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新神榜-哪吒重生》:被削弱的朋克元素和不能直视的犯罪电影

模仿漫威把不同风格的主角和类型电影区分,追光动画在神话故事的框架内也在做类型方向的尝试。如《白蛇缘起》隐含的酷儿电影元素、《新神榜-杨戬》熟悉而又陌生的侦探电影/黑色电影结构,在《哪吒重生》这里则是包裹着神话外皮的犯罪/帮派电影,如果拿掉花里胡哨的魔法和千变万化的角色,《哪吒重生》实则要讲的是有关复仇的犯罪故事,充斥远古流淌至今的暴力、以杀戮为目标的本性,当然还有黑色电影爱好者们熟悉的笔法:背景成谜,相貌半露的主要角色,在画面细节里流淌着命不由己,苟且偷生的隐含话语,还有难以言说的共同创伤:在一个所有人都被巨大政权压迫的社会,没有人能获得真正的自在与自由。

导演并不认同大多数影评家们着力强调的“赛博朋克”风格,赵霁在采访中反复提及的“朋克”形象更多对位的是来自80年代英国,身上到处穿孔,穿破烂短袖并到处涂黑,打着反文化、反权威旗号的愤怒青年,“真正的朋克音乐就是那种尚未经过唱片公司策划、包装过,由来自劳工阶层的青少年所表达的对社会不满、对现实的抗议并通过破坏、否定和毁灭一切价值观的手段创造的一种反叛性极强的摇滚乐。”尽管经历了“必要的”削弱,观众们仍然能从李云祥巨大的机车和他破坏水闸的举动里一窥其朋克精神和反叛、挑战现实的欲望。母亲早逝,父亲思维古板,哥哥在稽查工作,自己在随时可能被警方“检查”的非法走私行业,生存压力虽然没有迫在眉睫,也做不到能保持安稳(他破坏水闸的动作——在一部真正的现实主义电影中,会让他遭到德家和警方的双重通缉)。他的娱乐是改装赛车和竞速,与来历不明、在夜店做歌舞演员的孤儿妹妹喀莎相依为命,拥有一只被遗弃的小猫,而这一切则被觊觎他机车的德家三太子敖丙打破,小猫被杀,喀莎失去一条腿(此举应会让他们两个的生活滑向更重的贫困),李云祥的愤怒与反抗在此有了明确的对象,敖丙。虽然此时由于种种原因,他的仇恨未能转移到以四大家族所代表的人间统治阶层以及他们为了私欲给人民造成的种种苦难,但这些已经足够使他积攒起对统治阶层,或“上层人”的不满,并且这种不满在敖丙的父亲敖广希望通过财富息事宁人的动作里进一步被放大——敖广给予李云祥的卡片,一张可以进出德氏集团大楼,意味着“通往上层路径“的代表被李云祥摧毁,代表他对现行阶级划分规则彻底的不信任。虽然表面上认同走私行老板所代表的阶级价值理想”现下能养活自己,养活家人,就可以了“,但在内心深处表露的是对一切统治集团和组织的不信任,他拒绝像哥哥一样”找一份安定工作“,也拒绝敖广表面友好的招安——那些金块足以让他完成阶级突破,离开贫民窟到更好的环境里安定和找工作谋生,隐含的是无政府主义者们拒绝被制度化、被收编的消极自由态度,比起金块,他更接受道歉和”你儿子(敖丙)的一条腿来换“,他所拥有的是非功利主义的,一种近乎原始的公平。

犯罪电影一方面把镜头聚焦到犯罪者的生存环境和犯罪过程、犯罪心理,另一方面暗含对罪犯态度,或恐惧、或同情,本片显然属于后者。剧情发展到此时,观众已经自然地和被压迫者李云祥站在一起,而剧作的软弱之处在于,李云祥在现实社会的抗争中一直处于被动态,他为喀莎复仇的决心并不坚强,战斗升级的缘由皆是德氏集团对他的追杀以及由此间接造成对其家人的伤害。就像每一个在乱世苟且偷生的小民,李云祥心中更紧迫的是如何在灾难后修复创伤,他为喀莎做了新的腿,也曾试图做出对父亲的和解表态(又一次失败)。

