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其不可为而为——浅谈北京人艺《正红旗下》的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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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红旗下 - 评论

对于北京人艺新排的大戏《正红旗下》在拉开帷幕之前,我是既期待,又不敢抱以过高期望。原因无他,看过上话全明星阵容的《正红旗下》,也顺带看了李龙云老师的剧本,之后看了老舍先生的原著,看过之后,就知道这是多么艰巨的工作,甚至可能是无法完成的一件事情。李龙云老师也是历经了十几年,前后三次动笔改编,才完成了现在的剧本,即使这样,对比原著和剧本,也能看出来前后风格的迥异,因循历史脉络的同时,人物性格的呈现和命运的发展总觉得是偏离了原定的轨道。

《正红旗下》是一部自传体小说,老舍先生完成的11章中,出场人物几乎都有原型,即使故事是虚构的,但也不脱真实的基础,而这个真实是建立在老舍先生本人的经历之上,这是任何人想要续写都异常艰难的一件事情。同样可比未完成的《红楼梦》,同样是作者本人经历之上的叙事,由微知著的视角展现特定历史时期的人物众生相。《红楼梦》好歹写了八十回,人物与家族的命运轨迹已经清晰,即使没有续写,每个人的结局也大差不差。《正红旗下》则是刚刚起头,戛然而止,人物已经亮相,有不少细节的铺垫,但要勾勒全貌还不够清晰,这也是为什么李龙云老师前两次改编都不成功。

由老舍先生的小说改编成剧本有几个难题。

其一,《正红旗下》主题是什么?小说显然是由“我”的诞生,逐一引出和生动地描写了与“我”的家庭相关的形形色色的人物,大部分以旗人为主,在摇摇欲坠的清朝末年,这些人的生活状态以及预示了他们即将陷入动荡的命运。要说有“家国情怀”与“民族大义”是有的,但在这个长篇的序曲中还不多,王十成和牛牧师的登场揭示了一点片段。现有的小说最吸引人的还是登场人物鲜明的性格和对旗人群体特征的描绘。但延续老舍先生小说继续来刻画这些旗人对于李龙云老师来说太难了,他只能放大剧本的格局,按照接下来即将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和一些明确的人物命运,如老舍先生的父亲之死,来演绎其中的情节,这不可避免造成剧本有失焦之感,前后有些割裂。搬上舞台的时候,必须要有贯穿的主线,李龙云老师选择让老舍先生化身为讲述者,穿针引线,这肯定不是一种最适合话剧的形式,却是一种无奈之举。

其二,小说与话剧体裁的不同。我个人一直认为话剧碍于舞台限制并不很适合展现历史跨度久远、非常宏大的情节。小说中可以通过第一人称的巧妙叙述来引出一个个新的出场人物,并自由地在场景之中切换,但在舞台上是非常困难的。小说11章,李龙云老师将剧本也分为11场,这在话剧里是场景非常多的,时间地点均不一样,对于舞美设计提出了很高要求,也增加了编排的难度。

  1. 小说中亮相的众多的出场人物,如何将原著中精彩的细节保留,同时适合呈现在舞台上,一下子可以抓住观众。这涉及到对原著的取舍,而这种取舍一方面要展现人物,一方面又要服务情节。剧本之中可以看得到李龙云老师的努力,他把很多描写性的文字放在了人物对话之中,读者也可以借由对话对人物的性格窥得大概,但体裁的转换还是失去了很多老舍先生独有的幽默感和生动的文字。不过李老师的功力在几个原作描绘不多的人物上还是展现了出来,比如小说中只是提到一笔的博胜之,在剧本里极为出彩。

  2. 值得商榷的结尾。报国寺这场作为剧本的收尾,总是觉得太突兀了,与前面各场联系非常少,或许是原作停在定大爷的宴请,牛牧师和方丈同时出现,而八国联军进攻北京,也或许能有旗人要脸自打耳光的场面,洋人与僧人对话,毁佛灭佛的联想,但这个结局太直接,太不自然,不像老舍先生会写的结局。

由小说改编为剧本已经是“知其不可为而为”,皆因于是之先生对老舍先生的缅怀,期许能补足老舍先生遗作残缺的强烈愿望,老舍先生与李龙云老师与北京人艺的渊源。然而前前后后历经十几年,于是之先生也患病,李老师完成剧本后,这部剧也由上话首先搬上了舞台。但北京人艺始终是最适合上演《正红旗下》的剧院,也终于在70周年之后,把这部剧正式搬上了首都剧场的舞台,要我说,这是一种执念也是一种勇气。

前几天参加了主创分享会,但却没有听到我最关心的一个问题,就是对剧本的取舍。照搬李老师剧本演是不太可能的一件事情,那么对剧本的重新编排就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上话版是基本按照剧本的结构来编排,只是做了一些删减,也因此在舞美等设计上,是按照非常朴实但遵循剧本的方式来进行设计,胡同巷陌,餐馆教堂,都是落在实处,巧妙之处是舞台上的一池水,想到老舍先生的命运,不禁唏嘘。舞美设计反映的是舞台上呈现的视角,按照剧本,老舍先生是讲述者,在一场场戏中担任旁白讲解,也穿越时空与剧中的角色进行对话,如果说小说中的“我”是虚中有实,那么剧本和舞台上的“老舍先生”,是实中带虚,他的叙述是李老师补足的叙述,一个为我们所知晓和可以想象的“老舍”,但真正的私人的视角,恐怕只有老舍先生自己才知道。我第一次看上话版时,十分不喜欢旁白讲述,但看得越多,仔细想过这个剧本场景如此松散的情况下,能够成立的主线,比较简单的还是作者旁白的方式,而且上话版的成功之处是老舍先生亲切话家常的讲述拉近了观众与这个故事的情感距离,上话版的好在“于无声处”。

