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最后一章，作者才透露出了自己的看法——爱与幸福是一种比较可取的人生的意义。这二者，都不是工具性的（instrumental）,即它们的目的在于其本身，与之相对的是金钱、权力、自由（仔细思考不难发现，自由也是工具性的）等等这些工具性的意义的备选项。

这本小书并不是想象中的心灵鸡汤，而是一本哲学类的书。

“人生的意义“这一话题过于宏大，Eagleton清楚地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主要是在介绍不同哲学家对人生的意义的解读。叔本华、Marx、黑格尔、尼采、弗洛伊德、亚里士多德，当然还有在本书中被四处引用的维特根斯坦，他们对人生意义的思考都有所介绍，同时宗教（上帝）、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这些思潮也有着重介绍。直到全书末尾，Eagleton才给出了他自己对人生意义的回答，即love and happiness，这里他延续的是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

作者的写作思路是很随意的，并没有很固定的结构。他会在第一章谈一谈维特根斯坦提到的语言对哲学问题的影响，后面几章又会再次不时提起。再比如对叔本华、弗洛伊德、Marx等人的观点的介绍，并不是每个人单独拎出来讲透，而是这里提一点，那里再讲一点。这种方法像是评论文章的笔法，零敲碎打，而不是思路清晰地专题介绍，读者容易看得云里雾里，这种写法大概和Eagleton自己文学评论家的身份脱不开关系。也是由于他的这一身份，书中多处借莎士比亚、贝克特、契诃夫的作品来讨论人生意义这一话题。

（一) 中文翻译的问题

我读的是英文原文，偶尔有不太能理解的地方，也会参照中文翻译，不过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中文版的一些翻译的错误。

随便举两个例子：

误译一（来自第一章，p.18）

If you are forced to inquire on a large scale into the meaning of existence, it is a fair bet that things have come unstuck.

中文版翻译作：

如果你被迫在总体上探究存在的意义，那么，结果很有可能是失败的。

译者显然对“things have come unstuck"的理解有误。据柯林斯词典，"To come unstuck means to fail.",come unstuck是英式用法（注意Eagleton是英国人）。这里作者的意思应当是，对普遍的人生意义或存在的意义的探讨，往往是在既有的角色、信念、传统崩塌之时，所以这类探讨是在事情发展不顺、周遭世界出现问题时涌现的，比如前文中的例子，海德格尔的《存在于时间》在一战后问世，萨特的《存在与虚无》在二战中出版。

所以，更为恰当的翻译应该是：

如果你被迫在宏大的尺度上去追问存在的意义，那么很有可能是周遭的世界已经出现了问题。

误译二（来自第三章, p.72）

Things are not just highly prized, but precious or worthless in themselves.

中文版翻译作：

事物没有得到高度珍视，但是他们本身既可能是珍贵的，也可能无足轻重。

这里的误译在前半句。此处的上下文是，Troilus持存在主义的观点，认为事物本身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其价值是外界赋予的（即书中提到的ascribed，或social construction），而Hector持相反的观念，他更偏向intrinsicist，对他而言，价值是内在固有的和外在赋予的二者的结合。

因此，正确的翻译应当是：

事物不仅仅是被外界高度珍视的，而且它们本身也可以是珍贵或无足轻重的。

这仅仅是我无意间发现的错误，如果逐字逐句对比，很可能还会有更多翻译的问题。

（二）对存在主义的反驳

言归正传，谈谈“人生的意义”本身。

读这本书之前，我对人生的意义的看法，很大程度受存在主义的影响。萨特在他的《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里，喊出了存在先于本质(existence precedes essence)的口号。他的主要逻辑（按照我的理解）是这样子的：

对于一个人造物品——比如说裁纸刀，在一把裁纸刀被人制造出来之前，它的目的和功用是预先被人设定好的，关于它的制造方法、结构设计和用途的构想是先于裁纸刀本身而存在的，也就是说，裁纸刀的本质（essence）先于它的存在（existence）。假设上帝不存在（基于inference to the best explanation，我觉得不需要引入上帝来解释世界，因此我认可该假设），那么人不是上帝创造的，并没有先于人的存在而对人作出的构想，人的用途、目的不是被预先设定好的，简言之，人的存在先于本质。

萨特在《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中说道，“man first of all exists, encounters himself, surges up in the world – and defines himself afterwards.” 所以对存在主义者而言，人生没有预设的意义，每个人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的意义。

Eagleton把这种看法叫做the conventional wisdom：

The conventional wisdom on this matter, I take it, is that the meaning of life is not prefabricated but constructed; and that each of us can do this in very different ways.

