恋人絮语———发生或终结

巴特的“规矩”文本就是《恋人絮语》的篇头:本书怎样构成。他用两个关键词把将要书写的两百多页文本浓缩进来——“情境”和“序列”。关于“情境”,巴特指出,陈述(拉丁文dis-cursis),从词源上看,是指东跑西颠的动作,是来回忙碌……同样,恋人的脑子也在转个不停,不断想出新花招,又不断跟自己过不去。他的话语总是呈万千语絮,一有风吹草动便纷至沓来。这些语絮可称为情境。[ 罗兰·巴特:恋人絮语,本书怎样构成,p.1. 汪耀进、武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全书也正是按照这一个个情境铺展开来(相思、执著、鼻子上的疵点、焦灼……),恋人为情境所摆弄。情境,就是忙活着的恋人。关于“序列”,巴特说,在整个恋爱过程中,出现在恋人脑子里的种种情境是没有任何次序可求的,因为它们的每次出现都取决于一个(内在的或外在的)偶然因素。碰到任何一个与之相关的偶然事件(一下子“落到”他头上),恋人总是出于自己想象的需要、快感,而身不由己地去挖掘自己的情境储存。[ 同上,p.4. ]这个文本,以名称排列法和字母排列法的方式来编织书写的顺序,以避免趋向于一个目的(像书写一个爱情故事),因情境不能排序和恋爱的偶然/巧遇。 《恋人絮语》正是这样一个基于解构的和有待被解构的文本,全书都是一个孤独的主体“我”在等待、在诉说,在经历着恋人的出走与复归,一种不在场的在场。所有有关或无关“爱”的所指在一个个展呈的情境/能指链中滑动和延宕,众多的情境都彼此独立而又相互照应,我们正如巴特所说的那样在文本中做着东跑西颠、来回忙碌的动作。因此,我们也应当学着像巴特解构地写一般的去解构地读。读《恋人絮语》,是一次解构的实践,不仅仅是解构这个文本,也是解构我们身上根深蒂固的一种读写习惯。不幸地是,我仍然摆脱不了巴特文本的魅力,执意要将这本书当作一本爱情教材一般地读。 1.恋人的在场与不在场 恋爱从来都是两个人(相互)的事。罗兰·巴特首先要反对的就是这句话。 在“相思”一节中,巴特指出,思念远离的情人是单向的,总是通过呆在原地的那一方显示出来,而不是离开的那一方;无时不在的我只有通过总是不在的你的对峙才显出意义。[ 罗兰·巴特:恋人絮语,p.4. 汪耀进、武佩荣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这是一个恋人不在场的情境,恋人的爱的施予显示在另一方的缺。这提示我们说“我和另一半”时的重大失误,即爱/思念不可一分为二,而总是以一/完满的状态单向的传递出去,另一方的不在场是爱得以显现的视域,而非对爱的拼凑和补足。很明显,巴特在这里受到了弗洛伊德和拉康的影响,即关于婴儿“Fort!Da!”的游戏。巴特在“把玩分离”一段中用了这个例子,并以此来说明因另一方不在场而饱受相思之苦的恋人如何将时间的错位——相思者始终被夹在两个时态中无所适从,你已经远离和你又在眼前[ 同上,p.6.]——转化为一种往返。相思,就是活跃情人不在场的那个情境,把玩过去与现在、完成与进行的两种时态。简言之,在“相思”一节中,巴特所探讨的是恋人不在场的在场,形式的消弭与想象的复现。 而在另一片段中,巴特谈到了截然不同的一种情境——恋人在场的不在场。在“欲望和需要”、“鼻子上的疵点”等断片中,当具体形式的恋人出现在面前,却又自然而然地与勾起自身特殊性欲望的形象发生了分离。也就是说,当形式的需要被满足时,形象欲望的缺失被凸显得更加强烈。因而,依恋/思念是持续、不间断的,恋人的在场非但不能弥合欲望的缺,反而加深了欲望本身。尤其是当具体形式本身的缺——在对方完美光洁的脸上,我忽然发现了一个疵点,尽管它也许微不足道[ 同上,p.17.]——被恋人发现时,我所爱慕的对象旋即被投入到一个平庸的世界,巴特称之为“痛苦的幻灭”。这根本上说的是具体形式与爱慕形象的区辨,我所爱的与爱的具体对象的区辨。 2.