那么,如果李云祥仅仅是一个普通人,他会在德氏集团猛烈的进攻中随意的死去。但他不是普通人,幸运地,他是哪吒转世,并且他在哪吒转世中也是幸运的,他觉醒的火焰能力使他可以暂时击退、击伤敖丙,保护自己和家人,他的机车让他有能力躲避追杀者。最大的幸运,则来自“对面阵营的反叛“,本应杀害他的孙悟空反而帮助他了解哪吒和元神能力,教他如何控制火焰。至此,孙悟空对雇佣关系的背叛构成影片里最大的疑团,他完全可以像以前杀掉其他哪吒转世一样杀掉李云祥,为何这次有所不同,难道真如表面上所说,想借李云祥之手”改装机车“?另一个疑团同样和他相关,孙悟空最后被佛教收编,他和阐截二教的现世之争并无太强的利益纠葛,又为何出现在此?这背后有什么隐情?第三点,也是在我第一次看的时候被忽略的一点,影片前提”又是一个格局混乱的年代。东海市是各方势力短暂妥协的地方,得利松顺四大家族通知了东海市,其中最有实力的是德家。“作为上海租界的映照,四大家族对于东海市的统治并非联合政府,而是分而治之,且德家地盘最大、秩序维护最好、统治人数最多,这样的地方政府,在李云祥谋杀其主要领导人之后,何以如此迅速就恢复了秩序,保证社会的稳定?

对此,笔者的解答是,孙悟空不仅是意识形态上的的“第三方”,也和他背后的势力控制着另一个更为隐蔽的地下社会,这也是故事犯罪元素的重要构成:孙悟空是表面上在教李云祥运用能力,实则借李云祥之手,除掉敖广,以前壮大他的阵营。也是他作为指导者,一步步提示李云祥该往何处,找法宝,见元神,破坏敖广的水下龙宫。虽说敖广已经意识到孙悟空可能是在助长哪吒,但他尚不能窥破孙悟空真实身份,也就无法意识到他的真正威胁,只说他的帮忙“为了一个利”。然而在故事空间里,影片中打造的五个大区,平民区、富人区、三不管区、无人区、工业区,尚未露出全貌,和坐镇富人区的敖广遥遥相对的地下之王是否就是以龙王金块滋养的孙悟空,现在虽然不能完成定论,但可以做一猜想。被亦师亦友同伴的背叛和利用,也正是《好家伙》、《美国往事》等黑帮电影剧情的核心内容,李云祥是否会意识到自己的傀儡身份,或面具人的行为有更深层次的动因,也为以后剧情的开展增加悬念。

在封神榜明面上的阐截之争之下实际还有其他教派,如被划归到“三教“中的西方教,也就是普遍意义上的佛教,虽然力量不如以上二教,却也可以作为一支,只是还未到壮大时机,须待等“准提道人”和“接引道人”这西方二圣在后来一通挖墙脚一通建设,才会成为我们印象中有许多菩萨的佛教。那我们不如使用想象力补全内容,孙悟空此时或许是在伺机待命,做一个谍报人员,布下种子休养生息,寻找可以拉拢的对象重点培养,或维持表面秩序。抑或他本人就是东海市的地下教父,也未可知。但无论如何,他都毫无疑问利用了哪吒,后者,和封神榜中一样,作为手快脑热的打手角色,他总是在各种势力暗涌之上被利用杀人,说是“尊天命”也好,被控制也罢,哪吒的行为的确总是被动式的,这种被动也构成他人物设定悲剧的根基,没有真正的背反,只有预料中的行动。

