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進牛奶海洋之後
整本小說就像一個迷人的思想試驗:有一天,一種令眼睛突然掉進牛奶海洋的瘟疫開始蔓延,為了預防傳染,官方把首批失明者強制送進精神病院隔離,宣稱除了生活必需品的供給,官方對他們無需負責。隨著瘟疫不斷擴散(擴散方式是和失明者對視,但失明者的面孔和常人無異),精神病院的人越來越多,食物越來越少,由於目不能視,到處都是大小便,沒有水源無法洗澡,生活環境越來越惡劣。開始出現盲人歹徒團夥,強制盲人以宿舍為單位交錢換取食物,後換成交出宿舍女人以供歹徒取樂換取食物。後來因為火災他們衝出了精神病院,卻發現外面的人也都失明了。但是所有人都失明的情況下,有一個女人卻始終沒瞎,目睹了所有這一切。人與人之間的那些善良,底線,黑暗,罪惡,暴露無遺。
裡面所有人物沒有姓名,事件發生的地點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地方。對比當下的covid-19,就像一部接近實現的預言小說。當然,現實世界也不需要什麼預言,2003年SARS到2008地震,再到今天,重複的部分是多麼相似。昨天新聞的涼山火災就更加諷刺:去年的3.30,31名救火隊員遇難,在歌頌完“逆行者”“英雄”之後,今年的同一天,18名救火隊員和1名向導再次遇難(來源:三聯生活周刊)。整個國際對新冠肺炎的措施也是如此,在危機面前,人就像孩子一樣從未成長,從本國對湖北的歧視,到海外對華人的歧視,無不相似。
書中開頭的第一位失明者是在等待紅綠燈的過程中失明,他沒法再開動車子,於是有一個好心人開車帶他回家。在他等待妻子回來的過程中,那位好心人把他的車開走了,等到妻子回來只能打車帶他去看醫生。當然偷車賊後來也失明了。偷車賊內心對自己偷盲人的車的譴責,和因為間接好心讓自己失明,這種交疊的情緒,很容易想到《罪與罰》裡對人內心的審判,如果真的有審判,只能是來自自己,這種懲罰才是最痛苦的。類似的複雜性小說中有很多描寫,人之幽微難測深不見底,這也是有趣的地方。
在盲人歹徒不滿足於錢財,讓各宿舍送出女人的時候,大家第一反應是憤怒,所有宿舍一致決定不服從這卑鄙無恥的命令。歹徒回答也簡短乾脆:沒有女人送來就休想吃飯。慢慢地,有人開始提議請女人報名當志願者去歹徒宿舍。女人群起激憤,把男人罵的狗血淋頭,男人為自己辯解:平心靜氣談一談就能相互理解,只是遇到困難和危險的情況需要志願者,這已成為習慣。有女人諷刺的問:如果他們要的不是女人而是男人,你們怎麼辦呢。一個男人鼓起勇氣說:這裡沒有男妓。女人立即反駁:也沒有妓女。其實男人只需回答要是他們要男人,我們就去。然而沒有人這麼說。
我看到這裡喉嚨的窒息感是真實的:我在那樣的情況下會怎麼做?所謂強暴真的無法避免的時候,女性有什麼可以做的讓這種傷害最小嗎?在情緒上極度抗拒的時候,生理上還能有任何快感嗎?聯想到以前聽過的一句玩笑話:生活就像強姦,不能抗拒的時候,只能努力享受。多令人惡心的一句話,但凡對這種被強暴的窒息感有一點同理心,就不能像這句話邏輯一樣:對於無法抵抗的傷害,試著享受吧。再推開來看,為什麼女性被強暴就等同於一種“污點”?這種被害和被毆打和搶劫有什麼區別?還是在長久以來的“蕩婦羞辱”“貞潔”文化中形成的恥感,如果被強暴的傷害等同被搶劫那樣,是不是就不會有這麼大的心理創傷?我不知道。不過可以提醒男性如何建立同理心:試著想象自己被力量更強大的男性強暴(這並不是沒有可能),想象那種窒息感,也許能更好的感同身受(哪怕不存在真正感同身受)。
