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电影是我本人开年看的第一部院线片。在看之前没有看过一点宣传，所以处于对于剧情主创（除知道是张震演的以外）基本一无所知的状况去盲看的状态。然而也许正因如此，所以带给我了超乎预期的惊艳。

首先，在剧情的铺成上它可以说是近十年来华语片完成度最高的影片之一。在每一段剧情悬念的背后都有严密完整的逻辑且前期给了足够的铺垫让人可以去寻根朔源。甚至可以说，它没有浪费任何一处剧情的设定，即使在最细微的地方给人有违和或生硬的部分，都给了圆满的解释和回答。这里讲几个最棒的铺设点。

第一个，RNA手术贯串全篇。从检察官线来看，癌病重可以通过RNA获得细微希望却也许无法等到手术实践的医院对话，到新闻里播报王氏集团介入RNA抗癌领域，以及第一次对峙万博士阿爆确认了手术事实已被用于实验，以及梁与爆车上关于此事的态度与讨论。这些琐碎的连结都指向了梁之后获得手术权背后存在的交易的可能。当然剧情到中线，这场交易最终联结的核心其实还未明晰，所以显得有点剥离于主线，但这个让人略觉多余的部分后期除了带出交易本身以外还有更深层的意义后面我会说到。从王家这条线来说，RNA正是本片的主线，除了连环套解套第一层并非鬼神之力而是科学技术以外，第二层设置其实一直都与第一层相得映彰。签名事实上一开始就明示了观众王是自己换自己，这就解释了李为什么在警局故意引导调查去搜索儿子所在（如果是他妈妈唐那应该是保护而不是暴露儿子），而发布会所说的原理也指出来RNA必须是健康的细胞抽制，而唐在李到来之前已死。而遗书、唐死的现场以及与万的绯闻，这些在第一层被揭开时帮助李刺激儿子顶锅的同时似乎又透露着些许矛盾（李如果不是唐怎么知道母子二人种植之地，如果万唐也出轨，唐的自杀说不通，万与唐是恋人则移植王也说不通），而事实在万坦白时全部就全部都合乎逻辑的圆回来了。而第二层其实在梁知道了录音和交易时已经真相大白，那为什么万博士还要去把故事来龙去脉讲一遍，这在电影中看似有些多余，而事实上则是揭示出了RNA第三层的相关真相。也让电影主题向更深的伦理讨论更近一步的自然过渡，首先解释了前面种种有矛盾的伏笔，其次引出了李的真实身份（底层“自主”出卖身体到灵魂的被剥夺者），而这里指出来RNA实验的终极完全复制与抹杀一个人的存在，这样为最终的结局再次埋下伏笔。

第二个，我们倒叙来看，最终李在法庭上认罪，看得时候我就有两个疑惑，一个是以王这么处心积虑的一个人他怎么可以凭一段录音就自白导演前面各种细节如此处理的扎实，这里的关键怎么就直接留白结束？另一个是她对佑佑最终以妈妈的口吻说的话，以王的人物性格已经不需要利用儿子情感时为啥突然亲情泛滥。而看到最终，豁然开朗事实上法庭上的李已经变成了梁。而这个伏笔埋在了很前面，梁和阿爆关于永生与放下的讨论，第一次车上阿爆的观点不但暗示了后续她会为了留住梁而以身涉法也说明了她执着于肉体与精神的停留而梁则偏向于缘起缘灭道法自然；第二次在病床上梁对阿爆以佛说的劝戒，以及他与万讨论值不值得时方对他说阿爆的回答。结合前面通过RNA讨论暗示李的完全抹除，事实上是他决定以身弑神的铺垫。所以他说有一个方法让王自白便是如此，这也解释了法庭上他的两个表现。而他对佑佑的话也与他留给自己孩子的话相呼应，暗示了当时的李事实上已经是梁。

第三个，王家相关人物的铺垫。首先，作为同是科学家的唐为什么会选择用诅咒来最终来发泄自己心中的愤恨。事实上这正是这片最终主题的一个核心点，永生事实上也是一种诅咒。这一点最后在梁与王的对话中借梁之口说出。关于这一点后续相关我再来继续分析。其次，关于万王之间的关系。他们二人的关系事实上才是整个电影冲突与各种矛盾的来源与核心，正是由于他们之间未公开的秘密，直接导致了这个家庭的悲剧。同时还让整个电影的逻辑环环相扣，让所有之前俗套的推测在最终被推翻又验证又再次推翻再次验证达到完整的闭环，让整个故事的每个人物都站在了最合适的位置，而且推动了每个角色行动的合理性。唐不用说方王二人关系的曝光是他的引爆剂；万对王的爱是他想通过RNA留住王也是他帮助王的根本原因；李作为受惠于王氏的穷人在电影背景下注定了她被剥夺的命运；王对自己的复制（RNA）与克隆（代孕）事实上是技术造神的隐喻，但是最后当他面对梁的问题说出“那是上辈子的事”，其实预示着造神“永生”最终的失败。而梁两次提问事实上都直指了核心，一次是为什么是女的，一方面王不仅要摆脱癌症遗传（前也有专门铺垫），一方面为了全基因克隆（代孕），还有一潜意识的表达他想与方在一起（也许暗示了电影构建的世界关于同性恋的禁忌）；另一次提问就是前面所说的理性与情感争论最后他的回答。

