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敏研究随笔之一:世纪末的电子化身
提要:今敏去世十年已余,他留下的遗产仍然激励着无数动画学人踊跃探索,笔者也是深深受其启发的其中之一。但今敏导演是一个容易被误解的导演,是的,不是说他的作品很难理解,而是关于他充斥着太多貌似正确的陈词滥调,他给人一种似懂非懂的快乐幻觉。
如果你碰巧读过一些解读今敏的论文,你会发现这些文章要不是对叙事手法和画面形式无度的吹捧,要不就是在剧情的泥淖里徒然地寻找真相。当然也许上面这些都很重要,但是作为一个爱好者,我最看重的还是作者想要传达的信念以及这些信念为何如此动人。
这篇文章将以一个个词条的形式解读《未麻的部屋》这部作品,如果我有若干口胡之处,欢迎指正。
电子化身
电影中出现的幻影般的未麻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呢?许多人仅仅将它视作一种精神分裂所产生的幻觉,认为动画只是为双重人格的困境做了一个直观的可视化呈现,并将其视作今敏动画的主要特色之一。然而「双重人格」的发现与认可在历史上却是相当晚近,毕竟要让人接受在身体中可能存在另一种意识人格需要一个共同虚构的豁口,如若不是宗教上的缘由,那便是回应一种有目共睹的缺失,例如,最先发明和鼓吹二重人格其实是启蒙思想家狄德罗:为了审美领域的超越性,我们必须设想艺术家在庸常的日常规则之外拥有一个可领受神启的「人格」。
真假未麻的故事,也就是说二重身(doppelgänger)故事,是人类历史上最为历久弥新的母题之一,也是浪漫派文学中最受青睐的主题,故事一般是主人公和自己的影子/镜像之间的争斗,另一个人的到来首先意味着全方位的竞争和与真实世界关系的瓦解,紧接着主人公在谵妄与落魄的疯狂中摇摆不定,其结果则往往是浪漫关系的竞争与损毁,或是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说到此母题在科幻文学中的变体“一个电子的化身”(the electronic doppelgänger) 则起源于18世纪末生物电的发现,此研究暗示如果电流能刺激青蛙的尸体,那么禁断的活体实验就是下一个可能的领域。19世纪初雪莱夫妇和拜伦三人在海边别墅所讲的鬼故事,同时也是科幻文学的起点:《弗朗肯斯坦》就拜生物电所赐成为了经久不衰的人造人始祖,当弗兰肯斯坦博士试图逃往北极时,他渴求的也许正是让地球的磁极去消解那人造人的力量。真正赋予这个术语以生命力的是20世纪名为rudolf steiner的一代神秘学宗师,他声称1840年代以后在每一个人出生前的片刻都有一个「电子化身」降临,它有着梅菲斯特般的智慧但却无力克服死亡,而且将会伴随着对电力器械的操控实现转移,今天我们叫这种存在AI,但在此之前则只是本我网络诞生的虚拟人格,或许可以以鲍德里亚的语言称之为“镜中人的复仇”。

她是另一个你,只为你而存在,有着梅菲斯特般的智力,是血液中的电磁流,并在不同电子器械中流转。与伦理无关,与审美无涉,二重身故事总是一个考验,不是我死就是我活。
一间自己的房间
这个短语取自伍尔夫的一本演讲集,她称一个女人如要从事写作,必须有钱,再加上一间自己的房间,这个房间在今天也许就是一个属于自己的主页。所谓「未麻的部屋」就既是一个房间也是一个主页,如果我们回想起它的英文名perfect blue,影片中堪称完美的蓝色也只存在于近似鱼缸的蓝屏电脑中。
今敏说自己对这个名字没什么概念,其实在影片的色彩配置中已经给出了自己的见解,影片中未麻饲养的鱼的配色与未麻初登台的演出海报颜色完全一致,今敏在此处进行了一次形象的重叠:在最初的网络舞台上歌唱的未麻不正是玻璃缸中的游鱼吗?
