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萦旧梦

我对旧时上海的印象几乎完全是由白先勇的文字构筑起的——张爱的上海冷寂苍白,是座毫无灵魂的孤岛;而白先勇的上海多少有些东风夜放花千树的味道,是李彤或金大班她们在夜半无人时候的两行清泪。我第一次听说白光,也是在白先勇小说《一把青》里,曾经天真羞涩的朱青,在经历家国变故后判若两人,小说里写她爱唱白光的名曲《东山一把青》,“倒是难为那个女人却也唱得出白光那股懒洋洋的浪荡劲儿。”由是我对白光的印象定格于“风骚慵懒”四字,并无其他。后来看到音乐频道做的纪念白光的节目,有一小段暮年的她在香港领奖的视频,立时被她一个扬起下巴微笑的样子迷住,即使她鸡皮鹤发,容颜已非。这大概是一个人的气场吧,不负“一代妖姬”之名。想起《大明宫词》里张易之花武则天的话:女人是会老的,但美不会。又有后人谈起白光当年的罗曼史,说她与美军飞行员恋爱,明知道跌跌撞撞不会有结果,仍然轰轰烈烈了一回,旁人问起,她也只笑说,当时是顾不了那么多的。蔡琴做不了情演唱会时翻唱白光的名曲,称她作女人中的女人,《魂萦旧梦》的调子响起,我才恍然这歌原来是白光的。
而我第一次听的《魂萦旧梦》却是李心洁的版本,那是在电视剧《孤恋花》中——又是白先勇作品了。剧中李心洁扮上海滩歌女,用现代的唱腔演绎旧时歌曲:《夜来香》、《蔷薇蔷薇处处开》、《梦中人》……而这一首《魂萦旧梦》,在后半部的台北篇中,由袁咏仪轻轻哼唱开来,引发那些白了头的五陵年少好一阵唏嘘,跌足叹道:这里怎么跟上海比。青春一去,永不重逢,歌词正切了题。
白光是北平人,一口脆生生的北方话,在《魂萦旧梦》念独白,让我想起早期黑白电影的中文配音(比较乌龙的是我分明听到她把魂萦旧梦唱成魂“荣”旧梦,难道另有深意?)。她的女中音慵懒随性,大约是歌如其人,听多了才能体味那种潇洒放诞的味道。风骚这个词,褒贬之间差别极大,最顶级的那种,可用来形容白光。
周璇的唱腔则要正统上许多了,此外她有一张明眸皓齿的标准美人脸,以现代审美看来仍是漂亮。有这样一张脸,她怎么还可以有这样一把金嗓子呢。蔡琴在演唱会里以《天涯歌女》为序曲让我着实寒了一下,尤其听她浑厚的嗓子唱“小妹妹想郎……”那句,万般不是滋味。这歌也只属于周璇,那份浅笑低吟的小儿女情怀,与她在电影里的形象相得益彰。看过《暗恋桃花源》,没有道理不喜欢那首《许我向你看》,我一直记得当这歌的前奏响起来,白色的山茶花就绽放在江滨柳的梦境中了。“你不让我吐露一言,只能对你多看一眼……”想想真是幽怨隐忍,蒲苇如丝。当然还有《花样的年华》,王家卫的上海情结,不在话下。而周璇本人是红颜薄命的典型范本,看她的生平,觉得是很傻很天真那一类,哀其不幸,总也要怒其不争。所余下的,也只有岁月里的好声音了。
又去听了《夜来香》,总觉得发音有日本腔。李香兰的八卦意义几乎与她的名气等肩,是任何一部相关影视作品都不愿意错过的。我到现在还记得《流转的皇妃》里的李香兰,用生硬的中文唱“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还有念白:来来来,喝光了这杯再说吧……作乐不思蜀状。据说李香兰和川岛芳子的私交不错,多年后回忆起来还赞她是美人。上户彩那部《李香兰》里,川岛芳子就对李香兰颇暧昧。这片子本身不是佳作,铺陈得简陋,而彩色屏幕上活动着的上户彩,对比之下,尚不及黑白照片里静止的李香兰勾人。
关于吴莺音,只记得“我想忘了你,可是……”的歌声渐轻,张爸爸在外白渡桥上悄然回头的样子了——张信哲《用情》的mv。《用情》那旧上海的故事拍得忒差,大街上尽是助动车和摆摊的小商贩,唯有外白渡桥一处是有点感觉的。
旧时这些流行曲,旋律百转千回,很是耐听,难得是词也雅致,即使《夜上海》这样标准的靡靡之音,它用“胡天胡地”,都让人觉得用得端正,毫无狎亵的味道。舅父凡讲到这一节,必然要哀怨说,如果农民起义军不来,上海的音乐事业是不得了的。陈歌辛抱着一腔爱国热忱携妻儿从香港回到上海,却在盛年之时以右派的身份饿死在劳改场所,这又算什么事。诚然,歌舞升平莺莺燕燕不过是旧上海的向阳面,而彼侧是官僚资本主义主导下畸形的社会发展。然而艺术面对暴力革命,总是无可奈何。如今,洋人回来了,社会的两极分化回来了,奢侈品与消费崇拜回来了,空气又飘浮起腐败的气味,而真正好的音乐,那种雅俗共赏、亦庄亦谐、带点俏皮的情调,却是回不来了。老白的小说我最爱《谪仙记》,就是谢晋《最后的贵族》的原作。潘虹演李彤并不很好,不是演技的问题,而是气场不对。让我喜欢的改编是片尾李彤在海外流浪,在河边跟拉小提琴的老者谈起上海,那时候,连威尼斯的景色也一片落寞。
海角天涯,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