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尽的莎士比亚

这两周读的书是杨冬老师所著《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在这本时间跨度长达数千年的普及型读物中,我同作者一道树立了西方的各家文论,文史上的这些big name,或初次邂逅,或再次相遇。最大的安慰莫过于,以后再碰见一个理论,知道了祖师爷是谁,我又该去找哪位掌门人了。
理论浩如烟海,轻易妄谈对任何一家的观点都绝非易事,更何况我还未研读他们最原始的“一手”著作。不过在阅读过程中,一位英美文学学生的老朋友们却时常映入眼帘,这便是莎翁。上至伏尔泰,下到弗洛伊德,我都能偶遇这个老朋友,真是应了作者那句“莎士比亚评论是近代文学批评的晴雨表”(p.106)。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说不尽的莎士比亚评论,下面简要谈谈印象最深刻的几家评论。
一、新古典主义时期:毁誉参半
18世纪是欧洲新古典主义的时代,这一时期的文论家们对莎士比亚的态度则是复杂的,伏尔泰便是其中最好的例证。一方面,他表示“在他的天才里,处处充满着力量和丰盈、自然与崇高”“不愧出自最伟大天才的优美笔触”,另一方面,伏尔泰又贬低《哈姆雷特》是“一名蛮子兼醉鬼胡思乱想的产物”“这位作家的成就把英国戏剧给毁了”(p.49-50)。可以看出,伏尔泰对待莎士比亚的态度是复杂的,一方面他惊异并赞美其作品中对于人性的经典刻画,但应一方面,受伏尔泰新古典主义文学趣味的影响,他认为莎士比亚作品的语言是违背文学准则、登不上大雅之堂的。同样持此立场的还有新古典主义阵营的其他旗手们,德莱顿认为莎翁“具有最广阔、最能包容一切的心灵”(p.61),约翰逊则说“莎士比亚忠实于普遍的人性”(p.64)。
总结一下我们不难发现,新古典主义的代表人物们对莎翁作品中对人性的高度凝练和强烈表现持肯定态度,但却认为其作品的形式不够高级,有悖于他们的审美趣味(如言辞不够得体,三一律问题,悲喜剧的混杂)。回溯文学史的发展,我们很容易找到原因:新古典主义深受亚里士多德的《诗学》影响,奉“摹仿自然”为金科玉律,这也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何如此推崇莎士比亚作品中对人性的有力表现;而另一方面,三一律亦是由《诗学》引申而来,加之批评家们自身的贵族属性,自然对莎剧中平民老百姓对词汇、不拘一格的形式持不屑一顾的态度。即使是为莎士比亚戏剧做辩护、打击法国新古典主义戏剧的莱辛,他的理由也是“符合亚里士多德诗学精神的是莎士比亚”(p.76)。这样看来,新古典主义这一流派是对亚里士多德、贺拉斯强调摹仿自然、注重诗艺规则等主张的师承。
二、浪漫主义时期:鲜明旗帜
进入19世纪,浪漫主义开始盛行,对莎士比亚的评论倾向也开始急剧变化。从歌德的《莎士比亚命名日》开始,他就以这样一种激烈的姿态表示要与法国新古典主义彻底决裂:“对我来说一切都是新奇的,前所未有的,不习惯的光辉使我的眼睛酸痛”(p.77)。柯勒律治对莎士比亚也提出了许多自己的观点(p.108-110):热衷探讨人物性格;认为其是客观性的诗人,作品具有深刻的普遍性(继而提出了诗歌的非个性化理论)。赫士列特也提出了与柯勒律治类似的观点(p.113-114);司汤达(p.132-133)、雨果(p.136-138)同样在自己的著作中赞美莎士比亚的浪漫主义、理想主义色彩,并借机抨击新古典主义。此外,同属19世纪的黑格尔(虽然我们并不能将之划归于浪漫主义阵营)也借《哈姆雷特》阐明了自己的悲剧理论(p.155)。
在我看来,与其说浪漫主义时期的文论家们疯狂推崇、热爱莎士比亚,倒不如说是莎士比亚的作品恰好为他们的文学主张提供了一个“完美的范本”,高度符合其重视直觉与情感、带有印象主义色彩的批评精神,也能为其各方面的文学主张提高文本支持。正基于此,莎士比亚经由19世纪浪漫主义人物们的推波助澜,塑造成为了文坛上的“神”一般的人物,并成为他们抨击新古典主义的有力武器。莎士比亚是他们这场运动的鲜明旗帜,因此,这份偶像崇拜也就不足为奇了。
三、托尔斯泰:猛烈批判
19世纪后,对莎士比亚的肯定几乎成为大家的共识,直至今日仍是如此。但这其中却有一个不一样的声音引人注意:托尔斯泰。他认为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不过是一种“虚假的艺术摹仿品”,其效果远不如原始人的狩猎系来的感人(p.226)。
是什么导致托尔斯泰对莎士比亚有如此一边倒的评价呢?其一,托尔斯泰对于贵族阶级的艺术(虽然莎士比亚的作品在创作之初面向下层百姓,但随着知识分子的提倡,已经越来越阳春白雪了)、近代艺术猛烈批判;其二,托尔斯泰认为艺术家要表达出自己的感情(p.227),甚至提出基督教的艺术才能把所有人联合起来。很明显,莎士比亚的作品在这两点上都不符合(按照柯勒律治的说法,莎士比亚是客观的诗人,描绘的是人类的性格与激情),这也就难怪托尔斯泰会如此看待这个人类文学史上绕不开的名字了。
四、总结
到了近代,文学理论日益跨学科化,对莎士比亚的研究也不再限于单纯的文学作品了。最有名的莫过于弗洛伊德用精神分析理论来分析哈姆雷特。即使在国内,把莎士比亚和当时社会的法律、王权、契约思想,乃至现代医学、政治联系起来拿项目、发论文的研究,也屡见不鲜。这要是给强调文本批评的美国新批评派看到了,估计鼻子都得气歪了吧?当然,我并无贬低之意,中国的《红楼梦》不也养活了一个红学协会么?这亦是文学有趣的地方所在。我想,一个作家,他的作品,经历时间的长河,不曾湮灭,仍然有这么多值得说道,仍然有这么多可以争辩,就已经足以证明其价值了。
(注:阅读版本 《文学理论:从柏拉图到德里达(第3版)》杨冬著,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7月第3版)
(参考文献:张月超《三百余年来莎士比亚评论述评》,载于《文艺理论研究》,1982年01期,118-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