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行宇宙里
在平行宇宙里,李玩在初三那年跟高放学会了抽烟。
高一那年李玩读到王朔的一段话,「当受到压力时我本能地选择妥协和顺从,宁肯采取阳奉阴违的手段也不挺身站出来说不。因我为从没被人说服过,所以也懒得去寻求别人的理解。人都是顽固不化和自以为是的,相安无事的惟一办法就是欺骗。」。自此,像淡水贝形成珍珠一样,李玩面对压力时渐渐形成了一张面具。
高中终于找到了那个可以一起聊《时间简史》的人,但对方是外向受欢迎的类型,自己像是个卑微的影子。最后友谊没有长久,反而留下了十几年的噩梦。她还是尝试去演讲,成为「尖子生」,成了班长,办校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办得到这一切,因为自己对身边的每一个人其实都惧怕极了。站在台上,聚光灯打在眼睛上,一片光辉灿烂,衬得台下是漆黑的一片,一个人都看不到。只有这时她才能张口说话。
不论是霍金还是亚里士多德,总之看着身边庸庸碌碌的人群,内心渴望有一个跟身边人不一样的「大人」可以提供关于世界的解答。因为感觉不可能找到,陷入了一种绝望,在黄昏五点半滚滚的车流和漫天的灰尘中忽然在街上大哭。明明身边的一切都还好好的存在,自己是中产阶级不愁吃喝的小孩,怎么就感觉内心的什么崩塌了,跟教科书上看到的帕特农神庙一样断壁残垣一片荒凉。
后来知道那就是抑郁症。
因为查到咨询费要一千多一小时,最后只能跟家人摊牌。开了半年百忧解。那是自己的精神层面最最被关心的半年。
高二磕着百忧解觉得可以重新融入集体跟正常人一样学习生活了,交了几个朋友,都是准备去美国留学。忽然想到这个国家是科特柯本,林肯公园,艾薇儿, 枪花在的地方,这些曾经在自己痛哭流涕的时刻给自己精神支柱的人都在的国度。李玩觉得仿佛又听见了半夜像是鹰的呼啸一样的鸟叫,只不过这次有可能是真的。
但是家人不同意。他们先说经济上支持不了,虽然李玩不理解为什么爸妈宁肯把几百万放在股市里输掉也不愿意为自己支付学费。后来妈妈在深夜拉住她语重心长地说,「女孩子就应该找个富人家嫁了,读书读那么高干嘛」。后来他们又改口说,你抑郁症这个病,专家说了是要自杀的,你万一出了国有个不顺自杀了怎么办,我捞都捞不着。我这是为你好,你别不懂事。
于是捱到了填志愿,因为自己的抑郁经历,想到门诊费如此天价,李玩想要学心理学,将来做咨询师,为付不起咨询费的人提供咨询服务。
家人说,你心理那么脆弱,将来学心理还不是要学出精神病来。不准学。你一定要报华师大心理系也可以,你把心理系填在志愿最后一栏,进了是你运气,不进是你自己不走运,怪不得我了。
李玩照办了。虽然她知道心理系是华师大分数最高的系,填在最后一栏的意思就是放弃了。
她找了几所香港的大学,想曲线救国去美国。但是太晚了,她在美国,心理系这样的问题上浪费了太久的时间。六月高考轰轰烈烈地来了,她惨烈地输了。
分数下来,刚过一本。她想装作不在乎。于是那个暑假学着玩滑板和吉他。她深夜坐着爸爸的车去市郊那所二本大学报道,窗外的景色越来越暗,越来越荒芜。
二本大学没有人看书。甚至没有人对知识,人,社会存在好奇心。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谈论美妆,男朋友,夏天玩十字绣,冬天织毛衣。看港台连续剧。《时间简史》不如《孝庄秘史》。
李玩还是深夜吃泡面。香烟的牌子从七星换成了万宝路。没钱的时候抽红梅。学了架子鼓组了乐队,他们翻唱洞穴乐队的歌,还唱Bikini Kill。白天玩乐队看血浆片,晚上看耶鲁公开课复习GRE和托福。李玩觉得这样的自己好分裂,却也很有意思,像是在绝对黑暗的深渊里,总是有一个明亮而稳定的光斑在那里。
期间意识到自己原来不喜欢男生,甚至厌恶男性。她不知道跟来自父亲的暴力和暴力之后煽情的话,抚摸她的大手和父亲流下的泪水有没有关系。总之她感到恶心。厌恶男性,也厌恶这样露骨地暴露弱点和感情。
于是大学期间试着找了女朋友。被对方身上的社会气息所吸引,以为那就是「大人」。毕竟对方是已经在社会上讨生活的人了。
