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惩罚,所以她有罪
梅加·马宗达在印度加尔各答出生,长大后,她前往美国哈佛大学学习,在约翰霍普金斯大学攻读社会人类学研究生,现于纽约担任Catapult的副编辑,《A Burning》(即《有人想要你的影子》)是她的处女作。
似乎所有远行的作者的目光都不可避免地投射到了自己的家乡,马宗达也一样。《有人想要你的影子》就将故事的背景置于印度的贫民窟,将叙述的重心放在了吉万、爱儿、体育老师三个人的身上,以一桩沉重的冤案将三条叙事线串联,揭示了各种各样的社会问题。
公众需要流血,媒体需要死亡
穆斯林女孩吉万是一家服装店的销售员,这天,在她回家以后,在Facebook上看见了这样一个词条:#科拉巴干火车站袭击案。该案导致了一百多人的死亡。词条之下有一条视频,视频中一个女人指责警察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丈夫与女儿被烧死,于是吉万转发了这条视频,并在此留下了一句“蠢话”:
要是警察不帮助你我这样的普通人,要是警察眼睁睁看着普通人命丧火海,这是不是意味着,政府也是恐怖分子呢?
她的言论在网络上飞速传播,引起了官方的关注,几天后,吉万便被上门而来的警察带走,拖进了监狱。在法庭上,她被指控煽动叛乱罪和叛国罪。罪证如下:
1.她的脸书里有跟恐怖分子招募者的聊天记录。
2.在她的家里找到了泡在煤油里的布条(“这东西跟投掷到火车里的那些浸泡了煤油的火把差不多”)。
3.目击证人看见她抱着一个包裹朝着车站走去(他们认为包里装的一定是煤油、破布或用作火把的木头)。
4.她在监狱里签署了供状。
看起来似乎已经是人证物证俱在了,可是这真的能成为吉万的“罪证”吗?
“每个人都这样说,但我只是跟他线上聊天,我们顶多算是网友吧。”我辩解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谁。”
“也许是我妈妈的抹布吧,煤油能去油污。我不知道!我根本没看见过。”
“我拿的是书,是我的课本。”我说。这是真的,为什么听起来却那么无力呢?“我包里放的就是这些东西。我把课本带给住在贫民区里的一个人,她叫爱儿,去问问她,她会告诉你们我教她英语有好几个月了。”
“他们强迫我在供状上签字。”我跟法官说。我掀起上衣,露出瘀青的腹部。同时,我听到身后的人群一阵骚动。
可没人愿意相信一个“恐怖分子”的辩解,何况这人还是个女人,吉万最后还是被押入了监狱,她得在那待着,直到一年后的审判。在监狱里,有句话发人深省:
我后面坐的是“独眼”迦尔吉迪,她的半边脸都给烧伤了。我转过身,她笑得正起劲儿,牙缝都露了出来。她丈夫冲她泼了硫酸,可不知怎么的,坐大牢的却是她。只要你是个女人,这种事情就有可能发生。
能为吉万作证使其免于一死的关键人物只有两位:爱儿,以及她的体育老师。
爱儿是一位海吉拉(变性者,非男非女的第三性),为新生儿和新娘提供祝福仪式,她的梦想是成为一名演员,而吉万教她英语,为她进入演艺圈做准备。
体育老师则是吉万以前的老师,在一所女子学校工作,他是这所学校里唯一的男性。后来他凭借作假证,对外宣传,成为了新政府的一员,身居高位。
起初,他们都愿意为吉万作证,证明她是无辜的。
直到后来,爱儿有机会成为明星,体育老师希望得到权利。
他们不约而同地背叛了她,吉万被判处了绞刑,不像影视剧里那些反转,这儿没有奇迹,她就是死了。
其实吉万也试着自救过,她找来了个叫普南杜的记者,把自己的生世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但在媒体的刻意渲染下,便变成了《我冲警察扔炸弹——恐怖分子讲诉她的人生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这样的:通过在女子监狱的几次采访,记者听到了一个关于贫困和厄运,以及对印度政府终生怀有怒火的故事。这一切始于吉万的孩提时代,她跟家人一起被从靠近库尔拉煤矿的家园驱赶出来。她主动对记者坦白说,当时她和家人准备了自制的炸弹,用来攻击警察。
我又读了几行。她对政府的愤怒并不是新近才有的,而是根源于被忽略的一生。本文从她父亲在一家政府医院被误治,导致他背部的损伤发展为让人渐衰的慢性疼痛病开始,到她住在政府的安置房里,水供应不可靠致使日常生活艰难作结,对她的故事所作的认真分析揭示了她对政府的敌意——
媒体的“润色”竟然能够颠倒黑白,将一个女孩苦难的一生变成成为恐怖分子的原因,如此戏剧性的一幕充满了悲哀的底色。
是的,爱儿如她所愿将要成为电影明星,只是她忘了,吉万经过火车站时,包裹里装着的是要给她的课本。
是的,体育老师如他所愿得到了权利,只是他忘了,在他第一次接触众福党时,众福党举起的旗帜是“为吉万讨公道”。
公众需要流血,媒体需要死亡,自私的人们为了自己的利益甘愿将无辜者当做自己前程的祭品。
此外,《村民们去找吃牛肉的人》这一段小插曲相当震撼,和吉万的遭遇构成了一种镜像关系,他们以为那个穆斯林吃了牛肉,于是残忍地杀死了他、他的妻子、他的三个女儿,此时此刻,私刑居然大于法律。
后来我们的人打开那个小冰柜,从里面扯出来一只鸡,说道:“牛肉在哪里呢?”
那么,牛肉在哪里呢?对他们来说,并不重要。
在那名为“体制”的庞然大物面前,我们都显得十分渺小,我们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被一道莫须有的罪名赐死,而我们求饶的声音,他们因为身居高位,听不见。
她被惩罚,所以她有罪。
没错,她并非因为有罪而被惩罚,而是因为被惩罚才有罪。
这卡夫卡式的审判,荒诞又可笑。
但它同时也是我们现代所有人共同的困境,共同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