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刑
提起山东,你会想到什么?对于我而言,那是巍峨的泰山、香喷喷的煎饼卷大葱、肃然起敬的孔孟之乡。但是对于喜爱中国现代文学的读者而言,有一个地方让人熟悉无比,那就是莫言笔下魔幻与现实交织出的高密乡。用莫言自己的话来说,他所有的创作的灵感,都来自于他的故乡高密。他的亲人、乡亲、祖先,当然也包括他自己,都以各种不同的形象出现在小说中。当然艺术源自生活但必然高于生活,莫言用他的笔头把“超我”的部分从他熟悉的人中抽离出来,尝试在自己熟悉的舞台上演出人类的悲欢离合。
回到《檀香刑》这本书,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和许多红色经典文学如出一辙:洋人占我河山,欺我妻儿,狗官当道,官逼民反,最终一位典型的民间英雄,英勇就义。但是把这个俗套的皮囊剥开后,我们依然能够看到莫言那颗赤诚之心。
说书人的执着
按照莫言对自己的评价,他小时候常常去集市听说书人讲故事,记下来后便将添油加醋后的故事讲给自己的家人听。我在《檀香刑》这本书中,也常常感觉有一位说书先生在我眼前侃侃而谈,书中写道猫腔戏班给孙丙送行:
某乃猫主孙丙是也,某早年习唱猫腔,带着戏班子走遍了四乡。余能唱大戏四十八出,演遍了古往今来。帝王将相。余到中年之后,口出狂言,得罪了高密知县。高密知县化装蒙面,将俺的胡须拔光,毁了俺的戏缘。俺将戏班子托付他人,回乡开了一家茶馆卖茶度日。某妻小桃红美貌贤惠,育有一男一女心肝儿郎。可恨那洋鬼子入侵中华,修铁道坏风水恁地猖狂。更有那小汉奸狗仗人势,抢男儿霸女子施恶逞强。某妻子大集上遭受凌辱,从此就晴天里打雷起了祸殃。某哭哭哭哭哭断了肝肠~~某狠狠狠狠狠破了胸腔~~
莫言以一种戏剧化的语言风格,生动的勾勒出了主角的身世、动机,特别是最后两段“哭哭哭哭,哭断了肝肠”,“狠狠狠狠,狠破了胸腔”,文字仿佛有了声音,说书先生讲到悲凉之处下意识的长吁短叹。莫言除了在语言描写上借鉴戏剧化的写作手法,在小说结构上也有意识的突出“说”的重要性。一头一尾,“凤头部”和“貂尾部”的标题充分的体验了这一点。
眉娘浪语,赵甲狂言,小甲傻话,钱丁恨声。
赵甲道白,眉娘诉说,孙丙说戏,小甲放歌,知县绝唱。
每一个章节标题都是角色在“说故事 ”,各自章节的内容更是以角色的第一人称视角讲故事,让读者能够在不同的角色之间来回穿梭,配合口语化的表达方式,让读者亲身感受角色的魅力。
战争与野蛮
要说檀香刑中最有话题性的章节,大概就是对酷刑入木三分的描写。在书中着重描写了种三酷刑:阎王闩、凌迟、檀香刑。 历史上孙丙的原型孙文是被当地官员斩杀,并没有这么夸张的实施酷刑。阎王闩和檀香刑则根本不存在于历史上,只是莫言自己精心设计的桥段。而历史上的凌迟酷刑百余刀就已经是极限了,根本不存在小说中描写的500刀级别。但是莫言之所以这样写,无法是借助文学为载体,编造极致的苦难来升华他笔下的角色。就如同耶稣蜕变一般,在痛苦的背后迎来升华,我们读者也能够透过莫言细腻的笔触共情这种痛苦,并且一窥这背后的疯狂。
行刑、观刑、受刑
如果要说谁对于中国人国民性最为批判,恐怕非鲁迅莫属。青年时期的鲁迅深受斩首行刑场面的震撼,他痛恨刑场下的看客,他一生的也致力于改造他看到的中国国民性。但是很多人不知道的是,他对于中国国民性的看法很大程度上来自西方的视角,比如对他影响颇大的《中国人气质》——这本书就出自在山东传教多年的美国传教士明恩溥。这种“通过酷刑来反思中国文化”的命题,由西方人带到中国,继而由中国的文坛先驱发扬光大,也就是“现代东方参与了自身的东方化”。在檀香刑中,莫言也继承了这个命题,将东方气质赋予酷刑这一极端的行为,尝试从观刑者身上挖掘值得反思的地方。
其实莫言在书中并没有将焦点只聚焦在“观刑”上,而是把行刑、观刑、受刑三种行为联系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互相影响的系统。但三种行为背后都隐藏着同样的一个驱动力——充满戏剧性的自我感动式表演。
身为刽子手的赵甲非但不以自己的身份为耻,而且以“大清第一刽子手”的名头自豪,在他自我的认知中酷刑是一门精湛的手艺,自己亦代表了皇权的门面。在这种“表演心态”下,赵甲能够在众目睽睽下坦然对囚犯施行惨绝人寰的酷刑。
身为受刑人的孙丙为了成为自己想象当中的精神图腾,宁愿搭上舍命救自己的同伴,也要留在牢狱中等待被执行酷刑。孙丙这种不合逻辑的决策思维正式由于自己内心的“表演心态”而铸就,一心要把自己演成一出戏却无视客观事实。
当孙丙被实施檀香刑,台下的看客又戏瘾大发,甚至搭上戏台唱猫腔,只为把孙丙唱进戏中,结果所有人被德国人屠戮。
无论是受刑人的血性,施刑人的自我陶醉,还是观刑人舍身取义,本质上都是一种出于“表演心态”而不顾客观事实的行动。在戏剧中莫言当然可以这样写,但依然能够从中看出莫言对这种表演心态的怀疑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