很快这个幻觉破灭,分手,之后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对方是个质朴安稳的好人,也有着并不开心的过往。她们没有太多共同语言,但生活在一起好像两只互相照顾的不同品种的野兽。
期间李玩见识了大学几乎所有糟糕的一面:被老师性侵,买了老师的书才能及格,甚至毕业的时候因为被老师得知准备出国,被索要钱财,否则不让毕业。
但是她是有面具的李玩了。所以她不仅毕业了,还拿到了美国一所不错的大学的offer。家人此刻已经接受她一定要去美国的想法,只求她安安稳稳地去,不要「搞事」。李玩满口答应,临行前拿着之前录下的证据把敲诈她的老师检举了。
李玩来到纽约的第一天沿着曼哈顿的第三大道走了整整24个街区直到日落。心快乐得快要爆炸,难以相信自己自由了,竟然逃离了那个环境,不用因为晚归被打骂,不用回家给家人做饭,不用像只狗一样仅仅是寻求自保却被又踢又打,用拖鞋打,用皮带抽,用椅子砸,用脚踢,从六楼一路踢下,众目睽睽之下踢过小区窄窄的桥,踢到小区门口。就好像毒打可以把她的棱角恶狠狠地挫掉。
李玩想起《肖申克的救赎》片尾的场景。
学业很辛苦,李玩的生活自由自在,静默而黑白。在美国一年以后,她跟女朋友分手了。可以说是无疾而终,就像不同的动物最终一个会回到草原一个会回到森林。
李玩回到了森林,遇到了跟她同类的动物。她们彼此嗅探确认了同类的气味,证据是短短三个月里一千多页的聊天记录。李玩终于再一次遇到了那个可以聊《时间简史》的人。
她们小心翼翼地在一起了,期间克服了很多很多困难,比如出柜,还顺便结了个她们都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可能结的婚。她们一起养了一只4个月大的小狗。李玩对狗宠爱有加,简直是没原则地溺爱。对象不能理解,有时候无奈地说「狗子都是被你惯坏的」。但李玩心里清楚自己为什么如此疼爱这只小狗。
后来李玩在美国找到了不错的工作,渐渐感到自己有了一些力量,却从未觉得自己是「大人」。她开始渐渐意识到「大人」其实是一个虚构的概念。从前的自己是那么渴望长大——或许童年不幸福的孩子都渴望快点长大——现在她却告诫自己要保持当初的少年心气。
她的生活还远没有安稳下来,美国已经不再是一个应许之地,脱离了那个家,她现在属于全世界了。她和她的同类可以带着狗去任何地方,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
而狗子,快要三岁了,虽然被悉心安排饮食却还是微胖,粘人又任性,眼神清清亮亮,一副生来被宠爱的无忧无虑的废柴模样。每晚挤在李玩和对象中间睡觉,并且要确保自己的身体能同时碰到她俩。李玩喜欢听她熟睡时轻轻的小呼吸,就好像世界是那么理所当然,爱因斯坦的经历是她未曾,也永远不会尝到的体验。
后来有一天李玩看到一部片子,说的几乎完全就是自己童年的故事。但是她已经能够理解,这其实不是一个残酷青春的故事,而是一个残酷人生的故事。不仅是主角,其实这个故事里的每一个人都不快乐。每个人都被分配了角色,男性要扮演坚强的支柱,女性要扮演温柔的贤内助,老人要扮演和善的长辈,小孩要扮演乖巧懂事的晚辈。这个宗族的最高首领是壮年男性,但包括这个首领在内,宗族里的每个人作为个体都不会被尊重。难道意识到自己是糟糕的父亲却无能为力,在女儿和新家庭里左右为难的爸爸会开心吗。难道陪丈夫出席应酬回到家还要讨丈夫跟前妻的孩子欢心的妻子会开心吗。难道被孙女推被孙儿打却依旧要原谅的老人会开心吗。难道被家人寄予厚望一次次摔倒却必须自己站起来的小男孩会开心吗。众生皆苦,罪恶的不是爸爸妈妈爷爷奶奶,而是上上辈的贫穷,和上一辈的「社会主义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呀就是好呀就是好」。
「在这个不懂尊重狗,遑论尊重人的环境里没有人是自己的形状。没有人会开心。唯有逃离。」,李玩说着接过对象递来的热蜂蜜水——因为太激动,嗓子好像说哑了。
看到这里,应该可以说纵使有这样的过去,李玩还是有了一个不错的结局。这个结局,也许在13岁的李玩最最疯狂的关于「如果有平行世界」的幻想里,也是不会出现的。
可是李玩,不要怕。它确实是其中一个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