主体的爱与欲 巴特在“真可爱”一节的第三小段“欲望的特殊性”中这样写:我一生中遇到过成千上万个身体,并对其中的数百个产生欲望;但我真正爱上的只有一个。[ 同上,p.11.]这一个向我点明了我自身欲望的特殊性。我们首先要做的是对爱与欲的区辨,即欲望之普遍性与爱之特殊性的区辨。 巴迪欧(Alain Badiou)的区辨结论是,欲望是同性恋的,而爱是异性恋的。我想,这里指示的是欲望的主体/自恋性和爱的异化性。欲望是出自于主体,并在小他者上得到投射的。对小他者的欲望本质是主体对主体自我的欲望,是同性质、同性向的欲望,根源在主体而非他者。而作为欲望特殊性的爱,其独一无二的特质在于其欲望引发的主体的异化与变型。也就是说,欲望是主动、可控的投射方式,主客体的界限被划定清晰,使得欲望在安全的范围内“移情”。相反,爱是主动性与被动性模糊不清的失序行为。在爱中,主客体难以分辨,用巴特的话说,即对方是分裂的双重影像,时而为异体,时而又属主体。[ 同上,p.34.] 恋人总是摇摆于主客体之间的,这是构成爱的条件。当恋人全然展呈为异于我的客体/小他者时,我遭受着主体的失落与痛苦的幻灭;当恋人全然属于同质于我的主体时,我将始终置身在一种对方不在场的缺失和茫然中。延续上一节对“想象和形式”的探讨,想象的恋人是主体性的,具体形式的恋人则是异体的。“我”也总是如恋人摇摆于主客体一般,徘徊在想象和形式的流连和取舍间。所以巴特在“追求爱情”一节的开头指出,通过一种纯粹爱的变态,恋人爱上的是爱情,而非情偶。 于是我们又回到了问题的开端:我们爱的究竟是爱情,还是情偶,还是那分裂的双重影像?也就是,我们爱的究竟是爱的纯粹/主体性的爱,还是小他者,还是一种前两者分裂重合的模态?我想,这有待于我们从爱的发生开始谈起。 3.爱之始 在“抢劫/陶醉”一节中,巴特对两者最初的相遇与爱情的开始做了一番精彩的存在主义的解读。在其中第五个片段“圈在门框当中”,巴特这样描述维特与夏洛蒂的相遇:维特跨出马车后,第一次见到了夏洛蒂(他便爱上了她)。夏洛蒂正好被圈在她家房子的门框当中(为孩子们切面包——一个人们经常讨论的著名场景):我们首先爱上的是一个场景。若要一见钟情,要有突如其来的符号迹象(使我不知所措,一任命运摆布;恍恍惚惚,失魂落魄):在各种各样的场面中,这个场景似乎最宜初次照面:幕启处,从未见到过的人这时整个儿地亮了相,然后便被眼睛吞入;触目所见的便是一切,我再也无法平静,这个场面捧出了我要爱的人。[ 同上,p.183.]巴特认为,是场景(框中之景)捧出了所爱之人,我们首先发现和捕获的是突如其来的场景符号,而不是对象。也就是说,一个最宜照面的场景/情境对爱上一个景中对象有着关键性的作用。 我却认为,在“场景—对象”的关系前应再加上“对象”,即构成一条“对象—场景—对象”的情境链条。在寻视过程中,所有存在者都是黯淡的,即是说,对象与场景都是晦暗不明的。此在必然是率先分辨/注目到那一特定的存在者/对象的部分(背影、眼眸、长发……),或者也可以说是对象构成场景的一部分,由这一部分的模糊渐变为清晰,继而整个场景被这一特定存在者的部分定格和照亮,使得寓于其中的对象连同整个场景敞亮在此在面前,使得对象寓于的场景捧出了他/她的全部。也就是说,我们首先爱上的是对象的、构成场景的一部分,继而是整个被固定住呈现的场景,最后是框中对象的全部。 4.表白 不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爱之始的发生仍有待于交往中的“同义反复”。巴特在“交谈”一节中这样说:言语是一层表皮:我用自己的语言去蹭对方,就好像我用辞令取代了手指,或者说我在辞令上安上了手指……骚动来自双重的触摸:一方面,整个表述行为谨慎而又间接地揭示出那唯一的所指,即“我要得到你”……另一方面,我用自己的辞藻将对方裹住,抚摸他/她,轻轻地触碰他/她。[ 同上,p.63.] 