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
阿宝不响。沪生不响。 其实是,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习惯不响。 这种不响不仅是躺在纸上的阿拉上海人,还有端坐在纸外边的作者。《繁花》里头有对白,有动作,有风景,但一句心理描写都没有。作者在写情绪时,也是不响。
作者说没人知道阿宝与沪生在想什么。 真没人知道么? 李李出家的清晨,姝华苍凉不绝于口的黄昏,阿宝和沪生所想,真的被一声不响锁住了么?
看第一章时,哦,又是年代文。第二章时,啊,时间背景貌似推进了。读到第三章,知道了,原来是一节旧一节新交错着写。登场的人陆陆续续增多,开始时头脑昏昏,时时把阿宝与沪生的故事记错,记到另一个人身上。 读到中段,“我不禁要问”的沪生,和曹杨新村的阿宝已经是那么不同的俩个人。不必说阿宝再见雪芝,沪生再见兰兰时情绪的不同。更不必说阿宝对蓓蒂,沪生对姝华,态度也是完全两样。
人情练达,人与情都有了。 说《繁花》里没人物,作者又不响了。调皮。
金宇澄说,《繁花》刚刚连载时,若是60年代的章节,读者回馈就少。若是90年代的章节,读者回馈就热络。 可我一直更喜欢读旧时的故事。倒不是旧时人心多朴拙,而是阿宝和沪生在旧时都小。小孩子比成人可爱,走到哪里都不变。
偏偏写得最可爱的三个小孩,蓓蒂,姝华,雪芝,又都是女孩。 我叫她们女孩,不仅仅因为她们是女孩,性别为女的孩子,更是因为女孩两个字,在我心里一直都是可爱人物的指代。
现实是,在我匮乏的阅读体验中,并没有见过太多可爱的女孩子。尤其是男作者的理解,即便是煌煌大名在外,看看他们写的女孩子也会吓出一身冷汗。
这种惊惧感一开始很强烈。就好像在吃一块很名贵的点心,传说中用了最好的料,最好的厨师,出手的名品点心,卖相也精致美丽。可你咬了一口,咬出一只蛆。
读名家读出这种人物塑造来,抑制不住的恶心。
——华文小说里写女人很少写得好的。原因很多,不写了。
所以看到《繁花》就很开心。特别是作者是男人,也能写出蓓蒂,姝华,和雪芝。
蓓蒂是童话,只在特定年龄段存在的幻梦。不一定合乎逻辑,不一定尽顾人情,不一定植根于生活。
雪芝,出场时四个字写天气,飘小清雪。动词是飘,形容词是小和清,名词是雪。后来雪芝又出现了,试着给阿宝打了个电话,阿宝把电话挂断——60年代的孩子气也被一起挂断。雪芝成了和兰兰一样的妇人,或许有细微不同,读出来读不出来,都是人之常情里可以容纳的理解。
姝华,最喜欢的一个。蓓蒂只写了前半段,美则美,太飘。雪芝写了后半段,太实。太飘的死了,太实的灵已不在。姝华前半段是灵且实的,后半段仍旧是灵且实的。她给沪生写绝笔信,在吉林说人生孤独,正如在上海叹世界苍凉,都是默默不响。尾随孤独而来的是结婚,而与苍凉紧邻的是彼时热火朝天的“运动”。 蓓蒂的遗憾在现实的飘忽。雪芝的遗憾在现实的残酷。一正一反,都是讲,你看你看,白驹与苍狗,乌衣同燕子,女孩子,旧时王谢,都是往昔往昔,往昔之念,往昔执念而已。 可姝华一直都是姝华。她的故事写到最后,难过,可她还是姝华,没被现实打败的,狼狈但仍旧被我爱着的姝华。
海派的几个人都读不惯,行文太细碎,密恐患者看着头痛。写得简白的可一目十行,大概每句话都说差不多的事。写上海的小说,一个字也不想丢,虽然头痛发作,可还是一个字都不能丢。丢一个,错许多。 偏偏海派里边不少人都或多或少有些模仿《红楼梦》的痕迹。可《红楼梦》从一开始就知道白茫茫大地才是归宿,所以庞杂的信息量不改其大道至简之美。 不喜欢海派也就在这里,不洒脱,不爽利——单指文字,不说人与情。人与情不存在洒脱爽利这一说。
可还是喜欢《繁花》。喜欢化作金鱼的蓓蒂,喜欢把信压了三个月不看的雪芝,喜欢姝华,不知在“姝华”两个字前加什么定语的姝华。
这大概就是对人物之爱超越对文笔之爱的体现。
虽说文笔才是《繁花》的独特性。但甜蜜而陌生的语言,包裹的是可贵的共情。喜欢姝华,就是不被陌生语言阻拦着的共情。
况且……若说文笔,倒是宁可读这种让我犯密恐的,也不想去看非主流杀马特的“名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