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谁而写作

王浩曾将自己关于数学基础的史稿交给Quine看,得到的批评是:“你不懂是给谁写的,有的部分很浅,有的又很深。”(见《王浩来信摘抄》)杨老师这本书也同样是一本不知为谁而写的书。第一章关于二者的合纵与分流写得挥洒自如,没有任何基础的读者也可以将其作为一部简短有力的早期分析哲学发展史来读,一边慨叹二者的分离,一边期待作者接下来怎么讲述“从事数理逻辑就是从事哲学!”这个激动人心的命题。可他们的阅读也往往到此为止了。

从第二章开始作者的写作就陷入了怪圈,为了具有不同背景的读者,或者至少让本书做到自足,作者不得不以极为缩略的方式补充大量定义与定理,对于熟悉这些内容的读者来说完全就是定理的堆砌,反之则没有初学者可能从这样简略的描述中真正理解一个概念。我并没有暗示存在两种读者,一种“有很好的数理基础”,另一种没有。正相反,这本书的读者大多是在可证性、集合论、递归论、证明论中的某几个方面具备很好的训练的,对他们来说阅读体验就更加奇怪了:对于那些本已熟悉的部分,看到的是乏味的重述之间偶然有一些哲学评注——这些哲学内容他们往往也早已了然于胸了,对于那些不太熟悉的部分,同样不能很好地把握,还得时刻提防这种粗略的阅读给自己一种理解了的错觉。在作者本人最关心、最专业的第四部分,这种现象发展到了极致,一些内容对于一个从事数理逻辑但不在集合论这一领域的读者来说都很可能是陌生且确实不必要了解的。

原因无他,要掌握一个技术成果背后的动因与哲学意义与掌握其技术细节是同一个过程,作者引用的Cohen关于力迫法的评论恰好说明了这一点:不理解力迫背后的动因与哲学考量,这一标准的技术工具看起来就可能是古怪的;反过来不是亲自学过一些力迫初步,也不可能理解其背后非技术性的内容。

抛开写作上的问题,书中要论证的主题也是值得重新考量的。很显然的是,作者并不是在重复“(至少是分析)哲学家一定要加强数理逻辑训练”或者“数理逻辑在分析哲学中的地位渐渐式微了”这种陈词滥调式的哀叹,而是强调数理逻辑研究其本身所具有的哲学意义——无论是其早期起源还是当下进展中的工作,从事数理逻辑(至少是某些领域)本身就是最符合“哲学”这个词的工作!

这样一种论述也一开始就将自己限制在了一个狭小的范围内,对于数理逻辑,或至少是作者关心的大基数与内模型领域的哲学意义,恐怕没有人会反对,可是然后呢,这与其它哲学工作者的研究有什么关系呢?或者说,这一事实在何种程度上能作为哲学工作者去学习数理逻辑的理由呢?且不说思想史、政治哲学、伦理学这些学科无论从研究对象还是方法上都是完全异质的,只是偶然被放在了同一个建制(“哲学”系)下而已。即使对貌似亲缘更近的主流分析哲学、科学哲学来说,数理逻辑在其中地位的衰退也绝非偶然的。一个优秀的科学哲学家(说出这个词时,我想到的其实是马赫、庞加莱)很像作者在书中推崇,自己也努力在成为的那种学者——他们勇于学习任何知识,不惧怕艰难与挑战,活跃在学科的边界之间,力图回答关于方法论与元预设的问题,乃至提出纲领性的问题。但科学哲学上有多少只靠或者主要靠“逻辑分析”取得的重大成果?无论是语法式的还是语义式(我在这里规避“模型”这个有歧义的用语)的重构有多大价值?科学哲学家们的工具不仅是元数学,更是数学本身,他们要去理解实际的科学理论,要亲自去建构模型,数理逻辑在这里的作用并不比数学的任何一个分支,尤其是概率、统计以及拓扑更重要。

实验科学的工作者闲聊时常常会感慨自己数理基础不好,这种感受部分是确有其事,部分则暗含一种幻想式的数理崇拜:具有坚实的数理能力会让很多问题迎刃而解,而这往往并不是真的,去大量学习基础数理(而且在没有确定的问题的情况下究竟该学什么呢?数学知识可是一辈子也学不完的!)并不会对具体的工作有决定性的影响。一种“哲学家都应该学学数理逻辑”的论调与这种幻想是同构的,中国大陆很多哲学工作者水平之低劣确实到了必须从头恶补功课的地步,但我看不出数理逻辑在其中的特殊地位。

作者不满于数理逻辑目前的地位:哲学家对其敬而远之,数学家则将其视为被主流边缘化的狭小分支。我也曾在多个场合听到过数学系的教授对逻辑的刻薄评价,我以为那些评论恐怕是难称公正的。在中国大陆逻辑学还有另一层尴尬:它被划分为哲学而不是数学的二级学科,只能作为哲学系下一个规模很小的,甚至在很多高校是为了承担“普通逻辑”教学任务的存在。北大数院没有专门从事逻辑研究的教师,这从一开始就让学生失去了接触逻辑的机会。我常常想,如果逻辑学能放在数院,甚至是信科下面,每年有机会吸引到几个最优秀的、对基础问题感兴趣的学生,事情就会大不一样。

作者希望哲学工作者能通过这本书了解数理逻辑,并发出“嘿,这不就是哲学吗?”的感慨,但他们既不可能从这本书中真正学到什么,也根本没有必要去学。最合适的读者恐怕恰好相反——是那些具有很好的数学成熟度,但还没有明确自己的兴趣方向,对基础问题感兴趣但在数学系没有接触机会的学生。若有这样的读者读完后惊呼“嘿,原来数学还有这样的一个分支。”“啊啊,这正是我愿意投入毕生精力去从事的事业!”,我想杨老师的目的也就真正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