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浪击而不沉”?
什么是“浪击而不沉”?
【“我说,”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忠正忽然抬起头,对重吉说,“浪击而不沉——你知道这句话吗?”重吉猝不及防,这次轮到他眨巴眼了。忠正扑哧一笑。“是在说巴黎哦。” 不论什么时候、不论发生几次,虽顺流漂泊、委身于激流,但绝不沉没,并会很快再次站起。】
文森特割下自己的耳朵,在心碎的弟弟提奥面前,也说了这句话。
——Fluctuat nec mergitur……
在风起云涌的十九世纪,在世界中心的巴黎,艺术的浪潮汹涌澎湃,引领着时代的印象派熠熠生辉,这里面却没有文森特·梵高的身影。他们没能乘浪登上顶峰,相反被浪拍在水底。
穷困潦倒,明明幼时是弟弟的偶像,却要依靠弟弟的拼搏来养活自己。这种愧疚与他本身纤细敏感的内心世界、与郁郁不得志的痛苦、与被巴黎拒绝的悲伤一起折磨他,而他将这种痛苦通过画也传递给了弟弟。弟弟在全身心支持哥哥的过程中对哥哥支持、失望,但最终支持哥哥完成了生命中最想描绘的——于天空的“浪击而不沉”,以生命追随哥哥而去。
文森特死前兄弟的床前诀别,虽然场面日系到让人偶尔感觉提奥的嘴里会蹦出一句“約束する”,仍能感觉到兄弟之间的羁绊。当然比起作者所填充的这些语句,也许他们二人之间的书信往来,和弟弟紧随哥哥其后撒手人寰的事实更能证明这一对兄弟,是如何在激扬时代的巴黎,彼此相连地挣扎在同一叶扁舟上。
日本人太善于描写这种情感。合在一起时也是鲜血淋漓的痛苦,但如果分开却是无法独活,是生命的另一半,是灵魂的双生子。
但如果只有这些,就会让本书看起来很像某类基于史实创作的耽美同人文学。真正让这一切动人心魄的正是细腻地讲述梵高每一阶段的痛苦后着力描绘那些艺术结晶——
【文森特寄来的信里,经常会详细地讲述自己所看到的风景、眼下正在着手的画以及完成的画。
——今天早上,我从窗口眺望了很久太阳升起前的田园景色。拂晓时只有一颗启明星,它看起来特别大……我没有任何可以抵抗这种感动的能力。
——我满脑子都在思考柏树。我想要像画向日葵那样画一幅柏树。让我很吃惊的是,目前还从没有人画出过我看到的柏树。不论是线条还是比例,它都美得像是埃及金字塔。它有着令人惊艳的绿色。它沐浴在阳光下的黑色飞溅,那种黑色是我所能想到的最难去正确表现的音符。】
【提奥拿起箱子里剩下的最后一幅。不知为什么,他有预感这会是一幅特别的画。
他屏息揭开油纸,出现了一副画着星月夜的画。
明亮,一整片明亮的夜空。那是孕育了清晨的夜晚,是在等待拂晓的夜空。连带地球在内的星星自转轨迹化成了白色的、长长的曲线,在夜空中形成了一团团旋涡。大大的新月发出灿烂的红光,点点繁星即将隐于黎明的面纱。而在这之间,却有一颗丝毫不见黯淡、正愈发闪亮的星星——金星。将阿尔皮耶的山表照得发蓝,它的光芒落在正静静安睡的村落。如此清澄的星月夜,但他这幅画真正的主角却是在左手边屹立的柏树。身披犹如绿色铠甲的枝叶,笔直伸向天空的身姿,那的确是柏树,却又不是柏树。有着人类的姿态、那个孤高画家的姿态。
唯一一个度过孤独的夜晚,在即将破晓的天空下伫立的人。
唯一一个画家。
唯一一个,哥哥。
提奥松开屏住的呼吸。泪水涌出,又自他脸颊滑落。
——哥哥……我。我等这幅画等了好久。
提奥轻轻地拥紧星月夜的画。他闻到新鲜的颜料味道。那是令人怀念的哥哥的味道。】
【明亮的夜空是塞纳河。河面上映照出挂在夜空的月亮与群星,在往来的船只拨开的浪涛里,永不停歇地流动。仿佛永远都站在入口处的柏树是文森特,画家独自伫立在塞纳河畔,等待终将来临的黎明。那毅然伫立的柏树的身影,似乎又能和注视着文森特的画的忠正的身影重合。】
我对艺术研读很少,对梵高的了解也仅仅限于美术欣赏课的介绍,无法分辨到底有多少是基于史实的创作,也不清楚是否第一次有人将星月夜解作塞纳河,但认可它在整部作品中的和谐和自洽。
浪击而不沉。
画不了流淌在地上的塞纳河,河流一般的月夜亦是我心中的完满。
即使被失败所困,被无以复加的痛苦日夜折磨,甚至放弃自己的生命。
即使被浪所击倒。
艺术、才华、人性与情感酝酿的光辉,也绝不沉没。它们蓄力乘着下一波浪头来到世界面前,成为一座新的矗立的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