抗。而最妙的是,他们也许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抵抗的姿态,这些完全是他们凭借直觉、凭借着对世界的笼统却又准确的观察和理解,而产生的一种自发选择。

这种直觉所带来的,或许是年龄感和它的附属物的丧失,在《了不起的夏天》中,再度与师傅相见时,师傅显然已经有了年纪,然而,透过秦的眼睛,一次次跳上舞台拉开幕布的师傅:“那些可以称之为进步、或者退步,或者滞留的状态,在师傅身上完全感觉不到。”

小元同样也是如此,她“对自己的独特性没有知觉,却有着对贫穷和困顿的体察,不是同情或者怜悯,而是出于体察而产生的思考”,正是这种直觉型人格,让她在与人相处时能自然而然地消除距离感,变得轻盈,像“在雪地上行走的小鸟”。

唯一例外的是洲,这个全书唯一的中篇《基本美》中的香港青年,因为生活和成长于远离政治中心却又真正拥有政治生活的港岛,而对未来勾画着一个理想中的图景,也因此在对抗中流露出了自己明确而实际的要求,相比于秦、叙述者“我”对另外两个人物之间带有一定距离的审视和观察,致远与洲之间也构成了全书所有小说里我最喜欢的关系,这种关系非常复杂、微妙、难言:“他同时也惊异于原来他们对于各种问题的看法是多么地不同,却被更动人的情感所驱使,一边忽视,一边构建。”无论彼岸和滩涂是否存在,必须坚定地身处前往彼岸和滩涂的路上。

那么,建立的到底是一个什么东西呢?是否存在着规则的缝隙,生活的外围,一块脱离了主流社会的共振、又能够以有尊严的勇者姿态介入世界的地域?

“有的时候致远认为洲所希望的那个未来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他不想在那个未来里。有的时候他又认为自己正和洲一起迈向困境重重的自由。就是这样,一半是反对,一半却一致,中间掺杂着很多疑虑,沮丧和短暂的开心。”在《基本美》里,在面对一些来自外部的对立面时,曾经被集体主义情绪裹挟的致远,尽管并没有发出进一步的动作,但是从界限之外的洲身上,重新思考了个体置身于集体中的样貌,个体是否有可能通过集体发挥作用,从而汲取了力量。

所以,到底要建立什么?我相信,这将是周嘉宁持续思考的命题,但毫无疑问,这些写作所累积出来的,就是一种建立,而下一步,是——并将永远是,超越那些坚固和静止的东西,朝着大海,朝着流动不息的方向继续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