在《我的造梦之路》中,今敏将参与电影制作的Macintosh电脑尊敬地称为先生,这并非偶然。实际上未麻就生活在这个危险的互联网世界中,在开头我们就得到暗示,一个落荒而逃的病毒之王(BUG KING)将会前来复仇,随后未麻成为了一个木马程序并遭到了保护伞程序的错误攻击,那四次梦醒则是意识系统的崩溃重启。今敏生活在个人电脑的黎明,他也许听说过因特网先驱所叙述的“本我网络”的人格表象一说,也许早在90年代,斯蒂芬森在赛博朋克小说《雪崩》里叙述的“人与电子系统的同构”就已经在同好圈中广为流传。
模仿犯
在《未麻的部屋》中争论谁是凶手是无益的,因为「摹仿」就是这类故事的原罪。不要听信亚里士多德天真的「摹仿」即学习本能的概念,小孩子都知道,如果对面一味模仿你的举止你会恨不得给他来上一拳。摹仿引发竞争,竞争激化摹仿,未麻的分身指责未麻的正是她不像“真正的未麻”,就像一面镜子跳起来说你不像你的相片,但“真正的未麻”是不可企及的,摹仿行动由此引发真正的暴力现象,而那个保安则成了丹托在《寻常物的嬗变》中举出的那个保安:他能在火灾中抢救出美术馆仓库里的每一件艺术品,但是他不能分辨仓库里的真品和赝品。这里所说的「模仿犯」,其犯罪动机并不是出于对表面上暴力的摹仿,而是在摹仿性欲望所加速的捉对竞争中产生的犯罪欲望。
话说回来,科幻文学的原罪不也是摹仿吗?《弗兰肯斯坦》跨过的是神造人的摹仿界限。如果我们想想最新的异形系列就会很清楚,工程师、仿生人、人类三者都互认为对方有暴力倾向,实际上仅仅是因为这三者在摹仿序列中逐步混杂,今敏的最后一本漫画opus探讨的正是同一主题,创造物和创造者实在是过于相似了。「恐怖谷效应」(The Uncanny Valley)不仅仅是一个边缘化的人格理论,在双重身故事中这甚至是最明显的理论效应。
在未麻的世界中争论凶手是无益的,因为凶手就是那个光鲜亮丽的偶像自身,因为她撒播爱和希望,她也就种下黑色的种子。用《妄想代理人》的话做总结,“给了麻露美,就会有棒球少年”,光影相随。为了让真正的犯人安心,实际上经纪人被迫冒名顶替这次事件的“始作俑者”,她饰演一个令人作呕的模仿犯角色,一只完美的替罪羊。未麻也因此收获了自己的“健康”,她把经纪人当作一滴眼泪一样排出了体外。结尾的未麻面对后视镜露出了狡黠的一笑,事情似乎变得更糟了,她成功构建了一种与镜像之间的同盟关系。
“双重束缚”
这是未麻在影片中参与拍摄的电视剧的名称,同时也是被一位英国人类学家格里高利·佩特森视为精神分裂症状的起源的心理学术语。前阵子坊间热议的PUA话术就是双重束缚的一种表现形式,指一个人同时在交流的不同层面,向另一个人发出互相抵触的信息,对方必须做出反应,但不论他如何反应,都会得到拒绝或否认,容易使人陷入两难的境地。
深陷此境地的未麻同时释放出两个相反的信息,一方面她必须迎合观众的欲望,另一方面她不得不感谢他们的帮助;而在与电子化身的关系中,则在一个“摹仿我/不许摹仿我”的双重指令陷阱中得到表达,在追求差异性的过程中反过来导致更多互动。
从浪漫主义的时代起,我们就深陷双重束缚的泥潭之中了。为了追求至高的表达,艺术家必须跌落到泥浆石子路的最低点,厄运寻得了自身浪漫的光晕,在19世纪结核病被视作天才的疾病,20世纪的精神疾病则后来居上,看来只有紧握一种伤痛才可以此确认自身的存在。
女演员
如果要追溯今敏动画宇宙的原点,那就得造访今敏初次担纲重任的《回忆三部曲》中的钢铁玫瑰星球。“蝴蝶夫人”是一个世纪末的电子化身,没错,她是一台寄宿在电脑上的幽灵;“蝴蝶夫人”是一个「模仿犯」,没错,这幽灵总是按照久远的记忆摹仿行凶;“蝴蝶夫人”是一颗自我周转的星球,自成一个形象序列,没错,和千代子一样。女优的轨迹就是今敏动画的晴雨表。
另一个以女演员的境况为母题的大卫·林奇喜欢说:“stars make dreams,dreams make stars”明星并非照亮了黑夜,明星就是我们的黑夜,尤其在白天,这种黑夜就更离奇,而这并不关乎是在好莱坞的黑夜还是东京的黑夜。在人类学的意义上,「偶像崇拜」就是致死病,《妄想代理人》中的灭城惨剧就是最明显的一例。相反,《千年女优》中的千代子,她为自己打造的一个全然的黑夜,她为自己设定的永恒自转的运行轨迹赋予她纯洁和自由。