北京人艺版在剧作上做了一些更大的调整,“老舍先生”的旁白被压缩了,在场景的先后顺序与比例上也进行了一些调整,舞美设计也是全新的视角,直观的感觉就是这版比起“老舍先生”的个人视角呈现的历史,更像是直接描绘清末旗人众生相的时代画卷。

我很喜欢这次的舞美,与人艺传统的写实风格不同,“写意中透着写实”,屋顶的设计简单,但配合灯光却呈现了变化万千的场景。屋顶的设计也让观众与“老舍先生”一样,去俯瞰这些小说中的人物命运。记得第一个场景,老舍先生坐在屋顶上,看着剧中的人物在琉璃瓦上徐徐登场,观众透着纱幕,灯光昏黄,往事如烟,也让观众能领会小说中描绘的“黄土垫道,尘沙飞扬”的京城之景。而最后一个场景,老舍先生则站在琉璃瓦下,看着这些人物一一退场,历经两个半小时的一出戏,观众对主要角色都有了认识,跟作者一样,看着这些人物的退场不舍而五味杂陈,这些小人物终究还是变成了历史的尘埃,唯有作者还记得他们,将他们记录下来,也让观众看到他们或荒谬或愚昧或可怜的一面。

大的屋顶可以分开,丰富了舞台上的场景,也可以展示人物群像进行对比。既可以是要债者上门要债的墙头,也可以是旗兵炮营架设大炮的高架。屋顶拉开,远处的屋顶浮现,也展示了京城之大,万家灯火,这些人物也不过是芸芸众生的一部分。屋顶可以前后错开,躲在墙檐下的老百姓和炮台上的旗兵也是一组对比。屋顶下面还有转盘,在父亲去世一场,跨越时空的父子,永远无法触及,是非常感人的设计。屋顶的台阶增加了舞台的立体空间,不同的灯光加上烟雾,可以是战火中硝烟弥漫,也可以是虚幻中逝去的八旗荣光。如前面所说,剧本中场景众多且分散,如此简洁设计,减少了切换场景的时间。此外用十字架呈现教堂与弥勒佛呈现报国寺,视觉上都很有冲击力。

人艺版在每一场戏中编排的节奏感都很好,每场都收在一个精彩之处,对于清末旗人风俗的展现,比如“洗三”,也很到位。某些剧本的调整非常精彩。比如博胜之在隆福寺看的出殡,剧本中是说纸钱像小星星,但这版改成了像小鸽子,把博胜之爱鸽子和眼神不好的两个特点都突出了,改得很妙。对于时局动荡之时,大部分旗人对局势完全不察,依然过着玩乐安逸的生活,进行了淋漓尽致地展现和讽刺。

但编排也有一个问题,就是主线是什么?这个剧需要什么线索串起来。虽然也是以旁白的方式进入进出,但因为压缩了“老舍先生”的旁白,观众会不太容易从情感上引发对这个故事的共鸣,而且因为人物众多,旁白减少,也让观众,尤其不了解原著的观众,很难一下子理清人物之间的关系。上半场是展示这些旗人的性格与生活方式,下半场则一下子进入更大的格局,有种跳跃感,虽然这是剧本就有的问题,但改编时也加大了这种割裂感。观众不知道把对剧中人物情感放在什么地方更合适。如果减少了旁白,那么某些角色是需要更多铺垫的,比如定大爷。我一直觉得剧本省去了定大爷在“洗三”一场的登场是很可惜的,短短的登场,既树立了这个人物形象,也让他与“我”发生了连接。目前定大爷是很苍白的形象,甚至最后在报国寺出家时,很多观众还要回想这个人是谁。

父亲、母亲、福海,这几个重要角色的铺垫也是不够的,因为铺垫不够,所以在高光戏份中观众的情感投入就不足,尤其明显的就是父亲去世那一场,父亲这个角色之前登场太少,而这场戏如此之重,观众只会觉得突然。福海这个人物是如此重要,但他在剧本中呈现的形象是如此单薄,除了发问之外,他本来是与其他旗人进行对比的一个典型,却没有人物的弧光。福海这个角色最厉害的是他在乱世中提前做了打算,旗人不学手艺,但他却学了油漆匠手艺,为人体贴周到,办事妥帖周全,但也有些古怪之处,比如信白莲教,这也是为什么他对十成会同情,如果没有这些铺垫,这个人物就只是一个“伟光正”的工具人。知道老舍先生生平就知道母亲这个人物有多重要,剧本里的描写太少了,甚至戏份远远不如姑母和大姐婆婆。即使姑母和大姐婆婆,也没有交代她们的结局,就这样仿佛被遗忘了。这些问题是剧本里就有的问题,搬到舞台就会放大这些问题。

不过人艺版结尾,老舍先生登场说“就到这里了”,倒不失为一种比较妙的结束方式,原著就是这样,与其说这部剧要补足原著,不如说是让观众多了解一些老舍先生,多了解一些《正红旗下》这本小说,多了解一些清末的旗人生活和不堪回首的近代史。残缺的终究是残缺的,能“知其不可为而为”搬上舞台,实属不易,首轮之后,还可以进一步调整,能把这部剧一直演下去,让更多观众知道《正红旗下》的曲折创作历程才是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