除了被削弱柔化到无法明示的“朋克”,为保证全年龄向,编剧和影片制作者还刻意弱化了李云祥的真实动机,复仇。仔细分析,李云祥的残暴并不弱于反派或者哪吒本人,他在闯入龙宫的过程中可以想见如何斩杀了一个长廊的打手,还有水母妖等精怪,他在水下时毫不犹豫把钢筋插到机械鲨鱼眼中使其成为座驾,而这些大部分都是他本人驱使火焰力量完成,哪吒的元神或许帮助他保护自己,但杀戮的动机和本能是李云祥自己发出的,只是被剧作和剧本刻意避开,甚至引导观众转移开视线,例如李云祥铠甲螺丝被拧松后医院遭到突袭,他为了报复杀开血路去龙宫,在这里没有任何台词表述,李云祥尚未言说复仇,观众就会转而关注混天绫的亮相和龙宫里的其他危机;相反,着重铺垫和渲染他的冒险是“为了救人,而且是救全城的人”,使用类型片常用的剧作手法的反写,把“斩杀龙王”的私人复仇行为转化升华成救人行为,强调了李云祥的“英雄”属性,似乎和哪吒的“好杀嗜血”做出反差。

但仔细思考可以发现,剧作通过建立龙王为了修炼龙珠胁迫蛟龙聚水导致全城缺水的逻辑(此线的合理性仍有待解释),使得李云祥最后和哪吒元神的结合包裹上一层高尚的面纱。在这段故事,即敖广不敌李云祥吞下龙珠,意欲释放蛟龙水淹东海市、李云祥阻止并杀死敖广,奄奄一息、恳求哪吒元神阻挡海啸中,使得哪吒对李云祥产生真正认同的,并非他口里反复念叨的救人,而是李云祥杀害敖广的动作,和他在生死时刻展示出的,近乎疯狂的求生意志以及对自己生命掌控权力的争夺。在《封神榜》中,哪吒肉身陨灭正是因为龙王威胁其父母要她们一命换一命,哪吒才自刎以谢罪,并留下一缕魂魄去往太乙真人,在《新神榜-哪吒重生》里,敖广曾让面具人反复杀掉疑似哪吒转生的人;因此,李云祥杀害敖广的动作客观上包含了两重复仇:杀父之仇、以及为其他哪吒转生,还有陈塘关的哪吒本人的复仇,他以一己之力,只依靠自己的修炼,就帮助哪吒除掉转生路上最大障碍(他本人可能还傻傻觉得哪吒是要帮他阻挡海水,哪吒只是想拿回混天绫而已),他又何尝不是哪吒的棋子,毕竟在混乱无序的世界里,永远的法则是弱肉强食,尤其是赛博朋克和废土朋克世界,混乱无序的罪犯温床。在《新神榜-哪吒重生》这部混合悬疑和犯罪的新神话电影中,李云祥的确就像故事里的哪吒,是整部影片“神仙打架”中知道信息最少、最天真的角色,而站在上帝视角,从进入影院就清楚他真实身份的观众,又何尝不算如同在地下世界的面具人和哪吒一样,消费他的天真和能量,再用高尚的目标覆盖我们获取到真实的残酷享乐。影片的最后,获得女性战利品、同伴的认同、完成自我证明的李云祥,和城市一起经历了带有洗礼意味的大雨,似乎以此获得短暂的幸福、自由与和平,完成了老套的叛逆朋克少年到家庭的回归,如此带有西方意识形态色彩的幸福。而我注意到的是,影片里两个带有父权色彩的角色,李父和敖广都被杀,哥哥似乎也洗去了官僚色彩,破烂的城市在黑夜、沙尘、乌云之外第一次被灿烂阳光笼罩,虽然黑暗和混乱又退守到阳光之下,但城市依旧是那个城市,不平等依旧存在,犯罪故事被灿烂阳光净化也不改其反叛本性。什么时候观众可以在分级制度的下欣赏到不用回归阳光的暴力,欣赏到李云祥驱车举枪,媲美《老男孩》的走廊混战,欣赏到破除色情化视角的女性角色和男性角色在同样困境中帅气的战斗,这些,还要靠观众和电影人、动画人们持续的争取与战斗,才能让黑色的角色“一黑到底”,让哪吒一次又一次自刎给观众带来真正的震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