其次，这部电影如我标题所说它用了一种硬科幻软表达的方法，将一个硬核科幻故事与东方的生死观完美的融合了起来。在电影镜头表达上面，它没有我们日常主流科幻电影中那些炫酷的技术与对未来科技极力的表现。它将技术层面的东西在细节中融入了日常情境，你所住的楼还是普通的钢筋水泥，开的还是手动车，人生病了也要打点滴，即使是最先进的RNA手术也不是万能的。当然它里面的电脑挺炫酷的，虽然镜头一转，检察官背后堆着的还是纸质的文件山。但是它确确实实展现了赛博朋克所有的核心元素，科技永生这不必说，还有阴郁窒息的生存环境，永不变色的被污染的天空，贫富差距撕裂的社会。掌握资源的人手握改天换命的权力，而贫困的蝼蚁则只能成为被交易剥夺的资源。这样近未来背景下，它把人类追求无限权力的梦想通过永生这一主题具象化了。一边是科技力量让人无限重生，通过记忆的复制与删除好像达到了永生不灭的境界。一边是自己与自己的战斗，自己的精神体与他人对其的记忆和情感的延续与改变。在电影中反复通过最神秘的仪式咒术和对精神存续的（宗教式的、世俗式的）讨论，剥开了所谓技术永生虚幻的外壳。王与梁关于理性与情感的讨论事实上是不成立的，虽然技术上王达成了自我的复制，甚至永远抹去了作为容器的李的存在，然而他杀了虚弱的他自己，他已经不再是原本的他，世间实际上再无王世聪。当他说出与万那是前世的事时，已经自己宣告了自己的死亡。因为如果技术的复制代表他无限的延续，那在这个世界上并不存在前世与今生的问题。而讽刺的是，当梁抹去了王代替他成为李时，梁某种意义上得到了精神上的延续，因为最终梁和阿爆在狱中的相逢是他们过去的延续，即便肉体上的梁已死。这也是阿爆自始至终都无法做到的所谓放下，因为放不下所以梁是活的。也因为王对情感的放下，他事实被宣告了死亡。然而，我认为电影最终事实上是给了我们典型的后现代虚无与悲观的结局，梁在放弃肉身的时刻给家人的留书，事实上也宣告了他与世界的道别，所以他的活只存在于他与阿爆之间。与之映照的是方博士与王他们的放下早就预示了他们必死的结局。而这明示了肉体与灵魂的统一造就人的存在。而这种表达事实上是将东方对生死精神的美学内涵放到了以科技为血肉的科幻片中，阐述了，即便是技术上能达到这种可能，但是生死依旧是“神”的范畴，是人与人之间的连结。

再者，这部电影最让我惊艳的是它故事的完整性以及编导强大的叙事能力。除了悬疑部分的层层叠加环环紧扣，它在追求科技极限与永生之外，涉及的主题每一个都值得深思且复杂。但是，在这有限的篇幅内，创作者不仅每个问题都点到了而且都做到了相当的完整性。原生家庭对孩子的影响，同性恋的禁忌以及由此引发的同妻的悲惨遭遇，社会割裂带来的极端不平等：底层人在“自由”之下被剥削（出卖身体甚至是灵魂），权势者手握资源操控司法甚至是生命。它极尽可能的探讨了这部作品可延伸的各个边界，科技的边界、权力的边界、自由的边界、生死的边界、情感的边界。而最终的结局事实上，如赛博世界一如既往的灰色一样，正义的伸张并非是司法的公正。它是通过一种隐藏的以暴制暴（梁取代王的记忆对其判以私刑），在表面上获得了一种程序正义：表面是李杀了王认罪被判刑，实际上是梁为了自己杀王赎罪。

也许是一片空白去看的电影，随着整个剧情的逻辑层层深入后又慢慢退出，整个观影过程让我不禁赞叹这是一部完成度极高的作品。

PS: 我另感神奇的是（也许是自审久了），这部作品作为一部主创应该是（不确定）全台阵容，内容和主题几近踩线（神鬼诅咒，灰色交易未能伟光正的结局）竟然可以在大荧幕看到真是幸运。所以只要有足够的空间，我们是可以有足够优秀的作品而观众也是接受这样能让人讨论与深思的好作品的。再歪一下楼，结合最近我们频繁的被他国文化盗用及文化挪用却在外舆论上处于劣势或还击无力的问题，如这部作品能公映一样，如果我们对内真正建立起文化自信，而非自我阉割，也许我们对外会有更多的产出与底气用更前卫更代表中国的东西来反击，告诉小偷们我们不仅有历史传统也有现代想象，他们盗用永远是照猫画虎可笑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