他在后文里批判了这一种存在主义的态度。他的主要反驳点是，就算是人生的意义是自己选择的，每个人并不能自由地选择自己的意义。一方面，人首先是动物，有着物质的躯体，那么人在这方面的选择就已然受到了限制，比如说我不能说我的人生意义就是每天三次往空中跳30米；另一方面，每个人已经深陷在意义之网中——他人的人生意义必然会影响到我的选择（人是在与他人的交互中认识世界的）。因此作者认为，所谓的人能自由决定自己人生意义，不过是一个幻觉。

如果说上述的反驳是对萨特的存在主义的结论的驳斥的话，Eagleton的一些其他观点还可以用来驳斥存在主义的论述过程：

其一，即便没有一个上帝创造人，也不能推出“存在先于本质”。作者讲到:

Our drives and desires may form a pattern of which we are unconscious, yet which fundamentally determines the meaning of our existence. There may thus be a meaning to life which we are (or were) all entirely ignorant of, yet which was not put there by some supra-human force like God or the Zeitgeist. To put the point a little more technically: immanence does not necessarily imply transcendence. A meaning to life put there by God, and one conjured up by ourselves, may not be the only possibilities.

这里的论述近于黑格尔的时代精神（Zeitgeist）和康德的“Purposiveness without purpose”：

Something which comes about accidentally, as life seems to have done, can still exhibit a design. ‘Accidental’ does not mean ‘unintelligible’. Car accidents are not unintelligible. They are not freakish events entirely without rhyme or reason, but the consequence of specific causes. It is just that this consequence was not intended by those involved. A process may seem accidental at the time but fall into a significant pattern retrospectively. This is more or less how Hegel viewed the history of the world. It may seem pretty meaningless while we are living it, but for Hegel it all makes perfect sense when, so to speak, the Zeitgeist looks back over its shoulder and casts an admiring eye upon what it has created. In Hegel’s eyes, even the blunders and blind alleyways of history contribute in the end to this grand design. The opposite view is the one implicit in the old joke ‘My life is full of fascinating characters, but I don’t seem to be able to work out the plot’. It seems meaningful from one moment to the next, but it doesn’t appear to stack up.

其二，即便有上帝这么一个创世主，也不代表人生是有预设意义或目的的。上帝只是一时兴起创造了人类，这并不是说他像一个工匠制造裁纸刀一样提前想好了他的作品的用途：

God is not a celestial engineer who created the world with some strategically calculated goal in mind. He is an artist who created it simply for his own self-delight, and for the self-delight of Creation itself.

（三）作者的回答：爱与幸福

Eagleton很沉得住气，在最后一章之前，他只是在介绍、评点各种不同的观点，同时还用分析哲学的手段去拆解meaning的涵义。直到最后一章，作者才透露出了自己的看法——爱与幸福是一种比较可取的人生的意义。这二者，都不是工具性的（instrumental）,即它们的目的在于其本身，与之相对的是金钱、权力、自由（仔细思考不难发现，自由也是工具性的）等等这些工具性的意义的备选项。

Eagleton提到的爱和幸福，与日常用语的涵义略有区别。

他所言的爱（love），是非个人的，其原型是对陌生人的平等的爱，无关情侣间那种私密的温存，是为他人的自由发展创造空间。他说的幸福（happiness或well-being），则是亚里士多德式的，不是一种心理状态（Eagleton举例了Nozick的experience machine用以说明这一点），不是感官的快感（pleasure），而是包含着个人某些才能的实现（self-fulfillment），是在实践中自由地发挥自己的创造性能力。

在此基础上定义的爱与幸福，在他眼中是不冲突的：

If happiness is seen in Aristotelian terms as the free flourishing of our faculties, and if love is the kind of reciprocity which allows this best to happen, there is no final conflict between them.

最终，Eagleton用爵士乐队对人生做了一个绝妙的比喻。爵士乐队即兴演奏中，每位乐手都用音乐自由地表达，与此同时他特对其他乐手的演奏怀有一种接纳式的敏感，每位乐手的演奏越有表现力，其他乐手就会从中得到灵感，被激励而达到更精彩的效果，他们的演奏共同形成了美妙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