深度
今敏的作品被冠以有深度的杰作,在一众动画族谱中鹤立鸡群。要问的不是为什么别的动画没有深度,而是为什么动画需要有深度?在我个人的理解中,因为对深度的鉴赏力本身就是个浪漫的发明,擅用影子叙述光的人懂得深度,擅用空间捕获时间的人懂得深度,天马行空的内省符号链造就深度;因为动画不同于电影,它不得不以表象去制造自己的深度,在平面绘画中我们用覆盖层叠制造空间的幻觉,用形象的序列与重叠赋予人物深度——这是赛璐璐动画独有的深度。是的,千代子是一个单纯的角色,但在她身上居然有着跨越千年的众多角色变形的重叠,一旦奔跑起来每一帧都会是新生,如同你将月亮的轨迹重叠循环起来得到了一朵不断盛开的莲花,在动画和漫画里,深度是平面的梦。
如果要了解今敏,那么平泽进先生的曲子则是一个绕不过去的研究对象,ロタティオン (LOTUS-2)这首曲子就是千年女优的精髓所在。
说今敏的作品关乎从神话到科幻中人类心灵永恒的谜,没错,但那不同于真正令人费解的迷幻狂热,(疯子导演还是有一些的)。今敏相信宇宙间的稳固结构,他明白“没有解不开的谜,解不开的谜语没有答案”(出自《妄想代理人》最后一集的片尾),如果你要问《千年女优》中为什么千代子见不上画家,那是因为月亮升起,太阳就落下。他的无限性是可预期的,也是有家可回的。当我们享受完影片迷宫般的构造之后,我们最后落入情网的是女主人公率直的眼神,这份缺失的配料:红辣椒。
秘密
《未麻的部屋》是一部关于秘密的影片,在互联网时代我们自己制造自己的秘密,这是一个女孩被其秘密追杀的故事。我们和斯诺登是同时代人,他让我们想象一下,以后我们的战争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秘密战争,我们的秘密,别人的战争。
「秘密」并不是自主生成的重要事项,而可以是要向人隐瞒的任何事物。原始人不相信秘密,因为万事万物都是奇迹,秘密是一种主体性的发明,福柯的全景敞视架构使「秘密」得以发酵成当今的规模,但有秘密并不意味着不去谈论它(完全不是弗洛伊德式的压抑结构),相反,以别样的激情去谈论它,以告解(confess)的形式一步步地记录、整理、归档,我们让自己生病,我们兴高采烈地治疗,我们是有秘密的人。
今敏对秘密有一套矛盾的看法,那就是永远不要把不可告人的黑色癖好当作自己的秘密,好的秘密永远是成全人的,是可表达的。《红辣椒》中小山内饰演俄狄浦斯,红辣椒饰演斯芬克斯,想要守护秘密领域的人因为秘密暴露而无地自容自取灭亡,而“红辣椒”同时也是前田敦子温顺的斯芬克斯,她与整个世界共谋,在内部围绕着她,为她烦忧,为她出谋划策,守护着她的秘密,并且究其本质而言,她也正是其秘密自身。
这既是一个诅咒又是一个祝福,千万不要在长大时才幡然醒悟是那些灼人的黑色秘密塑造了你,如果我们真心实意地在一个虚拟形象中注入自身的情意,那就把她/他化作自己的守护天使吧。
《未麻的部屋》中的编剧遇害时,那电子化身所唱的就是「守护天使」之歌:“你是否看到了天使的翅膀,也许她的眼睛正注视着你,她只为你而存在,她保护着你,就在你的身边”。如果真要挑的话,挑一个威胁性小一点的吧。
最后我想谈一谈为什么弗洛伊德的方法行不通,他会让我们误以为整个未麻的戏码仅仅是双重人格的舞台剧,仅仅是遭难明星的一次精神错乱,他以某种恶魔式的天才把俄狄浦斯重新介绍给大众(现在我们知道因为城邦发生的瘟疫俄狄浦斯只是一个头号替罪羊罢了),他把我们拖到我们从不认识的主人公的父母那里去,却对同时代真实的相遇与竞争置若罔闻,他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里只看到了弑父,忽视了其他三兄弟的故事,也完全忽略了陀氏最初的中篇《孪生兄弟》,一个双重身故事(可笑的是,这部作品在国内更为主流的译名是《双重人格》,双重身和双重人格真的不是一个东西啊)。最后的最后你发觉自己在这部电影中收获病态的满足,既同情又兴奋,在精神分析里未麻的整个结构和脉络都被葬送了。天才相信自己得出了“人的秘密”,要小心这种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