最後作出決定的是一位50歲的女人,她帶著年邁的母親,沒有別的方法供母親吃飯:我去。然後有很多女人也決定要去。第一個失明者不想他和妻子忍受這奇恥大辱,被另一男人反問:看看我們所處的環境,骯髒如動物且毫無秩序,我們的生活有什麼意義可言呢?我雖然不想我妻子去,但我的想法沒有任何用處,她願意去是她的決定,我知道我所謂男子漢的自豪感會受到傷害,但我無法避免,如果我們想活下去,這是唯一的辦法。另一女子也反問:你可以把你的妻子留下來只供養你一人,但我想知道你以後是不是感到尊嚴,想知道妳怎樣吃我們給你帶來的麵包。寂靜。
第一個失明者的妻子發話了:我和別的女人一樣,她們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只能按我說的做,丈夫打斷了她。
不要耍威風了,在這耍威風沒有任何用處,你和我一樣瞎。
這太有失體面。
你體面不體面全在你自己,從現在開始你不要吃飯好了。
如此冷酷的回答出自一個隊丈夫畢恭畢敬、言聽計從的女人之口。
後來當然所有女性都同意了,按照宿舍輪流讓歹徒對她們強暴,以換取為數不多的食物。根據歹徒和女人數量的多少,大概是3-4個男人輪流強暴同一個女人。一連幾個小時,一次又一次的凌辱,一次又一次的作踐,凡是能對一個女人做的他們都做了,不過總算給她留下了一條命。等她們準備一起回宿舍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卻死了。
就在這個時候,失眠的女盲人兩條腿癱到地上,確切地說像是兩條腿突然被砍斷了,心臟也完了,心臟剛剛開始收縮還沒有來得及收縮完就停止了,現在我們才終於明白為什麼這個女盲人睡不著覺,現在讓她睡吧,我們不要吵醒她。她死了,醫生的妻子說,聲音毫無生氣,一個活人嘴裡竟然會發出這樣的聲音,和她剛才說的話一樣,像死人說的話一樣。她把死者抱起來,死者的身體像是突然散了架,兩腿間血跡斑斑,肚子上青一塊紫一塊,可憐的乳房露在外面,一個肩膀上還有被瘋狂咬出的牙印。這是我自己的身體的寫照,她想。是所有這些女人身體的寫照,大家所受的屈辱和痛苦與她只有一點區別,那就是我們暫且還活著。
再讀這段話,身體依舊發冷。為什麼要去關注那些女性,或者說要關注武漢死去的那些人,他們就是我們,他們只是替我們死去了。每次想到這點還是很難過。不是每天都要去看負面報道,而是這些事情這些人都是真實存在的,關注了也許沒什麼作用,世界不會改變什麼。但我認為做這些就像《鼠疫》裡面塔魯和里厄醫生一樣,做自己該做的和能做的。算了,已經沒什麼想辯解的,很久以前我會比較抗拒了解陰暗面,後來我發現不能是這樣的。我是倖存者而已,這沒有任何值得自豪的部分。當然我也警醒自己,不掉入自我感動的深淵,不去劃分界限黑白分明,更不去要求他人,只是做自己當下認為對的事情。
就像薩拉馬戈生前希望在他的墓碑上刻上這樣的墓誌銘:“這裡安睡著一個憤怒的人。”之所以憤怒,因為他認為,“雖然我活得很好,可是世界卻不是很好”,“殘忍是人類的發明”,“當權者專橫,把一部分人排斥在社會之外”。他寫作不是為了讀者消遣,而是要把令人憤怒的社會現象寫出來,讓人們去思考。
我當然不指望有這樣的野心,只是希望“人”所處的環境能更好一點,所以真的不用擔心看了負面人就會負面,希望變好不就還是因為對“人”有信心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