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死那一只兔子
灰色的兔子,在艾玛·斯通的高跟鞋下,逐渐垮塌。
这是《宠儿》中最让人动容的一幕,它接近于人与人之间的本质。在利益交换的基础之上,那些无法被包装筹码的部分,应当如何存在于一段关系之中?
在 Ayawawa 们、以及他们所代表的绝大部分人看来,或许并不存在不能成为筹码的东西。美丽换算成分数,精心投入的打扮评为等第,就算弱势的表现也都成为一种算计。而在另一种家庭生活当中,也有算计在其中,今天我送了你一份礼物,而你没有,那么我就拥有了一次可以作妖的机会。这种算计,在吴飞的《浮生取义》中称为道德资本——当道德都成为一种资本,还有什么不能被交易和买卖的?
《宠儿》的故事之所以发生在宫廷,就在于宫廷的一切都是政治的,而政治在很多人的理解中就是利益交换。它正当化了一切的利益和算计,自然也使得观众先入为主地认定了,这是一部宫斗剧,所谓的低配版的甄嬛斗华妃。
但在不经意间,这个环境出现了裂隙。打破这一切的就是奥利维娅·科尔曼饰演的女王本人。从一开始,科尔曼要求蕾切尔·薇兹饰演的女官向她的兔子打招呼的时候,科尔曼就打破了宫廷中一切的利益交换规则。当薇兹被要求向一种非我族类的物种表达爱的时候,科尔曼要求的,不只是一种表面的表达,而是对于她附加于兔子身上的符号意义的认可。这种认可的本质,是科尔曼需要的无限的爱意,而对此科尔曼显然并不认定为是一种可以被交换的利益。如同她自己所言,“爱是无限的”,而无限本身就意味着它无法被当作筹码,在赌桌上轮回运转。
薇兹对其的反应是,不,爱不是无限的。换句话说,女王,你应该回到利益交换的规则中。
在这个意义上,《宠儿》的内核并不是薇兹和斯通之间对于女王宠爱的争夺,而是女王所代表的需求——一种不能被划约为利益交换的关系——与薇兹和斯通对于原有规则维护之间的冲突。科尔曼在舞会上因嫉妒而翻脸,到后来因为草坪上的五重奏而崩溃,女王都是在挑战宫廷这样的一个整体架构。
斯通和薇兹总有办法将女王的表达重新放入规则当中。女王因为痛风发作,薇兹强令其回忆她们相识的过程,而紧接着当薇兹再次出现在女王面前时时,她是与全片最重要的政治斗争,求和还是求战,一起出现的。这一时刻的薇兹,已经化身成为了某种利益的代言人,而此时两人的相识就成为了另一种筹码。
而女王与斯通、薇兹之间的冲突,之所以看上去无聊而又暴戾,也全在于,除了利益交换,女王并不知道能怎么做。斯通照顾了女王的兔子,女王的褒奖就是让斯通代替了薇兹的位置。她所能给予的全然是斯通和薇兹所想要的利益本身。
马克思曾有一句相当吊诡的关于爱的评论。他说,如果爱不能被报以爱的回报,那么人类是可悲的。他看似批评了某一种将爱视为利益交换的关系类型,但回报一词始终暗示着另一种实质上仍然利益交换的关系,即爱等值于且仅等值于爱。马克思并没有提供一种真正超越利益交换的关系类型。
或许这样一种关系类型并不存在。
无望情绪最终让女王崩溃。她放弃了影片开始时的讨好姿态,而幸好,她拥有足够的权力。她勒令斯通跪在自己面前,服从于利益关系中的权力位置。曾经被斯通踩在脚下的兔子,最终变成了一种梦魇,与两人的画面交织在一起。
兔子是踩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