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第一次读史铁生是初中,人教版语文课本上那篇《秋天的怀念》。当时正处于一个看天看地看谁都不顺眼的狂妄阶段,对文章里描绘的情感只觉得矫情——但“史铁生”这个名字却自此印在了我的脑子里。我喜欢它的结构,喜欢它念起来像是有摔不破嚼不烂的一股韧劲。等到多年后静下心来重读史铁生的文章,了解他的生平,才知道我当时冥冥之中的确是窥见了他的一部分人生。
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二十一岁,对于任何一段人生而言都年轻得近乎残忍;二十一岁的史铁生却双腿瘫痪,余生都需要在轮椅上度日。由于病痛缠身,他全部的人生并不长——五十九年,也许对于一个双腿瘫痪的尿毒症患者而言算是长寿——所以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谈及生死的次数更为频繁。中国人的文化向来是忌谈“死”字,连俗套的综艺节目里出现的“笑‘死’”都要给它打上双引号,好像多看一眼那个字,它的笔画就会化成匕首扎进自己的胸膛。
但史铁生不同——在最初的几次求死之后,他似乎终于与之达成了和解。他在《我与地坛》中写道,自己常常在地坛的园子中坐上一整天,摇着轮椅,思考着生与死的事。最终他明白了:“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他逐渐认识到,死亡是每个人都必须经历的悠长假期,它是已知的,因此不必感到害怕;我们所未知的就只有这个假期什么时候到来,但这种未知是丰富且充实的,因此我们也不会被它吓倒——我们需要做的就只是过好自己的生活。
在《我与地坛》中,除了生死,史铁生还谈到“母爱”——在他的作品中多次出现母亲的形象,这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与初中时读的《秋天的怀念》里浓烈的悲伤和悔恨之情不同,《我与地坛》中描绘的母爱显得更加恬淡、更加悠扬,像是一个人临近暮年,回想起多年前吃的一块桂花糕时仍会唇齿留甘。文章中没有太多哭诉或是对不公的命运的痛恨,更多的是平淡如水的回忆——回忆母亲当时对自己的理解,回忆自己所不曾在意的那些母亲经历的痛苦。史铁生写道:“他被命运击昏了头,一心以为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一个,不知道儿子的不幸在母亲那儿总是要加倍的。”多么精准的描述,假若没有切身体会过那种悔恨,是写不出这样平静又锐利的文字的。
大约是高一时,我曾粗略读过一遍《我与地坛》这篇散文。当时的感受已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大概是很平淡地读完了它,随后就把一切内容忘到了脑后。最近又重读,感受却与当时截然不同了——或许是因为这几年中我也经历了亲人的离世,因而对生与死的概念又清晰了许多。记得亲人刚离开的时候我痛苦万分,喉管里像哽着什么东西,迫切地需要把胸腔里卡着的石头变成文字,仿佛是要告慰自己,而非告慰亲人。但那时我纠结了很久也无法下笔——因为真正的悲伤是难以诉诸文字的,写作的过程就像是再次把自己的心脏剖开,直到对疼痛感到麻木——直到许久以后,当你已经成长到足以理解失去的一切的年纪时,你才能平静地讲述它。
创作这篇散文时史铁生四十岁,不惑之年,正是这样一个年纪。人生中所经历的那些困惑在此时都得以解开,因此当我们读到这篇文章时,我们透过文字看到的不是一个被痛苦、悔恨和绝望缠身的年轻人,而是一个已经对一切心知肚明后选择接受的史铁生。他理解了死亡,理解了母亲曾经的牵挂,他似乎真正诠释了自己名字的含义——铁铸的灵魂,无论如何都是压不倒、碾不碎的。
在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主旨之外,史铁生的文字也独有一番风味。与同时代的作家不同,他的文字不像莫言的那般独特怪诞,也不完全如余华的文字般朴实无华,而是质朴中带着端丽。他的作品中并没有太多艳丽的修辞,但一旦使用修辞,却又万分精准,总能令人叫绝。例如《我与地坛》中写四季,他独树一帜地使用了意象罗列和顶真手法来描绘春夏秋冬:“春天是树尖上的呼喊,夏天是呼喊中的细雨,秋天是细雨中的土地,冬天是干净的土地上的一只孤零的烟斗。”没有半点多余的遣词造句,时间流逝、四季轮换之感却跃然纸上。
除此之外,史铁生还在文章中描绘了许多人物群像。在地坛摇着轮椅周游的这些年里,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见过许多人,仿佛也由此侧面窥见了一部分他们的人生。其中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人物之一是那个富有天赋的长跑家——他“盼望以他的长跑成绩来获得政治上真正的解放”,却苦于求而不得。人到中年却仍有包袱未卸,是极苦痛的一件事。
其次便是那个不幸的小姑娘。命运开了个残忍的玩笑,给了她极美的容貌和有缺陷的智力,让她即便到了少女的年纪,所想的还是园中栾树下散落一地的小灯笼。史铁生在以平淡的笔触记录下这一切时,是否会联想到自己的命运?后来长跑家不再奔跑了,小姑娘再也没有在栾树下出现过,他却仍在这地坛的园中,思考着人生的种种。
任何一位读者都会为此惋惜,因为我们总期望一切美好的事物都能完满无缺,期望美丽总伴随着善良,期望努力总能换来回报,期望世间的一切都衔着最合适的齿轮运转。史铁生也曾因此而迷茫:为什么上天要把残疾的命运赐予一个正当黄金时代的年轻人?后来——在许多年的思索之后,他终于明白了,假如世间没有苦难,假如一切都完美无缺,“完美”的定义又能由谁来赋予?一切都是相对的,没有苦难就没有幸福,没有丑陋就没有美丽,譬如卡西莫多和爱斯梅拉达,譬如断臂的维纳斯和残损的《富春山居图》……
人世间是一定会有苦难的,而苦难降临在谁头上,我们却无法左右。在史铁生的文字中,“命运”和“生死”是紧紧缠绕的两生花,是永远逃不开的两柄达摩克利斯之剑。然而——人生无常,事犹未了,即便想通了生活的真相,仍然要继续生活——毕竟你我都仍在园中,谁也不知道拐过下一条林荫道,是否会迎接满怀的花香。
人生无常,唯有命运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