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怪物里杀死怪物

梨子是永恆的
梨子是永恆的 @perpetualpear
帝国主义 - 评论

1900年出版的一本书。最初读这本书的动机是因为英女皇逝世,许多人谈到「英女皇是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的象征」,又恰好在图书馆看到了这本书。具体的观点在现在有多少参考价值权且不论,但是能在1900年的视角下看帝国主义被分析,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印象最深或启发性最大的点,集中于霍布森的写法或说笔调上:如何尽最大可能地寻找共识(common ground),以达成最好的说服效果?

其实并不完全能确定,到底是霍布森本身就并没有准备彻底地反对帝国主义(由于时代的局限),还是为了达到最好的说服效果有意地采取了非常有技巧性的写法,以至于时不时看起来「站在帝国主义一侧」。更倾向于是后者,因为这样理解起来,霍布森的写法就是极为高明而有魅力的。而且,在结尾部分,霍布森其实一改此前似乎承认「存在理想的、可欲的帝国主义」的笔调,明确有力地表明「帝国主义是国家生活出于自私自利的被逼选择,它激发了国家身上早在动物生存竞争时期残存下来的贪得无厌和占有欲。帝国主义成为一项国家政策意味着放弃了追求内在高尚品德的努力。」——这无疑是非常有力的证明。

霍布森一直在尝试着寻求尽可能多的共识:表现为许多的退让,在表面上承认帝国主义具备一定的合理性,并且在几个条件之下是一种正义的制度。但其施加的条件有强烈的国际主义色彩,以及「现实不可能性」——其实形成了这样一种潜藏的表达:在这种不可能的理想条件下帝国主义才是正义的,所以帝国主义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正义的。比如,帝国主义只有在一个真正负责任的国际组织的监督和委任之下,真正为了人类文明以及低等民族的进步而着想,才能是正当的——这便是要求民族国家发扬国际主义精神,这如何可能?

霍布森仿佛是在一个怪物的肚子内部四处游走,不突破表皮,但是把其内部的每一处地方都反驳得遍体鳞伤。很多时候,霍布森还会站在帝国主义国家以及其人民的视角作分析,就更易于得到同情的理解:比如关于帝国主义的经济收益分析,霍布森得出「帝国主义只是少部分利益集团为满足一己私利采取的手段」,并不利于国家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发展。这样的论证看上去是非常不彻底的:并没有从根源上论证帝国主义的非正义性,而是从「赚不了很多钱、赚到的钱也不归百姓」这样的论点出发,说明其是不合算的、百姓是被利用的。站在现在的视角来看,显然算不上多么振聋发聩、慷慨激昂的表达,但是必然是可以拉拢更多同盟的——因为远方人民的正义和美好生活,远不及「自己被人利用」的痛恨更有影响力。可以说,起到了「分裂帝国主义内部」的作用——将用于对付我们的手段来还治其人之身。

这样的写法有极大的危险性:当你想在对方的逻辑下说服他们,也就是从怪物的内部来杀死怪物时,必然会有「陷入对方逻辑」的风险,可能被怪物消化地一干二净。特别在对方的逻辑若本身就是谬误或者大前提本身错误时,更有说理失败的可能性。这大概也是霍布森的写法让人着迷的地方——在其他人的逻辑下战胜对方,便是大量地退让、最大限度地为对方寻找论证基础,但是仍然获得决斗的胜利。在困难的情况下,避免了鸡同鸭讲的窘境,所以更能吸引大量的同盟——或者从敌方阵营里分裂出很多同盟。(尽管不彻底性会遭到自己阵营中其他人的批评)

这种写法之所以对自己而言特别有吸引,其理由大概在于:自己一直也希望以扩大同盟的温和笔调来进行公共写作,比如「面向男性的积极倡议」便是如此。如何在「寻找尽可能多的共识」和「保持说理的力量」之间达成平衡,一直是非常头疼的话题。霍布森就提供了一个良好的例子。虽然乍看去仍然是怪物的壳子,是很不彻底的立场,但是细致读完之后就能感觉到怪物已经只剩一个壳子,从内部被瓦解得一干二净——最后一句极为有力的宣言,更是加强了「怪物必将倒塌」的信念。绵密的论证织成巨大的网,压迫感和必然性或许比有力的呼号更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