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戏团落幕时

Cyril0203
Cyril0203 @Cyril0203
电力马戏团 - 评论

《电气马戏团》是一篇非典型轻小说——大概可以归于时下流行的轻文学范畴中。濑户口用冷峻而冗琐之笔调讲述了“一伙无名青年的人生浮沉”,却是用自传体完成的。虽然有着连篇累牍的心理描写,但它严密贴合“一伙青年”的定义,以一人得窥时代一角,又以过隙白驹轻拂世界之纱,因而并不具备强烈的私人感。大段剖心置腹的文字令人喘不过气,但总似曾相识,好像自己也是嗑药上头的瘾君子,曾在被遗忘的世界里演出这样一出无关宏旨的荒诞剧。

先谈谈主角水屋口悟,一位边缘人。他学识驳杂,摇滚、文学、机器维修、精神药品都有所涉猎;虽然对于工作没有兴趣,但办事水平不差。甚至于,他的人际交往能力也算出类拔萃,懂得照拂困顿的同事、巧妙应付因打印机偏色而不满的设计师、能够和旧友和好如初、也受到粉丝的尊敬。濑户口在前期用无数这样的小片段诱使读者相信他的不凡,又在黎明前不动声色地回收全部伏笔,细密绘出流星陨落之景。水屋口再也无法用螺丝刀捣鼓好新式喷墨打印机,成为自己唾弃的失败者。“小学以来我就一直是这样的状态。没有任何寻获,时间一味地流逝,人生一步步走向终结,令我恐慌。在那之后我得到了些许成长,可仍然一无所有”。他的人生紧绕这句话倒数。他逃离旧居追寻梦想,最后又不得不回到母亲身边;他因父亲活埋小狗而愤懑,最后用脚碾碎了沟鼠的脊椎;他发誓“要在增冈身上履行青春时期渴望身边大人们对待自己的方式”,最后却在吵闹中毁坏了这段联系;他教会增冈拒收曾持刀威胁他的大学生的消息,最后完成了一出精彩的角色扮演;他想要治愈增冈,最后却成了被增冈重伤的病人;他本有着无数逆转未来的机会,最终活成了宏大世界的微小螺丝钉。

“我希望你能见识一番这样的世界",柾木社长一语道破了水屋口的软肋。水屋口死于父亲杀害他亲手接生的幼犬那天,之后活着的只是一具空壳。他天然地憎恶世界的阴暗面,却缺乏制裁的手段,只能随波逐流被黑暗侵蚀而不自知,造就了药物滥用、记忆缺失、神经质,遇人不淑也是必然。叠泽的女友对水屋口有个精准的比喻——《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水屋口对自我多有贬低,但潜意识里怀着骄傲的原罪,所以能够在家庭危机时喊出Bravo,大声质问父亲“你怎么就成了人渣啊”,不厌其烦地扮演救世主和增冈进行依赖游戏。无法站上审判席的水屋口自以为遇见了他的索尼雅,却不曾想是娜奥密式的妖女。增冈将他摧心剖肝后抽身而出,并将水屋口的秘密和自己谋划已久的构陷公之于众,成功击垮了不可一世的救星。我们可以顺理成章接受这样的叙事,但水屋口急速下坠的人生根源,依然在于他的骄纵、理想主义和不堪一击的世界观。他对溺水的人伸出援手,丝毫不知别人是活在海中的鱼。

作为全书最迷人的角色,增冈是无可置疑的智者,又具备愚者的一切特征。她将水屋口当成父亲,便罗织情网使其沉沦,经受自己无止境地榨取,耗损他旺盛的生命力、折辱他内在的傲慢;在水屋口无比虚弱之际杀伐果断,完美地颠倒身份,完成复仇。可是,因为“父亲的气质感觉和水屋口哥有些相近”便想要毁掉他,不惜割腕吞烟求得怜悯,浪费了人生中最灿烂的三年运筹帷幄,即使这样也没能将其毁灭殆尽。在局外人看来,这两人不过演出了一场拙劣的小丑剧。增冈是文鸟,缺乏爱人的能力却渴望被爱,便善于玩弄人心;她和水屋口亦是一类人,痛恨原生家庭,希冀改造世界。增冈的幸运在于她还年轻,能够抽身而出,所以尾声时的她成了普通的女大学生,而此时的水屋口仍在找寻特别的姑娘。

自传体小说最大的特性在于读者容易对“我”产生形而上的共情,因此伤害“我”的增冈风评向来不佳。但任意加害他人以求得一时的快感本身就是极其浪漫的一件事。选择自由就意味着伤害他人,自由的边界不过是中庸者的调和之术。对于增冈来说,要么舍弃自尊匍匐在地像家犬一般求取无法体会的爱,要么放浪形骸度过空洞但璀璨的青春,显然是后者更加热烈、动人。我天然地认为增冈恶心,又无比想要歌颂这位灿烂的蝮蛇少女。

必须要指出的是,增冈能在聚会上与讨厌之人放肆拥吻,可水屋口对于性交是非常冷淡的。增冈初至公馆欲与叠泽做爱时也热情邀请了水屋口,但他霎时觉得厌恶,并制止了两人。往后的三年岁月里,水屋口与增冈多次做爱,甚至想过未婚生子,但他一直将其当成救赎的一部分而非欲望的宣泄。在增冈因失落而与叠泽同床共枕之时,这样的贞洁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增冈在水屋口心中从纤弱少女转变为巨兽,接下来的殴打也就可想而知。增冈经营的“水与榕”里那位发情处男,恰恰是水屋口悟和自身的结合体。

小说结尾是我唯一不甚满意之处。水屋口的自杀未遂和精神病院经历成了新生的前奏曲,闭幕时的他成为管道则是新生完成的标志。尾声时的“无论幸福还是不幸,首先都要活着才行”和前文“这些最终只能通过自身成长,慢慢融入生命之中”相照,昭示了生命的不可替代性,真诚地给予读者希望。可我实在是厌倦了“重要的不是治愈,而是带着病痛活下去”,因此更喜欢满溢虚无的团灭结局。尽管如此,濑户口的温柔仍令我心折,他一直是一个悲观的乐观主义者,在残忍过境后编织出容身之所,让迷途者得以安居。

两位边缘人抱团取暖相互利用最后在分离后走上正轨的故事,本身就有着独特的口感。但全书最迷人的部分还是这出戏背后光怪陆离的时代。ICQ、文本网站、线下聚会、精神药品、致幻剂、网络游戏、摇滚组合、散发着恶臭的东京和花园公馆,甚至是那位通过网络检索来诊断病况的三流医生,听起来很不堪,却是我心驰神往然不可即的。“我们的马戏团在此落幕。猛兽与小丑都结束了使命,准备关张大吉。五颜六色的帐篷被叠起,刚撤除的旧址冷风萧萧。或许在我不知道的地方,一场全新的表演已经开始,但享乐其中的,是新的、尚未观看过的人们,是我们所不认识的、年轻的人们”直击心灵,却昭示着那个时代的结束。从文本网站到自媒体,时代早已翻了几番,书中主角也已年逾三旬。岁月是杀猪刀也是忘忧剪,这段荒谬至极的美妙岁月,最终会和那只死去的文鸟、断脊的沟鼠一样,消磨于冰冷社会机器的每个角落。

PS. 如果水屋口即濑户口本人,那么自始至终,他都不曾将文鸟安葬。