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体版的几处删节

Hatomugi
Hatomugi @Hatomugi
阿吽 - 评论

故事发生在战时。对比原文(我的是文春文库本,封面稚拙可爱)可知,几处政治意味较重的句子被删去。

1、首章《狛犬》,多美孕吐一节,删了门仓与仙吉的几句闲谈。(下文加粗者为删节部分,我的日语阅读能力每况愈下,草译大意,欢迎捉虫。)

夹带杂音响起的收音机播出缩减军备的相关新闻后,仙吉与门仓的话题就完全专注在时局上了。……

聪子见母亲不碰鳗鱼有点担心。或许是因为在火车上时,母亲说口渴而吃了太多橘子。

(门仓)“山本——是叫山本五十六吧,海军会议的日本代表——说要把航空母舰和主力舰都废除来着。”

(仙吉)“你很了解嘛。”

(门仓)“比起出门应酬,还是更喜欢看报纸啊。”

突然间,多美捂住了嘴。……

此时正是风满楼的战争前夕。海军会议应是1935年的第二次伦敦海军会议,实际时间跨1934-1936年。1934年10月的预备会议上,山本代表日本与会,力主各国废除航空母舰和主力舰。这是不切实际的惊人之语。小说中门仓开军备厂,仙吉亏他财源滚滚,他搬出山本的新闻,自谦钱途未必光明。这当然是对时局的浅解甚至误解。1935年的正式会议上,参会各国各怀心事,纷争不止;1936年初日本宣布退出会议,开始无所顾忌地扩充海军,磨刀霍霍,战事近矣。

2、《弥次郎兵卫》一章末尾,

聪子起身去厨房,准备端泡菜给客人。

隔壁的收音机正在播报新闻。

猛然扭开水龙头放水的聪子,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出南京特电……

——这删得好含蓄。原文其实很直白:

“南京特电……蒋介石……彻底抗日……避免抗战立即爆发……以和平外交政策……”只能断断续续地听到诸如此类的话。

半年后,卢沟桥事变发生了。

小说中不少章节以聪子的心理活动结尾。满怀好奇与躁动、踮脚窥看成人世界的少女聪子,以小见大、举轻若重,在父母和门仓叔叔的关系中,细细体味着人际感情的复杂与微妙。本章标题为《弥次郎兵卫》,译注是传统的人偶玩具,双手平伸保持平衡;这正是充分展示三人之间暧昧的平衡的一节。而在这小与轻之外,有时代的风浪兀自翻涌着。卢沟桥事变可能是全书中最明确点出的大事件,但向田桑并没让这一段情节与事变同步发生,而是错开半年——不是绝对的、而是参差的对照。

但我的确没查到这个南京特电是啥……时间是在1937年初,西安事变甫过,盲猜是联合抗日相关。

3、《芋袋》一章,聪子与义彦的恋人絮语:

“你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我还知道别的大人物。”

“那是什么人?”

聪子慎重地复述一遍,义彦笑着搂住她。

当她像朗读外文诗句般又说了一遍,义彦的唇堵住了她的唇。

其实是:

“我还知道别的大人物。‘马克思·恩格斯’”

“那是什么人?”

“俄罗斯的伟人。长着大胡子,看起来很有范。”

“哪个?”

聪子卡壳了。义彦告诉她那是两个人的名字。

“卡尔·马克思。”

聪子慎重地复述一遍,义彦笑着搂住她。

“弗里德里希·恩格斯。”

当她像朗读外文诗句般又说了一遍,义彦的唇堵住了她的唇。

在匆匆的初恋之后,聪子结识了恋人义彦。排练果戈里话剧、后被特高逮捕的义彦,当然是一位左翼青年。此处删去了两位革命导师的名字,让这一点变得没那么明显。……倒是颇有婉曲之姿(苦笑)。令人磕巴读不顺的导师姓名,与恋人那令人心旌摇曳的拥抱亲吻,都意味着对父母/社会的反叛,同时又是崇高与切近、冷与热的对照。

后文仙吉发现了女儿的恋情,吼她“到底是哪个家伙!(どいつ)”,聪子内心OS“不是德意志(ドイツ)是俄罗斯”。这里真的很好笑(谐音梗扣钱!),尤其导师们其实的确是德国人,更添一重好笑。

4、末章《四人家族》,门仓和仙吉闹翻了,仙吉在家百无聊赖一节。

仙吉摊开早报,却一径抚摩下颌。因为期待与门仓东拉西扯讨论时局才需要报纸。一想到再没有说话的对象,好像连铅字都死掉了。

锣鼓喧天炒得火热的人造纤维浴衣,搞了半天不是说只是日本桥白木屋百货店的宣传吗?

所谓的石油危机是真的吗?据说今年秋天就会开始管制,还说会出现烧木炭的汽车,不知是真是假。讲完这些就绝交了。

此处原文列举了更多关于时局的闲谈:

一想到再没有说话的对象,好像连铅字都死掉了。

多美和聪子想去看《舞会请帖》,看这电影没问题吧?

现如今流行的军歌里,我最喜欢的是唱着“徐州啊徐州/士兵与战马前赴后继”的《麦与士兵》。最后却没能说出这个就结束了。

锣鼓喧天炒得火热的人造纤维浴衣,搞了半天不是说只是日本桥白木屋百货店的宣传吗?

所谓的石油危机是真的吗?据说今年秋天就会开始管制,还说会出现烧木炭的汽车,不知是真是假。讲完这些就绝交了。

《舞会请帖》(Un carnet de bal)是朱利安·杜维威尔 (Julien Duvivier)的电影,1937年上映,日本1938年引进后大受欢迎。看剧情简介,盛年新寡的美貌女主翻出一封15年前的舞会请帖,对着请帖逐一寻觅旧时男伴——可能是由于剧情“有伤风化”,才令古板的仙吉问出那句“没问题”。

《麦与士兵》(意外地)也可以在中文网络上搜到,如其歌词,写徐州会战事。

书末的解说中,称许《阿吽》为昭和时代反战文学的杰作。但它当然并非那种剑拔弩张的文本,战事往往只用闲笔衬笔。写到庆贺天皇诞辰,仙吉家挂起了敝旧软趴的国旗,“晒得褪色,边缘也破了”。义彦最终应召入伍,“有传言说,凡是被特高盯上应召入伍的人绝不可能生还”;大人们默许聪子与他共度最后的一夜,绝非军国主义宣传册里常见的“为大日本荣光'献身’”,而是中年人终于踏过世俗规范,“发乎情不止乎礼”的一次豪掷。最可能令中国读者触目惊心的一句“坦克开进南京城”,则是出自门仓与仙吉的句尾接龙游戏,只是游戏而已。时局的暗涌像春江里的冰碴,亦近亦远。令门仓们沉湎其中的、悲喜交加的现实生活,向田桑写得细节丰润、趣味十足(能够感受到她写得很享受),与战事的沉重冰冷有强烈反差。日常生活的巨大魅力最有反战的说服力。

解说中评价门仓与仙吉,“这两人无一不是对战争、军队的动向以及国际形势一无所知的愚者。他们不是激进的爱国者,在世间仅是随波逐流罢了。”然而,门仓和仙吉都有过入伍经验,二人的生死之交正源于年轻时代的战友情;连门仓的妻子君子也曾是战地护士,更别提门仓现在还是个军需工厂老板——想到这样的背景,就会觉得,角色们对时局的一无所知与漠不关心,究竟是随波逐流还是有意无意的悖反,真的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