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德旺的骨子里是非常传统保守的乡镇企业家气息，挥之不去的土和狭隘。他崇尚老辈的革命精神，信仰专制领袖主义（他的自画像看起来好像金正日）。同时他很务实且圆滑。这一切都对管理生意很有效，尤其在管理中国人。在美国投资的不顺利应该是超过他的预设。尽管最后福耀将工会设立扼杀，但曹德旺从始至终都没有明白为何他用在中国人的管理方式在美国人身上不仅不奏效，还激起工会要扯如其中。他在纪录片里说的不多，而且吐字不清，很多时候都要看字幕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只言片语把他的轮廓勾勒了出来：

曹德旺在初入工厂时对一名中国员工问他要不要同时挂上中国和美国的代表装饰，曹德旺给的回复是‘只挂美国的代表，不要挂中国的代表，入乡随俗，不要去刺激他们。’ 结合后面的事件，属于曹德旺的‘入乡随俗’是我入了你美国的乡，美国人就要随我的俗。他的‘入乡随俗’的底色是无比的虚伪与高人一等的傲慢。

曹德旺给在美国的中国员工讲话时，他说： ‘‘祖国是我们的母亲，这是永恒的。今天中国人到美国来办企业，我们最关键的不在于赚多少钱，而是让美国人改变对中国人的看法，对中国的看法。因此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书里这种观念：报国为民。关键靠我们在做的各位。’’ 毫不遮掩的洗脑员工，无良感爆棚。

对美国工人不如中国工人效率高，他说： ‘‘美国工人效率低，产出低，不能管的。一管，他们就要去找工会了。怎么能让美国人理解并接受我们中国人在那边投资？这是比较大的问题。’’ 他不去反思他的不人性化企业文化是不适用于美国工人的，而是觉得美国工人需要像中国工人多学习，安排美国管理层们到中国‘取经’。

‘取经’后回到美国的管理层们，用中国的管理方式强加于美国工人，结果失败，甚至引发美国工人要工会介入，他说： ‘‘为什么他不做呢？我觉得是对中国人的敌视。’’ 再显现了，他的傲慢从不反思，深信自己永远是正确的自负型人格，透着一种专制蛮横不讲理的领袖主义。

福耀和工会的抵抗中，厂长向曹德旺汇报 ‘最近有目标地淘汰了很多工会的人，做了很多措施，好多人都走了’，他回道： ‘‘后面就招一些优秀的人进来，年轻的，培养这样一个文化，就把这个局面巩固下来。’’ 他视提出工会要求的人为‘不够优秀’，视不顺他意的人‘不优秀’。他从不认同甚至认为对方的文化/价值观低劣于自己的，此时他不再说‘入乡随俗’了，因为他的‘入乡随俗’本质是文化霸凌，而不是文化融合的思想。

纪录片最后是曹德旺拜佛上香，多讽刺。佛教是教人与善的。他在现实做的事情是否能和他自己的内心自洽呢？不折手段的剥削工人如果是他的善，那我无话可说。毕竟他自己最后说： ‘人活着就是要干活，你说是不是？’

整个纪录片看下来，在表达中国公司和当地社区/美国工人的冲突时，和我经历过中国公司在非洲投资做生意时和当地人遇到的冲突很多方面是重合的。美国工人对福耀提供给他们的薪资，工作环境，福利保障都是很不满意的，且这些种种的不满意让他们感到的是不公平，不被尊重，甚至不被以礼相待。我读到某些提到这个纪录片的评论/文章时，它们都会提到这些冲突的背后存在的文化差异，中美文化差异过大，还有认为是意识形态的较量。我不知道提出这些看法的人有没有经历过任何跨文化工作/生活的经历，如果有，应该都会有一种感受：中国文化貌似在任何地区（除了东亚和华人为主的国家）都会和当地的文化格格不入，最终受当地人反感，甚至反对。有人提过这其中也有文明程度和文化高低的关系（我个人不认同文化之间有高低之分）。可是，中国文化无论在面对比它文明程度高还是比它低的不同文化，中国文化都无法和对方的文化和平相处。我们说，文化要求同存异，但在这个标准用在中国文化遇到其他文化时实在是乌托邦的设想，现实总会用不同形式告诉你：中国文化永远不会与任何其他文化和平共处，求同存异想都不要想，最后的结果永远是要么东风压倒西风，要么西风压倒东风。

我们把纪录片里美国工人们的各种不满集中放到一起：

‘‘...他们毫不停歇，一直在这里全天工作，周日也在那里。有时他们都不想让我们午餐休息一下，因为他们需要产出某个数量的玻璃。’’

‘‘中国人真的完全不帮我们。他们只是走过来告诉美国人要做什么。这么做。你问，为什么。他们完全不告诉你就走了。’’

‘‘我知道这是家成长中的公司，是家新公司。但随之而来的工作量，你是想把员工留住的，尤其是好员工。简单的涨薪，即便涨一美金也行，表示你对他们及其辛勤工作的欣赏。’’

‘‘怀着乐观，希望，这是我们进厂的时候。看起来前程似锦，现在是180度大转弯。我觉得他们不尊重人。’’

‘‘至少有3000人来来去去，被炒或辞职。’’

在 UAW local集会上：工人甲说他的低收入；工人乙说福耀糟糕的病假福利保障；工人丙说福耀工厂的安全隐患。且提到一个福耀从来没有主动提过的事情：‘Dayton纳税人和俄亥俄州给福耀承诺补助了几千万美元，然而福耀没能为这个社区提供社区应得的安全的好工作。’