表白是这样一种状态:通过言辞——始终围绕着“我要得到你”这一所指的能指链——的触碰,我不断勾勒出对方之于主体的轮廓和边界。表白是一种等待应答的不间断结构,它不仅仅是一种言语的试探,同时也是对爱之始的不断召唤。通过言语,恋人彼此向往着那原初的“场景”,进行着一场“节制的交媾”和彼此应答的叫魂仪式。 为什么一定是“节制的交媾”?这个问题回到了开端关于爱之对象的讨论。“我要得到你”,是主体完全压制住他者而获得的位置,是小他者消失的位置。而用辞藻将对方裹住,则是主体站在小他者的位置,为小他者划定边界并不断进攻。于是,我们不难发现,表白是既非前者(主体)亦非后者的(小他者)。 用一个巴特在书中举到的例子来说明。他在“等待”一节的最后一个片段“风流名士和妓女”中这样写:某风流名士迷上了一个妓女,而她却对他说:“只要你在我的花园里坐在我窗下的一张凳子上等我一百个通宵,我便属于你了。”到了第九十九个夜晚,那位雅客站了起来,挟着凳子走开了。[ 同上,p.32.] 在这个故事中,虽然表白没有言辞,但是其等待的形式却预示着爱的状态:“爱”是九十九个夜晚的等待,而不是第一百晚的达成。第一百晚的意义是“我得到你”、“你属于我”,而前九十九个夜晚则代表着等待和“我要得到你”。“爱”是“要得到”而不是“得到”,那位风流名士在等待的九十九个夜晚已充分享有了爱情带给他的一切,即面对着花园里对象的在场的不在场和自我等待的想象界对象的不在场的在场。第一百晚的到来,假若诺言达成,妓女属于了风流名士,那么其具体形式将会盖过主体想象的对象而使主体遭受爱欲的失落/失衡。 5.爱终结于何处 在前文的一系列探讨中,我们发现爱是在主客体这两个极端位置间做着“失衡—平衡—失衡”的往复运动。并且,这样的运动不是在两者交往过程中才被发觉和凸显的,更确切地说,是在爱之始就一并存在的。也就是说,“失衡—平衡—失衡”的往复运动是由一到二的开始就伴随出现并一直延溢的。那么,当爱的终结发生,即普遍意义上的由二到一的发生时,爱的运动又是如何? 在巴特的文本里,我没有找到关于爱之终结的讯息。但是,就巴特关于爱之始与爱之进行的叙述,我们可以大胆地为巴特续写这缺席的一节。他在“今夜星光灿烂”一节中这样写道:“我们一起度过了一个美妙的夏天;我常去夏洛蒂的果园,爬到果树上用长长的摘果竿采高处的梨子。她就在下边,接着我递给她的果子。”维特用现在时讲述这一切,但他描述的画面已经担负起回忆的使命;在这现在时的背后,是未完成过去时在喃喃细语。有一天,我将回忆起那情景,我将沉浸在过去之中。恋人的画面,正如同最初一见钟情的迷恋(或俘获),只是在事后才得以形成。[ 同上,p.206.] 由此,用巴特的话说,“我期冀的是旧情的复归,而不是反复”[ 同上,p.16.]。爱之始,即那被框入在内的爱的对象,连同那令人一见钟情的场景,铭刻在主体的生存情境中。无论恋人是否在场,这一爱的情境总是会被带出和呈现。也就是说,爱之进行,是对爱之始的召唤,是对那一见钟情情境的复归的期冀。我们谈论“爱”,本质上是将偶然性固定下来的迫切渴望;在对“爱”的宣称(declaration)中,或我们称之为“忠诚”中,邂逅/偶遇将成为一种命运。我们渴望的是能够持续的欲望,因此爱的宣称是一种过度欲望的直接表达。“爱”成为欲望持续的替代,成为对铭之刻不断追忆的象征,成为“两”之间把捉不定的承诺与联系。 于是,爱的终结必然是对爱之始的彻底失控。或者说,是对爱的纯粹变态:纯粹的异体——放弃具体形式的对象而爱上“爱”,纯粹的主体——消解任何异质性从而变为一体之爱/自恋。“失衡—平衡—失衡”往复运动的终结,就是爱的终结。更加激进地说,我们称之为“爱”的,发生于且只发生于邂逅/偶遇与铭刻之际;我们习惯于称此为“怦然心动”或“一见钟情”等等。“爱”的发生与完结都融合在此刻,追求与相恋都是对此刻延宕的不同形式与不同表达。简言之,爱一发生,爱即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