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有意思，本书辑取的两部杜拉斯小说都很难读，但是是不一样的难读。可能共同点只在于，非常固执于线性叙事和清晰人物指代的读者还是不要看这本书的好，会疯掉。

南山译的《乌发碧眼》就不多说了，全文的人物似乎除了那个外国小伙子就是“她”、“他”、“他”，这种同一指代词的不同使用对理解会造成极大困难，解决办法就是干脆不求甚解，囫囵着往下看，晕晕乎乎地一直往下读就会发现作者云里雾里忽忽悠悠但也确实似乎在描述人物关系和试图“讲故事”。

本书的倚重显然还是在《情人》：开头的前言是《情人》的译者王道乾先生写的，主要是在介绍《情人》，末尾的那篇同样由王道乾先生翻译的法国文学评论家 Mireille Calle-Gruber 写的长长的论文也是在讲《情人》。看起来一头一尾两篇文章都是在给《情人》做各种介绍、评述与总结，旨在降低一点阅读的门槛。从我的阅读体验来看，王道乾先生自己写的前言对于读这部小说确有帮助，尤其是那句

而运笔又偏于枯冷，激情潜于其下，悲剧内容既十分沉重又弥漫全篇，很是低沉悲伤。

可以说既是对全篇文风的极好的概括，同时也为读者接下来的阅读做了适当的心理建设。但最后这篇论文《人们为什么不怕杜拉斯了——关于<情人>》，完全是充满了文学理论（应该还包括文艺学和语言学）术语的专业的文学批评论文，虽然也有一些对原著小说作法的相对清晰的概括，但多数时候完全在佶屈拗口的学理和概念当中裹来绕去，反正我是越看越糊涂，关键是有些由评论家特意指出来的、说是杜拉斯小说作法相比于传统手法的反常之处，我在读小说的时候都没特别注意，晃荡着也过去了，也没觉得是极难接受的反常。

回到《情人》这部小说本身，除去作者絮絮叨叨的文风，交织错乱甚至有时回环往复的叙事线条（这一点跟絮叨的文风也有关），我个人完全就是把它当成作者的自传去看的（这一点在Mireille Calle-Gruber的论文里有大段大段辨析的论述，总之其实不应该这样简单粗暴地去理解）。

个人阅读感受中这部小说的“难读”体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整体气氛的极度压抑，就是王道乾先生所谓的“很是低沉悲伤”，小说里提到的每个人的生活都很不开心，都不乏荒唐，也都看不到什么所谓的希望，但作者的语调一直是很缓和平静的，甚至是有种“冷眼旁观”式的疏离叙事语气，也就是王道乾先生所谓的“枯冷”，这样写的效果就是这本书的“悲伤”并不是明面上的“浓得化不开的忧伤”，而是“弥漫”在全篇的、深入文字骨髓的阴郁，这是深得多的“内伤”，导致我在看的时候每看一会儿就要放下书歇一歇，歇会儿才能再看，太压抑了；第二是由于这种叙事线条，有时候看了几页还得往回翻翻，重新看前面的一些情节内容，帮助自己略微回忆一下，才能继续往下看（特别是在开头三分之一，到后面故事框架已经形成了就好很多）。这两方面一起，结果就是我看《情人》的阅读速度比预想的慢得多得多，完全看不快。

顺带一句上面提到的“难读”的两个方面在我个人过往的阅读感受当中，第一方面可以参照的是曹禺的《雷雨》，第二方面可以参照的是川端康成的《伊豆的歌女》。

杜拉斯的很多描写都很奇特又充满张力。这里就不摘那些关于身体活动的感受的刻骨描述了，只看她如何描写天空

……相反，在旱季，天空裸露在外，一览无遗，真是十分露骨。……

……日光使各种色彩变得暗淡朦胧，五颜六色被捣得粉碎。夜晚，有一些夜晚，我还记得，没有忘记。那种蓝色比天穹还要深邃邈远，蓝色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笼罩在世界的深处。我看天空，那就是从蓝色中横向穿射出来的一条纯一的光带，一种超出色彩之外的冷冷的熔化状态。……光从天上飞流而下，化作透明的瀑布，沉潜于无声与静止之墓。空气是蓝的，可以掬于手指间。……

总体而言，《情人》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垂垂老妇回忆了自己荒唐又有美好的一段青春，和与之相关的一段荒唐而辛酸的家族史，看似平淡（口吻是“平淡”的），实则浓烈逼人。作者在回忆家人时说

……现在，母亲和两个哥哥，都已不在人世。即使回首往事，也嫌迟了。现在，我对他们已经无所爱。我根本不知道我是不是爱过他们。我已经离开他们。在我头脑里，她的皮肤的气味，早已没有，不存在了，在我的眼里，她眼睛的颜色也早已无影无踪。那声音，我也记不得了，有时，我还能想起傍晚那种带有倦意的温煦。那笑声，是再也听不到了，笑声，哭声，都听不到了。完了，完了，都忘了，都记不起来了。所以，我现在写她是这么容易，写得这么长，可以一直写下去，她已经变成文从字顺的流畅文字了。

所有曾经遭遇的一切，只要当时能挺过来，日后都会随着时间的冲刷，慢慢变成一种“无谓”的回忆。就像萧红在《呼兰河传》的“尾声”里写的，“以上我所写的并没有什么幽美的故事，只因他们充满我幼年的记忆，忘却不了，难以忘却，就记在这里了。”

最后的最后，我在读《情人》的时候，除了被字里行间的阴郁和压抑“折磨”得很痛苦以外，脑海里一直浮现着一个问题，那就是王道乾先生自己作为一个也可谓“风景都看透”的人，他在翻译这本小说的时候，内心是怀着何种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