我看不出这里所有的不满和文化差异有什么关系。如果一定要说有，那是不是可以说，美国工人的文化是太拿工人当人看了；而中国文化，工人是不配谈条件，谈个人价值实现的，再说难听点，工人没有权利更没有资本把自己当人看。我认同，对‘人’这个概念，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差异确实太大了。美国文化对人的定义和赋予其的权利是没有门槛的，生而为人即是人。中国文化一直认同的是，人字易写，不易做，做人，是有门槛条件的，达不到，就不能要求自己被当人对待。 曹德旺从始至终都不理解为什么美国工人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重，我们提供你们工作，你们怎么还好意思/胆敢对我们提要求。为什么他对这点不理解?我觉得是曹德旺在骨子里对自由和平等的不认同和蔑视。当然，中国文化里也是几乎没有平等自由的理念。

福耀和工会的抵抗过程里，福耀认为 ‘美国工会不可靠，福耀希望工人投反对票。’ 一名中国工人对此是这样说的 ‘大家有个心理阴影，福耀不想被工会掌控。中国有句俗话叫作：一山难容二虎。’ 这个中国工人是普普通通中国人的一个缩影，他任劳任怨，勤奋朴实，他的看法无形流露出中国人对异域文化的态度。福耀坚持以中国企业文化为主在美国做生意，美国工会是美国工人的文化，中国人本能地认为，这是两虎相遇，只能有一虎存在，可他同时又觉得文化不同要相互体谅。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文化有很强的侵略性。它往往不是用潜移默化地方式让对方接受，而是要用有攻击性强迫性的方式让对方接受，甚至是一种野蛮强入的攻击性。必须要承认这个特质是会令所有文化都抵制反感的。

中国在国外投资办厂做生意，往往都会在短短几年后，遭到当地人的抵制反对。在国际上中国投资商人的形象是负面的，说白了，是坏名声。每当这样的事件被报道出来，中国人总以‘吃饭砸锅’去批判对方的忘恩负义，不知好歹，懒惰无能等等，统统是对方的劣等文化，意识形态差异，甚至人种低劣，etc. 全是他们自己的因素导致。我几乎从未见到任何中国人有对自己文化进行反思的态度。 我不是说中国文化彻底是糟粕的，但我们必须要承认中国文化里不仅缺少平等自由的意识，且缺少对自身文化的反思。中国人面对任何异域文化时都不自觉的对它们有蔑视的态度，哪怕是一位旅居美国27年的中国人，他骨子里仍然抵制且蔑视异域文化。纪录片里的那位中国厂长对中国员工这样讲述美国人：

‘‘对美国人处理需要一些技巧，我们怎么能够用他们的优势来帮福耀做事情？美国有这样一种文化：从小就是鼓励为主，所以每个美国长大的人都过于自信，超自信。美国这个社会捧死人不偿命。动手打架的话可能会有问题。中国有很多话都是对的，人都是顺毛驴，对吧？驴呢你顺着它的时候没事，逆着它就一定会尥蹶子。我说的话都听得懂吧？这个需要咱们的智慧来引导他们，帮助他们，因为你比他强。’

看到他，听到他的观点，我觉得中国文化真的可怕。可怕在似乎没有其他文化有足够大的力量拉扯过中国文化，换句话，只要接受过中国文化的熏陶，似乎就无法再被任何其他文化浸染和影响，且排他性极强。我不知道对于中国文化这个特质是应该骄傲还是应该警惕。但无疑，这个特质只要暴露在任何一个异域文化里，都会激起对方的反感。队友看到这段时，轻轻笑一下又非常自然地说 ‘typically Chinese. Chinese are superior, like nazi.’。我有感到被冒犯，但又不得不承认这确实很中国人。像那位厂长一样的中国人，我不能说他们是少数，起码在国外他们是实实在在影响这外国人对中国人的看法乃至对中国文化的理解。

‘文化自信’ 近些年被很多中国人视为中国崛起后要具备的。然而，在外国人看来，这好像是个伪命题（it doesn’t make sense）。在他们看来，中国文化何时不自信过呢？中国文化一直都自信极了。中国人正是对自己的文化太过自信，他们宁可选择固守自己的文化都不去接受融入对方。纪录片里一个美国工人这样说：

‘‘他们称我们为老外。人们希望觉得自己是在美国工作，而不是走进大门就离开美国到了中国。’’

试问，全世界还有哪个国家的人能自信到，以自己是外国人的身份自然地去称呼当地人‘老外’？

‘入乡随俗’本是中国人对文化差异包容的体现和对融合态度的认同，可中国人对‘入乡随俗’的现实诠释皆是以极其傲慢的居高临下的态度俯视异域文化，只能中国文化融合对方，而不能接受对方文化‘污染’中国文化。

纪录片对每个个人的普世情感记录是很动人的。来中国‘取经’的美国人看到集体婚礼时被感动落泪，说 ‘我们是一个大星球，一个有些分裂的世界，不过却是一体的。今晚就是一个例子。’ 中国人Wong用质朴的话语讲自己的感受和辛酸，‘‘这是我一天最享受的时候。慢慢抽完之后，心开始沉下来。我们就像公司里的铺导轨的人一样，让火车顺利地开。没有太多顾虑就是把事情做好。来这边每个人的想法其实都一样... 但来这里哭了一次，我不敢跟别人说。夜深人静的时候越是想家。’’ 相信任何人多少都会被感动吧。

语言有隔阂，文化有差异，价值观/意识形态不同，但人类仍然被超越一切差异的共同的普世情感所连结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