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想我的头发孔雀一样带我飞翔”

在这部电影之前我对于杀马特的了解仅仅在于浏览网页时无意中看到的头发稀奇古怪的人以及发廊打下手的小工鲜艳的发色和夸张的斜刘海,他们的发型总是太抓人眼球以至于留在我脑中的都是高饱和色彩的几何形,而这个图形覆盖之下的人却往往不见了,只剩下没有血肉没有过往没有情感光光由想当然的看法塑成的符号。 杀马特大多家境贫困,父母在外省打工,在小学阶段就辍学,被生活的鞭子赶上了打工之路。生长的农村是一片拽着人下陷的沼泽地,就算突围到了城市也会发现所有光能照到的地方都没有自己的位置,只好把自己训练成机器安插进流水线,成为更大的资本机器的一个零部件,从六点到十二点,自我的情感欲望都被消解了,甚至疲惫也被压抑着,偶尔从这种生活中抽离时就会产生极大的虚空感,这样艰难地挣扎着也不过是为了勉强生存而已。生活是没有意义和价值的,把他们抛进人海里就消失了,于人于己都没有被记得的理由。 对于被社会剥削掠夺地一干二净的人来说,身体是他们仅剩的领地,于是把头发染成五颜六色的样子,用梳子把头发打毛做成蓬松的样子,或是用发胶塑成刺猬一样的尖刺——既然人们对于他们渴求关注渴求意义的心视而不见,那么就用这种物理上的“扎眼”让你不得不见,哪怕因此被骂也好过找不到自身存在的证据,毕竟被骂的前提是这个事物存在,并且特立独行,在某种程度上说也是一种肯定,还有个女孩说留这样的头发会有人来问你怎么了,觉得你一定经历了很大的事情。说起来也好笑,杀马特的困苦与匮乏,偏偏是要通过这种张扬甚至带有喜剧感的行为体现出来。 有时候从事脑力活动的人会觉得体力活动有其浪漫之处,就像城市里的人时常向往田园一样,但这也仅限于我们现在可以冠以匠人之称的体力职业,无论如何,不会有人从流水线工作里找到任何浪漫。流水线的工作通常是大厂,选人时如同检验牲口一样翻开你的耳朵看你有没有打耳洞,头发也一定要剪短染黑,以机器的标准来要求人,即便上厕所也要通行证。大厂起码工资有保障,小作坊自然条件要松些,但也可能拼命忙了几个月钱也结不到,或者就用工资圈住你让你走不成只能继续卖力气。印象比较深的有个小伙子说他当时和女朋友说结了工资就带她回家结婚,但老板一直拖欠,还叫了几车人和讨要工资的人对峙,最后闹到了警察局因为怕报复也只好说自己什么也没看到,几千块的工资缩水成了二十几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所以杀马特的造型其实带着一点反叛,甚至革命性质的色彩。在灰色流水线的图卷上点起一朵五颜六色的花火,哪怕因此因此被开除了自己也真实地在燃烧着,也有在人的记忆里燎出一个洞。同时这也给人一种“坏孩子”“不好惹”的感觉,想要威慑住看自己好欺负的人,没有钱权作为武装,只好在头发上做文章,而同时杀马特也成了他们在人群中相认的标志,他们集结成一个个家族,作为个体的他们无足轻重,但作为一个整体时就无法让人忽视,也有了无坚不摧的感觉。 所以就算找不到工作也要保留头发,仅有的一点工资也要去做头发,我们时常觉得社会底层群体的情感和精神需要是可以被忽略的,其实不是,剪了头发就像是掐灭了最后的呐喊,完全被淹没在灰色的机器之间了。美国有美国梦,中国有中国梦,每个国家都宣传着努力工作实现阶层跃升的童话,但其实通道早就封死了,虽然大家抬头都能望见天空,但他们与更高的地方,其实隔了许多层的玻璃天花板,杀马特知道在这个工位上工作得再努力,也不会有所谓晋升的机会,所以干脆去溜冰场去公园玩一玩吧,在众人不管是鄙夷还是羡慕的目光里确认自己的存在。 后来的杀马特学会了妥协,他们将自己的生活割裂开来,上班时和众人一样,下班之后带上假发,成为一个杀马特,虽然反抗色彩不再那么浓烈,但还是想着恢复家族昔日荣光。 杀马特仅仅是以身体,以头发为媒介传递着自己尽管渺小平凡也不可忽视的意愿,不过是一种审美取向,可能主流并不以为美,就像很多视觉系摇滚也很少人能接受那样的造型,然而这绝对称不上是有害,认为这种东西会毒害我们的社会甚至对其进行围剿反而更能称为恶。很多杀马特谈到当年对杀马特的围剿,混入群中谩骂,贴吧删帖封号,更有甚者在现实生活殴打拿打火机燎头发,恐怕很多参与者还抱着清除“四害”一样的“正义感”。 街头上五颜六色的夸张头发几乎绝迹了,但杀马特就因此消失了吗?没有,也不会消失,哺育着杀马特的土壤仍然存在着,那么就一定会不断地有杀马特出现,虽然他们不再做五颜六色的夸张发型,但他们的苦闷依然要寻找出口,他们的人生依旧需要意义的附着,或许是以另外的形式,被主流鄙夷着,但却是这样的东西在之称着他们活着,或许会因为有害社会风气而再一次被剥夺,那么他们就像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再继续去寻找。因为他们大多是温顺而谨小慎微的人,如果找寻不到,最多也就是自毁罢了。 我们的社会一边要清除这种所谓与文明社会相悖的风气,却又从来不愿意也不屑去从根源去关注杀马特们的需要,甚至以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目光将这看作一种再正常不过筛选,所以杀马特永远野草一般春风吹又生。 “好想我的头发孔雀一样带我飞翔,飞过工厂的高墙”,然而即便飞出了高墙,也会被玻璃天花板拦在下,被恶意排外的眼光烧融了翅膀,这是杀马特的悲剧,也是我们社会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