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来沪青年之歌

倉鼠
倉鼠 @HamHam
鸟藏 - 评论

忘了具体是哪一天,我突然发觉,当初支撑我来到上海的原因变得不再重要,并随之意识到,这座城市对于我的吸引力正日渐消失,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愿意回到故乡,如果说在上海生活某一部分的重复、单调构成了我对它心生倦意的原因,那么回到故乡之后,痛苦只会呈几何倍数放大。重复、单调本身并不是问题,而是产生重复、单调的原因,你会发现,无论留在大城市,还是回到故乡,无论出于怎样的意志,做出何种选择,你都不可避免地将被这个时代挤压成玻片上的某个生活样本,汁液清晰可辨,像是不甘的声明。有生之年,你等不到给这个样本的价值盖棺定论的人。这一刻,痛苦产生了。但痛苦并不意味着停止行动,依然有各种各样的动作,试图在生活中填充意义。某种程度上,老王子的《鸟藏》写的就是这样一群人:生活在大城市,在痛苦中无法停止动作的人。

在这本集子里不那么好的篇目,比如《神奇胡总在哪里》,还有《苦海》里,只有一种对痛苦的纯粹的宣泄。《神奇胡总在哪里》的缺陷在于,它的荒诞性没那么强,意旨却又昭然若揭。《苦海》则从标题到内容都把痛苦摊开来,像是一个从头到尾始终四脚朝天砸在地上无法起身的人。还有《大学里有才华的男生》,它的随意甚至有些破坏了作品集的整体感。

也因此,那些经过细心打磨的篇目就显得格外突出。《鸟藏》里,藏在母亲脑中等待破壳而出的鸟,是命运撒下的恶种,无法被事后追认的纯然悲剧,两个地理坐标之间时刻等待引爆的隐忧,它直指一种现实语境下的个人困局,在今天,父母罹患重疾,可以轻易毁掉一个离乡青年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生活。但它又是诗意的,每一个青年离开故乡的那一刻起,“那只小而轻盈的鸟”,就落进了母亲的左耳里,潜藏着、蛰伏着、等待着向儿女发出召唤的义务。

而留在城市的生活又怎样呢?《芳香之时》给出的答案是——那是一种持续钝感的过程,变成一个妻子在边上放屁都闻不出来的秃顶男人,是老王子为这些跻身新中产的青年勾勒的凄凉晚景,他也试图在《直到大地深处》里,建立起一种独立于庸常生活之外的地下乌托邦,结果却是人想彻底扔掉社会面具,扔掉真实世界的社交,返祖为穴居动物,最后,叙述者那段看似突兀的呐喊,成为了整本作品集里对规行矩步的都市生活最激烈的抵抗,悖论之处却在于,那个地下乌托邦仍然处于城市之中,而叙述者在地下居所的活动也仍然是属于城市中产的,这就是当代社会结构化的力量,可以把一切对抗,一切异己的、无法被容许的丑陋伤口稀释、吸纳、同化。不妨提出一种猜想:这种暂时避世的地下居所,也有可能被商品化,从而被贩售。

师法库切《男孩》、《青春》的《半明半暗之间》,则表现出了一种无比诚实的袒露,诚实到令人毫不怀疑其中的自传性,这种诚实有时候会让读者产生一种直面现实惨淡的窘迫感。它在“匿名作家”的比赛中曾被评委评价为“这是一篇对作者很重要、对读者没那么重要的文章”,但事实上,作为读者,我仍然能够被里头种种与我的少年时代不尽相同的细节所击中。里头的主人公,和最后一篇《白巨人的黄昏》的主人公都呈现出了某种相同的气质(我是将《白巨人的黄昏》视为《半明半暗之间》的续篇来读的):“像别人生活的布景”,疏离,冷淡,才华与青春期残存下来的自卑捆绑在一起,心有渴望却又不敢表露出有所期待的样子,因此几乎无法拥有任何稳定的情感关系。而比起《白巨人的黄昏》里,主人公到最后仍然被陆楠的阴影所压制,《半明半暗之间》则表现出了一股超越性的力量:“他知道,力量有朝一日会被耗尽,在这之前,必须命中点什么,才算不虚此行。”

至于命中什么,老王子无法给出答案。也或者说,这本作品集里的小说和诗就是他能呈堂其上的一份答案。“只要够轻/我就能抵达”,这是一种梦想——大多数日子里,人们仍然只能够双脚扎在地上,舔着自己微苦的神经继续生活下去——并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梦想,但老王子写了,就凭这个,他就永远是诗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